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治勇
部編本選入了節選自《史記》的《周亞夫軍細柳》,此文如蒼山綿延,給人一派爽心悅目之感。司馬遷不僅在大處處理得精妙異常,即使在言語的細節上,哪怕每一個字也打磨得珠圓玉潤,使之在塑造人物,語言的樂感等方面顯出無比的力度。教參已經從對比、襯托、側面描寫等角度對此文作了分析,在此不再贅言。本文立足文本的語言,從句式、標點、用詞等角度入手,在語言的細節上細讀文本,以期從篇章出發,具體感知《史記》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之魅力。
一、句式的力度
①“以……為……”“以備胡”
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邊。乃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
這一段主要圍繞“大入邊”之“大”來構建段落。整段文字看似與“大”無關,實則處處圍繞“大”字做文章。寫漢武帝三封將軍“以備胡”,這是從內容上寫胡人“入邊”之“大”:邊關吃緊,戰勢嚴峻。為了達到內容與形式的珠聯璧合,司馬遷在言語上連用三個“以……為……”之排比句式,以排山倒海的“聲”勢從言語上體現了“大”,以此增強文章的氣勢,形成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急感。不僅如此,司馬遷甚在意言語細節。在連用三個“以……為……”時,打破言語的慣性,突然在第二個“以……為……”中省略了“以”字,這看似唐突,實則其心可鑒,省略第二個“以”字后,“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不僅在視覺上間隔縮短,而且在朗讀時彼此節奏加緊,聯系更加緊密,軍情更顯危急,胡人“入邊”之形勢就顯得更“大”。而且,三個“以……為……;……為……;以……為……”之間張弛有度,一緊一松,營造了語勢上的跌宕起伏,極具音韻之美。
此外,“以備胡”三字也不可忽略。司馬遷不在每一個“以……為……”加上“以備胡”而只在最后一個上加“以備胡”,這其實也頗微妙,值得咀嚼。
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
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以備胡;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備胡;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
在語言上,改文連用三個“以備胡”在體現了軍情緊急的同時,卻多了一種從容,以致消減了三個“以……為……”句式營造的緊湊感,而且前兩個“以備胡”在“胡人大入邊”的背景下,讀者自然懂得封將是為“備胡”,所以自然無需每個句子都來一個“以備胡”了。與原文相比,原文的備戰氣氛,緊張心理,“入邊”之“大”顯得更為激烈。同時,原文的言語連用三個“以……為……”,猶如琵琶獨奏,十面埋伏,直至最后才以一個“以備胡”收尾,猶如弦斷聲停,緊張氛圍直達巔峰,無以加復。
尺幅之間,三個“將軍”,三個“以……為……”,一個“以備胡”處處緊扣“大”字行文,處處不忘音韻的抑揚頓挫,言語簡練之美,真不負“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之美譽。
②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
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
如果拍攝電影,司馬遷絕對是一個高明的導演,他精于鏡頭的選擇,緩急的的處理。作為一位作家,他深諳讀者的心理,在行文時深知如何讓筆下的文字爆發出張力。“上自勞軍”四字可謂是全文關鍵情節的精煉概括,在結構上它承接了第一段的胡人入侵的背景,又開啟了下文故事的敘述。更為關鍵的是它引起了讀者的閱讀情趣:漢文帝的勞軍是一種什么情形?會與眾不同嗎?那些軍士又會如何對待他?
但司馬遷在挑起讀者閱讀趣味的時候,卻和讀者捉了一下迷藏。他讓讀者大大的失望了。他寫道:“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所到之處,群臣跪拜,君王威風凜凜地“直馳入”。所有的一切與歷史上的君王勞軍并無二致。但作為文學,作為語文課堂的解讀,在這里,我們要關注司馬遷的語言,這是一種如駿馬疾馳的語言。在這里,所有“勞軍”該有的最重要的東西,諸如勞軍時人物的言行神情等都消失的一干二凈。這與“勞軍”之“勞”相距千萬里,和“勞軍”沒有半點關系。漢文帝的勞軍是徒有虛名,充其量只是一種擺設,一種幌子。非但如此,司馬遷還將漢文帝的勞軍寫得如同盜匪入境:“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已而至細柳營”,請注意:“霸上”“棘門”“直馳入”,“已而”兩個邊防的大軍營,竟然只用了一秒不到的時間,如閃電劃過。這是勞軍嗎?這分明是為了顯擺君王的霸氣呀。文章于寥寥數字間,寫出了似“勞”非“勞”,寫出了君王的霸氣和將士的媚氣。之所以說司馬遷深諳讀者的心理,也在于此,如若此處用字太多,一則于文旨不合,二者太繁瑣也會讓讀者不耐煩。所以,惜墨如金,在讀者失望時切換情景,把鏡頭轉向細柳營,既合讀者的心理,又合乎文章的主旨。同時,此處將士的媚氣,君王的霸氣又與下文將士的剛氣,君王的“受氣”形成強烈的反差,給人強烈的震撼感,所有的一切都在為周亞夫伏筆。
正待讀者有點失望時,司馬遷將畫面轉向了細柳營。司馬遷描寫細柳營時,他精心選擇了語言,一連用了四個動作組成四個特寫鏡頭:“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其中“被甲”是整體特寫,“銳兵刃,彀弓弩,持滿”是局部特寫。在字數的安排上,首尾均用了兩個字,中間兩個各用三個字。這樣在音韻上形成對稱。短句的運用與鏡頭的特寫相得益彰,更好地體現了細柳營嚴肅甚至莊嚴的氛圍,與前面的霸上和棘門軍營之情況迥然不同。你看:一個個將士身穿鎧甲,刀刃出鞘,張開弓弩拉滿弓。這哪里是迎接君王的到來?這分明是嚴陣以待,對付敵人啊。這樣的場面可謂驚心動魄。而此時,讀者剛要分散的閱讀力又被此緊緊牽引著。
二、標點的力度
①“改容式車。使人稱謝”——句號的魅力
天子為動,改容式車。(天子)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
按照常理,“改容式車。使人稱謝”改用逗號似更連貫。前后兩個句子的主語皆為“天子”:天子被感動,神情嚴肅扶著車前橫木府下身子,并派人向周亞夫致意。這樣理解是合乎事件發展的態勢的,且前后聯系緊密。而文本卻打破了常規的逗號而改用句號,況且是在后一個句子省略主語的前提下用句號,這顯得有點異常。但“異常”處有風景。圍繞文本,細究語境,我們即可知道這是文本的秘妙所在,標點之中有波瀾,進而可知替《史記》加標點者深諳司馬之心。我們可以作如下分析:
倘若用逗號,看似連貫,自然,緊密,實則有背邏輯。“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漢文帝已然“改容式車”,君臣面對,近在咫尺,又何須再派人向周亞夫“稱謝”?難道他自己當面“稱謝”不更方便嗎?不更能體現他的誠意嗎?又何需多費周章?也許有人會說:那是漢文帝顧及面子,放不下天子的尊嚴,親自對一個將士說“朕敬勞你”有點難堪。倘若如此,難道堂堂天子親自勞軍,無關尊嚴?更何況邊關路遠,勞軍要歷經跋山涉水之苦,這“勞軍”的“作秀”也太不值得。而且一步之遙派使臣“稱謝”,這不明顯是在擺架子嗎?“上自勞軍”,為的是贏得將士之心,以備胡人入侵,保衛漢家基業。“士為知己者死”,而漢文帝與周亞夫君臣面對卻要“使人稱謝”明顯有點君威招搖,虛情假意了,如此又怎能贏得將士之心?漢文帝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道理。故而“面子說”難以成立。
更何況文中有“群臣皆驚”為證,群臣“驚”的就是周亞夫面對君王的表現,還有漢文帝對周亞夫將軍“改容式車”之莊重。而且下文漢文帝面對群臣直言:“此真將軍矣!”更是將認為其“使人稱謝”是為面子的觀點擊破。
那“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用句號原因何在?比起逗號又有什么妙處?這關鍵還要看文中“改容式車”四字。此四字可見出漢文帝面對亞夫言行時內心震撼之強烈:
在細柳軍營,漢文帝可謂遭到“四難”的尷尬境遇。先是先行引導人遭拒絕——“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再是皇帝自身被拒:“上至,又不得入”,三是入營后又遭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的警告,四是周亞夫見君不跪而以“軍禮見”。相比于漢文帝在霸上與棘門的“直馳入,將以下騎送迎”之天子威儀,他在細柳軍可謂是“虎落平陽”“落地鳳凰”,可謂顏面掃地,威儀無存。但漢文帝沒有半點怨怒,反而“入鄉隨俗”,并在面對周亞夫時“改容式車”,而后面對群臣極力稱贊周亞夫“此乃真將軍矣”,稱霸上及棘門軍為“若兒戲耳”。可見細柳軍的一切帶給他的震撼何其強烈!因為他深知軍紀嚴明是一支軍隊作戰取勝的前提。而一支優秀的軍隊離不開一個優秀的將軍。他從細柳的軍士身上明白了什么是軍紀嚴明,什么是凜然不可侵犯,看到了周亞夫的治軍有方,看到了周亞夫的令行如山,看到了周亞夫的剛正不阿,看到了周亞夫的恪盡職守。唯有如此的將軍方能帶出如此優秀的軍隊。漢文帝被眼前的周亞夫震撼了。“改容式車”之時,漢文帝已然忘卻了自己是帝王,此時他的心中唯有對周亞夫的敬佩與贊嘆。我們的眼前可以有這樣一幅畫面:坐在車上的漢文帝神情莊重,他的目光流露著深深的敬意,甚至有著無比的驚奇,他的雙唇絲絲地顫動著,他想說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他站立起來,雙手扶著車前的橫木,緩緩地府下身子,以示自己對周將軍的無比敬意。亞夫將軍也雙手拱抱,深深地彎下了身子。當漢文帝回到座位上時,才發現自己沒有對周亞夫說過一句話,他似乎覺得這難以表達自己對周亞夫的敬意。但此時的周亞夫早已不再眼前。于是,漢文帝招一招手,對使者說:請告知周將軍,就說“皇帝敬重地慰問將軍”。這里,我們看到的是眾人所忽略的“上”,當所有的人都在贊美周亞夫的時候,我們切不可忘了漢文帝。這是一個智慧的圣君。他知道:他雖然遭到拒絕,雖然看似在細柳營失卻了天子的威儀,但實際上他已經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了。他從周亞夫的身上看到了大漢帝國的未來之廣袤,國威之凜然不可侵。此時君王個人的“服”與“失”,正是大漢帝國永遠的“贏”與“得”。此乃大得!
司馬遷在這里其實隱藏著一個國家基業長治久安的哲理:圣君與賢臣良將實乃一國之根基。唯有圣君,方有良將,方有 “民信之”。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二者如雙碧,相輔相成。
而這,司馬遷并未明言。他將它略過了。是真的略過了嗎?沒有。這一切都蘊藏在字里行間。課文未選入的文字更闡明了這一點:
月馀,三軍皆罷。乃拜亞夫為中尉。
孝文帝且崩時,戒太子曰:“極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文帝崩,拜亞夫為車騎將軍。
倘若用逗號,言語看似連貫,實則帶來的不僅是邏輯的問題,更會破壞了文本的神韻。若用逗號,這些故事還在嗎?這些場景還會再現嗎?倏忽而過的逗號里,所有的美妙都消失了,所有的哲思都不在了。但是,這個句號,當我們覺得它不妥的時候,當我們駐足凝望的時候,那深埋在時空里的人與事都有了靈氣,煥發出了奕奕神采。
一個逗號里,省略的是細節,是畫面,是場景,是故事,是治國的哲理。一個標點,它帶給我們的是無比豐富的想象。好的文字,它可以喚醒我們的心靈,讓我們跟隨它,走進它,從而獲得心靈的豐富。這要感謝的是司馬遷,也該感謝那個給司馬的文字加標點之人,因為他的深知,因為他用一個看似有問題的“四兩”的句號挑起了司馬遷那重如“千斤”的文字,用一點火燃起了司馬遷那廣袤的草原。
②嘆號對句號——看似無“情”實濃“情”
這個“情”,既是“神情”之“情”,也是“情感”之“情”。前者是對文中人物,后者是對司馬本人。通觀全文,可知司馬遷行文簡練之至。文中在敘寫人物語言時,極少涉及人物神情描寫,唯有簡筆勾勒——“先驅曰”“軍門都尉曰”“于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亞夫持兵揖曰”“文帝曰”——如同白描,惜墨如金。如果這些毫無修飾的“曰”放在當下的學生習作里,極有可能被教師打入冷宮。細讀司馬遷筆下樸素的“曰”,令我想起了在《老人與海》里,海明威也是如此吝嗇地寫“曰”的,初讀似乎無味,再讀實則蘊味。
初讀《老人與海》,怎么也理解不了大作家海明威在描述“說”的時候總是用“某某說”。不論“說”在哪個位置,“某某”與“說”之間總是零距離接觸。平淡的敘述似乎感覺不到一個“作家”該有的詞匯。“某某說”,重復又重復,單調復單調,簡直乏味透頂。一開始懷疑是翻譯的問題,于是翻閱不同版本,確實皆為——“某某說”。但是讀著讀著,慢慢地發現這“貧瘠”言語背后所蘊蓄著的悲哀、無奈、辛酸還有堅毅。那日出而作日落而休,年年如是周而復始的桑蒂亞戈的生活里,除了那個小男孩,他還有誰可以共談?除了海中之魚,他還有誰可以訴說?更何況面對茫茫大海,面對一連多日捕不到魚的“霉運”。樸素的“說”是與老人的生活現狀水乳交融的,任何的修飾都是多余。老人的生活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生活,一種為理想而戰的生活。英雄的生活不在于說,而在于行動。一切看似華麗的修飾都是無聊的。海明威借助樸實的甚至有點簡陋的言語,刻畫出了靈魂的偉大。樸素的言語形式與高貴的精神內涵聯系得如此踏實,如此堅硬。堅硬得似水。司馬遷寫“曰”,也與之有異文同質之妙。只是海明威的簡練與老人的生活情思水乳交融,司馬遷的簡練則因人物言語(標點)而熠熠生輝。葉圣陶先生說:“標點之于言文有同等的重要,甚至有時還在其上。”此言正好用來評價《周亞夫軍細柳》之言語。因《史記》的標點乃后人所加,故而我們可以說給《周亞夫軍細柳》文本加標點者與司馬遷異體同思,呼應千載。
先驅曰:“天子且至!”
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
在“先驅至,不得入”時,先驅曰:“天子且至!”一個感嘆號,將人物說話的神情語氣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我們可以想見先驅可能怒氣沖沖或盛氣凌人的模樣。在嘆號的補充下,原本粗筆勾勒的“先驅曰”三字就不再單調干枯,卻充滿了水氣淋漓的動態美,帶給人無窮的回味——先驅是如何“曰”的呢?與此同時,前文之“不得入”三字的簡筆也變得無限豐富起來,它里面有著極為豐富的故事,帶給我們無限豐富的畫面感與想象空間——那初到的先驅與細柳營的軍士之間發生了什么呢?從而使文本變得無限豐富起來。
“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句末的句號里,盡顯了“軍門都尉曰”之“曰”的神情和態度,與上文先驅“天子且至!”的嘆號形成強烈反差,一個盛氣凌人、怒不可遏,一個有禮有節、淡定從容。這反映的不僅僅是“曰”者的品質,更是周亞夫將軍的治軍有方,訓練有術的能力。“軍門都尉曰”的背后站立著一個周亞夫。而這又何嘗不是司馬遷下筆時內心情感的折射呢?
一個標點的背后有著音容,有著故事,隱藏著一個高大的人,蘊蓄著作者對人物的情感。看似平平淡淡的文字,因為標點的存在而搖曳生姿了。可以說,標點讓文本的留白變得豐滿。
三、虛詞的力度:“于是”和“乃”彰顯圣賢風度,揚起故事波瀾
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于是天子乃按轡徐行。
①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
當漢文帝至細柳營欲入被阻時,司馬遷僅用了“不得入”三字,不可謂不簡。從文本繁簡而言,去掉緊隨“又不得入”后的“于是”:
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
“漢文帝不能進入,就派使者手持符節下詔令給周亞夫將軍……”這未嘗不可。但是,用上“于是”,事件發生的時間長度就出來了,故事就有了空間,前文“不得入”三字蓄藏的君與將士之間的言行矛盾就出來了,漢文帝被阻的無可奈何感就出來了。若刪除“于是”,這一切將無存。面對尷尬,漢文帝并未發怒,而是轉變了策略——從周亞夫身上尋找突破口。一個“乃”字反映出了他轉移思路的靈活。這是一個極為智慧的君王。在“于是”的尷尬無奈面前,他沒有為自己顏面的喪失,尊嚴的“侮辱”而發怒,卻依然保持著清新的頭腦,言語依然不失一個君王的大度與風范。他說:“吾欲入勞軍。”句號反應的是其說話語氣的從容平和。“欲”乃“想要”之意,表達的只是自己的愿望,且給了對方從容的取舍空間。“我想要進入細柳營慰問軍士”,言外之意是:“我只是想要,沒有一定要進入。如果軍情不容,那我也不會強求進入,一切遵照軍令行事。”這展現了漢文帝的明事理,識大體,不愧為一個圣君。“吾欲入勞軍”之“欲”與后文的“其將固可襲而虜也”之“固(必,一定)”有天壤之別。倘若是“吾固入勞軍”(我一定要進入軍營慰勞軍士),則帝王之粗魯、無禮、傲慢盡露了。
②亞夫乃傳言開壁門。
結合全文語境,此句之“乃”作“才”理解更顯人物性格。“上自勞軍”,規模定然不小,聲響必不靜寂,更何況已經去了霸上和棘門,并“已而之細柳軍”,可見霸上、棘門與細柳三者之間距離并不遙遠,王帝勞軍的信息定然會傳到細柳軍營。不遠的距離,不小的規模,轟動的聲響,種種因素都告訴我們漢文帝將要去慰問細柳軍之事,周亞夫不大可能不知曉。而在此情境下,周亞夫非但未曾親自迎送,也不曾囑托軍士在君王到來之時要開門迎接。軍營里卻嚴陣以待:“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一副劍拔弩張之勢。這哪里是迎接君王,分明是與敵搏殺啊。我們甚至有理由推測,軍士口中之“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是周亞夫在得知漢文帝將前來勞軍時而有意叮囑士兵的。更何況在“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時,周亞夫竟未親自前往迎接,而只是“乃傳言”。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周將軍是有著獨立的思想與個性的。這從下文周亞夫與君王相見時,并未下跪,而以軍禮“持兵揖”也可見出。
故而,這個“乃”字作“才”字理解更合文本語境。如此,周亞夫的治軍嚴明、令出如山、恪盡職守、剛正不阿、凜然不可侵的良將形象更躍然紙上了。
③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于是天子乃按轡徐行。
此時的漢文帝雖得以入軍,但依然是處于“從屬”地位。“將軍約”“軍中”,所有的言語都不離周亞夫,儼然將周亞夫駕于漢文帝之上。“不得”乃“不可以”“不能夠”“不準”之意,大有“我之地盤我做主,任何人不許放肆”之囂張。君王在朝堂上的威儀與尊嚴在此蕩然無存。面對軍營之“約”,漢文帝非但無半點意見,而是一切照章辦事,依約而行,軍中規定“不得驅馳”,那就“按轡徐行”吧。這在隨后的“于是”“乃”里得到了很好地體現,于是,一個識大體、明事理漢文帝的就出來了。
幾個小小的虛詞,就將圣君良將的形象描畫得呼之欲出,正可謂虛詞不“虛”。這些虛詞在除卻彰顯人物形象之外,在文章的波瀾上也意義不凡。它們使故事變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趣味橫生。
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于是天子乃按轡徐行。
先是先驅遭拒,“不得入”,此一波;再是“上至,又不得入”,一個“又”字再掀起二波;“于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將軍只是“乃傳言開壁門”,并未親自迎接,出人意外,三個虛詞再推一波;進入軍營后,“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于是天子乃按轡徐行。”虛詞于此掀起四波。尺幅之間,司馬遷憑借虛詞之力,極盡敘述之能事,盡推故事之波瀾,使敘述波波相連,跌宕起伏。
李長之在《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中評論《史記》道:“從來的史書沒有像它這樣具有作者個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經驗、生活背景,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腸。……”細讀《周亞夫軍細柳》,我們也可見司馬遷的情感:對所寫人物的情感,對治軍的觀點,對君王治國的期盼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