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20世紀70年代,中國的人均收入僅占SSA(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1/3;如今,中國的人均收入已經是非洲的10倍以上。十幾億中國人在幾十年的時間里擺脫了貧困,人均壽命從1981年的67.9歲上升到2016年的76.5歲。對非洲國家而言,中國過去40年里的發展是不可思議的。
非洲國家正在努力發展經濟,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中國也給予了非洲國家許多援助。對非洲國家而言,與中國的合作為什么格外重要?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的經驗能為非洲國家帶來哪些啟示?什么樣的發展模式才是適合發展中國家的?
帶著這些問題,《南風窗》記者專訪了坦桑尼亞達累斯薩拉姆大學中國研究中心主任、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國際訪問學者漢弗萊·莫西教授(Humphrey Moshi)。
非洲國家應該靈活選擇,選擇最適合自己國情的發展模式。不過我想強調一點,政府要在經濟當中發揮作用,這是非洲國家一定要向中國學的。
南風窗:你第一次來中國是什么時候?對中國的第一印象如何?
莫西:我第一次來中國是在2015年,那次我去了中國的幾個城市,印象最深的是深圳。看到深圳的發展,我非常震驚。來中國之前,我對中國的印象很不好,我以為中國比非洲還要窮。這是因為我還在讀中學的時候,看過一些中國的照片,照片上的中國人很愛穿軍裝,他們沒有汽車,都騎著自行車。可真正到了中國,看到中國的工業化和現代化水平,我有點懵了:中國是怎么做到的?要知道中國以前可比我的祖國坦桑尼亞窮啊,怎么一下就比非洲大多數國家都富足了?
南風窗: 過去40年里,中國的經濟發展得確實很快。這對非洲國家有什么啟示?
莫西:一般我不用快來形容中國經濟,我們管這個叫奇跡。我來告訴你為什么非洲最應該向中國而不是歐美學習。
中國在40年里發生了這些變化,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中國現在五六十歲的人可以清楚地告訴我,過去40年里中國發生了什么,他是如何從一貧如洗到有車有房的。我在中國就和這樣的老人交流過,他們小時候很貧窮,但是現在的生活過得很好,在他們身上發生的變化讓我印象深刻。
而歐美國家不是這樣的,它們花了一兩百年才完成了這樣的變化,歷經了幾代人,所以沒有一個人能完整地經歷這個過程。對我們非洲人來說,向中國學習是最現實的,因為中國人能把發展說得最清楚。
南風窗:所以在你看來,中國是怎樣發展的,非洲國家要學些什么?
莫西:非洲最需要學習中國的是盡快擺脫貧窮。在非洲,至今仍有四億人口處在貧困線以下,這個數字占到全世界貧困人口的一半。中國的經歷告訴我們,貧困是可以克服的。
非洲從中國身上學到的另一點是,新自由主義不是擺脫貧困的唯一方式。很長一段時間里,非洲一直受到西方國家的影響,奉行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它要求我們的政府不要干預經濟,不要保護企業,讓企業在市場中自由競爭。西方國家并不考慮非洲的現狀是怎樣的,他們的邏輯是,既然這一套在西方是適用的,那到了非洲也應該適用。
結果是什么呢?非洲的工業化幾乎止步不前,很多非洲國家已經完全依賴于西方。這是因為非洲的工業基礎非常薄弱,企業沒有競爭力,又沒有來自政府的保護和支持,怎么和外國企業競爭呢?
中國已經證明,新自由主義不是唯一的選擇。中國只是部分使用了新自由主義,沒有完全照搬。這里有很多研究市場經濟的學者,但中國沒有變成西方式的市場經濟。過去40年里,中國出臺了許多管控市場的公共政策,但經濟運轉得非常好,效率超過了很多西方國家。這給非洲國家提供了一個模型,也就是與“華盛頓共識”相對應的“北京共識”。
我還想特別強調一點,中國非常重視國內政局的穩定,這是非洲國家最應該學習的。你看所有政局不穩定的國家都衰敗了。和平與安全,這是國家發展的前提。
中國的政權沒有頻繁更迭,你們有非常靈活的政治制度,中國共產黨的治理能力很強,向人民許諾的經濟目標,總是能夠實現。但非洲面臨很大的困難。在非洲,政治領袖腐敗、自私、不謙遜,這讓國內局勢變得混亂。
南風窗:在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中,經濟特區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我看到非洲一些國家也建立了經濟特區,中國在建設經濟特區方面的經驗對非洲國家有什么幫助?
莫西:毫無疑問,經濟特區能提供很多機會,但前提是經濟特區要與國內產業、國家經濟聯系在一起。非洲的確建立了一些經濟特區,但值得注意的是,很多特區是“飛地”(指在本國境內的隸屬另一國的一塊領土)的性質。為什么這么說呢,這些經濟特區大多和歐美國家合作,原材料從歐美國家進口,生產出的商品再出口回去。只有一項來自本地,那就是勞動力。經濟特區與本國其他地區幾乎不發生聯系,對整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就沒有多少帶動作用。
我想中國需要控制合作項目的技術和管理,但可以適當分一些股份給當地人,這樣企業的經營更加透明,也更能獲得當地人的理解。
但中國的經濟特區不一樣。深圳是最典型的例子,它對周邊乃至全國的經濟帶動非常明顯。近些年,一些非洲國家參考了中國的經驗,最典型的是埃塞俄比亞。埃塞俄比亞的經濟特區主要生產服裝、鞋子,其原材料棉花、皮革都來自本國國內。這樣就使得經濟特區與國內經濟產生了聯系,從而帶動國內經濟的發展。
南風窗:你之前提到了“華盛頓共識”和“北京共識”,非洲國家應該如何在這兩種模式中做選擇?
莫西:非洲首先要爭取做選擇的空間,保持政策的獨立性是非常重要的。中國一直堅持獨立自主,沒有跟著西方國家走,這是中國快速發展的一個前提條件。
但在非洲,許多國家對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西方金融體系有很深的依賴,這種依賴會影響非洲國家的政策。當一個非洲國家從美國那里得到援助的時候,它的政策制定必須服從于美國,接受金錢的同時也必須接受一些別的條件。
我可以舉個例子。許多非洲國家希望實現工業化,盧旺達、肯尼亞、坦桑尼亞這些國家打算停止從美國進口二手衣服、鞋子,轉而發展本國的服裝制造業。但是美國對他們說,你要是不進口我的舊鞋子,我就不再給你援助了,而且我要停止你們在“非洲發展與機遇法案”(AGOA)下受益的資格,你們生產的服裝別想在美國市場獲得免稅準入。美國發出這一威脅后,肯尼亞、坦桑尼亞與烏干達都放棄了加征關稅的做法,只有盧旺達拒絕改變立場。
這就是美國對非洲的援助。美國經常威脅非洲,如果你做了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就停止援助你。非洲國家非常依賴美國,被美國脅迫,政策就喪失了獨立性,也就任美國擺布了。
南風窗:我是否可以這樣說,中國經驗之所以有價值,并不只是因為它提供了一種發展模式,而是它提醒了發展中國家,一定要結合自己的國情,不要照搬其他國家的模式?
莫西: 就是這樣。非洲不能照搬“華盛頓共識”,也不需要完全按“北京共識”來做。在兩種模式之間,非洲國家應該靈活選擇,選擇最適合自己國情的發展模式。不過我想強調一點,政府要在經濟當中發揮作用,這是非洲國家一定要向中國學的。

南風窗:非洲國家學習中國的經驗,會面臨哪些挑戰?
莫西:有的人批評中國不夠民主,所以非洲不能向中國學習。我不同意這種說法。質疑中國之前應該先問問自己:什么是民主?我們談論的是誰的民主?是美國的么?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民主就是提供人民最需要的東西。比如說,如果你現在很餓,你肯定不在意我給你的是面條還是米飯,因為你太餓了。民主也是這樣,要符合這個國家的現狀。我現在都要餓死了,我需要的就是食物,不是西方式的民主。等我不餓了,我才需要民主,來穩定我的國家。
民主是有條件的,用同一個民主標準要求不同國家是不合適的。比如在美國,人們可以合法持有槍支,但是假如非洲也允許持有槍支,那每天該有多少非洲人死于非命呢?自從美國開始輸出民主,你看看這些國家現在是什么樣子?
南風窗:中非合作的現狀如何,為什么非洲要特別重視與中國的合作?
莫西:過去20年里,中國已經成為非洲最大的經濟合作伙伴。從農業、工業、基礎設施建設到體育、安全、教育、醫療等各行各業,中非之間都有密切的合作。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的參與度像中國這么高。
我可以舉幾個中非合作的例子,比如莫桑比克和坦桑尼亞的團結大橋、阿爾及利亞和埃塞俄比亞的東西高速公路、尼日利亞和埃塞俄比亞的經濟特區、坦桑尼亞的天然氣管道、毛里求斯的機場、巴加莫約的港口等。中非合作取得的成果非常多。
之所以說來自中國的合作很重要,是因為中國的合作意圖與非洲的發展愿景是一致的。我們可以從三個層次來看非洲國家的發展愿景。從國家層面來看,尼日利亞有“2020經濟復蘇計劃”,埃塞俄比亞計劃在2025年成為非洲的制造業中心,肯尼亞有2030年遠景規劃。從地區來看,非洲有“2063愿景”,東非共同體和南部非洲共同體都有工業計劃。從國際來看,有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和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
但不管從哪個層次來看,非洲國家的意愿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減少貧窮,加強工業化和經濟多樣化,彌補在基礎設施上的差距。中國很愿意支持非洲的發展,比如2015年中非合作論壇約翰內斯堡會議上,習近平主席說中國要幫助非洲推進工業化、發展農業和提升人口素質;再比如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與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相一致,也符合非洲“2063愿景”。
南風窗:中非合作還面臨哪些挑戰?未來該如何加強合作?
莫西:中非合作的確還面臨著一些挑戰。比如說,有的非洲人認為中國帶去非洲的勞動力太多了,這搶占了非洲的就業機會;還有人覺得中國在非洲的大多數投資都是由中國人百分百控股的,非洲人也希望參股分紅。我想中國需要控制合作項目的技術和管理,但可以適當分一些股份給當地人,這樣企業的經營更加透明,也更能獲得當地人的理解。
另一方面,目前中非合作論壇都是綜合性的,我覺得這還不夠。應該打造具體的交流平臺,比如建立中非農業合作論壇、中非人口素質論壇等,這樣更加細致、深入的合作,能幫助非洲發展重點領域。
最后我想說,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是史無前例的,中非合作已經在貿易、投資和援助等方面賦能了非洲經濟。盡管如此,合作還可以進一步深化,非洲國家應該重視與中國的合作。這是因為,中國是賦能者,而不是殖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