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天意

【摘 要】 《天意》是英國當代著名作家安妮塔·布魯克納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主要敘述了在倫敦一所大學里任教的凱蒂，渴望作為一個純正的英國人融入當地環境，她愛上了英俊迷人的具有純正英國血統的名教授莫里森，但這段若即若離的感情讓她感到迷惘焦慮。為了夢想的新生活，凱蒂打破矜持采取了行動，最后卻發現這是一場天意的玩笑。

【關 鍵 詞】《天意》；女性形象；敘事藝術；元小說視角

【作者單位】雷超，周口師范學院。

【中圖分類號】G23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8.10.028

《天意》是英國當代著名作家安妮塔·布魯克納的代表作之一。安妮塔·布魯克納不僅是一位作家，也是卓有成就的藝術史學者。受文學史和藝術史的影響，安妮塔的作品滲透著文學與藝術的細節，學院風濃厚。同時，她對敘述語言精雕細琢，語言風格優雅冷峻，延續了“在三寸象牙上微雕”的情感小說傳統，被譽為“當代簡·奧斯汀”，是深受贊譽的文體家。

安妮塔1981年發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1984年憑借小說《湖畔旅館》獲布克獎。迄今為止，安妮塔已發表20多部小說，《天意》被認為是其中最好看的一部?！短煲狻分饕獢⑹隽嗽趥惗匾凰髮W里任教的凱蒂渴望作為一個純正的英國人融入上流社會，她愛上了英俊迷人且具有純正英國血統的名教授莫里森，但這段若即若離的感情讓她感到迷惘、焦慮。為了夢想的新生活，凱蒂打破矜持采取行動，最后卻發現這是一場天意的玩笑。這部小說兼具英式亨利·詹姆斯的幽微詭秘和中式張愛玲的哀涼透徹特色，書寫學院派的迷離韻事，以精致、優雅、冷峻的語言發人深省，深刻探討了愛情中的倫理道德問題及其背后的個人自我選擇問題。本文主要從女性形象、敘事藝術和小說視角三個角度論述《天意》的現代意義和藝術價值。

一、獨立而孤獨的女性形象

《天意》最獨特之處在于其極其細膩地描述了一個極具代表性的獨立而孤獨的女性形象——凱蒂·莫勒。小說開篇寫道：“很難說凱蒂·莫勒是怎樣一個人?！焙喍桃痪湓?，不僅為描述凱蒂的性格特征做鋪墊，也奠定了小說的敘述視角。小說從女性視角與立場出發，展現了凱蒂的家庭關系、個性特征與個人思慮之間的矛盾，以及她為了尋求更廣闊的人生道路而進行的艱難探索。

作為一名精英女性，凱蒂身上的標簽是非常令人稱羨的。她的社會地位是屬于高級知識分子的大學教師，教授自己感興趣的浪漫主義文學；經濟上屬于中產階級，能夠自立；精神上思想自由，能夠在課堂上自由地講授所思所想。但是這樣看起來如此完美的女性，卻具有復雜的性格。小說采用意識流的寫作方法，用大篇幅去描寫凱蒂的心理斗爭和內心感受，使作品在風格上呈現細膩、精微和繁復的特點。凱蒂善良，有自我意識，懂得抗爭和奮斗，“她總是急忙地投入自己畢生的努力中，去建立真的、善的或許還有美的事物，去相信每個人的優良本性，去享受生活所賜予的，而不總是為生活所扣留的而抱怨”。然而，凱蒂的心靈卻備感壓抑，敏感、自卑，“她覺得自身的某一部分過于精明而戒備，對他人缺乏信任，過多地留心別人的言外之意，而非別人所說的話”。此外，凱蒂還是虛榮的，她企圖逃離自己種族成分復雜的原生家庭，使出渾身解數接近莫里森，企圖通過莫里森躋身上流社會。小說對凱蒂的精神構建，不僅蘊含著原初的精神，也包含著由種種因素導致的精神異化。安妮塔把凱蒂內心的愛與恨、希望與絕望、歡樂與痛苦、信任與猜疑、堅定與軟弱等矛盾而復雜的情感與心理流變詳盡地描述出來，從而使這一形象具有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再者，對凱蒂的個性表現，小說除了描寫其內在的情感世界，還注重描寫其外在裝扮。凱蒂的外祖母是一名頗有設計經驗的裁縫，并且常常教導凱蒂如何成為一名舉止優雅、外表精致的淑女，因此凱蒂十分注重自己的衣著打扮，服飾描寫在小說中占據很大的比重。凱蒂不僅重視自己的著裝，也能夠因時制宜，根據場合來選擇適合的服裝。如在外祖母家探討參加重大聚會所應穿著的禮服時，她認為“裙子應該漂亮，但不能過于奢華”，展現了凱蒂作為一位高級知識分子所擁有的智慧與知性美。但刻意注重外表，也隱約揭示了凱蒂內心的自卑。與凱蒂對服飾的精心態度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費爾查德小姐對服飾的隨意自然。費爾查德小姐“通常穿一條棉布裙和一件深藍色套頭衫，那套頭衫非常肥大，袖子幾乎遮住她的手”，甚至在小說結尾的盛大宴會上，她“還穿著她的棉布裙子”。一個是精致，一個是隨意，但莫里森的選擇讓這種對比充滿了諷刺意義，也暗含二人內心的自卑與自信、家世的平凡與富貴。旁人一語道破當局者的迷惑：“她太用力了?！?/p>

此外，愛情作為凱蒂的精神寄托，是小說情節展開的關鍵。當愛情失去了情感的根基，就不再是目的，而是達成目的的手段，這種愛情也是搖搖欲墜的。凱蒂希望通過與莫里森的感情來逃離舊生活、走向新生活，而莫里森則以此游戲人生、遮掩真心。二人的感情是以身份的認可和情感的游戲做交換，由此造成感情架構的傾斜錯位、人與物的價值互換倒置。安妮塔以犀利的筆風毫不留情地捅破不同階層之間的天窗，讓人們看到其中的虛偽人性和殘酷真相，揭開病態社會的一角，展現了愛情名義下的交易，從容地營造出夢魘般的氛圍。小說最后以“她拿起自己的勺子，準備用餐”做結，透出無邊的蒼涼。

二、合理而意外的敘事藝術

安妮塔是一位注重文學形式的文體家，因此非常重視《天意》的敘述藝術。小說全文冷峻、優雅，以上帝視角審視凱蒂的內心世界，并以意外的結局暗諷其缺陷的人格，語言上呈現別具一格的敘事特點。

《天意》敘事藝術的第一個特點是以家庭因素為敘事背景。雖然小說的敘述主線是凱蒂和莫里森的情感糾葛，但家庭卻被推到敘事背景的地位，是形成凱蒂個性的一個重要因素。安妮塔把多重文化的融合和祖輩代際的影響，經由自己的文學感悟凝練成藝術化的人生體驗，把凱蒂尋找自我的過程，上升為小說世界中人類生存總體背景下的蒼涼，把生命的卑微化成失落感、荒誕感、蒼涼感，娓娓道來。從血統上來看，凱蒂外祖母是來自巴黎的裁縫，外祖父是曾在雜耍班子工作的俄羅斯人，父親是英國的軍官，復雜的血統讓她無法成為一個純正的英國人，而她熱愛英國也渴望成為一個純正的英國人，事實與希冀之間的矛盾注定了凱蒂性格中必然存在自卑的成分。從血親上來看，凱蒂母親很早守寡，她和外祖父母、母親生活在一起，雖然生活富足，但是每日穿衣吃飯的無窮細節都只是瑣屑庸俗。外祖母稱凱蒂為“我的女兒”，她有極強的控制欲，從小就把凱蒂培養成端莊優雅的淑女，但也用各種方式去消解凱蒂心中的英國夢。正是這樣怪異的家庭關系，讓凱蒂感到無所適從，無法形成一個健全的自我概念，并感到迷惘和焦慮，她渴望獲得新生活而用錯了方式。對原生家庭，凱蒂的態度一方面是時時牽掛，如“留意到打折的時尚雜志，并且買了送給露易絲”，另一方面則唯恐避之不及，如“我不要我的外祖母告訴我穿什么……我要一個離這兒很遠的未來”。

《天意》敘述藝術的第二個特點是語言表述的扭曲。安妮塔在小說中經常使用“肯定——否定”的表述和模棱兩可的語句，來表達主人公對現實的模糊把握和朦朧認識。如在描寫凱蒂的家世時，凱蒂對自己父親的認識是這樣的：“她通常說‘我父親是軍人。我出生前他就死了。她說的雖是實情，卻不是全部真相。”在小說后續情節中可以看出，父親對凱蒂的象征意義是非常重大的。父親意味著凱蒂的英國血統，也意味著凱蒂能進入上流社會，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追求。模棱兩可的語句有“或許”“可能”等，如“每當有人問起她的身世，凱蒂通常都簡而化之，因為她的家史或許算得上有些奇特?！薄捌嫣亍笔且粋€中性偏貶義的詞語，凱蒂的家族實際上給她的性格帶來了不少消極因素，她自己也認識到這點，但“或許”減輕了責備的語氣，以輕描淡寫的方式道出了原因。這種模糊的表述，大多出現在對主人公的描寫和主人公的獨白中。

《天意》敘事藝術的第三個特點是以后現代哲學的視角解釋人生命運的可能性。小說的標題叫《天意》，何謂天意？當凱蒂向同事的母親、前文學教授介紹存在主義時，她說：“存在主義，它的主要論點是這樣的，人的自然境況天生就是荒謬的，因為它時刻都在做假定，而這些假定通常是不正確的。任何開端都不會自然地造成一個人的好運或者厄運。因此信心和樂觀并沒有任何切實的根據?！贝颂帉Υ嬖谥髁x的敘述，是兼具積極因素和消極因素的。積極因素是，存在主義認為萬物平等，不存在因個人的特殊性而使上帝的意志發生變化；消極因素是，存在主義懷疑真理、理性和普遍道德，它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自由選擇、奮力抗爭、信心、樂觀等理念和情緒，把荒誕視為世界本質鬧劇的一部分。存在主義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天意”，這種“天意”不僅意味著小說人物命運的既定軌道，也意味著面對逆境抗爭亦無用的世界觀，還意味著一切社會現象的本質與意義都是由其先驗結構決定的，個體只是結構的一個代碼或符號，充滿了后現代主義文學的風格。

三、沉著而冷靜的元小說視角

元小說即描寫小說的小說。在《天意》中，凱蒂是研究浪漫主義文學的大學教師，因此小說中也不免寫到對小說甚至對人文社會科學的認識。這一元小說視角，既架構起文學與人的精神內在性，又成為小說敘事動力的一種暗示，極富張力與彈性。

首先，《天意》的元小說性表現在它敘述閱讀感受的共情力。元小說對小說的閱讀感受進行評價，力圖構建一種文學存在的意義，指出文學在人的精神構建上的作用。安妮塔在《天意》中多次借女主人公凱蒂之口談到對文學的閱讀感受。一方面，文學帶給人替代經驗，無須親身經歷而獲得間接經驗，豐富個人的情感體驗。正如凱蒂所說：“真實的生活強加給我們那么多無法克服的難題，因此考慮一些完全不同的、我個人不承擔任何責任的事情，是很讓人放松的。”另一方面，文學使人遠離現實的紛擾，解放深受瑣事壓迫的心靈。當凱蒂閱讀時，她感到“愉快的疲乏”，忘卻一切煩惱的酣暢淋漓，“在這樣的時刻，她過渡到純粹意義所占據的領域。這純粹意義是從差不多兩百年前寫就的文字中推衍出來的”。此處的“純粹意義”就是文學作品帶給凱蒂的拋棄物質世界一切標簽，而以精神在文字世界進行自我探索的樂趣。

其次，《天意》的元小說性表現在它以另一部小說的情節來暗示本部小說的情節。凱蒂在課堂上帶領包括費爾查德小姐在內的三位學生分析貢斯當的名作《阿道爾夫》?！栋⒌罓柗颉访鑼懗錾砀哔F、大學畢業的青年阿道爾夫，愛上了年齡比他大十余歲、伯爵的情婦愛蕾諾爾的故事。愛蕾諾爾報之以熱烈的愛情，毅然拋開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投入阿道爾夫的懷抱。但不久后，阿道爾夫厭倦了她的愛情，卻又不能斬斷情緣，為此飽受困擾。愛蕾諾爾不堪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郁郁而終?！栋⒌罓柗颉分腥宋锏膹碗s心理被描寫得極為細膩，故此書被視為現代心理分析小說。凱蒂在分析阿道爾夫時說：“當一個人看到情感紐帶斷裂所產生的劇痛；當他看到被騙的靈魂那痛苦的震驚；當他看到完全信任之后的懷疑——那懷疑被迫指向世界中的某個人，又蔓延到了整個世界；當他看到那被逐回的、無法被重新安置的尊重，那個人感到在痛苦的心里有某種神圣的東西，因為那顆心在愛。”這里的心理分析不僅是凱蒂對《阿道爾夫》的分析，也在暗示阿道爾夫的痛苦既是莫里森失去露西的痛苦，也是凱蒂失去莫里森的痛苦。此外，作者還把人物的想象、記憶、意志等知覺因素和悔恨、羞愧、恐懼、痛苦、希望等情感混合在一起，把處于愛與不愛混亂中的阿道爾夫那復雜和混亂的情感與心理真實地展現出來——“那個人活著，喪失了自己更好的天性，因為這悲哀的成功而感到羞愧或者變得乖謬”。小說借女主角對《阿道爾夫》的評價，拓寬了作品的思想內涵，加深了對作品主題的開掘。

四、結語

《天意》被稱為安妮塔的自傳性小說。安妮塔1928年出生于英國倫敦，父母均為猶太裔波蘭移民，經營一家煙草工廠，在20世紀30年代曾收留躲避納粹迫害的猶太人。盡管與親人生活在一起，但她的童年仍然十分孤獨。安妮塔后來成為第一個獲得劍橋大學斯萊德美術教席的女性，任教于倫敦大學考陶爾德藝術學院，終身未婚。

《天意》女主角凱蒂的經歷也帶著安妮塔的影子，是一個帶有自傳性精神探索者的形象。黑格爾說：“一個藝術家的地位愈高，他就愈能深刻地表現出心情和靈魂的深度。這要靠藝術家浸沉在外在和內在世界里去深入探索，才能認識到?！卑材菟⒅貙θ宋镄蜗蟆⑹鏊囆g、文學風格的雕琢，消解了宏大的敘事背景，將讀者卷入主人公隱秘的內心世界，體驗她在逃離舊生活、渴望新生活過程中的矛盾心情?！短煲狻吩谇楣澃l展進入高潮時戛然而止，對凱蒂自己來說，她經歷了內心掙扎終于下定決心，但對他人來說，凱蒂只不過是鬧了一個笑話。最后，凱蒂除參加一場宴會外，一無所獲。如此委婉曲折的情節，極具暗示性，使整部小說充滿動人心弦的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1] [英]安妮塔·布魯克納. 天意[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

[2] [德]黑格爾. 美學第1卷[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