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文
(長沙理工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4)
央地關系是影響國家結構和國家治理的一個重要變量[1],其規范框架包括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央地關系非正式制度安排衍生的政治地理因素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存在,成為資源配置的隱性通道,以彌補正式制度的間隙和漏洞。由于政治資本存量的差異,不同地區在國家權力格局中的議價能力不同:地方擁有的政治資本越豐厚,它與再分配中心的距離就越近,更容易獲取資源和政策傾斜。地方政府及其官員為爭取財稅資源、發展空間、優惠政策和晉升機會,會充分利用自己的政治資本與權力中心展開博弈,誘使其做出對自己有利的制度安排[2],政治地理效應由此產生,對地方未來經濟走向進而對微觀企業行為產生重大影響。
近年來,學術界越來越關注政治地理對宏觀經濟運行的影響,并開始將研究對象深入至微觀層面,少量文獻考察了在發達資本市場中,政治地理對股票價格、股票回報與債券融資成本的影響[3][4][5]。相較而言,中國的政治地理因素及其微觀經濟后果尚未引起充分關注,現有文獻主要從宏觀角度闡述了政治地理的區域經濟價值[6][7][8][9]。然而,在中國制度背景下,政治地理因素如何通過影響微觀企業行為進而影響地區經濟發展,現有文獻并未涉及。同時,在已有的關于企業投資行為的影響因素研究中,大多數文獻肯定了政治環境對于企業經營的重要價值[10][11][12][13],但是上述文獻僅僅將地方政府及其官員視為塑造和影響地區政治環境的唯一變量,忽視了各部委對地方經濟發展的重要作用。顯而易見,部委及其官員并不直接管理和干預地方事務,但其互動關系是一種政治市場,且不同地區擁有的政治資本不盡均等:地方擁有的政治資本越豐厚,它距離再分配中心的距離就越近,越能在資源配置過程中做出利于自己的決策[14]。因此,將研究視角拓展至部委及其官員層面,考察政治地理因素影響微觀企業投資擴張乃至經營行為的機理與渠道具有重大現實意義。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以2007~2014年在深滬上市的地方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為研究對象,以政治地理因素為研究視角考察其如何影響企業投資擴張行為,以及換屆選舉的中介作用。在拓展性研究中,我們試圖分析不同來源政治地理因素、制度效率以及政治關聯層級對企業投資擴張行為的特殊影響。研究發現,地區政治地理因素越突出,企業投資支出規模越大,過度投資越嚴重,這一現象在地方國有企業中更為突出。在換屆年份,受到地區政治地理因素重新洗牌和分配的影響,上一年度具有政治地理優勢的地區在選舉當年,企業投資擴張和過度投資會出現緩和。進一步的研究發現,來源于各部委官員出生地(籍貫)與來源于地方工作經歷的政治地理因素相比,對企業投資擴張的影響更為明顯,這說明家鄉觀念在我國傳統觀念中的重要地位。另外,地區制度效率的提升以及民營企業的高層次政治關聯弱化了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擴張和過度投資行為的推動作用。
本文的貢獻主要體現在:(1)以政治地理因素為研究視角,與微觀企業投資決策相結合,進一步深化和豐富了宏觀經濟政策與微觀企業行為的相關文獻;(2)依據我國文化傳統,將部委官員的出生地(籍貫)和地方工作經歷作為衡量地方政治地理因素的定量指標,為政治地理的計量提供了新的解決思路;(3)探討換屆選舉這一外生事件作用下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擴張的影響效果,為深入剖析政治因素如何影響企業經濟活動提供全新認知。
非正式制度和正式制度共同支撐著資本市場與社會經濟的運行[15]。政治地理作為央地關系的非正式制度安排深刻影響經濟與社會發展。國外文獻較早對政治地理如何影響地方經濟發展做出探索。從資源獲取和分配角度,領導人政治資本對促進地區基礎設施投資、項目審批與配套支持[16]、轉移支付分配與經濟增長作用顯著[17]。基于類似邏輯,政治地理因素對我國地區經濟發展同樣具有重大影響。Chung(1995)認為權力中心給予地方的優惠政策和優先批準是決定地方經濟自主程度的關鍵性因素[18]。Bo(1998)指出各省在部委層面政治資源的差異會影響到其所獲得的經濟資源數量[19]。Su & Yang(2000)發現一省在國家權力格局中的代表份額越高,其在國有部門固定資產投資總額中所占的比重也越高[6]。 李明等(2010)在定義中國省級層面的政治資本指數的基礎上,通過混合截面數據發現,政治資本對中國地區收入差距有顯著影響,不過其效應呈遞減趨勢[7]。郭廣珍和張平等(2014)通過定量研究發現,高級別官員對其籍貫來源省區的經濟增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對其曾工作過的省區經濟增長的影響則并不顯著,并且對經濟增長速度較慢地區的影響更為明顯。進一步的研究發現,這一促進作用主要是通過提高其籍貫來源地的投資率來實現的[8]。范子英等(2014)發現地方與部委的政治關聯強度會顯著影響其獲得的財政轉移支付額度,增加一個重要部委的部長使得其出生地專項轉移支付增幅達到34%。進一步的研究發現,新任部長對其出生地的經濟增長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部長主要是通過增加其來源地的投資水平來促進增長[9][20]。這些結果表明中國的政治地理具有顯著的經濟效應。
在企業投資的影響因素文獻中,大部分學者關注地方政府行為、地方官員、地區環境[21][22]。這些文獻忽略了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行為的重要影響。實際上,部委在資本投資領域影響重大,為政治地理發揮作用提供了條件:一方面,部委掌握著經濟領域中很多重大投資項目的立項審批權力,并給予配套資金支持;另一方面,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形成了強烈的“增長偏好”,其對經濟建設成就的需求通過各種宏觀經濟政策以及對地方政府的引導表現出來,不斷引發投資增長。地方官員基于晉升的需要,致力于獲取重大投資項目拉動地方GDP 增長。但是,地區間與部委進行議價以爭取資源、政策傾斜具有異質性。在具有政治地理優勢的地區,地方政府與部委聯系緊密,能夠從中獲得投資動向、立項審批等諸多便利,為轄區內企業爭取更多的投資機會;同時,部委官員也希望借助于其與地方的緊密聯系,向下分配投資任務,實現社會性目標。地方政府需要將這些社會性投資逐級分解任務至具體企業,包括完成政府需要實現的其他目標如解決就業、維護社會穩定等,這些因素都會導致企業的投資擴張。
從地方官員的角度分析,已有研究表明,社會網絡與政治背景對晉升具有正向影響[23][24]。因此,如果一個地區的政治地理資源較為豐厚,該地區現職官員會擁有豐厚的政治背景,理論上任職此類地區的官員將能預期到自身有更大晉升優勢,富足的政治資本將給地方官員發展經濟提供更強的激勵。為實現快速的經濟增長目標,尤其是在短期內面臨較大的橫向競爭時,投資擴張是促進經濟增長最直接和快速的手段[25]。由此,在政治地理資源較為豐厚的地區,地方政府具備更強的動機和能力推動企業投資擴張。根據上述分析,我們提出研究假設1:
H1:地區政治地理資源越豐厚,企業投資支出規模越大,過度投資越嚴重。
地方政府介于國家與市場微觀主體之間,政治地理視角下宏觀資源的分配路徑離不開地方政府的參與。政治地理因素帶來的資源傾斜和政策優惠及其產生的晉升激勵對不同類型企業投資行為的干預和影響的難度、成本和程度可能存在差異。具體來說,央企更多受到各部委控制,并不受制于地方政府。而地方國有企業更容易受到地方政府的控制和干預[10]。地方政府借助政治地理優勢獲得的資源和政策將首先配置給地方國有企業,以幫助其提高財政收入、實現GDP增長和晉升,作為回饋,地方國企承擔了更多的社會目標,如雇傭更多的員工、支付較高的工資、創造更多的稅收、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等[26]。這些目標需要地方國企的投資擴張來支撐。相對而言,雖然受到地方政府行為及其塑造的制度環境的影響,但隨著對私有產權保護力度的不斷加大,民營企業受到政治市場約束的程度越來越小[10],也更有能力沖破行業或地域限制,進行異地投資[27],拓展生存和發展空間。因此,民營企業由政治地理因素引致的投資效應相對地方國有企業要小。根據上述分析,我們提出研究假設2:
H2:相對于民營企業,地方國有企業由政治地理因素引致的投資擴張效應更大,過度投資更嚴重。
換屆選舉對企業而言具有不確定性,可能影響企業一貫的經營和發展路徑[28]。已有研究表明,選舉產生的政策不確定性會降低企業投資對股價的敏感性、降低投資水平和損害企業IPO[29]。同時,換屆選舉也意味著政治地理要素在全國范圍內重新洗牌和分配,地方與部委的非正式聯系也需重塑。對于那些政治地理資源較為豐富的地區來說,換屆選舉這一外生事件可能使得原有的資源傾斜和政策優惠大幅度減少,地方官員晉升激勵也會減緩,從而降低轄區內企業的投資擴張程度,緩解過度投資。另外,換屆選舉帶來的不確定性會在具有政治地理優勢的地區進一步放大,加大未來現金流不確定性、破產風險和外部融資成本。在這種情況下,適時延遲投資決策可能更為有利,這也會降低企業投資支出,緩解過度投資。綜上所述,提出本文第三個假設:
H3:在換屆選舉當年,前一年具有政治地理優勢的轄區內企業會降低投資擴張程度,緩解過度投資。
本文以中國證券市場(2007~2014)所有A股上市公司為初始樣本,按照以下程序進行篩選:(1)由于面臨不同的市場監管環境,剔除所有發行B、H股的樣本;(2)剔除發生控制權變更、金融行業、ST、PT和數據不全企業的樣本;(3)剔除公司注冊地和最終控制人所在地不一致的樣本;(4)剔除公司財務數據(如管理費用率、大股東占款等)缺失的公司。(5)為消除極端值影響,對小于1%分位數(大于99%分位數)的變量進行winsorize處理。在此基礎上,按照最終控制權性質和所有權的實際行使主體,將上市公司中的地方國企和民營企業篩選出來構成本文的直接參考對象[30],本文不包括實際控制人性質為事業單位以及同時存在多個不同性質實際控制人的樣本。經過上述篩選,本文最終獲得7015個觀測樣本,其中,地方國有企業樣本2718個,民營企業樣本4297個。本文其他公司層面的數據均來自CSMAR數據庫,地區層面數據如GDP、財政收入等來自各省的統計年鑒。
針對研究主題和假設,我們設計了如下計量模型:
invest(over)=α0+α1PAI+α2top1+α3fcf+α4occupy+α5mfee+α6SOE+α7GDP+
∑state+∑area+∑year+∑ind+ε
(1)
invest(over)=α0+α1PAI+α2vote+α3PAI×vote+α4top1+α5fcf+α6occupy+α7mfee+
α8SOE+α9GDP+∑state+∑area+∑year+∑ind+ε
(2)
計量模型1用于檢驗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的影響,計量模型2用于檢驗換屆選舉在政治地理和企業投資關系中的作用。模型中的被解釋變量為企業新增投資支出(invest)和過度投資(over)。過度投資over的計算方法參照Richardson(2006)構建預期投資支出模型,選取殘差大于0的樣本。模型中的主要解釋變量包括:
1.政治地理因素(PAI)。現有文獻對政治地理的界定較為抽象,泛指地方與權力中心關系的緊密程度。基于美國的實證研究將地方參眾兩議院和政府首腦與總統具有一致性黨派的人數作為衡量區域政治地理因素的計量指標[4]。中國的實證研究一般選擇高級別官員的出生地(籍貫)或地方工作經歷作為政治地理的替代性指標[31][9][8]。我們參考上述做法,將部級及其以上官員作為研究樣本,剔除重復任職,2007~2014年我們搜集了167名官員的簡歷。在維度方面,我們囊括了官員的出生地(籍貫)和地方任職經歷①。一般來說,出生地(籍貫)的關系資本主要基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考慮。家鄉觀念在中國人心中根深蒂固,很多官員都會特別照顧籍貫地,為家鄉人民謀福利也成為當地評價的關鍵標準[32];地方任職經歷為官員的當選與晉升提供了重要基礎,上下級和同事關系網絡的存在,為其與地方任職地建立了密切聯系。
在計量方法上,我們以29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為地區變量②(我們沒有考慮臺灣省、西藏自治區和新疆自治區),統計樣本官員在某個地區出生(籍貫)和擁有該地方工作經歷的人次,然后根據四分位數進行rank處理[4],在所有地區變量中,人次數量小于等于25%的,取值為0.25,大于25%且小于等于50%的,取值為0.5,大于50%小于等于75%的,取值為0.75,大于75%的,取值為1。
2.換屆選舉變量。在我們選取的年度期間內,2007、2008、2012和2013年被認定為換屆選舉年份,其他年份為非換屆年份。
控制變量方面,本文引入了所在省、自治區、直轄市GDP增長率(GDP)作為控制地區發展水平[33]。微觀方面,本文控制了管理費用率(mfee)、大股東占款(occupy)、現金流狀況(fcf)、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top1)以及最終控制人性質(soe)的影響。此外,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的影響可能會受到企業所在地區特征的影響,本文采取兩種方式控制地區固定效應。第一種方式考慮到部委對不同類型的同一級地方政府的政策差異,控制了省、自治區和直轄市的影響(state);其二考慮到了省級地區的區位因素,根據國家“十一五”規劃提出的新的戰略區域劃分標準,將地區變量分為劃分為東部、中部、西部和東北部四大地區,并予以控制(area)。本文還采用研究企業投資文獻的常見做法在計量模型中控制了行業(ind)和年度(year)的影響。需要說明的是,為降低內生性對研究結論的可能影響,本文對解釋變量PAI作了滯后處理。相關變量定義與說明如表1所示。
① 官員在任時間,參考王賢彬等(2010)的做法,統計在一自然年中超過半年任職的官員[25]。
② 我們選取省、自治區、直轄市為地區變量的考慮在于,無論是向上爭取資源還是向下分配資源,在部委和地方整體之間,省級政府發揮了重要的中介和橋梁作用。
③ 限于篇幅,未報告模型回歸結果,如有需要,可向作者索取。

表1 變量說明表
表2報告了模型(1)、(2)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從描述性統計結果來看,全樣本上市企業新增投資支出invest平均值為0.081,不同企業投資支出規模具有一定差異。樣本企業注冊地所在地區政治地理因素的指標PAI平均值為0.773,各地區之間存在較大的差異。這種差異可能會影響地方政府可以獲得的政治資源及其對待轄內企業投資行為的態度。在其他變量方面,大股東占款均值為0.015,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的均值為38.2%,表明第一大股東仍保持了較強的控制力。管理費用率、自由現金流的均值分別為0.0942和0.044,樣本企業注冊地所在地區GDP增長率均值為0.131,各地區之間存在一定的差異,這可能會影響企業的投資行為。

表2 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在進行回歸之前,我們進行相關系數檢驗發現,相關系數都在0.4以下,模型不存在多重共線問題。表3報告了假設1、2的檢驗結果。在全樣本中,政治地理因素PAI與企業投資支出invest、過度投資over均在5%的水平上顯著正相關,假設H1獲得證實。這表明政治地理因素會對企業擴展產生正向影響。首先,地區的政治地理資源越豐富,轄區內企業可以獲得更多的投資項目、行政審批和許可、土地撥付等投資政策傾斜,同時也承擔了更多社會性投資目標,推動了企業的投資擴張,加劇了企業的過度投資。其次,政治地理的資源優勢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地方官員的晉升激勵以及轄區內企業的迎合行為。一方面,地方政府有動機和能力通過配置資源、投資性補貼、行政干預等方式推動轄區內企業擴張投資來幫助其緩解晉升壓力,造成企業投資擴張甚至是投資扭曲[34];另一方面,由于政治地理因素的非穩定性和非持續性,企業為了自身利益,會在地區政治地理資源較為豐富的時期盡力配合地方政府擴張投資獲得各種支持以及搭建或維持與地方政府間良好關系[35][36],謀求在政治地理資源的二次分配中獲得更多經濟利益。表3回歸(3)、(4)加入了政治地理因素與企業股權性質的交互項PAI*SOE,該交互項與企業投資支出invest、過度投資over分別在1%和5%的水平上顯著正相關,假設H1b得到證實。這表明,由政治地理優勢所帶來的資源傾斜、政策優惠以及由地方官員晉升激勵所引發的投資沖動優先配置給了地方國企,導致相對于民營企業,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擴張的影響在地方國有企業中更為明顯。表3(5)至(8)將樣本分為地方國企和民營企業兩類分別進行回歸,結果表明,在地方國有企業樣本中,政治地理因素PAI與企業投資支出invst、過度投資over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正相關,而在民營企業樣本中,它們正相關的顯著性有所降低,僅在10%的水平上顯著正相關。卡方檢驗結果表明,當解釋變量分別為投資規模和過度投資時,國有企業中PAI的系數均顯著大于非國有企業PAI的系數(χ2=4.21和4.09,p=0.05)。這也能說明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擴張的影響程度在地方國有企業與民營企業中有所不同。已有大量文獻指出,相對于民營企業,地方國企更容易受到地方政府的控制和影響。通過資源傾斜等手段,地方國企可以幫助地方政府實現短期經濟增長、稅收、就業等經濟和社會目標。與此類似,地方政府將資源優先配置給地方國企,帶動投資,以實現地方就業、稅收、利潤、晉升、社會性投資等多重目標,而這種投資擴張并非建立在企業追求經濟價值的基礎上,導致地方國企過度投資的惡化。

表3 政治地理因素與企業投資擴張的回歸
注:結果由stata13.0軟件計算而得;括號內為t 統計值;經個體和時間的雙重cluster調整,Stata命令為cluster2;*、** 、*** 分別表示在10%、5%、1%的水平上顯著。下同。
表4報告了換屆選舉年份政治地理因素與企業投資擴張的關系。我們設置了一個虛擬變量PAIdummy,當PAI大于其年度中位數時取1,否則取0,并將滯后一期的PAIdummy與vote相乘組成交互項PAIdummy*vote。表4(1)、(2)報告了前一年的政治地理因素與換屆選舉變量的交乘項PAIdummy*vote與企業投資支出invest、過度投資over在10%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這表明換屆選舉弱化了政治地理因素與企業投資擴張和過度投資的正相關關系,假設H2得到證實。可能的解釋在于,換屆選舉意味著地方政治地理資源的重新洗牌,換屆之后,對于政治地理資源較為豐富的地區,其政治地理因素帶來的資源和政策傾斜能否保持并領先于其他省區存在著較大的不確定性,受到影響的轄區政策和政商環境很可能發生變化,提高了市場參與者的風險預期和投資決策的等待價值[37][38]。表4(3)至(6)進一步將樣本細化為地方國企和民營企業,結果表明,在民營企業樣本中,PAIdummy*vote與企業投資支出invest、過度投資over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而這一負相關關系在地方國企樣本中并不顯著。這可能在于,民營企業對政策不確定更敏感[39];另外,地方政府出于維護換屆期間本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穩定,會通過政府干預、貸款傾斜等手段保持地方國企的投資擴張勢頭。

表4 政治地理、換屆選舉與企業投資擴張
注:受篇幅限制,表中未報告控制變量的估計結果。下同。
1.變更關鍵指標、增加遺漏變量的衡量方法。首先,以市值賬面比替代Tobin’s Q作為Growth的模型重新計算過度投資,回歸結果保持了一致;其次,用基于資產負債表數據的投資水平,即以“年度固定資產、長期投資和無形資產的凈值改變量除以總資產”作為投資的代理變量進行穩健性檢驗,回歸結果基本保持一致。再次,參考Kim et al.(2012)的衡量方法[4],將樣本官員在某個地區出生(籍貫)人次Born和擁有該地方工作經歷的人次Work帶入公式(3),并賦予相同的權重重新計算PAI,回歸結果也沒有發生變化*本文的部分穩健性檢驗結果囿于篇幅未報告,如有需要,可向作者索取。。

在穩健性檢驗中,我們考慮了回歸模型中可能的遺漏變量。首先,政治地理因素的表現既體現在部委官員與地方建立聯系的方式上,也體現在地方官員與部委的聯系上,因此,在穩健型檢驗中,我們加入地方官員是否曾經具有部委工作經驗這一啞變量(experience)。其次,已有研究表明,地方官員變更(turnover)、晉升壓力(ps)、人口規模(population)會影響企業投資擴張[39][13][40],我們在穩健性檢驗中加入上述控制變量,結論沒有發生改變,AdjR-sq稍微有所上升(見表5)。

表5 加入控制變量之后的回歸結果
續表

變量全樣本(1)(2)(3)(4)investoverinvestover地方國企(5)(6)investover民營企業(7)(8)investoverps0.006*(1.71)0.007*(1.73)0.005(1.58)0.005(1.56)0.008**(2.01)0.009**(2.03)0.010***(2.89)0.012***(3.01)population0.008(1.52)0.008(1.53)0.007(1.49)0.007(1.41)0.004(1.02)0.005(1.12)0.006(1.21)0.005(1.12)other controls控制控制控制控制控制控制控制控制常數項0.062(1.42)0.020*(1.98)0.054***(5.15)0.052***(5.41)0.057***(5.68)0.047***(4.61)0.047***(5.23)0.042***(4.68)Adj. R20.1350.1080.1240.1030.1130.1010.1420.092觀測值70152418701524182718429711231795
2.內生性檢驗。為最大程度避免內生性問題,我們使用兩階段回歸模型對結果進行穩健性檢驗。我們參考李飛躍等(2014)的做法,選取新中國成立之后的第八屆委員會(1956年)委員的出生地(籍貫)信息,按照當時的行政區劃分,統計了除臺灣省、西藏自治區(籌)、新疆自治區的26個省、自治區、直轄市中,其出生(籍貫)的人次(birthplace)作為工具變量,選取的依據在于,初始的政治權力結構能夠自我強化,保持穩定[40]。因此,PAI可能會受到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屆委員出生地(籍貫)的影響,但這一因素并不會直接影響企業投資行為。表6報告了采用兩階段最小二乘法得到的實證結果。2SLS回歸的Hausman檢驗統計量都至少在10%的水平上顯著,確認了內生選擇問題的存在,同時第一階段回歸的F值都大于10,表明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此外,我們檢驗了工具變量的聯合顯著性,發現F統計量都在1%的水平上高度顯著,進一步確認了工具變量的可信度。從回歸結果可知,PAI依然都顯著為正,表明在考慮了內生性之后,地區政治地理資源越豐富,企業投資擴張越嚴重,證實了前文的穩健性。

表6 引入工具變量的回歸結果
身份認同,特別是籍貫地身份對理解官員行為決策與地區經濟發展具有重要意義,家鄉觀念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占據重要地位[32]。因此,我們試圖分析在各種各部委官員與地方建立聯系的紐帶中,來源于樣本官員(出生地)籍貫的政治地理因素是否在推動企業投資擴張方面具有特殊影響。因此,在深化研究中嘗試將這兩類因素區分開來,設置以官員出生地(籍貫)為統計對象的指標PAI1和以地方工作經歷為統計對象的指標PAI2*計算方法和rank的標準與PAI相同。,考察不同來源的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擴張的影響。回歸結果顯示,PAI1與企業投資規模和過度投資在1%的水平上顯著正相關,而PAI2與企業投資規模和過度投資具有正相關關系,但是并不顯著(t值分別為1.58和1.54)。產生這一差異的原因在于,來源于出生地(籍貫)的政治地理因素主要基于情感效應,具有深厚的文化傳統根基;而地方工作經歷對樣本官員來說,是積累政治資本的一種途徑,而且大多數官員具有不同地方的工作經歷,這種工作聯系所建立的政治資本不如家鄉觀念所建立的政治資本那樣牢固且具有顯性效應,這一拓展性研究為出生地(籍貫)身份認同以及家鄉觀念對微觀經濟體的影響,提供了經驗證據。

表7 政治地理來源與企業投資擴張回歸結果
已有文獻表明,政治關聯及其異質性影響了企業業績和經營活動[41]。對于民營企業而言,具有高級別的高管政企紐帶能夠更有助于企業直接從政治資本中獲得資源傾斜和政策優惠,打破地區分割和跨省投資,可以弱化由于政治地理優勢帶來的社會性負擔和晉升激勵引致的投資擴張行為。為此,我們參照徐業坤等(2013)的做法,當具有政治關聯的樣本上市公司實際控制人、董事長或總經理至少有一人曾在部委任職時,定義為高層級政治關聯企業,記central 為1,否則為0[42]。對于無法確認政治關聯層級的樣本,我們予以刪除。在此基礎上,我們構造高層級政治關聯和政治地理因素PAI的交互項加入模型進行回歸,結果顯示,該交互項在5%的水平上顯著負相關。這表明,具有高層級政治關聯的民營企業可以通過其自身掌握的政治資本優化企業經營活動,降低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投資擴張的正向影響。

表8 政治地理、政治關聯層級與企業投資擴張
本文采取宏觀經濟政策與微觀企業行為相結合的思路,以部委和地方的非正式制度安排為切入點,考察地方政治地理因素及其異質性對企業投資擴張的影響機理與后果,從而探討政治地理環境如何作用于企業投資行為。研究發現,政治地理因素具有經濟價值:地方的政治地理優勢越大,轄區內企業投資擴張行為越嚴重,相較民營企業,地方國有企業在具有政治地理優勢的時期更傾向于擴大投資規模,過度投資更為嚴重;換屆選舉帶來的政治地理重塑和政策不確定性緩解了基于政治地理因素的投資擴張行為,這一作用在民營企業中更為明顯。進一步研究發現,來自官員出生地(籍貫)的政治地理因素相對于來自官員地方工作經歷的政治地理因素,對企業的投資擴張行為影響更大。另外,我們還考察了地區不同的制度效率與不同層級政治關聯影響下企業在面臨政治地理因素時所采取的投資策略是否存在差異。結果發現,市場化程度較高以及來自高層級的民營企業政治關聯能夠緩解政治地理因素與企業投資擴張的正相關關系。結論啟示我們,在研究中國企業相關決策時不僅要考慮地方政府及其官員在塑造政治環境中的作用,而且應該考慮部委與地方關系所衍生的地區資源傾斜、政策優惠和晉升激勵給企業經營所帶來的影響,深化和豐富政治因素影響微觀企業行為的途徑與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