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你見著馬良的時候,一定要夸他的畫,多鼓勵,你原來也是做群眾文化工作的嘛!
在去文化館的路上,李館長喋喋不休地對我說,馬良不容易,五十多歲的人了,畫沒畫出啥名堂,錢也沒掙著,還欠了一屁股債。咱們過去都是朋友,你是從北京回來的,又一直在文化部門工作,有權威性??!你再不給他點兒鼓勵,他就沒活路了!
聽著李館長的嘮叨,我不斷地點頭稱是。
文化館會議室墻上,掛了很多畫,大廳正中,擺放著一個寬大的條案,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條案旁,有一個落地式的穿衣鏡(是當年舞蹈班換裝用的)。穿衣鏡前,端坐著一位長須、長發,身披一件中式、對襟兒、白色綢布褂子的人。他右手拿著一把黑色的折疊紙扇,不緊不慢地搖著。剛一搭眼,我沒認出是誰,當他收起扇面,立起身迎上來的時候,才認出是馬良。
先別管馬良畫畫得怎么樣,大畫家的風范已然是很到位了。
寒暄過后,馬良就帶我看畫。無非是綠水青山,水榭樓臺。提款一律冬鶴。我知道冬鶴是馬良近幾年取的筆名,但我故意裝作不知,驚訝道,這是誰的畫兒?不錯呀!雖然我不太懂,可我家就住在大鐘寺愛家國際收藏品市場旁邊的太陽園,那里有很多名家的畫作,沒事的時候我常去那里看,我敢說,這些畫絕對不比那些名家大師們的作品差!
馬良見我夸了他的畫,眼睛里立時就進射出光來,問我,你知道這個冬鶴是誰嗎?
我故意搖頭說不知道。
冬鶴就是我呀!是我的筆名啊!馬良興奮地說:意思就是,嚴冬來了也不遷徙的鶴,也有堅守的意思。說著,馬良的話鋒一轉,說,老哥,我這些年混得不咋樣!剛下崗的時候,我還堅守著,天天畫畫,總想著有畫出錢來的那天??稍圻@個地方,幾乎沒人買畫,想要畫的,都是找個熟人來要畫,頂多喝頓酒,沒錢吶!這樣生活就有問題了,得想轍,我就跟人家學搞裝修。唉!真沒想到,我賠慘了!
我說,不應該呀!搞裝修應該賺錢吶!你怎么能賠呢?再說了,你是搞美術的,比別人有優勢??!
唉!我這人不是太實在了嗎!馬良搓開扇面,輕搖了幾下,說,剛開始搞裝修,我就接了一個大活兒。我的一個同學,建了一個三層樓的歌舞廳,讓我包工包料給他裝修,光買材料就得八十多萬吶!那是九幾年的事兒,八十多萬在那個年代可是個不得了的數兒啊!我全是借的。沒想到,結算的時候,這小子沒錢。他說,這么著吧,你先經營三年,就頂裝修費了。拿不到錢,沒辦法,干吧!打這兒,我就開始經營歌舞廳。其實歌舞廳的收入真的不錯,每天晚上,紅男綠女,吃飽了,喝足了,就到這兒來嚎兩嗓子,發泄發泄,放松放松,我天天進錢。只是好景不長,我才經營了兩個月,就被限期拆除了,說建這個歌舞廳根本沒辦理任何手續,屬于非法建筑。這個時候再找我那個同學,早沒影了,電話也打不通了。我這個慘吶!好多裝修材料都是賒來的,裝修工人的工資還欠著呢!人家管我要錢,我拿啥還吶!干脆,我也跑吧,我就跑到了大連,又開了一個公司,做牌匾,搞裝修。我得掙錢還債呀!這次我就不能太實在了,太實在了掙不著錢吶!我就跟人家學,進材料時,買最便宜的,以次充好。于活的時候也偷工減料,能湊合就湊合。沒想到,給一家“拖拉機配件廠”做牌匾出事了。我粘牌匾上的字時,用的是最便宜的膠,沒幾天,配件的件字掉了一個“亻”,就變成“拖拉機配牛廠”了。也該著我倒霉,這個牌匾還沒來得及修補,讓記者看見給曝光了,記者把牌匾的照片都發在報紙上了。更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給編了個笑話,說,有一個農民,趕著牛車路過,看見牌匾上寫著“拖拉機配牛廠”,就想,馬配驢下騾子,這拖拉機配牛能下什么呢?最次也得下個手扶拖拉機吧!想到這,他就把牛趕進去了,非得讓拖拉機給配一下牛。你說,這么一鬧騰,我這個公司還能干下去了嗎?這不,我又回過頭來,再重新開始畫畫兒。得,咱不說這個了,走,我得請你喝酒,你給我這么高的評價,我得請你吃飯呀!
李館長說,請也輪不到你,今天中午文化館請了!
酒館里,趁著馬良去廁所的工夫,李館長敬我一杯酒,說,哥們兒夠意思,配合得挺好!不過你還得多鼓勵,他欠著人家一百多萬呢!這么多年了,還錢的時候總得給人點利息吧!他壓力大呀!前一段時間他差點想不開,你得讓他放心畫畫,得讓他看到希望!
馬良從廁所回來,剛坐下就沖著我說,哥們兒,你得幫我一個忙。我問馬良要我幫什么忙?馬良說,你走的時候我給你帶幾張畫,你們家不是在愛家國際收藏品市場那住嗎?抽個空兒,你把我的畫拿過去,讓他們看看,有沒有畫商收購!
我為難了??漶R良的畫,是受李館長之托,是為了鼓勵他才這么說的,純粹是忽悠,這怎么就要玩真的啦?我剛要開口回絕,李館長站起來搶先說,這事兒沒問題,都是哥們兒!來,喝酒喝酒!然后避開馬良沖我使眼色。我很無奈,只好硬著頭皮配合下去,說,??!這事兒,沒問題!沒問題!
我以為李館長看到了我的為難,就該到此為止了,沒想到幾杯酒下肚,李館長臉一紅,又把話題扯到了馬良的畫上,問我,那個什么收藏品市場上那些名家的畫一幅能賣多少錢?馬良的畫跟他們比能差多少?說完,背著馬良,又給我使眼色。唉!真沒辦法,順著說吧,我說,兩三萬的,三四萬的都有。那些名家的畫跟馬良的畫沒啥大區別,有幾幅好像比他們畫得還好。
李館長笑了,說,妥了!馬良,怎么樣?我就說么,你早晚得有出頭之日,我說對了吧?然后一揚脖,把酒就干了。馬良也興奮地舉杯干了。
我離開家鄉回北京的那天,馬良拿了幾幅畫給我,一直把我送到機場,然后一拱手,說,拜托了!
回到北京,我一直提心吊膽,生怕馬良把電話打過來,他要問起畫的事,我可怎么說呀!
我的手機屏幕上,一直沒有亮起馬良的字樣。
一個多月過去了,李館長打來電話,悲痛地對我說,馬良死了。我非常震驚,一個多月前還談笑風生地小酒兒一盅接一盅呢,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李館長說,自從你走了以后,馬良很興奮,說這下好了,欠人家的錢能還上了,咱也可以抬頭做人了。第二天出去買了兩大刀宣紙,又買了很多方便面、榨菜、火腿腸,然后把自己關在會議室里,整天畫畫,掛得滿會議室里都是畫。后來不知怎么了,好幾天沒見他出來,我就想進會議室去看看,可門在里面插著,我就敲,敲了半天里面沒動靜,我又繞到后面扒窗戶往里看,這我才看到馬良趴在條案上不動了。我馬上報了警,等警察來了,把門撬開,確認馬良死透透的,都硬了。把馬良的尸體運走之后,我把他畫的畫數了數,有八十多張。他欠外債一百五十多萬,按你開的價,還清了外債還能剩點。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把會議室里的穿衣鏡貼上透明膠條打碎了,然后他對著破碎的鏡子給自己照了一張相,之后又對著照片,畫了一張破碎的自己。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張畫。后來警方解剖了馬良的尸體,確定為心肌大面積梗死,累死的。我就是跟你說一聲,這回你不用為馬良賣畫的事操心了,中國有句俗話,人不死債不爛。這回人死了,債也就爛了。
接完李館長的電話,我的頭有點暈,腿也軟了,我在想,是不是我和李館長編造的謊言害死的馬良呢?我想起了聽完我說的價格之后馬良興奮得干杯的樣子。我想起了送我到機場時向我拱手說拜托時的樣子!
縣志的地圖上,有兩條淡藍色彎彎曲曲的標志,這是河北省新樂市的兩條大河:一條叫大沙河,一條叫木刀溝,看上去很美。一個城市能有兩條大河從境內流過是何等愜意的事??!可我們要拍攝的,卻是大沙河萬畝人工林治沙工程,這讓所有攝制組的人都有點匪夷所思。
越野車駛出市區,穿過村莊,越過農田,顛簸了好一陣之后,一片片沙化的塵土就開始在車輪下飛揚。透過揚起的沙塵,我們驚訝地看到了大沙河,一條與我想象完全不同的、干枯了的、河床里盛滿了白沙的大沙河。
遠處的河岸上,揚起的沙塵里,一輛輛巨大的翻斗車滿載著從莊稼地里取來的沃土卸在那里,十幾臺推土機在用土掩埋沙化了的土地。被掩埋過的沙地上,有很多人在橫平豎直地栽種樹苗——這就是萬畝人工林治沙工程了。
我們拍下了這組鏡頭。
車子駛進了河邊的一個村子。
為了表現破壞大自然給人類帶來的惡果,起初,我想找一條破漁船的殘骸,放在干涸的河道上,畫面中如果能出現這樣的場景一定會很震撼。為此,市委宣傳部的人找遍了全市境內,大沙河、木刀溝兩岸所有的村莊,結果一無所獲。情急之下,我說,沒有破船,有早年不用的舊船槳也行??!于是宣傳部的人又去找。真的讓人意想不到,全市居然連一只破舊的船槳都不存在了。
我正想修改拍攝方案的時候,突然在一個養雞戶的墻上發現了一張舊漁網。我叫過村長說:麻煩你給我在村里找一位年紀大、思路清晰、形象好一點兒的一位老大爺來!
村長拘束得像小學生對老師一樣,怯怯地問:我爹原來是村里的支部書記,是抗美援朝回來的,行嗎?
我說行啊!
村長聽了,轉身找他爹去了。
我們在一戶老鄉家的院子里等待村長他爹。此時天很熱,老柳樹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我看了看周邊的環境,對站在房頂上左顧右盼選機位的攝像說,一會兒你的鏡頭從那棵老柳樹上搖下來,先給一個大全景,然后再推上去,要兩個人的小全。下來之后,機位在這兒,主持人采訪時,要兩個人的中景,老大爺講故事的時候要特寫。
攝像說,明白。
我對房東說,把你們家那個小方桌搬出來,放在葡萄架前面,再找兩個小板凳。隨后,我又拉過外景主持人說,你采訪老大爺的時候,開頭一定要簡練,進入主題要快,最主要的是讓老大爺多回憶回憶當年大沙河里有水時的美好情景。主持說,明白。說完就轉到房后攢詞去了。
村長帶著他爹進了院子。我眼前一亮,太好了!這張古銅色的臉,還有臉上深深的皺紋,一看就知道,這是一位土生土長在沙河邊上的老漁翁!
大爺!您老今年高壽啦?
村長爹咧開嘴笑笑,八十三。
我開始啟發。大爺!您小的時候,大沙河里的水大不大?
大!大!一漲水就把河灘地給淹了。大爺用手比畫著對我說。
還得是真刀真槍在戰場上干過的人,一點都不拘束。
我心中暗喜,找到了一張舊漁網,又來了一位形象極佳、口齡清楚且不懼場的老大爺,這不是天助我么!
好……好……好!大爺!一會兒呀,您老人家就坐那兒。我指著葡萄架前面矮方桌旁邊的小板凳說,我們主持人采訪您的時候呢,問您什么您就如實地說什么就行了。您老人家今天的主要任務,就是回憶一下您小時候在河邊上玩的情景。然后呢,您再說說當年在大沙河里打魚的事兒。說到這,我拎起剛剛找到的那張舊漁網說,這有一塊舊漁網,一會兒我把它掛在屋里,當您講到早些年在大沙河里打魚的時候,您一定要說,俺們家現在還有漁網呢!一直也沒舍得扔!說到這的時候,您一定要表現出對當年河水的留戀,然后您就站起來,進屋,拿出漁網給我們主持人看。
村長爹笑笑說,就這?中!然后就順從地坐下了。
我放大聲音叫道,主持人,怎么樣了?
外景主持人從房后跑出來,喊一聲0K了之后,就拿著話筒,坐在了與村長爹隔著矮方桌的另一側。
我對著房上的攝像說,開機。然后舉起右手示意主持人,準備——開始!
外景主持人把話筒對著自己,看著大爺說,大爺!您小的時候是不是總到大沙河的河邊上……
停!停!
我覺得村長爹手上沒東西顯得有些干,就對房東說,能不能給大爺找點什么事干,畫面太死!
房東的身子跟著自己的眼神兒在原地轉了個圈兒,也沒能找出讓村長爹可干的事情來。我啟發說,你家中午吃什么菜?讓他擇擇菜不就得啦!房東撓著腦袋說,俺家中午吃現成的。要不……讓老支書剝花生?說著,轉身進屋,從屋里拿來一個裝滿花生、用柳條編的簸箕。
這可太好啦!謝謝!我再次舉起右手,攝像開機,主持準備,開始!
外景主持人又一次把話筒對著自己,大爺!您小的時候是不是總到大沙河的河邊上去玩呢?問完,外景主持人把話筒對準了村長他爹。
村長爹一邊剝著花生,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要說我們小的時候哇……大沙河里的水呀……那叫一個大,一漲起水來,河灘地就給淹了。那個時候哇,村里的孩子沒有上學的,整天價沒事干,都泡在河里,不是游泳,就是摸魚。逮上來的小魚怎么辦呢?!用細柳條串起來,點一小堆火,在河邊烤著吃,香?。『髞聿恍欣?,水就小了。直到六幾年吧,水就沒了。水沒了好哇!水沒了河道里可以種花生,沙土地長的花生,粒兒大、好吃!說著,村長爹抓了一把剝好的花生仁舉到外景主持人的眼前說,你嘗嘗這花生……
停!停!大爺,大沙河斷流,您怎么還能說好呢?
村長爹仰起臉,看著我說,怎么不好呢?自打大沙河里沒了水,種上了花生,俺們村才富了!
我被村長爹的這番話給驚呆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您這是什么覺悟?。课覜]好氣地問,您怎么可以這樣認識破壞生態環境帶來的惡果呢?
村長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剛要說什么,村長趕緊走過來說,爹,你就按導演的意思說吧!這是市委宣傳部下過通知的。村長爹聽了,就低下了頭。
我平靜了一會兒,再次舉起右手,準備一開始!
我們小時候,大沙河的水大著呢!一漲水,河灘地就給淹了。那時候,小孩子沒有上學的,整天價泡在河邊上,不是游泳就是摸魚,摸上大的來,就拎家去了。小的,就在河邊烤著吃。后來不行啦,水就小了,直到六幾年吧,大沙河就干了。河干了好哇!河里沒水就可以種花生啦!沙土地里長的花生……”
停!停!停!這怎么又說到種花生上去了?我真有點憤怒了,村長!你能不能跟你爹說說,咱們今天不說種花生的事行嗎?
村長為難著走過來,怯生生地跟他爹說,爹!您就按導演的意思說吧!市委宣傳部通知過的。
村長爹一臉委屈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呀!導演不是讓我照實里說的嗎?說過了,村長爹還是順從著,開始剝花生……
院子里的鏡頭總算是拍完了。外景主持人幫著攝像收拾設備。我心里很郁悶,臉一直陰著。村長走到我面前,悄聲說,我安排人殺雞去了!中午在這兒吃!咱們好好喝幾盅!
我白了村長一眼說,吃什么吃?河邊的鏡頭還沒拍呢!
大沙河果真是條“沙河”了,耀眼的白沙早已爬上兩岸,擴大著自己的勢力范圍。遠處,干涸的河道上,如村長爹所說,被村民們用土圍成畦,一畦一畦地種著花生。攝像選好機位,架好攝像機,茫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外景主持人手里攥著稿子,滿臉驚悸地站在被晾曬多年的河底上,竟然忘了背詞。我彎下腰,掬起一捧灼熱的細沙,然后松動手指,細沙像水一樣地飄灑下來……
河左岸,傳來了翻斗車卸土的隆隆聲。河右岸,傳來了村長的叫喊聲,回來喝酒啊!雞燉好了……
作者簡介:老邱,本名,邱萬富。在《人民文學》《中國校園文學》《小說林》《文學故事報》《時代文學》《北方文學》《芒種》《百花園》《航空畫報》《瀚海潮》《青年文學家》等報刊發表小說、報告文學數十篇。小小說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作家文摘》選載?,F任CCTV-7《鄉村大世界》欄目組創意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