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萌
摘 要: 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與魯迅的短篇小說《孤獨者》均講述了一個革命者由充滿愛和熱情到逐漸失去希望,轉而憎恨并報復社會的悲劇故事。兩篇小說在革命者的塑造上有很大的相似性,從中可以看到魯迅對阿爾志跋綏夫的借鑒。但由于作家的創作目的、思想主張等因素的影響,《孤獨者》與《工人綏惠略夫》在主人公的復仇方式及整篇小說的思想基調上呈現出不同的風格。
關鍵詞: 《工人綏惠略夫》 《孤獨者》 革命者
中國五四運動爆發后,作為文學革命的棋手,魯迅于1921年翻譯介紹了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1925年創作了短篇小說《孤獨者》。《工人綏惠略夫》與《孤獨者》在革命者形象的構造上有諸多可比之處,通過兩篇小說的比較,可見魯迅對于外國作家的借鑒與創新。
一、相似的心路歷程
從主人公的設置看,《工人綏惠略夫》與《孤獨者》的主人公均為革命者,且他們心理發展變化的歷程極其相似。《工人綏惠略夫》的主人公是一位大學生,他原本對革命充滿了熱情,“充滿了勇氣和確信”[1],決心投身于偉大的拯救人類的理想事業中,于是在工廠做了五年的工人,躊躇滿志,認為革命事業必將成功,他“對于最后的勝利滿抱著熱烈的自信”;然而在一次失敗的罷工運動中,他的愛人被絞死,痛失愛人的他慢慢地“失了這勇氣了,乏力了”[1],繼而變得冷漠、無情,乃至對于他原先所無私熱愛的人民也變得憎恨起來。在與另一革命者亞拉借夫的談話中,他毫不掩飾對于人類的厭惡“我實在憎惡人類”“人的一切欲望,全不過猛獸本能”[1]。在這樣憤激的心理的驅使下,他最終走上了報復社會的路途。綏惠略夫在亞拉借夫遭遇捕殺時冷眼旁觀,自顧自地奔向逃亡之路,最終在痛苦絕望中開槍射擊了劇院中無辜的群眾,而自己也被追捕者擊殺,結束了痛苦的悲劇人生。《孤獨者》的主人公魏連殳則是受過新式思想影響的知識分子,在同村人看來是“吃洋教的新黨”,經常發表文章針砭時弊。他雖然性格冷淡,但對失意的人很熱心,因此吸引了許多自命為“不幸的青年”或者“零余者”的年輕人的來訪。魏連殳對于孩子也非常喜愛,認為“孩子總是好的。他們全是天真”[2],將中國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因此他對于小孩子格外關心照顧,他把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2]。然而在承認、理解魏連殳的人一個個死去之后,他失去了精神支柱,感到生命的無助與空虛,繼而對個體存在的價值產生懷疑,而為了生存下去做了一個師長的參謀,開始“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或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2]。魏連殳如行尸走肉一般扮演著一個世人歆羨而他所憎惡的角色,他體驗著曾經鄙薄他的人如今態度的反轉,嘲諷著本來驅逐他的世界,捉弄著趨炎附勢的人們,以這種形式實現對這個冷酷殘忍的世界、對愚昧的人民的復仇。
比較綏惠略夫與魏連殳的形象,可以看出他們都是封建社會的新型知識分子,其心理歷程均經歷了三個階段:由抱著拯救人民的、充滿愛的理想投身革命,繼而受到現實打擊、漸漸失望,對人們由愛生恨,最終走向對人們和對社會的報復,正如魯迅所總結的:“這一類人物的運命,在現在——也許雖在將來——是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了單身,忿激之余,一轉而仇恨一切,無論對誰都開槍,自己也歸于毀滅。”[3]這一心理軌跡的建構顯然是魯迅對于阿爾志跋綏夫的借鑒。魯迅在1921年便翻譯了《工人綏惠略夫》,在談到為何要翻譯這篇小說時,魯迅解釋道:“大概,覺得民國以前、以后,我們也有許多改革者,境遇和綏惠略夫很相像,所以借借他人的酒杯罷,然而昨晚上一看,豈但那時,譬如改革者的被迫、代表的吃苦,便是現在,便是將來,便是幾十年以后,我想,還要有許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所以我打算將他重印一下。”[4]顯然,魯迅非常認同阿爾志跋綏夫對于現實的清醒審視,魯迅的其他小說也時時浮現“綏惠略夫式革命者”的影子,汪暉曾說:“魯迅小說對于中國社會的歷史、現實和未來的思考,正是從先覺戰士與群眾的關系的獨特發現和感受開始的。”[5]魯迅的小說著力刻畫群眾的愚昧與革命者的悲哀,他刻畫了一系列的先覺者形象,汪暉將覺醒的知識者在社會變革過程中的心理過程概括為“狂人的發現——夏瑜的悲哀——N先生的憤激——魏連殳的復仇”,魏連殳正處于心理軌跡的最后一環,也是絕望心理最濃重的一環。狂人、夏瑜和N先生這三者都是《吶喊》中的先覺者形象,而魏連殳則出現于《彷徨》小說集中。從《吶喊》到《彷徨》,魯迅的心理不斷變化。創作《吶喊》時,魯迅雖抱著“鐵屋子萬難破毀”,但仍主動壓抑絕望之情,有意識地在創作中賦予作品以希望的光芒;到了創作《彷徨》之時,曾與魯迅并肩作戰的啟蒙者們漸漸分散了,魯迅深感孤獨與革命成功的渺茫,他在談到《彷徨》時說:“戰斗的意氣卻冷得不少。新的戰友在哪里呢?”[6]啟蒙的失敗、朋友的離去使魯迅的心境更趨向絕望,這種絕望之感投射到作品中,便成就了小說《孤獨者》中魏連殳自我毀滅性的悲劇命運。《彷徨》前附上了屈原《離騷》中的“朝發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魯迅引此詩自證心志,正體現了他在改革路途中信念堅定但有所懷疑、迷茫的狀態,阿爾志跋綏夫對于革命者心態的刻畫引起了魯迅的共鳴,《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即是魯迅由綏惠略夫所啟發而塑造的具有相似心理軌跡的中國改革者。
二、不同的復仇之路
雖然綏惠略夫與魏連殳最終都走向了復仇的結局,但他們復仇的形式是不同的,促使他們走上復仇之路的因素有著微妙的差異。
從其復仇的形式看,綏惠略夫以射殺劇院中無辜的觀眾完成對社會的報復,而魏連殳則以玩弄世人、折磨自我為報復方式;一者向外,一者向內。綏惠略夫原本只是在劇院逃避追捕的時候,為自衛而故意開槍引發混亂:“綏惠略夫倚向廂房外面,痙攣地伸著手,便直接地開槍,并不瞄準,射到平安的毫沒有料到的頭顱的海里去。”[1]然而無辜觀眾的恐慌卻使他產生了復仇的快感,于是又開槍,蓄意地射殺民眾,“綏惠略夫瞥見了許多回顧的驚怖到幾于發狂的臉,于是又報了不可想象的愉快,從新的開槍,但這次卻有了計算,瞄著密集的大眾的中央了”[1]。綏惠略夫不僅對于同樣是改革者的亞拉借夫的死亡冷眼旁觀,更將憎恨的火焰對準了原本深深熱愛著的人民,在內心絕望情緒的噴涌中與群眾同歸于盡,“他報了涼血的殘暴的歡喜,施行復仇了”[1]。魏連殳的復仇相對而言不如綏惠略夫那般激烈,他對社會的復仇形式只是處于居高臨下的地位玩弄前倨后恭的愚昧世人。在扮演著他原本所憎惡的角色時,魏連殳毫不掩飾對于世人的嘲諷:“魏大人自從交運以后,人就和先前兩樣了,臉也抬高起來,氣昂昂的。對人也不像先前那么迂。”[2]他由客氣地稱人“老太太”變為叫“老家伙”,甚至于對他原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的孩子,也持玩弄的態度,“要他買東西,就要他裝一聲狗叫,或者磕一個響頭”[2]。這種復仇看似是對于人們的戲耍和諷刺,實際上是魏連殳對于自己靈魂的折磨。正如薛毅所解讀的:“魏連殳以對權勢的游戲來讓世人亮相,亮出其‘磕頭和打拱的本性,傲然而輕蔑的詛咒他們不配有更好的命運。但復仇的同時又是他滴血的心慘傷到極點之時。他的復仇愈成功,愈證明他作為一個新黨、異類的存在毫無意義。最后,靈魂就像對世人復仇一樣對自己的肉體復仇,蔑視和踐踏肉體,直至死亡。”[7]綏惠略夫的復仇是一種向外的、與世人同歸于盡的形式,而魏連殳的復仇則是一種向內的、折磨靈魂的自我毀滅。
綏惠略夫與魏連殳的復仇方式的不同與導致他們走向毀滅的原因有著密切的關系。從他們心態發生轉折的直接原因看,二者都是因為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朋友或伴侶遂而逐漸消沉;但分析其情感傾向,令他們走向絕望的內因有所不同。綏惠略夫的消沉源自對民眾的失望,“他想,在那一回,當他所愛的那女人,被絞的時候,或是他知己的誰,去就那自顧犧牲的死的時候,也沒人嚷出苦痛與恐怖來,也沒有人離開了他自己的營業,人們也并不互相關聯”[1]。革命者為拯救人民而犧牲,然而人們對其犧牲所呈現出的事不關己的冷漠態度令綏惠略夫憤激,他為人民的自私麻木而悲哀,這種悲哀最終使他的思想由最初的關愛人民轉化為憎恨人民,認為“人是從天性便可惡的”,而他以前所崇奉的愛、同情等美德,也“只是一個蓋子,措此遮掩丑態,以及抑制那能使各種生活為難的掠奪本能”[1]。魏連殳的困境則在于對自我價值的迷茫,原先的魏連殳雖然也時時感到困窘,但終究還有理解、支持他的朋友作為精神支柱,“然而我還有所為,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個愿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就這么大”[1]。真正摧倒他的是朋友的被害,魏連殳與世界的情感聯系被隔斷,成了一個“零余者”,原本支持著他的精神力量突然坍塌,將他推向孤獨與自我毀滅。在做了杜師長的顧問后,原先那些鄙薄他的人轉而對他阿諛奉承、百般討好,這樣的愚昧更讓他深感自己作為革命者的失敗與無意義,最終逐漸絕望。在魏連殳寫給“我”的信里,他自問自答道:“你將以我為什么東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2]無論旁人以何種眼光看待他,他都不再有爭辯的興趣和欲望,此時的魏連殳對于自我存在的意義已經完全不在乎了。無論比較兩者的心理,可看出綏惠略夫的絕望是對持旁觀者態度的麻木群眾的絕望,而魏連殳的絕望則是出于對自我價值的懷疑與幻滅,一者向外,一者向內,這種思想傾向的差異最終導致他們復仇形式的不同。
作者的傾向決定了小說中主人公的行為方式。荷蘭學者佛克馬評價《工人綏惠略夫》一書時說道:“總的說來,這部小說是為恐怖主義辯護的。”魯迅曾評價《工人綏惠略夫》為“一本憤激的書”,他說道:“然而綏惠略夫臨末的思想卻太可怕。他先是為社會做事,社會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殺害他,他于是一變而為要向社會復仇了,一切都是仇仇,一切都破壞,中國這個破壞一切的人還不見有,大約也不會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4]魯迅意識到綏惠略夫思想上的偏激之處,由此也可看出魯迅對阿爾志跋綏夫的極端個人主義是持不贊成的態度。正如孫郁所說:“阿爾志跋綏夫是尼采和托爾斯泰思想的破碎的組合者,那些美麗的瞬間還有著邪毒的東西。魯迅清醒于此,知道哪些可取,哪些要抵制。”[8]魯迅對魏連殳復仇形式的處理正反映出魯迅的克制與取舍,這正是魯迅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超越性所在。
三、思想基調的差異
從綏惠略夫與魏連殳的思想基調看,綏惠略夫的情感呈現一種激進的狀態,雖然綏惠略夫平時維持著冷漠、疏離的形象,但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一旦爆發,他的情緒就會如熔巖一般噴涌而出、難以遏制。這種情感的噴發在綏惠略夫出現幻覺、看見已故的愛人時達到高潮。他在幻覺中與另一個自己對話,那另一個自我事實上就是當初決心獻身于拯救人類的偉大事業的年輕的綏惠略夫。兩個自我激烈的辯論展現了他心理變化的歷程,最終,愛與同情被激憤的恨意所湮滅,“我只有憎!為什么,我應該愛你們人類呢?因為他們豬一般地相互吞噬,或者因為他們有這樣不幸,怯懦、昏迷,自己千千萬萬地聽人趕到桌子底下去,給那兇殘的棍徒們來嚼吃他們的肉么?我不愿意愛他們,我憎惡他們,他們壓制我一生之久,凡是我所愛,凡是我所信的,都奪了我的去了……我報仇!你明白了吧”[1],綏惠略夫在完成了這段對人民的控訴以后,徹底走向絕望的深淵——“決絕了人間”。魏連殳的情感則是內斂的,小說中的“我”對魏連殳說:“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失去摯友的痛苦、無人理解的孤獨、對自我價值的懷疑,種種復雜的情緒織成一張網將魏連殳纏住,使他無法脫身。但魏連殳始終是隱忍不發的,即使遭到了他最在意的孩子們的仇恨時,他也沒有表現出激烈的反映,只是“似乎微露悲哀模樣”、“但他卻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力的吸煙”[2]。魏連殳將內心糾結的復雜心緒竭力抑制住,并不輕易流露出來。比較二者的情感基調,綏惠略夫比魏連殳有著更濃厚的憤激色彩。
綏惠略夫與魏連殳思想的差異性正反映了阿爾志跋綏夫與魯迅的不同主張。《工人綏惠略夫》與《孤獨者》中的主人公與作家的關系都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在一定程度上綏惠略夫與魏連殳可分別看做是阿爾志跋綏夫與魯迅的人格的鏡像投射。阿爾志跋綏夫在談到《工人綏惠略夫》時曾說:“這個故事,是顯示著我的世界觀的要素和我的最重要的觀念。”[1]魯迅提出:“阿爾志跋綏夫是主觀的作家,所以賽寧和綏惠略夫的意見,便是他自己的意見。”[4]從小說可看出綏惠略夫與阿爾志跋綏夫在思想上的一致性,綏惠略夫同阿爾志跋綏夫一樣,都屬于無政府主義者;從兩人的經歷看,阿爾志跋綏夫在與疾病和饑餓的殊死搏斗中經歷了社會的變動,敏感著時代精神的整體變遷。疾病的折磨和精神的痛苦讓他時刻感受到死神從四面八方襲來。他由愛生恨,發不盡內心的牢騷和憤恨,然而沒有自殺,走上了一條被捕、幾乎被割頭和流亡的道路,最后病死異鄉,阿爾志跋綏夫的命運與綏惠略夫呈現了驚人的相似,《工人綏惠略夫》正似阿爾志跋綏夫自身命運的讖語。
魯迅與魏連殳的關系則更為清晰,魯迅曾不假思索地對人說:“其實,那是寫我自己。”[9]在小說中處處可見魯迅在魏連殳身上的投影,從《孤獨者》中對魏連殳的外貌描寫便可看出他與魯迅在外在形象上的高度相似性:“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和濃黑的須眉占了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放光。”魏連殳被鄉人稱為“吃洋教的新黨”,魯迅同樣自小即赴日留學,所接受、認同的均是西式思想。從鄉人對魏連殳的評價也可看出魏連殳對傳統禮教的反抗,“因為逆料他關于一切喪葬儀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而魯迅對封建禮教的態度在其多篇小說中均有體現,其在《狂人日記》中直指封建禮教“吃人”。兩人均對孩子寄予重望,魏連殳將孩子“看得比他的命還要重”,認為孩子就是中國的希望,魯迅說:“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10]魏連殳關注、扶持失意的年輕人,他的客廳中常常擠滿了落寞的青年,這與魯迅給青年讀者們回信、會見年輕朋友極其相似。魏連殳為失去了相伴前行的摯友而痛心,而魯迅的《挽丁耀卿》、《紀念劉和珍君》、《哀范君三章》、《悼楊銓》、《為了忘卻的記念》等文更是一字一淚,篇篇均為椎心泣血之作,足可見其亡友的切膚之痛。薛毅總結道:“魏連殳是魯迅與世界對立的關系中體驗最為痛切、悲哀、憤怒的那部分的外化,并結合著他對中國式的綏惠略夫命運的思考,結合著糾纏魯迅心靈的死去了的朋友(如范愛農)的影子。”[7]
阿爾志跋綏夫在與時代的精神搏斗中背負了滿身創傷,他的內心充溢著憤懣的怨氣,投射在作品中,便造就了綏惠略夫絕望的精神世界。孫郁曾說:“阿爾志跋綏夫的特別之處是,搖擺于托爾斯泰和尼采之間,在抵抗和非抵抗中徘徊不已,最后成為厭世的作家。他在弱小者那里看到了世道的不可救藥性,一再在文本里暗示自己的價值立場。可是這種暗示又常常是矛盾和痛苦的,他對未來的失望也盡在筆端,以致像霧一般彌漫在作品上空。”[8]綏惠略夫更像是阿爾志跋綏夫絕望情緒宣泄的承載對象,卻沒有進一步思索救世之道。相較而言,魯迅對魏連殳精神世界的塑造則更深一層,魏連殳所背負的不僅是魯迅革命路途中的失意、孤獨的情緒,還有他對于人性作用、生存希望及革命意義的困惑與探尋。阿爾志跋綏夫借綏惠略夫之口下了人性之本惡的定論,而魯迅則對此進行了更深入的思索。魏連殳說:“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所攻擊的壞,那是環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而“我”則反駁道:“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果?”薛毅指出,這是魯迅揭示癥狀小說的新的發展,在外在環境與內在欲望這一縱深關系中,顯示出啟蒙理性的批判力量,這種批判不只是對傳統觀念的批判,而且是對人本身的剖析[11]。魯迅對于生存價值與革命意義的拷問在魏連殳的心理活動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小說中多次提到魏連殳說“我要活下去”,而“我”則問道:“為什么呢?”“我”的發問,實質上是對魏連殳生存價值的拷問,魏連殳原本要為了“愿意他多活幾天”的人努力生存下去,而在失去了這樣的精神支柱后,他為了不讓“不愿他多活幾天”的人得逞,仍然堅持著,這是他作為一個革命者的堅守,也是在無法尋得生存意義的絕境下一種無奈的選擇。然而最終“我”發覺已漸漸將魏連殳淡忘了,魏連殳的生存價值仿佛趨于虛無。魏連殳在復仇中對世人愚昧的譏諷實質是革命意義未能實現的表征,革命者為喚醒麻木的國民而走上改革之路,但改革效果并未如人所愿。魯迅由此提出了對革命意義的質疑,1923年魯迅在女師大發表講演時說道:“阿爾志跋綏夫曾借了他所做的小說,質問過夢想將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因為要造那世界,先喚起許多人來受苦。他說:‘你們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么給他們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將來的希望。但代價也太大了,為了這希望,要使人練敏了感覺來更深切的感覺到自己的苦痛,叫其靈魂來目睹他自己腐爛的尸骸。”[12]《工人綏惠略夫》停留于對人民無反抗精神和革命無意義的指責,而魯迅則將其進一步深化,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他批判庸眾,也從人道主義的視角對喚醒人民的先覺者提出懷疑,可見魯迅在懷疑一切、反抗絕望的同時仍帶有對人們深切的悲憫。
魏連殳這一悲劇的革命者形象,乃是魯迅借鑒綏惠略夫而進行的本土化塑造,承載著魯迅的思考與困惑,從中可以看出魯迅對于外來文學的借鑒、取舍與深化。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譯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12.
[2]魯迅.魯迅選集[M].北京:線裝書局,2007.03.
[3]魯迅.兩地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09.
[4]魯迅.華蓋集續編·記談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07.
[5]汪暉.魯迅前期的思想、創作與阿爾志跋綏夫[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6,10(28).
[6]魯迅.魯迅自選集[M].上海:上海天馬書店,1993.03.
[7]薛毅.孤獨者細讀[J].魯迅研究月刊,1994(7).
[8]孫郁.從迦爾洵到阿爾志跋綏夫[J].文學研究,2015,6(30).
[9]胡風.魯迅先生.[J].新文學史料,1993(1).
[10]魯迅.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2.
[11]薛毅.雙重主題的演變(下)——《吶喊》《彷徨》綜論[J].魯迅研究月刊,1991,7(30).
[12]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