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利
摘要:中國當代文學史中的農民英雄形象有十七年文學時期的梁生寶、新時期文學的孫少安等典型代表,莫言在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中塑造的“西門金龍”流著地主血脈,在國家主流秩序占絕對主導的社會中主動積極,天資加機遇,成為一名新維度意義上的時代英雄。通過“西門金龍”,莫言將當代文學形象中的農民英雄的書寫提升到了一個嶄新境界。
關鍵詞:農民;時代英雄;新維度;人性狀貌
塑造時代農民英雄,是貫穿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一個傳統。十七年文學,就涌現了農村合作化運動的英雄梁生寶。新時期以后,當代農民英雄人物敘事遵依“文學是人學”的規律,那種把人物僅當作具有鮮明階級性征的政治符號的寫法漸行漸遠,出現了孫少安式的始終保有健全道德人性的新英雄。進入新世紀,長篇小說《生死疲勞》[1]以其噴涌般的氣勢,在對“西門金龍”為代表的一代新中國青年農民從1950年至2000年半個世紀的生命歷程的描寫中,將當代文學農民英雄的書寫提升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小說對西門金龍命運際遇的狂歡式言說,對其個人欲望和情感傾瀉的坦露,是作家莫言在個人豐厚的生存體驗基礎上,對當代文學農民英雄塑造的既有藝術模式深入反思與追問后的一次突破,體現著作家對當代農民應有的精神主體高度的思考、把摸與深度叩問。
地主血脈·時代英豪·農民英雄的新維度
“十七年文學”到“文革文學”,以社會主義社會為“典型環境”而塑造工農兵英雄人物的文藝觀念和寫作實踐盛行一時,在不斷收緊的“一體化”文學體制規約下,英雄的形象一再被純化。被譽為“嶄新的青年農民英雄形象”的“梁生寶”,有著標準“貧農”的階級成分,可謂“根紅苗正”,又義無反顧的投身農業互助合作運動,其言行表現在具有重大性質的斗爭中完全符合當時的政治方向和社會主義宏偉事業的目標,這樣的英雄形象,才是主流意識形態所認可的。到了新時期,路遙欲在變化了的歷史語境中重寫新的時代“農民英雄”,以表現國家意志的主流意識形態的敘事范式仍縈繞著他,其筆下的“孫少安”十三歲就參加勞動,勤勞且做事有頭腦,是家庭“主事人”和村里的生產隊長,后來承包磚廠發家致富,在鄉里出人頭地。與同為窮苦人出身的梁生寶相比,孫少安不再是單一的一心為集體的模范,可只要比較一下小說描寫的孫少安干起的大事件:一件敢于冒政治風險在生產隊里試行包產到戶,一件個人辦磚場追求發財,就會發現,前者表面上與當時的國家制度相忤逆,實際上是順承人民發展生產的潛在吁求的;后者則是響應黨的富民政策而起,兩件事都具有相當的社會政治的正確性,與梁生寶“頭頂麻袋片冒雨買稻種,帶領互助組進終南山扎掃帚搞副業”在本質上是一致的。
很顯然,在《創業史》、《平凡的世界》兩部經典中,“勇于奮斗,不懼勞苦,大公無私”是梁、孫二位主人公思想靈魂的核心,而最能呈現他們人生亮點的事件材料在經過作者精心甄選剔抉后,最終進入文本中的內容無疑都達到了作品誕生時代主流意識形態話語的規約標準,或不遠不近的契合了歷史理性的要求。
作為后來人,我不敢輕言妄議柳青、路遙兩位前輩作家在時代農民英雄的塑造上采取這樣的策略有無失誤,我只是深深遺憾,中國當代文學面對五十年來中國農民鄉土生存的無限浩瀚的歷史場景,除了上述兩部代表性的經典,真正的正面敘述始終匱乏,對那些農民英雄們真實的命運足跡與情感歷程的正態呈現一再稀缺!我們尊重前輩的文學探索,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在他們的藝術模式和成就前停滯不進,更不能因敬仰而淺化我們認識、把握中國五十年生活的深度,窄化我們本就不怎么寬廣的藝術視野。
新中國成立以來數以億計的時代青年成長的軌跡是各不相同的,不斷延展的時代也衍生出姿態各異的新英雄,“英雄”需要貼近生活真實的書寫模式和文學形象來表現,在文學觀念日漸多元化的新時期里,時代農民英雄的塑立也需有新的的策略途徑。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重視《生死疲勞》中“西門金龍”體現出的當代農民英雄書寫上的“新維度”,有極為充分的必要性。
小說中,因生父西門鬧在“土改”中被宣布為惡霸地主遭槍決,西門金龍自小隨母親迎春、養父藍臉共同生活。成人后主動加入人民公社大集體。“四清”運動中,金龍刷大字標語,為生產大隊辦黑板報,以“文化青年”的良好形象,受到工作組賞識。文革甫起,組織“金猴奮起”紅衛兵支隊,成立全縣第一個村級革命委員會,大演樣板戲。又誘迫重山弟弟藍解放帶牛入社以瓦解被村支書洪泰岳一貫視為眼中釘的全國唯一的單干戶藍臉的陣營,帶頭建設杏園豬場,迎辦全縣“大養其豬”現場會。在六七十年代西門屯的多個重大事項及活動中,金龍表現積極,成績突出,被組織當成接班人來培養,在政治上順利入團、入黨,從黨支部委員、團書記作到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在“政治至上”的時代里,西門金龍是一名受到上級組織公認的膽識兼備、積極肯干的時代好青年,堪稱西門屯一代優秀青年的典型代表,小說里寫到“20世紀70年代的西門屯是西門金龍的時代”是符合實際的。改革開放后,金龍仍領時代先風,搞經濟建設一馬當先,開公司當董事長,在商業大潮中呼風喚雨。當西門屯資深老革命洪泰岳思想停滯不前,視國家大政的寬松轉向為修正主義時,金龍卻能開導自己的政治引路人,用接地氣的表述方式道出“共產黨鬧革命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的真理。
在當代農民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生死疲勞》第一次走出“階級身份”的有形無形藩籬,真正近距離地深入了中國當代農村政治、經濟生活、意識變動的狀況,塑造出了“西門金龍”這一嶄新的代表。盡管新世紀的評論話語不會再輕易給金龍戴上同樣的桂冠,但毫無疑義,金龍是一位“社會主義的時代英雄”,符合黨對干部的政治和能力要求,受到西門屯—方鄉親父老的承認,在中國廣大鄉村的民間輿論里,也具有相當普遍的認可度。
選擇追求·天賦機遇·英雄成長有土壤
在高度統一的新政權體制下,國家威權無處不在,每一時代的青年們都不得不面對國家主流秩序的影響與波及。十七歲的金龍初具成人意識,在“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可以選擇”的理論支持下,主動脫離堅持單干到底的養父加入人民公社大集體,為自己的人生發展獲取一個相對平等的基本地位和起點。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而言,這遠遠算不上政治投機,在關乎個人發展的意義感與國家民族的需要相契合的問題上,直接參與社會發展主潮,獲取尊嚴而不是屈辱,金龍的選擇在億萬同齡青年中無可厚非。相較于十七年文學中眾多“一夜跨入革命”的英雄們,金龍形象有豐實的生活基礎。
初入大集體,金龍就在人前作“慷慨激昂,大話成套”的表態發言,每天晚上不辭辛勞就著油燈將社員們的勞動情況登記在冊。“四清”運動中,他天才般地寫出受人贊嘆十分有派的大字標語,辦板報引領了村里的輿論陣地。文革初始,敏銳的領會上級領導的指示精神,創造性地開拓局面,先是拉出屯里的走資派、壞分子到集市游行,又組織“金猴奮起”紅衛兵支隊,成立全縣第一個村級革命委員會。為保證在西門屯大隊召開的高密縣第一次“大養其豬”現場會,金龍翻看著一本油污的機械手冊,用環形膠皮帶將柴油機和發電機連接在一起,支持了大會麥克風的電流供應。屯里要辦杏園養豬場,金龍帶隊遠赴沂蒙山購來一千多頭豬,為豬場的籌建勞苦功高,下車便累的暈倒在地。
金龍不僅有符合時代政治要求的才華和積極性,也具備突出的魅力。入社當天,小公牛突然發邪勁將村民吳秋香頂翻在地,金龍一偏腿跨上牛背,揪耳朵、摳鼻孔將牛制服,贏得了洪泰岳社長的夸贊,體現出男子漢的勇敢和矯健。文革中,在大雪封路、信息全無的隔絕之地里,金龍率領紅衛兵支隊,硬撐著將火熱的“革命”氣氛堅持了一個冬季。為保持紅衛兵司令的莊嚴風度,金龍在冰雪寒冬只穿軍裝上衣和單褲,大病一場,展示出農家之子的頑強意志與韌性。鬧劇般的豐滿細節充分說明,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波詭云譎的政治形勢下,金龍的確算得上農村少有的“有文化”、綜合素質高又勤快肯干的好青年。
成功的英雄藝術形象永遠都不是神,英雄也是在具體生活環境成長的,英雄無一不具有“人”的生命體征。金龍同樣也有著普通人的困惑、焦慮、欲望、怨恨,普通人的夢魘、荒謬。紅衛兵軍上衣被母親煮皺,金龍急得鼻孔噴血。因將領袖像章掉進茅坑被擼去革委會主任成為勞動管制對象,怒氣滿腔,苦悶過、失意過。政治靠山常天紅被撤職,他孤獨迷茫過。與黃互助上杏樹談戀愛,刺激藍解放發瘋,為遮羞不得不狂飲求醉、裝瘋賣傻。為消除養父、弟弟單干造成的尷尬,他在黑板報上寫文諷刺挖苦,河灘擂打弟弟藍解放。他聽從合作社長洪泰岳吩咐,扛著鐵鍬監督單干戶藍臉犁地,準備隨時鏟斷踩著公家土地的牛腿,六親不熱,心冷成了一塊鐵。入社后的耕牛不聽使喚,金龍鞭打、踢打,將血肉模糊牛的鼻子拉豁開,最后將牛活活燒死。煊赫一時的杏園豬場倒塌大半,土崩瓦解,他心痛的嚎哭不已。文本中的金龍“人心復雜”,有自己獨特的性格邏輯和主導精神元素,有時表現得莊重嚴肅,有時暴虐得近乎瘋狂,有時狠硬得令人顫抖,最終成為一位性格完全稱得上豐饒、立體又飽滿又具有人性深度的農民英雄形象。這種新農民英雄模式的探索,在創作實踐上不僅為如何塑造當代農民形象開出了一條新路,更為新時期的英雄敘事注入了新的美學觀念。
總體看來,《生死疲勞》借助“西門金龍”這一形象,對新中國五十年的歷史與現實的在作家個人獨特經驗的基礎上做了富有意味的表達,“西門金龍”是時代農民的新英雄,也是對中國農民人性狀貌的一次深切關注與獨特挖掘,他的形象照亮了中國人生存狀態的現實本真。
參考文獻:
[1]莫言.生死疲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