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憲(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

陳光中老師較早提出“動態平衡觀”,我記得是2010年,檢察日報有一篇小文章——“陳光中倡導動態平衡訴訟觀”。可見,陳光中老師學術思想的這種歸納和提煉,應該說至少從2010年就開始了。所以今天檢察官學院來辦這個會,我覺得非常合適,說明我們檢察系統一直在關注陳先生的學術研究。
刑事訴訟法和刑法雖然是兩個專業,但實際上在刑事法律實踐活動中應該說二者關系非常緊密。雖然我們學者可能把研究實體和研究程序分得比較清楚,但是法律實務工作者,包括公檢法司和安全監察等機關,他們在實施法律的過程中,實體法和程序法二者不可或缺。所以陳光中老師動態平衡訴訟觀,尤其對于刑事司法活動來說,應該說是有非常重要的指導意義。我覺得不僅是對司法活動,在刑事立法活動方面也有指導意義。比如說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刑法室,就包括刑法和刑訴的立法研究和協調工作。在刑訴法和刑法的立法平衡方面,應該說既有經驗,也有教訓。我舉一個例子,《刑法修正案(九)》對恐怖主義犯罪作了補充規定之后,我國刑法關于恐怖犯罪的罪名有組織、領導恐怖活動組織罪,積極參加恐怖活動組織罪,資助恐怖活動罪,準備實施恐怖活動罪,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煽動實施恐怖活動罪,利用極端主義破壞法律實施罪,強制穿戴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罪,非法持有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物品罪等罪名。但是,唯獨缺少一個最核心的罪名---“實施恐怖活動罪”。如果某個人或者某兩個人,實施了“獨狼”式的恐怖襲擊,在刑法上他不構成恐怖犯罪。那叫什么呢?只能根據他的犯罪行為具體內容,分別定普通刑事罪,如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爆炸罪、投放危險物質罪等,而不能以恐怖犯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我覺得“實施恐怖活動罪”是一個最需要規定的罪名。據說不設這個罪名是因為如果規定這個罪名要增加一個死刑。雖然逐步減少適用死刑罪名是刑法改革的目標之一,但是對于實施嚴重恐怖犯罪活動多一個死刑,我也覺得中外都可以接受,而且司法實踐中也不會因此增加死刑。因為定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爆炸罪等普通刑事罪名,也都可以適用死刑。缺乏這個核心罪名,在實體法上是不平衡的。比如說某人在準備實施恐怖活動的時候被抓住了,那構成恐怖犯罪,如果準備完了已經開始實施并且既遂,反而不構成恐怖犯罪;幫助他人實施恐怖犯罪活動的構成恐怖犯罪,而恐怖犯罪活動的實行犯反而不構成恐怖犯罪,這在實體法邏輯上講不通。此外在程序法與實體法的平衡上也有問題。我國刑訴法中多項條款對恐怖活動犯罪案件作了特別規定。那么這就存在一個問題,即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獨狼”式的恐怖襲擊案件能不能適用刑訴法上的這些特別規定?刑訴法專家可以研究一下。如果嚴格從法律上來說似乎不能適用,因為立案、偵查、起訴、審判的時候可能不是作為恐怖犯罪案件,而是普通刑事犯罪案件,那么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就可以主張不能適用這些特別規定。但是它本質上又確實是恐怖犯罪,這會陷入兩難境地。而我們立法上的這些特別規定不就是為了更嚴厲地應對恐怖犯罪嗎?這兩個法都是立法工作機關來主持修訂,但是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至少沒有做到很好的平衡,沒有完全實現立法的初衷。
另外,陳先生剛才提到了懲治犯罪與保障人權的平衡,這個當然有很多不同角度的話題。我看檢察日報那篇文章里面還具體談到了保障嫌疑人、被告人權利和保障被害人權利的平衡,我想這也是他學術思想的一部分。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國法學界和法律實務界人士混合組團訪問英國,我是其中一員。那次訪問時間較長,有一個多月,主題就是刑事司法與人權保障。我們先后訪問了幾十個立法、司法、執法機構和相關民間組織。回國后我寫了兩份立法建議報告呈送中央有關部門,一份是建議設立我國的法律援助制度,這個報告有關領導很快就有批示,之后我國的法律援助制度從無到有,發展較快。另一份報告是建議建立刑事犯罪被害人的補償制度,這個報告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反饋。在當時的思想觀念和歷史條件下,這個建議未被采納,我能理解。當然,后來我國逐步建立和發展了司法救助制度,但至今尚未進入國家立法的視野和成為國家賠償制度的組成部分。即當下的觀念僅限于司法機關的人道主義救助,還不能認識到當暴力犯罪人無法賠償被害人時,國家有責任對被害人進行補償。我舉此例,是覺得刑事訴訟當事人的權利保障也有一個平衡問題。
所以我認為,不論是從實體法和程序法的角度,從立法和司法的角度,還是從整個刑事法治協調發展的角度,陳先生的“動態平衡觀”都有積極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