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際鑾收到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是在1944年,那年他16周歲。
這位老人如今是中國科學院院士,被稱為中國焊接第一人。作為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的現任會長,潘際鑾在許多場合回憶起西南聯大。
他還記得母校的樣子。泥土板筑成的圍墻里,是120畝的校園,校舍由梁思成、林徽因夫婦設計。
校門并不大,黑底白字的匾額懸在大門上方,進門就是一條稍寬的土路。教室的屋頂是鐵皮的,宿舍的屋頂是草搭的,夏天漏雨,冬天灌風。
戰爭年代,一間宿舍里,挨挨擠擠地擺著20張雙層床,住滿40個學生,沒有多余的地方擺書桌。宿舍里沒有燈,天一擦黑,就沒法看書了。
“那時候,我們這些學生總愛唱三首歌。”潘際鑾輕聲哼唱起《松花江上》的第一句:“每個人都在想,總有一天要打回去。”
第二首是《畢業歌》,田漢作詞,聶耳作曲。歌詞的第一句就是:“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第三首,就是西南聯大的校歌《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進行曲》。潘際鑾慢慢陷入回憶,低聲念著校歌最后幾句:“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念著念著,他又微笑起來,眼睛里像是閃著光,“那是羅庸和馮友蘭寫的歌詞,非常悲壯。歌詞里的這些愿望,最后都實現了。”
昆明,這座西南邊陲安靜的山城,猛然迎來了一大群“有大學問”的人。這些人是當時最具名望的大學者,其中許多位,“蔣介石見了都要禮讓三分”。
那時候,大學校長也沒有什么行政級別,學者的身份才是第一位的。“梅貽琦就不是什么‘官,但沒有人不尊重他。”潘際鑾說。
學者為昆明的市民演講,“聞一多講詩,劉文典講《紅樓夢》,吳晗講形勢”,直講得“臺上失聲痛哭,臺下群情激奮”。
“九葉”詩派中唯一的女性詩人鄭敏,1943年畢業于西南聯大哲學系。在她的眼中,西南聯大的老師,都像是“幾百年的陳酒”。
當時,哲學系沒有月考和期中考試,只需要寫期末論文。課程都是“啟發式”的,沒有課本,但老師“本身就像一本本教科書”。
“我接觸的老師,什么時候見到他,你都覺得他是在思考問題。他的生活跟思考完全連在一起,并不只是上課時是一副教書的樣子,而是什么時候都是這個樣子。”鄭敏回憶說。
西南聯大哲學系的老師們都是帶著自己“一生研究的問題”站在講臺上講課的。鄭敏印象最深的一位教授,講的是康德。這位教授站在臺上,一邊抽著煙斗,一邊把自己對康德理論思考的過程拋給學生。包括他正在懷疑的、不確定的,都講出來,讓學生跟著他一起思考,而非僅僅提供一個標準答案或考試提綱。
“這種求索的傳統和質疑的智慧,現在的大學已經丟失了。”張曼菱在《西南聯大行思錄》中寫道。
她去南開大學采訪陳省身。一座袖珍的小樓里,這位數學大師就坐在其中一間更加袖珍的書房中。陳省身的輪椅進了屋子,其他人就轉不開身了,攝制組的機器甚至無法進入房間。
張曼菱覺得書房太小,但陳省身說“夠用了”。1938年,他在西南聯大講授微分幾何,戰時動蕩的環境和逼仄的住所,讓他養成了在任何時候都保持思考的習慣。
“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他最近正在研究的數學問題。他沒事兒就會看看,這就是他的生活。”張曼菱說。
在昆明期間,陳省身與華羅庚、王信中同住一間屋子。三位教授當時都是大名鼎鼎,早上沒起床時,就躺在各自的床上,互相開開玩笑,聊聊天,就像如今同宿舍的男生一樣。
當大半個中國淪陷時,許多才華橫溢的學者聚集在西南聯大教書育人。很多原本帶碩士和博士的教授,限于時局,都教起了本科生。
著名外交家、書法家葉公超早年赴美留學。他在西南聯大擔任外國文學系主任的時候,學生第一次見他,都有些驚訝。這位留過洋的教授一點也不洋氣,反而穿著一件最尋常的長袍大褂,垂著袖子,雙手背在身后,捏著個本子,搖頭晃腦地進了教室。學生一看,都問:“這就是葉公超啊?”
他手里拿著的,是個英文劇本。從第一排開始,他讓學生挨個兒站起來,讀一句臺詞。某個同學讀完了,葉公超就隨手一指,“你坐在這里”,“你坐到那邊去”。全班人被他打亂座位,漸漸分成了幾撥兒。學生看著他,都有些不明所以。等到所有人都讀完了,葉公超這才一個一個地指出來,“你們是江蘇人”,“你們是河北人”,“你是天津人”。除了一個來自內蒙古的學生,其他所有帶著口音的英語,他都聽出來了。學生一下子都服了。
往后的課上,他一個一個地糾正學生的發音問題。期末考試,他依舊是把學生一個個叫進辦公室,讓他們讀一段英文。
同樣是英文系的教授,翻譯家吳宓在英文發音上就不強求標準。但吳宓另有讓學生震懾之處。他講的是英國文學史,課堂上講起什么詩詞,從不看書,每一首都能當場背出來。他翻譯不同時代的英文時,會用同一時代與之對應的中文來譯:古英語的詩文,他就用文言文翻譯;現代的英文,他就用白話文翻譯。“怎么能拿一種古代語言的文字,跟另一種現代語言的文字對照翻譯呢?”他反問學生。
即使在戰亂中,吳宓依然保持著“風雅興頭”。他在昆明時,成立了一個“石社”,想入社的成員,要寫文章將自己比喻為《紅樓夢》中的一個人物。這位文史學家自比為紫鵑,取意“杜鵑啼血,忠于理想”。不曾料到,入社的女社員都自比為“迎春”,男社員都自比為“薛蟠”。據張曼菱推測,戰亂年代,大學生的個性正“走向民間,變得粗獷”。對吳老師的這種“純美與唯美”,學生們都忍不住調侃起來。
吳宓一怒之下,“石社”當即解散。
在進入西南聯大就讀之前,潘際鑾是云南省全省高中畢業生會考第一名。可大學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他的專業課物理就拿了一個不及格。這對當時的他來說,簡直是當頭一棒。
教機械原理的老師劉仙洲,學生私底下稱其為“劉老大”,另一位教熱力學的老師孟廣喆,則被稱為“孟老二”。兩位老師都以嚴格而著稱,孟老師時不時還會在上課前來一次突擊小考。
“平時上課我聽得很認真,沒想到考試一下來了個不及格。從那時候起,我才明白,西南聯大的老師,不僅是要求我們學會他們在課上講的內容,還要求我們自學,把課上沒有講到但是又相關的原理,自己融會貫通。”潘際鑾坐在沙發上,一邊回憶一邊感慨。
他突然又露出一個有些小得意的微笑:“從那次不及格之后,我的成績就一直排在前邊啦。”
說起西南聯大學風的嚴謹,潘際鑾提到了王希季的例子。
據潘際鑾解釋,那時工科考試計算題很多,計算的工具是計算尺,可以算出復雜的公式,“拉”出三位有效數字。考試很嚴,時間很短,需要非常熟練地“拉計算尺”。定位要在“拉計算尺”后,自己根據算式,推算出結果。如果定位錯了,就給零分,如果有效數最后一位錯了,得一半分數。
“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王希季在校時,一次考試中,就曾因小數點錯位得了零分。
當時在西南聯大,考試不及格不能補考,但可以重修。要是一門基礎課考不過,就得一直重修下去,直到合格為止。西南聯大沒有學年的限制,采用選課制與學分制相結合的制度,學生如果有基礎課一直學不好,可以換專業讀下去。(未完待續)
(摘自2018年6月12日中青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