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我承認,前段時間在看《我不是藥神》這部電影時,我和很多人一樣也哭了。一個自詡不想把眼淚廉價地流給商業的人,最終也阻擋不住自然情感的奔涌。
能拍成這樣,《我不是藥神》已經非常厲害了,這方面我愿意和很多人保持一致。那些哭點、笑點,當然都是經過精準的商業設計掐算好的,一部電影取得成功不僅靠藝術,也靠商業設計,沒有商業元素或商業元素不濃,可能根本就沒人看。在這個意義上,把“優秀的現實主義影片”作為頒獎詞頒給《我不是藥神》,應該恰如其分。
但是,我確實捕捉到了一個不對勁的地方:觀影過去一段時間后,觀眾有什么樣的心理反應?也許這個地方,正隱含著某種神秘信息。
考察電影火熱時觀眾的反應,和觀影一段時間后的反應,看兩者有什么不同的特點,我想是很重要的。因為它是一個方法論,可以讓我們搞清楚兩件事。
第一件,判斷觀眾主要是被什么“打動”。是跟他們極為契合的現實因素嗎?還是商業元素?或者,是在一些人進行了引導后(比如某瓣的文青給《我不是藥神》打了很高的分數),其他人在“時尚”和一片美譽中趨炎附勢,不叫好怕被人懷疑自己的審美水平?
第二件,從社會功能上說,電影是一種“集體表達”或“集體想象”,可以裝很多東西在它那兒,然后投射出去,反過來影響社會。它可以作為社會問題的一種公共表達,這種公共表達既有情感情緒的投射,也有認知和思考,更可能產生推動問題解決的行動,這個時候,其“現實主義”是毫無疑問的。但它也可以作為一個積壓情緒的宣泄口+心理上對商業產品的消費。這兩者的心理后果和社會結果是不一樣的。前者是真正把現實問題通過審美變成公共關懷和社會進步的推手,但后者可能只是在以現實的名義逃避現實。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不是藥神》仍然在影院有排期,顯然余波未息。但有些人已經看了一小段時間了,因此,我作了一個調查—50人的調查。只設一個問題:請他們談一下現在的感受—真實的、現在的內心體驗,只問內心,什么也不問。
收集到的答案形形色色,但基本上是“現在沒感覺了”“已經過去了”“再想到好像有點low”“再聽到它就有想逃避的感覺”“還不錯,但不會再看第二次了”。表示到現在仍然深受震撼,影響或改變了自己的生活狀態的,一個也沒有。
這個小范圍的調查當然不能說明什么。在統計學的意義上,其實并沒什么意義。有意義的是,我需要對自己的直覺作出超越自身的一個驗證。
有一個評論我認為頗具代表性:“眼下所處的現實生活才是社會原貌最真實、深刻的寫照,對電影呈現出的那些內容,已經感到虛空,遙遠。”
在這里我發現,現實主義電影中的“現實”,在人們的內心中的嵌入深度可能被高估了,它其實只是進入了心理結構的表層。因為,人們雖然親近這部電影反映的現實,但看過之后,卻又只是想遠離它—這正是看這部電影更多是在“逃避現實”,通過電影完成一次“現實主義表達”的證明。
人們進入電影又迅速離開,就像逃避一個什么樣的東西似的,電影并沒有和他們在一起多久。這更像是心理上消費一樣東西的反應:嚼過之后只想扔,不想再沾上。
那就得承認:這部現實主義影片,“現實”更多地只是一個打動人的背景,它的火熱,更多還是商業手段。只是在不動聲色中,觀眾以為打動自己的完全是因為現實因素而已。準確地說,《我不是藥神》應該是一部現實主義影片+商業影片。
人心已經被現實改變了。因此,原生態地反映現實問題的現實主義電影,多少都具有壓抑、殘酷的特征,不可能受到歡迎。
同時也得承認,盡管每個人每天都生活在現實之中,但恐怕在心理上、認知上,更多還是處于現實的表層,拒絕進入更深。這正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心智傾向。而逃避其實是很容易的,只要不斷地把這個熱點扔在身后,馬上迎接下一個熱點即可做到。換句話說,對現實的言說—無論是采用了電影的方式還是現實事件的方式,其功能更多只是引爆了一種壓抑的群體情緒。情緒發泄之后,其價值即已被消費完畢。
接著,人們又期待一個新的熱點在前方出現,以成全逃避現實的向往。
所以,問題并不是出在現實主義電影那兒—它已經很不容易了,而是出在現實本身的發生邏輯,以及人們對現實的心態那兒,它們可以影響出現什么樣的電影,或以什么樣的風格出現。
我們先看一下現實的發生邏輯。
今天中國的現實問題很多,高房價,醫療,教育,階層流動,利益分配,環境,道德,各類歧視,性侵(性騷擾)……所有這些問題都跟大家的利益和心理息息相關,而它們的解決恰恰又是社會進步的標志。按理,它給現實主義電影或文字上的“非虛構寫作”提供了強大的現實基礎和靈感。無數優秀的藝術作品和文化產品,應該是從這里堅實地生長出來的。
可是,我們可以注意到,在多年前,也有一些優秀的現實主義電影,更多地反映社會底層原生態的生活,但它們其實并沒有什么社會反響,只是在文藝圈里獲得較高評價。即使是2018年的現實主義電影《暴裂無聲》,我看過,確實很不錯,但票房的主要來源是中產,中下層對它并不感興趣。
過去那些反映社會底層的現實主義影片不被大眾關注,既有時代背景,也有心理問題。中國經濟的發展和中產群體的壯大使人們有逃離底層的沖動,不會把那些似乎屬于過去年代的社會問題當成好像是跟自己有關的公共問題。《暴裂無聲》其實正確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它所設定的主角既有社會底層,也有中產階層,當然也有土豪。那應該能受到中產中下層這個票倉的歡迎了吧?
仍然沒有,原因就在于:它有點殘酷、壓抑,過高估計了觀眾直面真相的能力;它似乎是發生在偏遠的小地方,跟一二三四線之類的城市化敘事沒有關系;它講的故事,盡管打上了社會底層和中產的標簽,但其實仍然跟主流的中產中下層的利益無關,因此在心理上似乎也無關。
所以,作為現實主義電影,它呈現出的效果是:一些人看它,主要是因為藝術,而不是因為普遍的現實,更不是因為普遍的心理。因為缺乏普遍性現實的背景,以及對群體心理的宣泄,它更是無法帶動那些習慣看直播、讀雞湯、“歲月靜好”的人看。這就是這類現實主義影片在現實中產生的諷刺性效果。
現實的發生邏輯是:絕大多數現實問題,皆非“自然”,也非偶然,而是某種利益結構擴張的結果。它們打造了一條利益食物鏈和心理食物鏈,把所有人都嵌了進去,展開了對食物鏈位置的爭奪,于是,人心、社會機制也作為因素參與了對現實問題的制造。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發現其實要改變現實很難,有無力感,而直面它是痛苦的。常見的說法是,要解決問題,需要政府和全社會的共同努力。
在這個背景下,很多人表現出對現實的逃避,不愿意自己在認知上、心理上,甚至行動上嵌入太深,就很正常了,符合維護心理生存的需要。
另外,逃避現實還體現為這樣的一種心理保護:拒絕認為“別人”的問題跟他有關,甚至也顯得公共問題跟他無關。他們似乎想讓自己和現實問題隔離開來,無論社會發生了什么,都沒有驚擾到他們對世界的自我想象。一些人所指責的“歲月靜好婊”是玩這種心理保護人群的典型。
這說明,人心已經被現實改變了。因此,原生態地反映現實問題的現實主義電影,多少都具有壓抑、殘酷的特征,不可能受到歡迎。
它需要哭點,也需要笑點,像韓國某些電影一樣“即使在講一件殘酷的事情,那也要笑著”。它還需要通過藝術、商業把人和現實隔離開,并表現出一個普遍主義的、似乎是主流的問題。這樣,才對得上主流觀影群體的路數,讓他們感覺到電影所講的事與他們有關,從而滿足他們在電影里以替代性的方式去體驗現實的需要—包括現實本身,以及對現實的情感。
不得不說:現實主義電影所碰到的問題并不是現實本身,而是已經被現實改變的人心。
所以,現實主義電影如果要成功,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現實,不可能是原生態的現實,不可能是可以深入到一個人的認知和心理結構里的現實,而只能是普遍化的,但又只是浮在人們的認知和心理結構表層的現實。而且千萬別忘了,講出來之前必須進行商業的包裝,還需要能逗人笑。
在這樣的現實和人心下,我只能說:《我不是藥神》這樣的電影,只是既叫好又賣座的現實。
再現實主義的電影,要有市場,都無法離開娛樂和商業,無法離開對現實和社會心理的考慮。現實主義電影、社會心理和現實的良性互動,相互提升,也許需要一個平衡。
電影本來是最適合表現現實社會問題的一種藝術形式,電視難以望其項背。
我們在電影院看電影時能感受到,它畫面宏大,非常逼真,現實味非常足,而且形象豐富。所以按照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的說法,電影完成了人類幾千年來的一個偉大抱負—復制一個神秘又客觀的“現實”。巴贊說,電影藝術所具有的原始的第一特征就是紀實特征。意思很明確,干“現實主義”這件事,電影可以干得非常出色。當然,像長鏡頭等藝術形式的大量動用,還有商業的設計,都是在現實的基礎上,追求更好的感染力而已。
但在過去幾年,我們也看到,流行的并不是現實主義電影,而是在娛樂和商業上下足了功夫的那些沒有現實根基的電影,它確實迎合了人們追逐社排和逃避現實的需要。只是,根據心理規律,在被消費而已經讓人產生了膩煩的心理后果后,商業味也很濃厚的現實主義電影才獲得了空間。
這個空間可以繼續掘進。
就中國現在的社會背景來說,顯然會出現這樣叫好又賣座的電影:一方面,好像回到了電影最初的那個功能—紀實,但另一方面,卻又要用商業的東西來取代原生態的現實,營造出一種滿足人們因為跟現實的關系而產生的心理需要的現實。如果是這樣,那就意味著中國電影的發展,將有一個新的開拓。
在這個背景下,跟過去風格不同的現實主義電影或許會有這樣幾個特征。
第一,能繞開人們的心理保護,不觸及到心理保護,講的故事,讓人深有共鳴,但不會造成心理的壓抑,相反,在引導情緒宣泄后,還會給出希望的力量。
第二,把握好現實和商業的度,呈現出的現實,迎合的是人們的心理需要,電影因此成為一種公共情緒的載體。在此基礎上,提出一個嚴肅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又似乎有解決的可能。
第三,表現出某種公共性的反思、思考,凝聚或形成一種有助于推動社會進步的觀念。
我們當然希望,一部好的現實主義電影能夠在作為一種公共情緒的載體的同時,也能夠作為一種公共情感、公共認知的表達,讓我們能夠關照和反思現實,形成和凝聚共識,推動社會進步。因為清晰的形象和故事是最具社會效應的。
但再現實主義的電影,要有市場,都無法離開娛樂和商業,無法離開對現實和社會心理的考慮。現實主義電影、社會心理和現實的良性互動,相互提升,也許需要一個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