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斌
對于美國政府挑起、中國被迫予以回應的中美貿易摩擦,有一種相當流行的觀點認為,貿易摩擦(貿易戰)是美國對中國的一種反應性政策,其根源是中國過去一段時間里“冒進”的對外政策讓美國感到擔憂。
筆者想說的是,如果事實真的如此,那么中國若采取低調的對外政策就完全可以避免中美之間爆發貿易戰,以及美國在其他方面對中國的對抗態度,中美之間就永遠相安無事。但是,偏偏理想有時候是美好的,現實總是殘酷的。
亨廷頓的預言
看看西方文明及所謂“國際體系”演進的大歷史,就知道那種認為中美貿易戰源于中國“冒進”的政策的看法是多么單純和一廂情愿。
作為一名在很多方面都與美國傳統政治精英大相徑庭的富商,特朗普之所以能夠贏得大選、走上總統之位,更大的背景和更多的動力主要源于美國當前存在的巨大社會問題。這些問題恰恰是美國著名保守派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曾經在《我們是誰》這本書里預言并提到的問題。
以亨廷頓為代表的右翼白人的戰略思維是,對內擔心移民對“美國信條”的沖擊所形成的“國民性危機”,對外則擔心誰將挑戰白人主宰的世界秩序。
深入來看,對于美國國內,亨廷頓認為這個國家正在“變色”,因為美國本來是由信仰新教的白人(即盎格魯-撒克森人)群體組成的,有著良好的工作態度,勤奮、勤儉,而且還很有紀律性,在家庭觀念上也有著優秀的傳統。但是,隨著新移民的不斷涌入,包括非法移民和難民,很多人都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而是靠著親戚關系(或者其他渠道)進入美國。由于人數的增多,且逐漸開始威脅白人在美國的多數地位,美國也開始發生變化。越來越重的包袱導致美國國力衰退,過去的信仰與傳統都受到侵蝕。
對于外部世界,美國右翼白人依然沉迷于“白人優越論”,因此不管你實行什么樣的制度和政策,只要威脅到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即盎格魯-撒克森人主宰的世界秩序,都被認為是有威脅的,需要進行“遏制”。
“國際體系”之爭
中美關系不是簡單的大國之間的國際政治,不是兩國之間的事,而是關系到“國際體系”的大歷史。正如亨廷頓在其著名的《文明的沖突》中所說,“國際體系”就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它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性質。第一,經過30年宗教戰爭打出來的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條約》規定了現代民族國家的雛形,過去歐洲人都是地區認同或宗教認同,此后便是民族國家認同。因此,這個體系首先是確定了民族國家的主權、疆界等現代國家的基本要素。
而在此之上的第二重特性很多人并未認識到,即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同時也是帝國主義殖民體系。因為西歐民族國家一經誕生,便開始了海外擴張進程,貿易和戰爭是歐洲國家成長的兩條腿。通過這種方式,到1900年,全世界基本上都成了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體系的一部分。這個體系的主導者先是英國(1700-1900),然后是美國(二戰之后)。
在建立這一體系的過程中,曾出現過幾次挑戰。但挑戰英國霸權的法國和德國都屬于基督教文明一脈的西方文明,因此算是爭奪“領導權”,并非旨在改變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帝國主義性質。
蘇聯如果被認為是發起了第三次挑戰,那么東正教與基督教同源的背景令兩者算是兄弟文明關系,但共產主義則是美國式自由主義民主的替代性理想。因此,這次挑戰除了要改變“領導權”,還要改變帝國主義體系的性質。
在蘇聯失敗后,一些美國人歡呼“歷史終結了”,即美國式政治制度是人類最終也是最好的制度形式,而且美國再無敵人。對此,亨廷頓立刻站出來指出還有“文明的沖突”。
“文明的沖突”
現存的世界秩序并非無本之木,而且目前的也不是永恒的。回望歷史,在公元1000年至1500年的500年里,歐洲正處于中世紀的“黑暗時期”,基督教文明和鄰近的伊斯蘭文明之間進行了十幾次“十字軍東征”,基督教和東正教之間也發生過嚴重沖突。
雖然“9·11事件”及之后的發展證明伊斯蘭文明和基督教文明之間的沖突迫在眉睫,但伊斯蘭文明的挑戰不具有根本性,因為沒有“核心國家”的伊斯蘭文明很難撼動西方主宰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那么,誰有可能撼動這一體系呢?亨廷頓把目光投向早在2000年前就在東亞秩序中位于支配地位的中華文明(他稱為“儒教文明”)。原因很簡單,中國的規模。
基于中國的規模,相信“修昔底德陷阱”的亨廷頓更相信,“中國作為一個重要大國的崛起,在第二個千年的后半期會令任何一個可比的現象相形見絀。”的確,近幾十年中國不但長時間保持著政治穩定和連續性高速經濟增長,如今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同美國的差距也在縮小。這對主導“國際體系”的美國人構成什么樣的心理影響,已經不言自明。
中國已多次聲明不挑戰美國的主導權,但是美國不能接受中國的發展。考慮到來自一個超大規模的異質性文明對“國際體系”的影響,自上個世紀90年代中后期,美國就有遏制中國的大戰略,只不過“9·11”暫時性地轉移了美國的注意力,中國則很好地把握了新世紀的戰略機遇期。
因此,對于那些“白人優越論者”而言,中國的發展被視為根本性威脅,他們抱定了“文明的沖突”觀點。而我們一方面對中美關系發展的認識不能太單純,要對其中的曲折性和困難性做好充分且必要的準備;另一方面,相對西方文明的排他性,中華文明是包容性的,我們要利用自身增強后擁有的多樣化工具,輔以大智慧,堅決與對手周旋、捍衛自己的利益。斗而不破,避免陷入美國一些人設定的軌道,以及他們所堅信的“修昔底德陷阱”。中美關系是一場事關世界秩序的大棋局。▲(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政治學特聘教授)
環球時報2018-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