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亮(副教授),吳 營,王靖宇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我國從1979年開始逐步建立會計制度,穩健性原則完全是由國外的“conserva?tism”這一單詞移植過來的。但穩健謹慎的思想在我國會計歷史上一直存在著,比如瑞蚨祥的“打厚成”方法。瑞蚨祥按照東家分七成利潤、掌柜分三成利潤的方式進行利潤分配,東家類似于現在的股東,掌柜相當于現在的經理人。東家會要求掌柜年年都有利潤,在利潤比較高的年份,掌柜為了防止下一年因利潤不高而受到東家的責難,就會將利潤比較高的年份的收入推遲確認,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掌柜已經具有穩健性的思想。會計穩健性原則存在的前提是經濟發展具有不確定性,穩健性就是將不確定性變為可確定性。
Watts[1]認為會計穩健性思想的運用對于會計實務以及企業會計準則的制定產生了非常重大的影響,但是眾多研究者認為會計穩健性導致企業會計報表中的信息并未真實表述,從而違背了會計信息中立性的原則。2008年,FASB與IASB在聯合概念框架中沒有再強制要求把會計穩健性作為衡量會計信息質量的原則之一。我國為在世界經濟一體化和國際貿易自由化的條件下取得有利地位,將實現我國會計準則與國際會計準則的趨同作為現階段會計改革的重要目標。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財政部對會計準則相繼進行了大范圍的修訂與調整,如2006年我國頒布了新會計準則;2014年按照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的重要部署和財政部關于深化財稅體制改革的有關要求,財政部會計司發布了10個關于會計改革的重要文件,其中包括為規范公允價值的計量和披露而印發的《企業會計準則第39號——公允價值計量》。
公允價值與會計穩健性都是隨著經濟發展而產生的,但是兩者具有一定的互斥性,公允價值的出現勢必會影響會計穩健性。會計準則的改變將直接影響公司的行為,本文以準則變遷的視角分析在時間序列下的會計穩健性的變化情況,以此檢驗會計準則的實施效果。現在大部分的文獻已經證明了我國在1993年、1998年、2001年的會計準則改革中均加強了會計穩健性的運用,但基于2001~2016年會計準則變化來研究會計穩健性變化的文章還比較少,本文力求以2001~2016年滬深兩市A股企業的會計數據為基礎運用Basu模型對我國會計穩健性的變化情況進行實證研究,對其出現變化的原因進行深入探究,以此檢驗會計準則的實施質量。
西方國家對于會計穩健性思想的運用由來已久。劉珊珊[2]從制度演化視角分析了會計穩健性從“本能—習慣—習俗—慣例—制度”的演化過程。Littleton[3]在研究中發現市價與成本孰低的方法早在15世紀就已經出現,當時意大利商人已經開始運用這種方法計量期末存貨。我國對于會計穩健性思想的運用也可以追溯到19世紀,那時商家對于年終資產和未收回的賬款會進行一定程度的折價,這樣做考慮了資產和應收賬款所面臨的未來風險,使商家能夠靈活應對不可預料到的事情。
20世紀80年代以后,會計目標經歷了一次轉變,由之前的受托責任觀逐漸轉變為決策有用觀。西方有些學者認為會計穩健性的運用違背了“會計信息中立性”的質量要求,建議放棄會計穩健性。不可否認的是,會計穩健性在社會經濟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許多學者對于會計穩健性存在的原因進行了各方面的研究。Ahmed、Billings、Morton和Stanford-Harris[4]研究發現,會計穩健性在降低債務成本以及減少債權人與股東在股利政策方面的沖突方面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Watts[5]認為訴訟案件的存在使得會計穩健性越來越受到重視,因為高估資產和低估負債更易受到起訴,隨著證券訴訟中買方獲勝的比例越來越高,訴訟金額和賠償費用的增加,管理層和審計師傾向于選擇穩健的會計政策。Watts[6]認為會計穩健性會減少管理層偏見問題的發生,并且會計穩健性具有低估凈資產和推遲確認收入的作用,在信息的披露方面會計穩健性也發揮著重要作用。Ball et al.[7]認為會計穩健性可以作為公司治理的一項工具,抑制管理層的不對稱信息披露,保護投資者的權益。
我國眾多學者根據國內的實際情況對會計穩健性產生的原因及其作用進行了分析。毛新述[8]通過實證檢驗發現,會計盈余的穩健性能夠使債務成本顯著降低。張宏亮[9]則將會計穩健性的經濟作用歸納為三個方面,即定價功能、治理功能和投資者保護功能。會計穩健性是由多方對于企業利潤博弈的結果,而不是僅由投資者、監管者以及審計師中的任意一方形成。
在會計制度與會計穩健性的關系方面,國外與國內的學者也進行了細致的研究。Holthausen等[10]研究發現,嚴格的會計制度與具有穩健性思想的報表編制者之間存在著補充替代關系。
國內的研究者檢驗了契約、法律、訴訟、稅收、會計制度與會計穩健性之間的關系。曲曉輝、邱月華[11]認為強制性制度變遷是影響我國會計穩健性最重要的因素,契約、訴訟、稅收都不是影響會計穩健性變化的主要因素。毛新述、戴德明[12]認為我國會計制度中穩健性原則的強化會導致企業會計穩健性的提高。
基于上述研究成果,有學者認為上市公司的財務報告質量可以通過提前變革會計制度來改善。李增全、盧文斌[13]則以1995~2000年我國上市公司的年度報告作為樣本,研究發現我國企業的會計盈余在總體上是穩健的,同時會計盈余的變化呈現出不對稱性。
李遠鵬[14]在其博士論文中實證檢驗得出我國上市公司所存在的會計穩健性并不是真正的穩健性,而是一種“偽穩健性”。曲曉輝、邱月華[11]實證檢驗得出我國上市公司中存在的會計穩健性并不是真正的穩健性,穩健性存在的原因是虧損公司進行了盈余操縱,在去除虧損公司樣本后,并沒有檢測到會計穩健性的存在。邱月華、曲曉輝[15]認為已有研究中存在樣本偏差,因為會計穩健性要求在計量時多確認虧損、少計收入,樣本中虧損公司的產生正是因為穩健性高造成的;他們進一步按照樣本公司“洗大澡”的動機程度進行分組,實證檢驗了上市公司總體表現出的盈余穩健性為“偽穩健性”。
會計穩健性與公允價值計量產生的根本原因都在于不確定性的存在,會計穩健性強調對待收入確認要保持謹慎態度,低估資產;而對于公允價值而言,則是要求以有序市場的公平價格進行計量。公允價值是在虛擬經濟發展的基礎上提出的,隨著衍生金融工具的廣泛運用,美國學者們為了更好地計量金融資產的價值,更好地防控金融風險,提出了公允價值這個計量屬性。而會計穩健性是在實體經濟的基礎上產生的,如果將會計穩健性運用在證券金融行業,對于增加利潤和降低利潤的不對稱處理會導致信息的不完全中立。例如,投資者很可能會因為少確認收入而提前賣掉股票。這對于投資者來說就產生了損失,職業經理人也可能會因為沒有完成股東要求的利潤率而遭到解雇,而公允價值的運用可以減少這些由于不確定條件的存在而導致的確定性事件的發生。但是兩者并不是完全排斥的,因為就其發展的市場基礎來看,虛擬經濟不能完全獨立于實體經濟。
劉珊珊[2]認為會計穩健性與公允價值是互補的,在金融工具計量領域,公允價值比穩健性計量更準確,但是計量過程中又存在著道德風險,因此會計穩健性又抑制了管理層的機會主義行為,尤其是在經濟泡沫出現的情況下。我國對公允價值的引用經歷了四個階段:1998年引用、2001年取消、2006年又重新引用、2014年重新規范。陳駿[16]利用2001~2010年的數據實證檢驗發現,公允價值的計量會降低會計信息的可靠性。
基于以上研究,本文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1:從整體來看,我國A股上市企業在2001~2016年間存在盈余穩健性,新會計準則實施后,盈余穩健性呈下降趨勢;在控制了虧損企業后,企業不存在盈余穩健性特征。
假設2:企業整體表現出的盈余穩健性是企業進行負向的盈余管理所造成的。
假設3:公允價值計量準則的實施使得盈余穩健性下降。
本文選取2001~2016年在深滬兩市的全部A股上市公司作為研究樣本,所有數據均來自CSMAR數據庫。同時將數據進行以下處理:①剔除金融類公司;②剔除被ST公司;③剔除數據不全的公司。
1.盈余穩健性模型。根據已有研究,用Basu[18]盈余—股票報酬關系度量法構建以下研究模型來度量盈余穩健性:

其中:EPS為公司在t年度的每股收益 ;Pi,t-1是公司在t年4月30日的股票收盤價;Ri,t是根據t年的5月至t+1年的4月i公司考慮現金紅利再投資的月個股報酬率計算得出的年個股報酬率;DRi,t是虛擬變量,當Ri,t<0時取值為1,否則為0;ε是隨機誤差項。
在模型(1)中,β1度量了會計盈余與正的股票年度報酬率之間的相關關系,即會計盈余確認“好消息”的及時性;β1+β2度量了會計盈余與負的股票年度報酬率之間的相關關系,即會計盈余確認“壞消息”的及時性;β2度量了會計盈余確認壞消息較之確認好消息的增量及時性。由于穩健性意味著會計盈余對壞消息的反映比對好消息的反映更為及時充分,故可通過檢驗穩健性系數β2是否顯著大于零來判斷上市公司會計盈余是否穩健,β2越大,說明公司盈余穩健性越強。
2.盈余管理檢驗模型。用修正后的瓊斯模型檢驗企業在各年度的盈余管理程度:

其中:NDAi,t代表的是i公司在t年的非操控性應計利潤;Ai,t-1代表的是公司在t-1年的總資產;△REVi,t指的是公司在t年的營業收入相較于t-1年的變化量;△RECi,t代表的是公司在t年的應收賬款凈額相較于t-1年的變化量;PPEi,t代表的是公司在t年的固定資產總值;ε用來檢驗公司盈余管理的程度。
具體的變量定義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定義
表2是對模型(1)中Ri,t和EPSi,t/Pi,t-1的分年度描述性統計結果,Ri,t代表股票市場的回報率,EPSi,t/Pi,t-1代表的是會計盈余。根據Basu[17]經典模型所表達的含義,會計穩健性會使企業及時確認壞消息而推遲確認好消息,這種確認方式使得會計盈余反映了更多的壞消息,更可能出現左偏的現象。
按照Stata工具的描述性統計結果顯示規則,偏度越接近于0,則越滿足對稱性原則;偏度大于0,表示右偏;偏度小于0,表示左偏。由表2中結果觀察到2001~2012年EPSi,t/Pi,t-1變量是右偏,2013~2016年是左偏,而股票市場回報率Ri,t一直呈現右偏的現象,這可以初步表明我國A股上市企業存在會計穩健性。

表2 總樣本分年的描述性統計結果
下面將對Basu模型進行實證檢驗,回歸結果如表3所示。由表3可以看到,除2009年Basu系數為負外,其他年份系數均為正,這與假設1基本相符,即我國A股上市企業從總體來看存在盈余穩健性。為了更加直觀地了解盈余穩健性的年度變化情況,用表3中的Basu系數制作圖1。根據圖1可以看出,2006年與2014年是兩個“轉折”年,2006年之前會計穩健性呈現遞增的趨勢,直到實行新會計準則才改變了這種狀況,2014年稍有上升,但是之后又出現下降。觀察到Adj-R2不大,這可能是因為我國資本市場還不完善,市場中還存在很多非理性行為。

表3 總體樣本檢驗結果
但是根據已有研究成果,有理由懷疑某些年份呈現出的會計穩健性是由于虧損公司的存在才產生,所以在剔除虧損公司后又對Basu進行了同樣的檢驗,檢驗結果如表4所示。由表4可以看到,會計盈余出現右偏的現象,這初步說明在剔除虧損公司后,盈利公司在整體上不存在盈余穩健性。
對盈利公司進行Basu模型檢驗,實證結果如表5所示。可以看出Basu系數在很多年度統計上并不顯著,這個結果驗證了假設1,在剔除虧損公司后,盈利公司在整體上并不存在盈余穩健性。如此來看,這個結果似乎再一次驗證了李遠鵬[14]的觀點。但是他們的研究中存在樣本的偏差等問題,由于盈余穩健性的特定性質,其造成的后果就是降低了利潤,不能排除公司發生虧損就是盈余管理導致的。那么,企業表現出的會計穩健性是真正的穩健性還是由于將收入利潤向下調減進行盈余管理而造成的呢?

表4 盈利公司數據統計性描述
下面筆者將用修正后的瓊斯模型即模型(2)對企業進行盈余管理檢驗,檢驗結果如表6所示。ε代表了盈余管理的大小,如果為正代表公司向上調增利潤,如果為負代表公司向下調減利潤。如果公司進行向下調減利潤即進行負向的盈余管理,則可能導致“偽穩健性”的發生。表6的結果顯示公司進行的盈余管理在統計上是顯著的。
為了進行更加直觀的觀察,將表6中的盈余管理程度制成圖2。通過圖2可以發現,在2006年之前公司進行負向盈余管理的年份較多,在2007~2016年間公司普遍進行了正向的盈余管理,這說明在進行正向盈余管理的情況下,Basu系數依然為正,由此驗證企業呈現出的會計穩健性是真正的會計穩健性。這表明假設2是不合理的。
由于2006年新會計準則中允許采用公允價值計量,我們推斷這會導致“好消息”(以公允價值計量資產的增值)在會計盈余上得到更快的反映,從而降低了好消息和壞消息確認的不對稱性。2014年由于《企業會計準則第39號——公允價值計量》的施行,使得好消息與壞消息的確認更為對稱和及時。由此本文將對公允價值計量是否會對會計穩健性產生影響進行實證檢驗。采用的方法是將金融類以及房地產企業作為一組,將傳統制造業作為一組,分別將這兩組的Basu系數在2006年前后的下降百分比進行比較,結果如表7所示。很明顯,采用公允價值計量比較多的金融類及房地產企業的會計穩健性要比傳統制造業的穩健性下降得多,這從側面反映了公允價值計量的采用降低了會計穩健性。

表5 盈利公司檢驗結果

圖1 Basu系數年度折線圖

表6 盈余管理程度檢驗

圖2 年度盈余管理程度柱狀圖

表7 制造業與金融類及房地產業的Basu系數對照
本文以2001~2016年滬深兩市A股企業作為研究對象,從會計準則變化的視角利用Basu模型、瓊斯模型進行了會計穩健性以及盈余管理程度的檢驗。研究結果表明:從整體來看,在未剔除虧損公司的情況下,除個別年份外,Basu系數顯著為正,并且我國企業的會計穩健性在準則變化年度都會出現轉折;在剔除虧損公司后系數依舊為正,但部分年份的系數在統計上沒有意義;隨后運用瓊斯模型進行盈余管理檢驗,發現公司在大多數年份存在正向的盈余管理,這表明我國企業在某些年度出現的會計穩健性并非“偽穩健性”。
用金融類以及投資性房地產企業與傳統制造業企業進行比較發現,廣泛采用公允價值計量的金融類以及投資性房地產企業其穩健性降低效應更為明顯。2001~2006年間,由于大量計提資產減值準備,導致穩健性上升,可以稱之為“減值穩健性”;2007年穩健性下降的原因是新會計準則廣泛采用了公允價值,導致“好消息”(以公允價值計量資產的增值)在會計盈余上得到更快的反映,從而降低了好消息與壞消息確認的不對稱性;2014年下跌是由于推出了公允價值計量準則,使得好消息與壞消息的確認更為對稱和及時。
過度穩健性將會導致信息有用性降低,信息不對稱程度提高,從而損害會計信息價值的相關性。但是不重視會計穩健性又會引起管理層利用會計政策高估、早報盈余以及低估、晚報損失的機會主義動機和行為。對于會計準則的制定者來說,如何把握對于影響會計穩健性的政策的制定顯得至關重要,既不能使會計穩健性過高,又不能使會計穩健性不足。對于成熟期與成長期企業來說,降低會計穩健性可以解決投資不足的問題,企業應在遵守相關法律法規的基礎上實現企業價值的最大化。
本文的不足在于僅證明了我國企業的會計穩健性并非“偽穩健性”,對于某些年度出現的會計非穩健性是否由于公司進行正向的盈余管理導致還沒有進行深入研究,未來需要進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