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許先哲沒有學過一天美術,但26歲的時候,他決定要成為一位漫畫家,創作出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9年后的今天,35歲的許先哲說。此時,他成為漫畫家已經快4年了。
那,“了不起的作品”出現了嗎?
許先哲的第一部漫畫作品《鏢人》,一部以俠客“刀馬”帶著兒子護鏢為主線,以隋末亂世為歷史背景的章回體武俠漫畫,從2015年連載至今,在國內30多家網絡平臺上的閱讀總量已超過10億,被媒體稱為“國漫之光”,隨后登陸日本最大的漫畫網站,日本NHK電視臺報道其為“太陽系級別的中國動漫精品”。
但許先哲對這些名氣總是懶洋洋的,他只喜歡跟人談內容,談漫畫。談到當初陪伴他青春的世界頂級漫畫大師們都推薦、認可了他的作品時,他從眼底笑開了,“像漫畫一樣奇妙啊?!?/p>
“再等我十年,或者五年?!痹S先哲說。
我第一次見許先哲的時候有點崩潰。
問他畫漫畫第一次得到肯定是什么時候,他扭頭求助一旁的編輯,“什么時候?”
問他記不記得第一次新書簽售是什么感覺,他認真想了一下,說:“我忘了。”
“你問他今天是幾月幾日!” 新漫畫app的編輯樸召夏在一旁打趣說。
許先哲這回笑了,因為近視而一直瞇著的眼角,放松地垂了下來,有種天真無邪的遲鈍感?!拔抑朗瞧咴拢恢朗菐兹??!?/p>
隨即,他有點抱歉:“我這樣,你采訪是不是很沒意思?”他建議我跟他聊《鏢人》,“我可能比較關注作品”。
栗原一二發過一條微博:“許先哲對作品已經進入‘癡的狀態。被他帶動,我這一年來也把大部分精力都撲在了作品上,無暇他顧。”
樸召夏告訴我說,許先哲對生活的記憶力很差,因為“他的心思都在作品上”,每周都要想很多很多故事,還要想怎么畫更精彩。他常常畫到天亮。
我一直知道畫漫畫是一個非常消耗時間與體力的職業,它需要創作者像“寫小說”一樣,會建構角色、編織情節、設計故事腳本;像“拍電影”一樣,會安排分鏡、演出故事。如果對漫畫的內容心存敬畏,總想做出一部“了不起的作品”的話,那么這位漫畫家還要考慮表達的文學性,和內容的思想性。
在剛開始準備《鏢人》的幾年里,許先哲每天練習15個小時以上,再加上翻閱隋末史料、構思怎么講故事……到后來,已經完全放棄了私人生活。
有老家的朋友來廈門出差,找他喝酒,許先哲給對方發了個紅包,說是飯錢,并再三致歉。“因為實在放不下正在畫的漫畫分鏡稿?!迸笥驯硎纠斫猓螖刀嗔?,就日漸沒有人再來找他了。
“你后悔過嗎?畫漫畫到現在。”我聽聞,許先哲年少時逃課也要去喝酒,朋友很多。
他突然睜圓一雙眼,看著我:“從沒后悔過?!?/p>
這是他回答得最快的一個問題。
日本知名漫畫編輯、雙葉社(代表作《蠟筆小新》)的前主編栗原一二,現在是負責《鏢人》的編輯。他和許先哲兩個人經常在會議室進行的“英文長談”,一直是公司內的趣聞。
“你的英文這么好?”因為知道許先哲曾拿過韓國文學翻譯院的新人獎,翻譯、出版過3本韓國小說,再聽到這個消息,我便有些驚訝。
“不是太好,其實栗原老師也只會日常對話?!?/p>
“那怎么談?”
“總之可以交流?!?/p>
說漫畫的事情,他就總是在笑。
樸召夏說,他們還專聊漫畫腳本、創作技術等特別專業而難以表達的話題,一聊就三四個小時。
栗原一二發過一條微博:“許先哲對作品已經進入‘癡的狀態。被他帶動,我這一年來也把大部分精力都撲在了作品上,無暇他顧?!?h3>理想是純粹不是弱智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鏢人》第一章“游俠”,開篇一頁黑紙“籠罩”全書,印著上述16個白色大字,來自司馬遷的《史記》。
但漫畫的主人公刀馬,卻游離于這張黑紙之外。他沒有秩序,也不符合道德。他來去如風,但又被一種強烈的個人價值追求所牽引,不知何時就會橫刀立馬,與社會秩序發生激烈的沖突。
許先哲很少與人沖突。
雖然他從初中開始就偷偷喝酒,但直至長成大人,也始終安靜著。粗略看來,近年來也只有過一次沖突。
2017年7月27日,魅族科技旗下的賬號發布了一則漫畫廣告,抄襲了《鏢人》第一章的內容。“甚至都懶得臨摹,直接疊上去描圖?!?/p>
看不慣這種“低劣”的抄襲手法,許先哲發微博宣布要“死磕”—個人出資30000元,以抽獎的形式鼓勵大家轉發,幫助維權。包括最后維權成功獲得的18000元,許先哲也在微博上立刻、全部分掉了。
為什么這么做?
許先哲沒有直接回答,笑著問我有沒有看到他還送了對方一張圖?!澳銈兦謾嗟臈l漫廣告,我實在看不下去……下面這個版本我免費授權給你們。”
看得出來,對于這張故意制作的正版圖,他是有幾分得意的。
“我希望這次可以造成大一點的影響,這樣,以后的抄襲者在抄襲之前,至少要想想可能面臨的后果。”
漫畫、文學、知乎以及微博的表達—在思想層面,許先哲有一個溢出于現實生活的強大自我,這是他生命中的神秘物質,難以捉摸,又很安定。如同他的笑,發自內心。
新漫畫CEO朱槿說,漫畫界的侵權非常普遍,光是新漫畫一家公司,目前正在處理的侵權事件就近400百起。保護版權對于漫畫家乃至整個漫畫行業,都是至關重要的,“沒有版權保護,全中國的漫畫家就都要餓肚子”。
而根據艾瑞咨詢出版的《2016年中國漫畫行業年報》,近年來,中國的漫畫行業之所以能夠逐漸有起色,跟我國在2005年以來持續的打擊盜版、保護版權行動密切相關。
但現階段的中國漫畫業,與日本還是有很大區別:不光是版權保護的問題,還有產業鏈的不完善。在日本等發達國家,漫畫有很多機會可以進入下游產業,無論是改編成了影視、動畫,還是授權游戲、周邊,漫畫家都可以拿到一筆不菲的收入。有了錢,可以再組建工作室,招聘更多助手,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中國漫畫產業鏈近年正受資本灌溉,逐漸發展,但漫畫家們仍舊沒有那么多賺錢的渠道,有的甚至要放棄更高薪的職業。
許先哲很堅定地向我否認了畫漫畫是為了“利”,我也無意求證,畢竟他在二十六七歲時,決絕地放棄過相對更高薪、體面、穩定的翻譯工作。
但他在微博強勢維權,也作過不遮攔的聲明—駁斥那些鼓動他“用愛發電”的人: “我能準備四年多的時間,不是因為我不食人間煙火”,“好的創作者肯定是要富裕的,這樣才能做出更好的內容?!?末了還有點惡狠狠的意思,他說:“追求理想是純粹,不是弱智?!薄S護,并確信著中國漫畫家們將來的“利”。
另外他是中國目前唯一一位從“知乎”火起來的漫畫家,他因為關注電影、文學、設計、少數民族,且頗有見地,而逐漸被人認識,并意外將漫畫傳播了出去。
漫畫、文學、知乎以及微博的表達—在思想層面,許先哲有一個溢出于現實生活的強大自我,這是他生命中的神秘物質,難以捉摸,又很安定。如同他的笑,發自內心。
而他自己,和刀馬一樣,在那張黑紙上游離。
“謹以此書, 獻給我的父親?!笔?《鏢人》單行本中后記的最后一句話。
對許先哲的采訪先后有三次,最后一次我從廣州去了廈門,他才答應,可以給我講一點作品之外的自己的故事。說出來,大多是關于他的父親。
許先哲告訴過他妻子,小時候,父親有一次出差回來,給他買過一本《丁丁歷險記》,但許先哲第一次讀到的《丁丁歷險記》并不是父親買的,而是家鄉延吉圖書館的。
這是一個被他反復提及的場景,自稱記憶中最清楚的畫面。大概是小學二年級的寒假,他一大早起來了,等到8點,吃完早飯,在大雪中走向圖書館。90年代初的中國東北邊境小城,還沒聽說過空氣污染,雪又白又大,沒過腳踝。那一天,幼年的許先哲莫名地非常興奮,隨后他就在圖書館里看到了人生漫畫的啟蒙書—《丁丁歷險記》,受到震撼,并播下了一顆埋藏很多年才會發芽的種子。
童年時,父親是支持許先哲看漫畫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讀漫畫變成了不被允許的“地下活動”。上高中后父親撕過他的漫畫書,冷冷地說:“不務正業”。
許先哲和父親的關系越來越僵,他開始逃課、喝酒、打游戲,去街上混。不僅偷偷看漫畫,許先哲還以同班同學為角色,畫過漫畫。漫畫很有趣,就從班里傳到校里,學生傳給老師,老師又傳到了父親那里。
父親問他:“要不然考美院吧?你成績不好?!备赣H大概覺得他畫得好,雖然沒有夸他,但已經在主動妥協。
不料,許先哲倒拒絕了。他告訴我,不是不想考,是美院的學費太貴,家里還有個妹妹呢。而且,80后一代人雖然看著漫畫長大,卻只“想”當科學家和醫生。當漫畫家太新奇,真沒想過。
高三那年,成績不好的他好像突然就開了竅,用一年時間拼命學習,高考竟然考上了一所“211”大學,這印證了父親對許先哲“特別聰明”的一貫印象。但好景不長,大三他就要休學去創業。父親出離憤怒,從延吉沖到學校來,要修理他。
“我躲起來了?!?/p>
“為什么?”
“我害怕?!?p>
許先哲躲著的時候心想:“等我掙到大錢了,你就不會說什么了。”但在三年后,他創業失敗了。
父親第二次為他設計好了日后的路,這條路很東北?!盎貋砜紓€公務員,在雜志、報紙上發一點文章?!?但好像又看扁了他,覺得他做什么事都是半途而廢。
許先哲第二次拒絕了。他認真告訴父親,自己要畫漫畫。父親懶得理他。
2013年的春節,許先哲把準備了近4年的《鏢人》底稿帶回了延吉的家,男主角叫刀馬, 帶著一個兒子,四處護鏢,闖蕩天涯。數千幅的底稿讓父親震驚了,他竟然說了句:“干得好!”
許先哲請父親給《鏢人》題字,父親一下子寫了好幾個版本,說:“你挑!”于是,就有了《鏢人》現在的logo。
“你們還說別的話了嗎?”我問許先哲。
“沒有,我們很少說話。”
許先哲再見到父親,是2013年的年底,在醫院的重癥監護病房里。因為家屬探看時間受限,許先哲在ICU門口候了一個月,每天只能見到父親半小時。等待的期間,其他病房里的人,有的回到了家人身邊,有的永遠地再見了。
“時間不多了?!痹S先哲對自己說。他30歲了,才終于長大了。《鏢人》準備了那么久卻一直沒有發表,是因為不知道故事怎么開頭。但現在不能管這些了,時間不多了,快點畫好開頭吧!
父親終于出院,卻已經不認識許先哲。
許先哲飛奔回沈陽,快速地給《鏢人》畫好了開頭。將第零章上傳到網上的那一瞬間, 看到封面上父親的題字—“鏢人”,端正強勁。他的心一抖。他率先、鄭重地與父親和解了。
2018年,《鏢人》的單行本出版,許先哲把書寄回家,母親指給父親看:“鏢—人,這是你題的字!”
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反正父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