蔡晶晶,吳希
(廈門大學經濟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農戶生計問題一直是可持續發展的核心議題。受益于國民經濟的穩定發展,鄉村旅游業空前繁榮,其在農戶生計改善方面的積極作用被廣泛關注,被視為扭轉農村發展邊緣化趨勢的重要手段。然而,我國農村貧困地區與生態脆弱地帶在地理空間分布上的高度一致性使旅游地本身成為一個復雜的社會—生態系統,包括資源系統、使用者系統、治理系統等要素,具有復雜性、動態性、不可預期性等特征。鄉村旅游在改善農戶生計境況的同時,卻對當地社區生態環境、社會文化和經濟結構造成擾動與沖擊,提升了農戶適應難度和社會—生態系統脆弱性。如何在社會—生態系統脆弱性背景下通過發展鄉村旅游來改善農戶生計資本、提高適應力、降低生計脆弱性,已經成為一個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
自“可持續生計”概念被提出以來,國內外學者做了大量研究,在農村反貧困、農戶生計改善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而社會—生態系統研究的興起使農戶生計脆弱性問題得到關注。生計包括能力、資產以及一種生活方式所需要的活動[1]。可持續生計是指能夠處理壓力并從中恢復,保持、提升能力和資本而不破壞自然資源基礎。英國國際發展署(DFID)提出的可持續生計框架在辨識生計要素的基礎上探討生計影響因素及互動關系,為農戶生計研究提供了一個整合框架工具和系統化思路[2],深刻影響了世界各國的農戶生計理論與實踐。該框架結合了脆弱性分析和農戶生計分析的優勢,被學界廣泛應用于扶貧領域和貧困脆弱性研究[3-6],探討風險分擔網絡[7]、社會資本[8-9]、社會保障體系[9]和生態補償[10-11]等因素在抵御外部風險、改善生計和降低貧困脆弱性方面的積極作用。
脆弱性概念起源于生態領域自然災害和氣候變化研究[12],世界銀行在《世界發展報告2000/2001:與貧困作斗爭》中指出,不安全和脆弱性概念動態地描述了隨時間推移人們針對變化所做出的響應。不安全是指暴露于風險之中,而脆弱性是指風險等外部沖擊導致福利水平下降的可能性,即系統暴露于風險等外部沖擊時遭受損害的可能性[12-14]。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認為,適應性、敏感性和暴露共同構成了脆弱性的概念框架[15]。適應性強調系統或行為主體在面臨擾動時,如何趨利避害,從而保持可持續性[16],是行為主體或行動者的行為過程或行為動態[17]。調控適應性是系統改變暴露和敏感性進而降低脆弱性的關鍵。隨著研究的深入,生態系統領域的脆弱性內涵逐漸拓展到社會—生態系統(Socio-Ecological Systems, SESs)。社會—生態系統是自然環境與人類社會相互影響的復雜適應系統,受自身與外界的干擾和驅動,具有不可預期性、自組織性、復雜性、歷史依賴、多穩態或體制等特征,并具有強大的交互反饋能力[18-20],脆弱性、恢復力、適應性和穩健性是描述系統應對干擾能力的關鍵術語[21-22]。
社會—生態系統研究熱潮的興起使脆弱性逐漸成為公共衛生、貧困與發展、生計保障、可持續與適應力研究領域的核心概念[23],而鄉村旅游業的蓬勃興起進一步推動了農戶可持續生計和旅游地社會—生態系統脆弱性研究。鄉村旅游使當地人—地互動愈趨強烈,旅游業內在脆弱性、旅游地生態與自然資源使用狀況的改變、人文社會環境變遷等對農戶傳統生計構成脅迫,導致農戶生計資本發生重大變化,加上旅游受益不均導致的社會矛盾激化,旅游地社會—生態系統的復雜性與脆弱性明顯上升[24]。陳佳等[25]基于可持續生計框架,從農戶生計、旅游開發和社區發展的互動視角,借助SESs脆弱性指標評價法,分析了秦嶺北麓旅游開發對農戶生計的影響,發現農戶生計方式變遷導致旅游地社會—生態系統脆弱性增強。丁士軍等[26]在可持續生計框架基礎上利用因子分析及因子綜合得分方法,評價失地前后農戶生計資本變化;杜書云和徐景霞[4]的研究表明,土地權益缺損、再就業渠道過窄、社保體系覆蓋缺失等內外部因素引致了失地農民群體的可持續生計困境,并因失地程度、戶籍特征和城市融入差異呈現多樣性。吳吉林等[27]認為,農戶適應鄉村旅游發展的根本原因是社會—生態系統失調、政策推動和生計資本,理性是農戶適應行為的內因,而傳統觀念和生計策略決定了適應結果。席建超和張楠[28]以可持續生計理論為基礎對河北野三坡旅游區茍各莊村進行了研究,發現旅游使得農戶生計模式發生分層和空間極化,并從生計資本、生計策略和生計結果3個方面比較了旅游主導型生計模式和兼業型生計模式。
總體上講,國外社會—生態系統脆弱性研究先于國內,注重社會—生態系統脆弱性理論、機制和分析框架的探討與完善,而國內學者更多立足于國內扶貧和鄉村旅游發展實踐,開展脆弱性研究的本土化應用[29]。盡管可持續生計概念已被廣泛接受,當前國內研究卻集中于考察農戶生計資本變動,較少考慮農戶生計脆弱性問題,且缺乏對農戶生計資本、生計脆弱性影響因素的探究。此外,國內多數研究缺乏對農戶行為過程整體的審視,難以充分挖掘農戶行為反應與目的地社會—生態系統之間的聯系,研究視角缺乏整體性、動態性和過程性[24],難以充分解釋旅游發展對當地社區社會—生態系統的影響,及其導致的農戶生計變遷過程與機理,因而難以有效指導農戶應對鄉村旅游的多重影響,趨利避害實現可持續發展。因此,本文基于社會—生態耦合分析視角,將鄉村旅游目的地視為局域性的社會—生態系統,“旅游”視為對系統的擾動,“參與旅游”視為農戶生存理性下的適應性生計策略,對案例村中不同生計類型農戶的生計資本、生計脆弱性進行定量評價,在此基礎上結合“動態貧困”研究,對“農戶可持續生計”問題進行了探討。這有利于更好地刻畫鄉村旅游發展中農戶生計的動態變化,為我國制定推動鄉村旅游發展、振興農村、提高農戶生活滿意度的政策提供有益的啟示。
本研究所選案例村均為福建省“美麗鄉村建設”試點村(部分為旅游扶貧試點村)。福建省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森林覆蓋率達65.95%,連續38年居全國第一,水源、大氣等生態環境要素連年保持全優。除了青山秀水,古村落、古樓厝、紅色文化遺跡等人文景觀為鄉村添加了獨特韻味。近幾年,憑借豐富而各具特色的自然人文資源,福建省鄉村旅游發展已走在全國前列,“旅游扶貧”工程持續推進。為打造“美麗鄉村升級版”,持續推進鄉村旅游發展,促進農民增收致富,福建省旅游局于2014年推出“百鎮千村”行動計劃,以“清新福建”為品牌,組織開展鄉村休閑集鎮、特色村創建工作,得到各地鄉村積極響應。2015年福建省發改委發布“鄉村旅游扶貧工程實施方案”,通過挑選出鄉村旅游扶貧重點村以加大幫扶力度。據統計,福建省旅游發展委員會近3年共安排3 580萬元作為旅游扶貧專項資金,全省52個旅游扶貧重點村中旅游從業人員增長20%,脫貧率達到39%。旅游扶貧工程實施成效明顯,農戶生計境況整體得到顯著改善。然而,案例村在資源、使用者和治理三個方面的差異導致發展路徑異化,進而對農戶生計形成顯著的差異化影響。
項目組在“互聯網搜集信息+電話訪談+實地預調研(部分)”的基礎上篩選出具有調研可行性的5個村:CX村、HK村、YC村、WT村和SJ村。2017年1月和9月先后對這5個村進行了實地調查,調查方法如下:1)對村干部進行半結構式訪談,內容包括本村人口與自然地理情況、鄉村旅游發展歷程與現狀、農戶生計境況變遷等;2)實地觀察村莊地形地勢、村居分布、村容村貌和主要旅游景點等;3)入戶問卷調查,在不同自然村按照常住農戶家庭戶數隨機抽取1/4~1/3的樣本(若案例村村居分散,則以主村為調研區域;若案例村農戶數量多,則隨機確定調研區域后進行比例抽樣)。本次實地調查共回收問卷293份,其中有效問卷286份,有效率為97.61%。受訪農戶基本信息見表1。

表1 受訪農戶基本信息統計Table 1 Basic information of surveyed farmers
本文將包括認知資本在內的6類農戶生計資本分別歸入生態、社會和經濟三個子系統(6類生計資本共計24個指標,表2),采用李克特五級量表法來說明鄉村旅游發展前后農戶生計資本各項指標的變化。具體設置:1=很差/大減、2=略差/略減、3=沒變化、4=略好/略增、5=很好/大增。
為系統、全面評價農戶生計情況,本文采用專家打分法確定權重以計算農戶生計資本指數(Livelihood Capital Index,簡稱LCI),采用熵值法確定權重以計算農戶生計脆弱性指數(Livelihood Vulnerability Index,簡稱LVI)。實地調查共發放專家問卷8份,由專家以匿名方式對農戶生計資本評價指標的重要性進行打分(極不重要=1、比較不重要=2、一般重要=3、比較重要=4、極為重要=5)。專家包括鎮政府鄉村旅游負責人和村干部。回收問卷后,對專家打出的分值進行加權平均以求得指標權重。熵在信息論中被用以度量離散程度,熵值法是根據數據信息的離散程度以確定權重。在指標評價中,信息熵值越小(或者說信息效用值越大),指標所能提供的信息量就越大,指標權重就越大。熵值法屬于客觀權重法,可排除主觀因素干擾,使農戶生計脆弱性評價更為科學。生計脆弱性指數計算公式為:

表2 農戶生計資本指標得分及權重設置Table 2 Weights of household livelihood capital index

式中:Wj是熵值法得出的指標j的權重,Xij是第i個樣本第j個指標初始數據值,Qij是Xij的標準化結果。
為進一步揭示鄉村旅游發展過程中驅動案例村農戶生計脆弱性水平上升的關鍵因素,本文參考陳明星等[30]對中國城市化的動力因子研究,引入“驅動力”這一概念,探討農戶生計脆弱性的驅動因子。驅動力計算公式為:

式中:Aij表示第i個樣本第j個指標對農戶生計脆弱性的驅動力。將各指標的脆弱性驅動力分別相加,得到6類生計資本的脆弱性驅動力,據此開展農戶生計脆弱性驅動因子分析。
2003年CX村開始依托古村落、兩溪和豐富的森林資源發展旅游業,逐漸形成“休閑、度假、娛樂、健身”四位一體的鄉村旅游發展格局。CX村先后引進5家旅游公司進行項目開發,其中3家為F市國資控股。旅游公司普遍采取租地經營方式,定期向農戶支付租金,資助村莊公益事業。F市政府財政支持、企業捐資、信用社優惠貸款對CX村旅游發展和農戶生計改善有著重要作用。截止2016年末,約260位村民在旅游公司就業,農家樂、民宿和特產店合計超過50家。村委會探索出“旅游+特色種植”產業發展模式,鼓勵農戶承包經營。近期,CX村將在F市主導下整合全村旅游資源經營權,村集體以資源入股,擁有20%股份。
HK村旅游資源為客家土樓。90年代初,Y縣成立旅游公司,對HK村土樓群進行管護,逐漸形成“村莊景區合一”的發展模式。申遺成功后,Y縣整合資源,成立縣政府控股的大型旅游公司對土樓資源進行日常經營管理。申遺10年,Y縣政府累計投入資金2.6億元進行土樓維護和景區打造,鼓勵農戶經營各類門店和商鋪,并出臺相關規定予以規范。旅游公司有300余名員工,70%來自當地村民,“人員招聘向景區內村民傾斜”的承諾得以落實。除旅游公司就業外,HK村民參與旅游門票分紅,年均1 000元。
20世紀90年代,T縣實施“旅游興縣”戰略,設立大金湖景區。SJ村集體與私人合股成功開發出首個旅游項目,充分調動了村民的積極性。在村委會引導下,SJ村相繼成立漁業、家庭旅館和游船三大協會分別對接大金湖景區漁業、民宿餐飲、游船購物等服務業,實現統一經營、抱團發展。同時,SJ村委積極向T縣政府爭取項目資金,完善旅游配套和村民生活設施。目前,SJ村80%以上農戶從事旅游,村民在漁業協會中持有12%的股份,每股年均分紅3 000~4 000元。家庭旅館協會成員70戶,營業收入約1 000萬元。全村約60人在游船協會下屬航運公司從事游船駕駛,人均工資不低于3萬元。
2006年,WT村新任村支書提出“二次創業”口號,憑借對臺優勢,充分挖掘濱海旅游資源和戰地文化,發展鄉村旅游。村委會積極提升村莊凝聚力,充分利用“美麗鄉村建設”補助和獎金,加強環境整治,完善旅游配套,吸納村民就業。同時,引導成立鮑魚養殖協會,發展休閑漁業。J市政府出資完善村內公共設施,提升村民生活便利性。截止2016年末,村內共有農家樂、漁家樂30余家,特色主題民宿相繼投入運營,600~700位村民從事旅游。目前,WT村已完成集體資產股份制改革,“戶戶持股”,準備以公司形式與外部企業合作,兼以合作社形式爭取政府補助,做到全民盡享旅游收益。
2003年梁野山國家自然保護區設立。2010年W縣政府通過招商引資引入旅游公司打造“梁野山景區”。公司支付耕地占用補償,年末支付固定數額(約2~3萬元)用于村公益事業。同時,W縣政府也積極完善村莊生產生活設施。在W縣政府鼓勵下,YC村第一家以吃土雞、土鴨和原生態綠色食品為主的“森林人家”誕生并取得巨大成功。2014年YC村成立“森林人家合作社”(有28個會員),對經營戶的菜單價格進行統一。另一方面,YC村青年黨員帶頭成立四季果園合作社,有社員130多人、果園面積約20 hm2,走“農旅結合”路線,發展生態觀光農業,吸引了大批游客前來采摘。
從社會—生態耦合分析視角看,可以將案例村村情分為生態系統,社會系統和經濟系統3個層面來梳理(表3)。
在鄉村旅游發展過程中,縣市級政府這一結構主體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政府通過“美麗鄉村建設”扶持政策,對鄉村環境綜合整治和游玩項目開發進行財政補助,不斷完善旅游配套設施,并借助政府網站等公共平臺進行宣傳;完善農戶生產生活設施,如新建/擴建對外交通/宅間道路、改造公共照明與供電供水系統;加強農業產業、旅游服務技能禮儀培訓,引導農戶了解旅游、參與旅游。然而,如果政府處理不好“支持”與“激發社區活力”的關系,就會剝奪社區的旅游發展話語權,進而使農戶產生依賴心理,不利于鄉村旅游的可持續發展。以CX村為例,社區發展基礎薄弱和各級政府的“過分關注”使F市政府強勢介入,公有資本享有旅游資源開發經營管理權,未在各個重要環節充分吸收農戶參與,導致參與的低層次性和發展的依賴性(HK村情況相同)。相較之下,WT村所在的J市政府和SJ村所在T縣政府更強調社區的主觀能動性,角色更像是“后臺支持”而非“前線指揮”。
社區自治組織和政府行政代理人的雙重身份決定了村委會這一結構主體的特殊性。實地調查發現,村委會在鄉村旅游發展中主要發揮了以下作用:召集村代會,傳達上級政府關于“美麗鄉村建設”的政策及指令;制定村規民約,移風易俗,倡導社會公德和遵紀守法;擔任中介角色,對接上級政府、旅游公司和農戶,如爭取項目資金、反饋農戶利益訴求、協調主體間的矛盾;凝聚村莊力量,改變農戶觀念,引導農戶參與和組建合作社,擴大鄉村旅游發展受益面。WT村新任村支書提倡“二次創業”,積極向上級政府爭取補助,同時以“戰地文化”凝聚民心,推動鄉村旅游快速發展。此外,村委會主導景區管理、制定村規民約、實施集體資產股份制改革都將確保社區的旅游發展受益權和農戶生計的持續改善。相較之下,雖然CX村和YC村委會都在積極引導農戶合作開展農業產業化種植經營(CX村體現為林下種植項目,YC村體現為四季果園項目),但更多是執行上級政府指令,配合政府和旅游公司落實項目征地目標,自身主觀能動性不強。

表3 案例村村情簡介Table 3 Brief introduction of the surveyed villages
旅游公司這一結構主體是外部資本和專業管理能力的象征,在鄉村旅游發展中主要發揮了以下作用:整合村內旅游資源,進行景區規劃、打造;多渠道營銷宣傳,提升當地知名度;為當地農戶提供就業崗位,實現部分勞動力轉移就業;固定支付給村集體一定資金(2萬元~20萬元不等,根據旅游項目收益和事前承諾進行調整),用于公共設施維護、環境衛生整治和社區福利。WT村引進的游玩項目,為兩三百人提供了就業崗位,并每年支付村集體固定數額用于道路和環境衛生維護,對改善農戶生計發揮了重要作用。YC村所引進的旅游公司未雇用當地農戶,除了開發旅游景點、每年支付固定數額用于村公益事業外,未曾與YC村開展實質性合作,對改善農戶生計并未發揮顯著作用。HK村的旅游公司為縣國資控股,行政色彩濃厚,旅游開發經營管理過程中不乏忽視社區參與、農戶意愿的現象,農戶積怨已久,雙方常有矛盾爭執。
此外,各類農戶專業合作社或協會組織也在鄉村旅游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整合社區分散的金融、土地和人力資源,共同開發經營旅游項目。以SJ村為例,該村成立的三大協會將漁業、家庭旅館與餐飲業和旅游航運業進行整合,吸納農戶入股,并統一了相關的經營管理制度。三大產業的有機融合為農戶提供了充足的發展機遇和生計機會,推動了鄉村旅游的規范有序發展。CX村的數個合作社更類似“個人公司”,分別由一個或極少數社區精英控制,趨利性強,“單打獨斗”色彩濃厚,“互助交流”功能稍顯不足。此外,WT村正嘗試成立全民合作社,“戶戶皆社員、人人為股東”;HK村的合作社參與不足;YC村的“森林人家合作社”旨在控制餐飲價格,防止惡性競爭。
旅游業的引入對鄉村社會—生態系統形成全方位沖擊。為適應鄉村旅游蓬勃發展的新業態和不斷變化的脆弱性語境,農戶紛紛調整家庭生計策略以實現一定的生計目標,這是農戶生計資本存量與生存理性綜合作用的結果。實地調查發現:耕地、山林等物質性自然資本在傳統農業種養殖生計中占有核心地位,而“土地景觀化”顯著減少了農戶所擁有(經營使用權)的耕地、山林面積,進而對農戶傳統生計構成脅迫;農戶參與旅游的生計策略不僅取決于生計資本存量,而且受村莊治理體系、社會網絡、地理區位的影響;是否參與旅游對農戶生計資本有顯著影響,即旅游經營戶的生計資本水平明顯高于傳統生計型家庭;鄉村旅游發展改善了村莊公共設施,實現了收入上升(旅游參與戶表現最為明顯)和生態環境保護的雙重目標,但對“參與旅游”生計方式的過度依賴明顯提高了農戶生計脆弱性。
2.3.1 農戶生計資本評價 總體上看,農戶的6類生計資本得分值與農戶生計資本指數均介于“沒變化”(3分)和“略好/略增”(4分)之間(表4),說明鄉村旅游發展確實改善了農戶生計資本,但并不明顯。其中,自然資本(3.834)和認知資本(3.818)改善相對最為明顯,物質資本(3.204)改善相對最不明顯,說明農戶對鄉村旅游這一新生事物已有比較好的認識,參與積極性比較高,通過各結構主體的合作,環境質量、資源優勢和交通設施得到較為明顯的改善,然而嚴格的房屋改擴建審批程序(1.26,表2)對農戶物質資本積累形成極大限制。
在村莊層面,除了金融資本,SJ村農戶其他5類生計資本得分值與生計資本指數均為最大值,其次為YC村和WT村,最后是CX村和HK村。這說明鄉村旅游發展給SJ村農戶帶來的生計資本改善相對最為明顯(從旅游業的高參與率即可看出),YC村、WT村和CX村次之,HK村農戶生計資本改善相對最不明顯。值得一提的是,CX村農戶金融資本得分值最高,這是因為常有外地企業進行捐款和對口幫扶,而其他4個案例村并無此情況。
各生計類型農戶的6類生計資本得分值與生計資本指數均大于3(表4),就生計資本指數而言,主營型農戶>兼營型農戶>傳統型農戶。參與型(包括主營型和兼營型,下同)農戶6類生計資本得分值與生計資本指數明顯高于傳統生計型農戶,而主營型農戶的6類生計資本得分值與生計資本指數和兼營型農戶差別很小。這說明鄉村旅游發展使各生計類型農戶普遍受益,生計資本有所改善,但參與型農戶相對更為明顯。具體地,人力資本的差異相對最為明顯(以均值計差異為0.399),除了參與旅游的家庭勞動力人數外,參與型農戶能接受到更多旅游服務技能禮儀培訓,且游客消費能激發農戶的市場意識,提高農戶旅游經營能力。其次,認知資本、社會資本、自然資本和物質資本的差異相對較小。金融資本的差異相對最不明顯(以均值計差異為0.117),且差異來源主要是參與型農戶,特別是兼營型農戶的生計活動更為多樣,獲得收入的渠道更為多元化。此外,主營型農戶的自然資本、社會資本、認知資本和物質資本得分值高于兼營型農戶,人力資本和金融資本得分值低于兼營型農戶。
2.3.2 農戶生計脆弱性評價 在對農戶生計資本進行評價的基礎上,本文借鑒已有研究[25],利用熵值法計算生計脆弱性指數(LVI)以對農戶生計狀態和生計風險進行評價,進一步描繪社會—生態系統遭遇外部擾動與沖擊時對農戶生計持續性產生的不利后果。統計顯示,生計脆弱性指數最低值為0.513(表5注),這表明案例村農戶為中度、中高度、高度生計脆弱。具體地,1.05%的農戶生計高度脆弱,62.24%的農戶生計中高度脆弱,36.71%的農戶生計中度脆弱(表5)。農戶生計整體處于中高脆弱度水平(0.627),這說明鄉村旅游發展確實提高了農戶生計脆弱性水平。在村莊層面的LVI,HK村<CX村<YC村<WT村<SJ村,SJ村農戶生計資本改善相對最為明顯,但其生計脆弱性水平也相對最高,HK村農戶生計資本改善相對最不明顯,但其生計脆弱性水平也相對最低。此外,在全部案例村中,僅WT村存在農戶生計高度脆弱的情況(3戶,占比4.29%)。

表4 農戶生計資本描述性統計Table 4 Descriptive statistics of farmers’ livelihood capital

表5 農戶生計脆弱性水平描述性統計Table 5 Descriptive statistics of the vulnerability of household livelihood
對采用不同生計策略的農戶,其生計脆弱性評價結果顯示,主營型>兼營型>傳統型,主營型農戶、兼營型農戶中分別有2戶、1戶處于生計高度脆弱水平,且中高度生計脆弱農戶數占比高達74.58%和73.17%(表5),而52.76%的傳統型農戶生計中度脆弱。這說明鄉村旅游參與度越高,農戶生計越具脆弱性。實際上,農戶家庭勞動力旅游參與度越高,農戶生計對旅游業的依賴性越強,農戶所承受的旅游業發展對社會—生態系統形成的擾動與沖擊就多,即農戶面臨的生計風險越多。旅游業自身的季節性與周期波動性及其它非預期因素的作用會明顯提高旅游參與型農戶生計資本受損的可能性。另一組數據也能證明這一結論:在286個農戶樣本中,占比分別為41.26%、14.34%和44.40%的主營型農戶、兼營型農戶和傳統型農戶在“高度、中高度生計脆弱”的農戶家庭(共181戶)中占比分別為49.72%、17.13%和33.15%。2.3.3 農戶生計脆弱性驅動因子分析 鄉村旅游發展對案例村社會—生態系統的擾動與沖擊覆蓋了生態、社會和經濟三大子系統。進一步講,社會子系統遭受的不利擾動是農戶實現“降低脆弱性”這一生計輸出的最大障礙。鄉村產業結構轉型拓展了農戶生計策略選擇范圍,農戶自主適應性調整和旅游業季節性特征的共同作用提高了社會資本和認知資本對農戶生計的重要性程度。然而,農戶所擁有的社會資源需要長期積累和維護,農戶對生計環境的認知與態度需要長期引導才能產生質的轉變。換句話說,社會資本和認知資本本身就具有高度的不穩定性,正是這種“高度不穩定性”造成了生計變遷的復雜性和不可預期性,進而成為驅動生計脆弱性水平上升的關鍵力量。
從指標層看,案例村和生計策略類型研究皆表明“P4房屋改擴建容易程度”、“N4家庭人均耕地面積”、“S4自組織合作傾向”是驅動農戶生計脆弱度上升的三大核心因素,驅動力分別為7.33%、7.10%和5.59%(表6)。
從發展趨勢看,鄉村旅游使當地資源潛力逐漸爆發,傳統農村迸發出新的生命力。然而,鄉村旅游開發過程即是“土地景觀化”過程。為保證旅游景觀的“整齊劃一”,政府對農戶改擴建房屋的行為進行全面嚴格審批(包括但不限于房屋占地面積、結構、樓層數、朝向、外部裝飾、庭院布局、設施擺放),限制了農戶物質資本擴張。旅游業與傳統農業的“競地矛盾”往往導致部分耕地變成旅游設施和景觀,還有部分耕地被限制耕種。人均可支配耕地面積減少,迫使農戶轉變思維以適應旅游發展業態,而政府對房屋改擴建的限制構成農戶自主適應的制度性障礙。村莊發展和旅游業興衰被緊緊綁在一起,農戶生計直面旅游業季節性、周期波動所產生的外部沖擊而適應力不足,生計狀況“明面改善、內里脆弱”(生計資本存量得到總體改善,但農戶缺乏自主優化調整生計資本組合的能力,即對外部沖擊的響應與應對受到掣肘)。

表6 農戶生計脆弱性驅動因子Table 6 Driving factors of farmers’ livelihood vulnerability
此外,旅游業突出了資源的商業屬性,市場競爭意識對當地社會系統進行滲透,對以血緣紐帶、地理親近為基礎建立起的人際關系網絡形成巨大沖擊,社區內部矛盾激化正逐漸侵蝕“自組織合作”的信任基礎。血緣親情關系作為農戶生計的“保障網”,已出現“漏洞”。獨木難支,盡管單個農戶實現生計資本改善,社區支援力量的逐漸瓦解卻仍會將農戶響應與應對能力置于“風險敞口”。農戶在降低生計脆弱度的過程中仍面臨重重困難。
基于對福建5個案例村的實地研究表明,鄉村旅游促進了旅游目的地農戶生計資本改善,除了旅游參與度(生計策略),農戶生計資本還受到旅游公司合作和村干部能力(結構與過程轉型)、農戶互助交流(脆弱性語境)的顯著正向影響。鄉村旅游對當地社會—生態系統形成全面沖擊,農戶生計脆弱度整體處于中高水平。社會子系統遭受的不利擾動是農戶實現“降低脆弱性”這一生計輸出的最大障礙,社會資本和認知資本本身的高度不穩定性是驅動生計脆弱性上升的關鍵。
盡管鄉村旅游增加了農戶收入,提升了勞動力素質,但也帶來了風險——在可用土地、森林資源、生活環境、糧食安全等方面的退化。綜合起來,風險變化大于收入提升的機遇,系統脆弱性增強,這與農戶社會資本欠缺,對鄉村旅游機遇的認知不充分有關。同時,由于地理區位、家庭資產、個人能力、旅游認知等的不同,農戶從鄉村旅游中獲得的收益不對等,鄰里關系與社區和諧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這也不利于農戶積累社會資本和開拓鄉村旅游生計策略,進而驅動其生計脆弱度上升。
社會—生態耦合分析為深化鄉村旅游對農戶生計脆弱性影響研究提供了一個較好的思路,有助于我們了解在旅游業帶來的資源變化、生態環境改變等驅動力之下,政府、農戶、旅游公司和社區等資源使用者應對這一變化所采取的行為互動過程及其制度機理,豐富了現有鄉村旅游研究的內容。
一方面,尊重當地農戶的主體地位和生計訴求,為農戶參與旅游規劃、建設、運營、管理和營銷等核心環節掃除障礙,以制度供給保證農戶對社區公共事務的主導權。在引入旅游開發公司時,充分運用旅游公司的資本運作和專業管理能力,在方案規劃、征集、制定和施工,運營與收益各個環節給予社區農戶知情權、參與權和監督權,及一定的發展權和剩余索取權,并接受農戶、社區、協會和媒體等社會各界的監督。提升農戶對鄉村旅游的認知,優化生計策略組合,引導農戶個體的自組織建設,鼓勵黨員、社區精英帶頭成立協會/合作社等農戶互助組織,鼓勵農戶開展互助合作和經驗交流,通過抱團發展,從被動適應轉為主動配置自身資源以降低生計脆弱度。
另一方面,應重視脆弱性語境對當地社會系統的沖擊,從政府、村莊、農戶家庭三個層次構建生計風險防護網,以信息交流、制度設計化解利益主體之間的不對等,維護暢通的“認知—行動—反饋”循環體系,控制并降低生計脆弱性水平。政府在推動鄉村旅游發展時,應減少農戶參與旅游的制度性和資源性障礙,如征地過程中應堅持適度原則,減輕對農戶生計策略轉變的脅迫,本著公平、公開、公正的征地補償制度設計理念,對失地農戶進行合理補償,并確保其土地增值收益權。在因旅游受益不均而出現社區矛盾時,鼓勵農村老年協會,村委會、志愿組織等幫助協調溝通,促進鄰里互助,通過技能培訓鼓勵發展農村淘寶銷售土特產、在線農家樂,規范餐飲、民宿服務收費標準,建立可持續的競爭體系。搭建農村金融信貸綠色通道,為弱勢農戶降低貸款門檻,提高其金融資本以降低生計脆弱性。
當前,貧困研究已取得重大進展,動態貧困概念被學界和政界廣泛接受。相較于靜態貧困研究囿于特定時間點的福利狀態,動態貧困研究考慮了生計風險和未來福利的不確定性,以“脆弱性”一詞對貧困農戶的生計狀況進行刻畫,并強調農戶生計資本在風險、沖擊下的易損性。生計脆弱性暗含了“返貧”的可能性:脫離貧困的農戶在遭遇外部沖擊后,有可能再次陷入貧困。因此,動態貧困問題的解決,必須是長期的生計改善,降低生計脆弱性,控制并消除“返貧”風險,即實現可持續生計。
歷經30余年的扶貧之路,我國已進入“精準扶貧”階段,鄉村旅游業正迸發出令人欣喜的巨大潛力。政府在推動旅游業成為鄉村主導產業的過程中,必須對貧困農戶的生計狀況進行連續考察和跟蹤。改善生計資本并非是一勞永逸,社會—生態系統遭受的全方位沖擊仍有可能使過去的減貧努力付諸東流。資源、使用者和治理三大要素聯動,對農戶主動優化調整生計資本組合以適應不斷變化的脆弱性語境形成障礙。因此,有必要實施基于脆弱性的政策干預,如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完善生態補償制度,提升旅游資源的可持續利用率;推進和諧社會建設,倡導社區團結互助,共建社區生計保障網絡,提高農戶生計風險抵御力和恢復力;優化制度設計,明確社區和農戶對旅游資源產權的主體地位,保證農戶的參與權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