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鈺
【摘 要】 搶劫罪與敲詐勒索罪作為兩種常見的財產犯罪類型,有著較為近似之處,這也導致了對兩罪的區分包含了眾多爭議的焦點。文章首先分析了學界爭論的問題:即暴力是否可以成為敲詐勒索罪的手段行為,并聯系實際案例對兩種不同的觀點進行了驗證和分析,從中提出作者自己的結論:敲詐勒索罪不僅能夠以脅迫的方式實行,同樣可以通過實施暴力的方式實行。最后指出對于敲詐勒索罪與搶劫罪的區分,僅以其行為是否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這一標準即可判斷。
【關鍵詞】 敲詐勒索罪;搶劫罪;兩個當場;壓制被害人反抗
搶劫罪與敲詐勒索罪作為兩種常見的財產犯罪類型,有著較為近似之處,這也導致了對兩罪的區分包含了眾多爭議的焦點。正確區分敲詐勒索罪與搶劫罪,有助于司法機關在實踐中對二者準確定性,并且正確理解兩罪在財產犯罪體系中的基本定位。
一、暴力可以成為敲詐勒索罪的手段行為
1、學界的通說觀點
敲詐勒索可以通過威脅的手段實施自不待言,爭論主要凸顯在敲詐勒索行為是否能夠通過暴力實施。在這一點上,我國傳統理論認為:
“本罪的客觀方面表現為以威脅或者要挾的方法,向公私財物的所有人或持有人強索財物的行為。”[1]此處的威脅和要挾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可以說,要挾其實是威脅的一種特殊形態,在對構成要件的闡述中,否定了暴力能夠直接作為敲詐勒索的手段,即敲詐勒索只能以威脅的方式實施。
“威脅要實施的侵害行為有多種,有的是可以當場實現的,如殺害、傷害,有的是當場不可能實現,必須日后才能實現的,如揭發隱私。”[2]但又并未完全否定暴力在敲詐勒索罪中存在的可能性,而是認為,威脅的內涵包括以實施暴力相威脅,即便是在以當場實施暴力相威脅的場合中,只要能夠使被害人產生恐懼心理,這種威脅仍然可以成為敲詐勒索的手段行為。
“行為人威脅將要實施傷害行為,并非意味著發出威脅之時不實施任何侵害行為。”[3]通說并未全然否定了暴力作為敲詐勒索手段行為的可能性,而是認為,在以實施危害行為而威脅被害人時,可以伴隨著與所通告的危害行為相適應的暴力存在。比如,在威脅實施殺人行為之時可以伴隨實施傷害行為,此時,如果堅持敲詐勒索的手段只能是脅迫的觀點的話,那么,當威脅行為由于其后取財行為的實現而構成敲詐勒索罪的既遂時,傷害行為只能被另行評價為故意傷害罪,但是,這里忽略了傷害行為對于使被害人產生恐懼進而使其交付財物的作用,還不能說是完整的評價。
值得注意的是,在日本的刑法理論中,對于強盜罪和恐嚇罪(類似于我國刑法中的搶劫罪和敲詐勒索罪)的區分標準,也同樣存在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同我國傳統觀點的立場相似:“恐嚇取財之恐嚇者,與強盜之脅迫同,通告害惡而使人生畏怖心之謂也”,[4]而在當前日本學者的著作中,一般認為,強盜罪與恐嚇罪的手段行為都能夠以暴力的方式實施。[5]
2、對通說觀點的反思——暴力可以成為敲詐勒索罪的手段行為
筆者認為,暴力可以成為敲詐勒索的手段行為。首先,應當看到,敲詐勒索罪手段行為的實質在于引起被害人的恐懼心理進而使其轉移財產占有,而暴力同樣也可以起到這樣的作用。正如日本學者所言:“因為實施暴力并表示之后還會繼續實施的話,就會使人產生恐懼心理。”[6]亦即,被害人受到暴力之后,基于對可能繼續進行的暴力的恐懼,將財產交付給行為人。因此,作為手段行為的暴力不必以同時威脅被害人為條件,其本身就具有使被害人產生恐懼心理的作用。其次,不僅威脅手段的內部存在著嚴重程度的差別,暴力手段的內部也存在著嚴重程度上的不同。無論是暴力還是脅迫,都不能僅單純地考察手段的性質,進而就認為暴力的嚴重程度一定大于威脅的嚴重程度。最后,如果以手段行為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為標準,使用輕微的暴力不一定就能完全壓制被害人的反抗,但此時如果被害人因恐懼而交付財物,則有可能構成敲詐勒索罪。進一步講,行為人使用輕微的暴力雖能達到使被害人產生恐懼的效果,但這種恐懼心理甚至有可能弱于以揭發個人隱私相要挾所產生的效果。如果在形式判斷中直接將暴力行為排除在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之外,則無法評價使用尚未達到壓制被害人反抗程度的暴力手段而獲取財物的行為。
二、對兩罪既有區分標準的思考:以司法實踐為視角
1、既有的區分標準
(1)通說否認暴力能夠成為敲詐勒索的手段,并且認為,只有同時符合以當場實施暴力相威脅和當場取得財物的條件,才符合搶劫罪的犯罪構成,否則,只能構成敲詐勒索罪。
(2)我國學者針對通說提出了反對的見解,在實施暴力的情況下,二者的區別不在于“兩個當場”,在使用暴力的情形,區別在于行為人是否使用了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暴力以及行為人占有財物的形式,并且認為“只有在行為人采取較為輕緩的暴力或者暴力脅迫,才有必要對被害人是否基于自己的意思而交付財物加以單獨的判斷”。[7]
(3)也有學者主張對傳統“兩個當場”的觀點進行改造,并對前述第二種觀點提出質疑,認為只有同時符合“當場實施了足以壓制他人反抗的暴力,或者準備當場兌現的足以壓制他人反抗的暴力性脅迫”以及“當場取得財物”,才構成搶劫罪,否則只能構成敲詐勒索罪。[8]
2、上述觀點在個案中的檢驗
后兩種觀點在討論兩罪的區分標準時,都引用了何木生案加以論述,下文也將以此案為例進行論證。[1]其中,第二種觀點認為,行為人以暴力相威脅的程度較為嚴重,如果就此取走財物,則有可能成立搶劫罪,從此可以看出,此時脅迫已經達到了壓制反抗的程度。但是,由于被害人外出取錢已經具備了求助于法律救濟的機會,此時,壓制反抗的程度有所松動,應通過對占有財物形式的認定來判斷行為人構成何罪,并且認為在被害人交付財物時,行為人顯然是在被害人意思有瑕疵的情況下,基于被害人的交付而占有財物,所以構成敲詐勒索罪。其還認為,兩罪的手段行為與取財方式具有相互補強的作用,即如果手段行為足以壓制反抗,則一定構成搶劫罪,但是在使用輕緩的暴力或者暴力脅迫時,可以通過占有方式區分二者。但是,也正如其所言,兩者具有一定的相關性,如果手段行為足以壓制了被害人的反抗,那么,行為人必然只能是以取得的方式獲取財物,因為被害人已陷入不能反抗的境地,不可能具備交付的事實和意思,如果手段行為不足以壓制被害人的反抗,此時,被害人基于恐懼心理將財物轉移給行為人,由于被害人具有交付的事實和有瑕疵的交付的意思,行為人只能通過交付取得財物,反之,如果行為人通過取得的形式轉移了財產的占有,便不可能得出手段行為沒有壓制反抗的結論。因此,雖然手段行為的壓制程度和取財方式之間具備一定的對應關系,但是取財方式直接決定于行為人所采用的手段行為的壓制程度,所以取財方式并不是二者的本質界限,二者也不必相互補強。質言之,行為人占有財物的方式并不具有獨立作為區分標準的功能。
退一步講,即便認為在某些難以認定壓制程度的情形下,同時采用兩個標準,被害人占有財物的形式也是難以通過外觀判斷的。不論以取得的方式還是交付的方式來轉移占有,行為都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很難通過客觀的行為就能夠得出結論,相反,可能還要借助對于壓制反抗程度的認定結果。以本案為例,蘭桂榮從外邊借了兩千元錢交給了何木生等人,但是,僅通過客觀地分析轉移財物的行為,很難判斷何木生等人究竟是以何種方式獲得的財產。本案中,何木生等人明確向蘭桂榮表明要錢,如果將這種要錢的行為與蘭桂榮外出借錢后交到何木生等人手中的行為結合在一起,從而認為何木生等人是通過取得的方式獲取的財物,也似乎并無不妥。所以,問題的關鍵還是在于對轉移財產時蘭桂榮的意志狀況進行認定,其實也就是手段行為對蘭桂榮所產生的壓制效果。亦即,在認定取財方式之前,必須先對手段行為是否達到了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進行評價。所以,筆者認為,二者在取財方式上的差異對于在司法實踐中正確區分兩罪的作用極其有限。
根據第三種觀點,其將兩個當場看作是成立搶劫罪的必要條件,即成立搶劫罪,不僅需要符合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條件和當場取得財物的條件,除此之外,手段行為還應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對于此案中被害人的行為,其認為行為人以當場實施暴力相威脅(以剁手指相威脅)的行為已經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只是由于意志以外的原因未能得逞,所以,應當成立搶劫罪的未遂。其后,被害人在有能力進行求助的情況下,基于對日后可能遭受暴力侵害的恐懼交付了財物,此時何木生等人的行為另外構成敲詐勒索罪既遂。但是,不論是“兩個當場”,還是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其討論的問題都應當是兩罪之間的區分標準,而不是以此劃分行為的個數,具體而言,何木生等人在進行了日后殺人的威脅后,緊接著又進行了剁手的威脅,二者是行為人為獲取財物而實施的兩次威脅,但不是兩個行為,而是一個行為。因此,雖然何木生等人以當場要求蘭桂榮剁手指的威脅已經足以壓制其反抗,但是,在認定搶劫罪的手段行為的問題上,不僅要將日后殺人的威脅評價為手段行為,同時,還要考慮到其對壓制被害人反抗所起的作用。換言之,兩次威脅的共同作用使蘭桂榮陷入了不能反抗的境地,所以兩次威脅應被共同被評價為搶劫罪的手段行為。
三、行為是否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區分兩罪的唯一標準
搶劫罪與敲詐勒索罪的界限在于行為是否達到了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在以日后實施暴力相威脅且當場取得財物的場合,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關鍵還要看脅迫手段是否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在本案中,被害人在外出取錢的過程中完全有機會尋求幫助或者自救,只是因為害怕事后報復才將錢款轉移給行為人,因此,行為人的行為并未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即應當構成敲詐勒索罪。易言之,是否當場實施威脅或者當場取得財物僅僅是判斷行為是否達到壓制被害人反抗程度的參考,而不是區分兩罪的標準。
此外,有觀點將“兩個當場”稱為形式的特征,而將行為是否達到了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稱作本質的界限。“兩個當場”的標準使用起來簡單明快,通常僅從形式上就能對手段行為和取財行為的當場性進行認定,進而對被告人進行定罪。而對于“壓制被害人反抗程度”的判斷,則是一種價值判斷,將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混合使用,極易引起區分標準的混淆。綜上,區分搶劫罪與敲詐勒索罪的標準是行為人實施的暴力、威脅行為是否達到了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并且應當將其作為唯一的區分標準。
【注 釋】
[1] 具體案情為1998 年某日,被告人何木生在一發廊內對其同伙何良清、何元達、何東仁(均在逃)說,其女友蘭會嬌被其父親蘭桂榮介紹嫁往廣東,得去找蘭桂榮要錢。次日上午 10 時許,何木生攜帶照相機和 4 副墨鏡,何良清攜帶一把菜刀,與何元達、何東仁一起分乘兩輛摩托車到蘭桂榮家。蘭不在家,何木生對蘭的妻子和女兒拍了照。下午 2 時許,在返回的路上,何木生將蘭桂榮從一輛微型車上攔下,要蘭賠償其 4000 元,并對蘭拍照。蘭拒絕賠償后,何良清踢了蘭一腳。蘭桂榮見狀就說:“有什么事到家里去好好說。”到蘭桂榮家后,蘭說沒有錢。何木生說:“不拿錢我不怕,照了你們的相,會有人來殺你們。”接著,何良清又拿出菜刀扔在桌上,叫蘭把手指剁下來,蘭桂榮即到外面向他人借了 2000 元,交給何木生。此款被 4 人均分.
【參考文獻】
[1] 高銘暄、馬克昌主編.刑法學(第六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515.
[2][3] 同上:516.
[4] [日]牧野英一.日本刑法通義[M].陳承澤,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231.
[5] 相關內容參見:[日]大塚仁. 刑法概說(各論)(第三版)[M].馮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日]西田典之. 日本刑法各論(第三版)[M].劉明祥、王昭武,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6] [日]大谷實. 刑法講義各論(新版第2版)[M].黎宏,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263.
[7] 陳興良.敲詐勒索罪與搶劫罪之界分——兼對“兩個當場”觀點的質疑[J].法學,2011(2)133.
[8] 陳洪兵.敲詐勒索罪與搶劫罪區分中“兩個當場”的堅持——兼與陳興良教授商榷[J].江西社會科學,2013(3)126.
【作者簡介】
宋 鈺(1993.10-)男,吉林松原人,黑龍江大學法學院2016級刑法學碩士生,研究方向:刑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