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海 周小鈴

合作五年后,大體協甩開了優勢傳媒,匆忙找到下家阿里體育,與其簽訂了一份為期10年的大足聯賽運營授權新協議。
華城律師事務所體育與法律研究中心創始人董雙全表示,大體協的社會組織類型是“社會團體”,可以通過合理開發體育項目進行盈利,但有明文規定成員不得私分,不可以分紅。
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發自北京、廣州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海 周小鈴
2018年6月,廣東優勢傳媒有限公司(下稱“優勢傳媒”)總裁何偉終于等來了一審判決書。他們與中國大學生體育協會(FUSC)(下稱“大體協”)的恩怨糾葛,終于暫時有了一個結果。
蜜月從低谷開始。
2011年12月,歷時兩年、席卷中國足壇的掃賭風暴正式開庭。這場風暴牽扯出的涉案人員幾乎覆蓋了整個中國足球的產業鏈,從足協官員、賽場裁判到聯賽隊員。
中國足球陷入最低谷。與足球賽事相關的商業開發也一蹶不振。
正是在這一年,優勢傳媒與大體協合作,獲得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的商務開發權,為中國代表隊接洽到中國移動等眾多贊助商。
大體協是經國家民政部審核批準并具有法人資格的國家級體育社團,也是中國大學生運動的唯一全國性群眾組織。大體協現有足球分會、籃球分會、田徑分會等35個在國家民政部正式備案的分支機構,每年組織五十多項全國大學生單項體育賽事。
2012年,雙方簽署合作協議,大體協委托優勢傳媒為中國大學生足球聯賽獨家商業推廣運營合作伙伴,并授權其獨家參與聯賽運營與維護、商務開發、市場推廣等事宜。
優勢傳媒總裁何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那時候連中超的冠名贊助費用也只在3000萬左右的級別。大足聯賽當時一個賽季的參賽大學不足300所,大足聯賽的商務合作基本無人問津。
經過優勢傳媒五年運營,據新華社報道,從2012賽季至2017賽季,大足聯賽的覆蓋高校從414所增長到1422所,球員數量由8280名增長到28440名。何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到最近一屆比賽,全國有三千多支隊伍參加比賽。
誰知五年后,大體協卻甩開了優勢傳媒,匆忙找到下家阿里體育,與其簽訂了一份為期10年的大足聯賽運營授權新協議。雙方走向法庭對壘。
2018年6月,廣州市越秀區人民法院一審判決優勢傳媒勝訴,根據判決書,原告優勢傳媒與被告大體協于2012年8月3日簽訂的《中國大學生足球聯賽合作協議》,將繼續履行至2022年8月31日止。被告大體協還將向原告支付律師費20萬元。
“用一句粵語的俗話說,瘦田無人耕,耕開人人爭。”何偉對南方周末記者感嘆。在這場賽事爭奪戰背后,其實藏著巨大的商業利益。
突然中斷的協議
2012年,前一家運營大足聯賽的公司剛走,大體協就來找優勢傳媒。大體協給出的首次報價是580萬一年,何偉當時覺得報價太高了。“我們希望達成十年的合作。如果只合作五年,我就不接手這個聯賽了。因為以當時的聯賽狀況來看,肯定要預虧三年,后面兩年即使有再大的利潤,也不可能填補前期投入。”
經過七八輪談判后,聯賽運營權的報價被砍到520萬,之后每年在上一個合作年度的費用基礎上遞增5%。何偉決定做這筆生意。當年,大足聯賽項目并不存在其他競購者,他形容這是一個“斷檔”、沒人要的項目。
2012年8月3日,雙方在北京簽訂了《中國大學生足球聯賽合作協議》。第一年支付520萬元后,優勢傳媒得到了大體協的一紙批文,從此作為大足聯賽的獨家運營商,進行聯賽的整體賽事運營、市場開發和商務推廣。
這份協議是何偉親自設計的,協議規定了協議年度和合作年度。一個協議年度包括5個合作年度,每個合作年度從每年9月1日至次年8月31日止。
協議有效期從簽署日截止到2017年8月31日。但協議的《10.4自動續約》和《10.5定金優先》條款約定,在協議到期前90天,乙方只需按照上一個協議年度的合作條件的總金額的5%向甲方支付定金,即可將本協議自動續約一個協議年度。
2017年2月,優勢傳媒向大體協支付了143萬定金,并完成了全部續約手續。當年6月2日,公司又向大體協發出《關于“中國大學生足球聯賽合作協議”續約定金已支付暨自動續約確認函》。
11天后,大體協回復稱“因第二年度合作費用未約定,如要續約,應就此盡快協商”,并通過銀行轉賬,將定金退回到優勢傳媒賬戶。2017年8月份,優勢傳媒向大體協第三次匯款后,何偉怒了,他到銀行注銷了銀行賬戶,導致大體協不能再退還定金。
等冷靜下來,何偉又去與大體協協商價格。得到的回復是:協會預計大足聯賽每個賽季賽事運營費用將維持在2400萬元-2700萬元之間,未來五年的整體費用將達1.2億元以上。這個報價讓他無法接受。“我們上一個協議年度第一年是520萬。他要的與合同要求差異太大了”。
最終,優勢傳媒妥協,愿意以1800萬元一年的費用續約,但大體協仍不愿意。
眼看協商無法達成一致,優勢傳媒向廣州市從化區法院提起民事訴訟,控告大體協惡意違約,并于2017年9月18日被立案受理。后因大體協對受理法院所屬地提出異議,案件轉由廣州市越秀區法院審理。
2017年11月,案件還未宣判,大體協、中體協就與阿里體育簽訂了一份為期10年的戰略合作協議。雙方第一期合作約定從跑步、足球、功守道、英式橄欖球入手,并把“中國大學生足球聯賽”改名為“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聯賽(大學組)”,簡稱也從CUFL改為CUFA。
華城律師事務所體育與法律研究中心創始人董雙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如果聯賽的名稱、標識發生改變,有可能被認定為大體協新建立了一個聯賽體系。對優勢傳媒而言,這有潛在的法律風險。”
“時間拖得太久了,對公司所造成的影響已經超過兩年。”何偉稱,簽約后的第一年,大足聯賽的業務占公司整體業務的1/4,第二年占到1/3,第三年占一半,第四年,公司為了更好地運營大足聯賽,干脆放棄了其他業務,全身心投入大足聯賽。
2017年賽事中止后,為了節省開支,優勢傳媒將在廣州銀政大廈租的兩層辦公樓減至一層,并將員工從118名裁至28名。
2017年的大足聯賽也因此受到沖擊。當年11月底,大足聯賽湖北賽區開賽。這一屆比賽比往年推遲了近兩個月,以往的贊助商和賽事運營方也不知所終。
“很震驚。”湖北賽區球隊隊員徐昊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入隊三年,第一次遇到賽前沒有球服發放、賽場沒有廣告宣傳的情況。
2017年11月19日開賽的四川賽區,參賽隊伍需要自己購買球服,并和對方球隊提前溝通,以免撞衫。參賽學生發來的照片顯示,四川賽區只拉到中國電信的廣告贊助,偌大的球場上,僅有的幾條橫幅顯得分外單薄。
三家康湃思公司
其實早在2015年,大體協就已經開始組建新的運營公司。
2015年5月21日,大體協、中體協與貴人鳥(603555.SH)、虎撲(上海)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虎撲”)、尤尼斯(北京)體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籌)、山西傳媒學院一起簽署了一份《合作框架協議書》,擬合資成立一家從事賽事互聯網視頻業務的有限責任公司、一家從事體育經紀業務的有限責任公司、一家從事賽事運營的有限責任公司。
貴人鳥發布的公告顯示,此次合作中,大體協、中體協共同作為甲方,由大體協、中體協下屬《中國學校體育》雜志有限責任公司出資,分別占上述三家擬設公司注冊資本的30%、37%、37%。
協議約定,大體協、中體協作為甲方,有義務推出全國各級各類學生賽事,并授予合資公司取得賽事的節目制作權、互聯網信息傳播權、網絡版權等;合資公司有權使用其主辦賽事的運動員、教練員注冊系統等數據庫,并利用相關數據發掘對象進行體育經紀業務;合資公司還取得甲方主辦的各類賽事的商業推廣權、賽事轉播權、廣告開發權、商業開發權、相關知識產權等一系列獨家權利。
2015年的合作直接催生了三家康湃思公司,分別是7月16日成立的康湃思(北京)網絡科技有限公司、7月23日成立的康湃思(北京)體育管理有限公司、12月16日成立的康湃思(北京)體育咨詢有限公司。
三家康湃思公司都有一個共同股東——《中國學校體育》雜志有限責任公司,大體協和中體協是該公司的兩個股東,分別占股51.5%和48.5%。《中國學校體育》對外投資了四家公司,康湃思就占了三家,在其中兩家康湃思公司占股57%。
通過間接持股,大體協實現了對康湃思系列公司的股權控制。大體協的官員也進入康湃思系列公司,成為公司法定代表人或高管,后又神秘地一起退出。
2015年12月23日,康湃思(北京)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由薛彥青更換為崔燦,薛同時退出了該公司執行董事職位。薛彥青時任中國大學生體育協會、中國中學生體育協會專職副主席。同一天,大體協、中體協的另一位專職副主席張磊也退出該公司經理職位,大體協法定代表人楊立國退出該公司監事職位。
23天后,康湃思(北京)體育管理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由楊立國更換為郭飛。同一天,張磊退出在該公司的經理職位、薛彥青也退出了該公司監事的位置。
郭飛是尤尼斯(北京)體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監事,而崔燦是尤尼斯的法定代表人和唯一股東,也是康湃思(北京)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天眼查顯示,尤尼斯目前為“注銷”狀態。目前,崔燦仍在康湃思公司任職。
2015年,康湃思系列公司成立時,大體協與優勢傳媒的第一個協議年度還未到期,因此,此時的康湃思并沒有實際掌握《合作框架協議書》約定的所有權利。
隨著一些賽事合約到期或中止,大體協逐漸將賽事運營權轉移給了康湃思。
2017年12月11日,貴人鳥發布公告稱,截至此時,康湃思簽署的尚在有效期內的相關賽事運營合作有7項,其中包括和阿里體育(上海)有限公司(已于2017年11月29日更名為“阿里體育有限公司”)合作的中國校園足球聯賽等4項賽事。公告中,康湃思體育是授權方,而大體協和中體協只是“其他簽署方”。
據阿里體育官網消息,2018年1月27日,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大體協、中體協和阿里體育在上海同濟大學共同宣布打造全新的校園足球賽事體系——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聯賽,同時啟動2018賽季全國青少年校足聯賽(大學組)賽事。
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聯賽是在原先大學生足球聯賽和初、高中足球聯賽的基礎上,將三個年齡段的組別整合成一個新的競賽體系。其中的全國青少年校園足球聯賽(大學組)CUFA,前身就是創辦于2000年的中國大學生足球聯賽。
但到了2018年8月2日,貴人鳥發布公告稱,貴人鳥擬將持有的參股公司康湃思(北京)體育管理有限公司37%的股權、康湃思(北京)體育咨詢有限公司37%的股權轉讓給晉江國家體育城市股份有限公司,轉讓完成后,貴人鳥不再持有康湃思的股權。
晉江國家體育城市股份有限公司兩個分別占股25%的股東,是福建省晉江產業發展投資集團有限公司和福建省晉江城市建設投資開發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大股東均為晉江市財政局。
晉江市財政局與康湃思股東之間的關聯是,在其間接控股的晉江勁拓體育有限公司中,北京學體國際體育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占股15%。該公司法定代表人是崔燦,公司的唯一一個股東,是《中國學校體育》雜志有限責任公司。
“中國體育社團的法律地位存在特殊性,目前在商務開發方面爭議頗多。”董雙全表示,大體協的社會組織類型是“社會團體”,可以通過合理開發體育項目進行盈利,但有明文規定成員不得私分,不可以分紅。
2018年8月28日,南方周末記者向康湃思(北京)體育管理有限公司發去采訪函,截至發稿,沒有收到回復。工作人員告知南方周末記者,目前公司大部分員工處于休假狀態。
另一場爭奪戰
在與優勢傳媒卷入官司之前,大體協還經歷過一次運營權糾紛。
1996年,大學生籃球協會(以下簡稱“大籃協”)創立了中國大學生籃球聯賽(CUBA),如今已成為中國最成功的籃球比賽之一。
2013年以前,CUBA始終由大籃協主辦。大籃協是大體協的內部成員,在大體協內部被稱為“中國大學生體育協會籃球分會”。
據成都商報報道,2013年1月,大體協突然在西安召開“中國大學生體育協會籃球分會換屆會議”。事后,本應作為會議主角的大籃協表示,絕大多數應該參會的成員根本沒有收到開會通知。
據大籃協提供的數據,不僅參會人員數量不足,參會的學校數量也低于換屆會議舉辦條件。實際上,當時與會的學校中,有不少學校甚至都沒有參加過CUBA。
因此,當屆主席鄭強和秘書長陳南生到會,代表籌備領導小組向大會宣讀了要求暫停會議的聲明,之后憤然退出會議。然而大體協并未理會,這次會議仍在其主持下完成。
陳南生在接受瀟湘晨報采訪時表示:“當時他們還不允許參加‘競選的院校負責人進來聽,等我們讀完(要求暫停會議的聲明),才讓這些參加會議的院校進來。”
在大籃協看來,大體協此舉是為了爭奪CUBA的歸屬權而故意為之。
2004年,大體協創辦了另一項籃球賽事——中國大學生籃球超級聯賽(CUBS)。與CUBA僅限在校大學生參賽不一樣,CUBS的參賽成員限制放寬至學生、適齡的青年隊球員甚至是職業球員。至2013年1月,CUBS只有16支球隊。
中國大學生籃球協會執行主席張寧飛在接受成都商報采訪時表示,盡管大籃協名義上隸屬大體協,但一直是獨立運行的社會團體。“在大會上,大體協提出了要辦四級聯賽的構想,其中CUBA就成為他們所舉辦的CUBS的下級聯賽,也就意味著,我們辛苦多年創辦的CUBA品牌,可能就此毀于一旦。大體協此舉,無異于偷竊。”
五年多過去了,CUBA依舊被大體協攥在手中。2018年7月,大體協通過競標將CUBA七年獨家商務運營權授權給阿里體育。阿里體育官網透露,為了獲得CUBA七年獨家運營權,阿里體育出資超過10億元。
2018年8月20日上午11點,南方周末記者來到位于北京順義區空港工業區的大體協辦公樓,前臺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大學生體育協會的辦公人員均在休年假,此時并無相關人員上班。咨詢的來客必須先在網上預約,受理同意才可上樓。
8月28日,南方周末記者撥打中國大學生體育協會副主席張磊的電話,無人接聽。
(應受訪者要求,徐昊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