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名洋
摘要:司法實踐中對于債權人在主債務人破產程序中既申報債權又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時,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是否在訴訟程序和保證責任范圍上受到限制存在爭論。對于訴訟程序是否應當受到限制的問題,從主債務人破產時保證責任類型統一為連帶責任保證、限制論裁判的實際法律效果及債權人雙重受償可能性三個層面進行分析,法院應判決保證人直接依保證合同承擔保證責任。對于保證責任范圍是否受到限制的問題,從保證責任從屬性、停止計息規則的立法本旨以及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的區分三個層面進行分析,可知保證人仍應按約定承擔債權利息直至完全清償之日。
關鍵詞:雙重受償;停止計息;破產債權;實體債權
中圖分類號:D922.291.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031(2018)08-0041-10
一、主債務人破產程序中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的相關問題
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0]44號)(以下簡稱《擔保法司法解釋》)第44條第1款之規定,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時,債權人既可申報債權參與破產程序,也可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由此可得,附有保證擔保的債權在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時有三種實現路徑:其一,債權人僅申報破產債權,而不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其二,債權人僅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而不申報破產債權;其三,債權人既申報破產債權,又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
本文主要探討前述第三種路徑,即債權人既申報破產債權又要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相關問題。此種路徑因涉及債權人、主債務人(破產債務人)與保證人三方主體,又涉及破產法、擔保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協調適用,故在司法實踐中產生了一些疑難問題??偠灾闶莻鶛嗳讼虮WC人主張保證債權的訴訟程序及實體權利范圍是否因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而受到一定的限制?主要存在以下兩個問題值得研究。
(一)債權人對保證人提起的訴訟在程序上是否受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的限制
在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終結前,債權人既申報破產債權又以提起訴訟方式要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時,值得探討的是,就債權人主張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訴訟請求,法院該如何裁判。司法實踐中主要有四種處理方式:一是法院裁定應當中止審理,待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終結后恢復審理。理由在于主債務人破產程序尚未終結,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能否受償及具體受償數額尚未確定且保證人所應承擔的保證責任范圍尚不能確定。二是法院認為無需中止審理,但做出附條件的履行判決。理由在于,為了保證債權人擔保債權的及時實現,同時又避免雙重受償等情況的發生,保證人在破產程序尚未終結前可暫時停止向債權人清償,待破產程序終結后再根據破產受償情況,向債權人作出相應的清償,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的權利應當以破產程序中未受清償的部分為限①。三是法院逕行判決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并在判決中載明保證人履行清償義務后,可以依法向受理破產的法院及管理人在清償范圍內申報債權②。四是認為應當區分一般保證和連帶責任保證。在為連帶責任保證的情形,直接判決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在債權人得到實際清償后,再把破產中申報的債權人變更為保證人;在為一般保證的情形,雖然此時一般保證人并不享有先訴抗辯權,但也應中止審理,等破產清償完畢后再判決確定保證人的責任范圍。
(二)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的范圍是否受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的限制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以下簡稱《擔保法》)第21條之規定,除債權人與保證人另有約定外,保證擔保的范圍涵蓋主債權及利息、違約金、損害賠償金和實現債權的費用。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第46條第2款對破產程序中附利息債權在破產申請受理時的處理規則做出了規定(以下簡稱“停止計息規則”)。依據此規則,有關債務人的破產申請被法院裁定受理之后,債權人對破產債務人的債權自破產申請受理時停止計算利息當屬無疑。值得探討的是,若該債權之上附有保證擔保,且在保證人自身未作為破產債務人被另案受理破產申請的情況下,保證人是否仍對其擔保的債權在破產申請受理之后所產生的利息承擔保證責任直至債權完全清償之日。
對此問題,司法實踐中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裁判觀點。否定的裁判觀點認為:基于保證責任的從屬性,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范圍應以主債務人實際承擔的責任范圍為限。因此,破產停止計息規則同樣適用于保證債務③。此外,依據《企業破產法》第124條之規定,保證人在破產程序終結后繼續承擔清償責任的是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依清算程序未獲清償的債權,而破產申請受理之后的債權利息因停止計息規則的適用已不屬于破產債權,故此部分利息也不屬于保證責任的范圍①。肯定的裁判觀點則認為,停止計息規則僅適用債權人與破產債務人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保證人所應承擔的保證責任范圍仍應當按照保證合同的約定予以認定。因此,保證人的保證責任范圍并不當然因債權人與主債務人之間適用停止計息規則而縮減②。
二、債權人主張保證債權的訴訟程序是否受到破產程序的限制
債權人在保證合同糾紛的訴訟中應否受到程序上限制的問題,由前述四種裁判可知,主要有兩點分歧:
第一,是否應當區分一般保證和連帶責任保證而予以不同對待。第四種觀點在此點上與其他三種觀點不同,第四種觀點強調在主債務人破產情形下,一般保證人的先訴抗辯權雖被限制,但其仍與連帶責任保證人不同,體現在兩點:實際清償數額不同。一般保證人的實際清償數額應以主債務人的實際清償數額之后的余額為限,連帶責任保證人則無此限制;程序限制不同。債權人已申報破產債權又起訴保證人的,在一般保證情形下,應裁定中止審理,待破產程序終結再判決確定保證人的責任范圍,在連帶責任保證情形下,直接判決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在債權人得到實際清償后,再把破產中申報的債權人變更為保證人。其他三種裁判觀點對此未明確進行區分。
第二,債權人以訴訟方式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應否在程序上受到限制。四種裁判觀點實質上分為兩派:裁定中止審理及附條件的履行判決(二者以下合稱“限制論裁判”),其背后邏輯都在于此時因破產程序尚未終結,無法確定保證人所應承擔責任的范圍,為防止債權人雙重受償,故先在程序上對債權人的主張予以一定限制(或者說一定的權利實現的延緩),待破產程序終結后,再依據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受償的情況確定保證人應承擔責任的范圍。主張不應予以限制論者則認為應判決保證人直接承擔保證責任。
通過上述梳理與歸納,筆者擬對上述對立觀點中呈現出的以下幾個問題作進一步探討:是否應當區分一般保證和連帶責任保證而予以不同對待;限制論裁判所產生的實際法律效果;對債權人雙重受償可能性問題的探究。
(一)對區分對待不同保證類型觀點的質疑
在主債務人非破產情形下,債權人向主債務人及保證人主張債權的方式因保證方式不同而有所區別:當保證方式為一般保證時,依據《擔保法》第17條第2款之規定,一般保證人得依其先訴抗辯權進行抗辯,僅在主合同糾紛經審判或者仲裁,并就債務人財產依法強制執行仍不能履行時,才對債權人承擔保證責任;當為連帶責任保證時,依據《擔保法》第18條第2款之規定,當主債務人在約定的履行期屆滿沒有履行債務的,債權人既可以要求主債務人履行債務,也可徑行要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梢姡仍V抗辯權是一般保證人區別于連帶責任保證人的最主要的區別。一般認為,一般保證人承擔的保證責任在性質上屬于補充責任,連帶責任保證人所承擔的保證責任在性質上屬于連帶責任。補充責任的“補充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順位的補充,即主債務人與保證人之間在責任承擔上有先后順序;二是實體的補充,即后順位的保證人只需補足前順位主債務人無法清償的差額。連帶責任中則無此種順位限制,只要主債務履行期屆滿,債權人可依其意愿向主債務人或保證人主張權利。
在主債務人破產情形下,依據《擔保法》第17條第3款第2項之規定,保證人此時不享有先訴抗辯權。理由在于,先訴抗辯權以債權人未向前順位有清償能力的主債務人要求清償為條件,而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即標志著主債務人清償能力的喪失,故此時先訴抗辯權也失去其存在的基礎。若此時仍允許保證人行使先訴抗辯權,實際上便延緩了債權人債權的實現,有違保證設立的宗旨。此時,一般保證人因其先訴抗辯權被限制而轉化為連帶責任保證人。同時,依據《擔保法司法解釋》第44條第1款之規定,債權人既可以向債務人的管理人申報債權,也可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從文義上理解,此處的“保證人”既包括一般保證人也包括連帶責任保證人。此外,在《企業破產法》少數幾個涉及保證的條文中,也并未專門區分一般保證和連帶責任保證,而統一用“保證人”這一表述指稱。這表明我國立法層面對于主債務人破產情形下的一般保證與連帶責任保證不再予以區分,而統一以連帶責任保證對待。意味著此時保證人無論依保證合同訂立時的約定承擔何種保證責任都應當與主債務人處于同一責任承擔順位。有學者認為,這是我國破產程序制度設計專注于債權實現的目標使然。
據此可知前述認為在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情形下,一般保證人雖不享有先訴抗辯權卻仍然承擔補充責任(實際清償數額應以主債務人的實際清償數額之后的余額為限以及法院應當裁定中止審理)是自相矛盾的,應予否定。
(二)對限制論裁判實際法律效果的反思
前述限制論裁判往往援引《最高人民法院對<關于擔保期間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權利的方式及程序問題的請示>的答復》([2002]民二他字第32號)(以下簡稱《最高院答復》)第2條的規定。依據該條的規定,在債權人既申報債權又要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時,法院如需審理并認定保證人所應承擔保證責任的金額時,如需等待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終結的,可以裁定中止訴訟;若法院徑行判決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應當在判決中明確扣除債權人在債務人破產程序中可以分得的部分。
實際上,待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終結后再確定保證人保證責任金額以及在判決中明確扣除債權人可以在破產程序中受償的債權額的做法看似平衡了債權人與保證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實質上卻使得保證人在責任承擔順位上次于主債務人,在責任承擔范圍上僅對債權人經參與主債務人破產程序分配后未受清償的債權承擔責任。實際上產生了不問保證人保證責任類型均承擔補充責任的法律效果。誠如筆者上文所分析,綜合擔保法及破產法的相關條文可以得出,在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時,無論之前保證人承擔何種類型的保證責任,此時均為連帶責任保證人,與主債務人處于同一責任承擔順位。很明顯,限制論裁判的做法有違立法本意,此類裁判所經常援引的《最高院答復》第2條也明顯有違制定法的規定,應予否定。
(三)對債權人雙重受償可能性問題的探討
限制論裁判反對直接判決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主要理由在于,債權人既申報破產債權又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可能出現債權人就同一債權雙重受償的情況,有損保證人的合法權益。從理論上來說,債權人既申報破產債權又主張保證債權的情形下,破產程序與保證合同糾紛訴訟程序分屬兩個程序,考慮到保證合同糾紛從債權人起訴到法院判決保證人直接承擔保證責任再到保證人實際履行判決書確定的保證責任存在一段時間周期,破產程序中的破產分配往往也不限于一次分配,管理人可以依照破產財產分配方案實施多次分配。因此,債權人就同一債權獲得雙重受償的可能性的確存在。但僅依據此可能性而對債權人主張保證債權進行程序上的限制,進而導致債權人遭受時間上的損失的做法是值得商榷的,有因噎廢食之嫌。對于此問題,真正有意義的做法在于如何協調破產程序與保證責任糾紛訴訟程序,既保障債權人及時實現債權,也防止債權人就同一債權雙重受償,損害保證人的正當利益。
實際上,債權人接受破產分配與保證人實際承擔保證責任總有先后,二者之間可以通過一定的方法予以協調,并非不可調和。詳言之,若法院在對保證合同糾紛作出裁判前債權人已接受破產財產分配的,債權人此時有義務向法院說明其接受破產財產分配的情況而對相應訴訟請求予以變更,保證人也可向法院主張不再承擔債權人已受償額度的保證責任,保證人可以申請法院調取經受理債務人破產法院裁定認可的破產財產分配方案,以明確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已經受償的債權額。
在破產財產分配之前法院判決保證人先承擔保證責任的情況下,如何與破產分配銜接的問題。有學者認為,若將《企業破產法》第51條第1款中的“清償”理解為既包括在破產程序外的清償,也包含在破產程序內的清償,保證人可以在債權人申報了全部破產債權的情況下,于破產程序中清償該債權后,以其追償權申報債權。司法實踐中更常見的做法是,保證人在承擔保證責任前與債權人達成轉讓破產債權的合意。最高院在一份判決中載明,“債權人承諾如果本案判令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并實際償付,債權人在主債務人破產案中的受償權可以轉讓給保證人?;谠摮兄Z,保證人在全額償付本金及利息的前提下,可以取得債權人因上述債權在主債務人破產程序中獲得的全部受償款項①?!弊罡咴盒陆l布的《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3 l條也對此種做法也予以了肯定②。此條立足于保證制度所應有的債權保障功能.以保障債權人債權的及時實現作為出發點,并結合破產法有關保證人申報債權的相關規定,明確了破產程序終結前,已向債權人承擔了保證責任的保證人,可以通過申請轉付相應清償份額的方式,理順保證人承擔責任與求償權之間的程序關系,同時也避免了債權人就同一債權獲得雙重受償,值得肯定。
可見,從上述三個層次的分析來看,在現行立法明確對不同類型保證擔保在主債務人破產時統一以連帶責任保證對待的前提下,對于債權人在申報債權后又以訴訟方式向保證人主張保證責任的情形,法院可依保證合同判決保證人直接向債權人承擔保證責任,而無需等待破產程序的終結。類似裁定中止審理及附條件的履行判決等對債權人予以訴訟程序上限制的做法,不僅使得保證人實際上承擔了補充責任而有違法律的明文規定,同時使得債權人遭受債權不能及時實現的損失,而且此類裁判所擔憂的債權人可能就同一債權雙重受償的問題實際上存在更優的解決辦法,并非只有對債權人的權利進行限制才能避免。因此,限制論裁判從法律依據、事實理由和裁判效果上均不具說服力,應當予以否定。
三、保證債權的范圍是否受到破產停止計息規則的限制
通過前述對此問題對立裁判觀點的梳理可以發現,否定裁判主要基于保證責任的從屬性,肯定裁判則認為應當區分債權人與破產債務人之間的破產法律關系與債權人與保證人之間的保證合同關系。細察兩種觀點的主要理由,有以下幾個問題需要做進一步探究:此類案件是否涉及保證責任從屬性的問題?破產停止計息規則的立法本旨是什么?區分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的意義是什么?這三個問題看似相互獨立,實則存在著層層遞進的邏輯推演關系。
(一)對討論保證債務從屬性的必要性之質疑
從筆者收集的裁判文書來看,絕大部分裁判文書都提及保證責任的從屬性問題。否定裁判往往直接基于保證責任的從屬性而認為主債務停止計息當然導致相應范圍的保證責任得以免除。此外,有論者認為,應該當從保證范圍上的從屬性和保證消滅上的從屬性兩個層面理解,即保證人的責任范圍不應大于主債務人實際承擔的責任范圍,且在主債務利息自破產申請受理之日起消滅的情形下,保證人相應的保證責任也應當消滅。另有論者認為,在法律沒有明確對保證責任從屬性予以限制的情形之下,應當默認保證責任的從屬性不受限制,如立法者基于破產程序的特殊要求而在《企業破產法》第92條第3款和第101條中對于重整和和解程序中保證責任的從屬性做出了明確的限制,但卻并未明確規定停止計息規則是否適用于保證債務,因此應當認為在此情形下保證責任從屬性不受限制。
肯定裁判也有部分涉及對保證責任從屬性的討論。甘肅高院曾在一份判決中指出,“破產程序中保證責任從屬性受到限制,保證責任不隨破產債權而減少。破產法只是解決主債務人破產后,公平清理債權債務的問題,并不能影響到保證人固有責任的承擔。停止計息是破產法的規定,但從債權人實現債權的角度來看,保證人始終負有全面履行償還債務的承諾,而主債務人破產重整本身就是保證人所要擔保的風險?!雹倭碛姓撜哒J為,《企業破產法》第92條和第101條的規定表明,在破產程序中,保證債務的從屬性是受到相當限制的。但破產法及司法解釋均沒有規定破產停止計息規則適用于保證人,反而強調保證責任不受破產程序的影響,因此堅持保證債務不能大于主債務的觀點與立法本意矛盾。除上述第92條和第101條外,有學者認為,《企業破產法》第124條的規定也體現出對保證債務從屬性的限制。還有學者認為,當主債務人破產時,主債務人的破產債權依破產法之規定減少的,保證責任依擔保法所擔保的范圍將大于破產債權,這意味著保證責任喪失了原有的從屬性。
筆者認為,上述兩種觀點對保證責任的從屬性是否受限制的討論雖然意見相左,但都暗含著一個共同的邏輯前提,即保證債務所從屬的主債務因破產停止計息規則的適用而被削減。換言之,只有主債務因適用該規則而減少的情況下,討論保證責任從屬性是否受限制才有意義。那么,主債務因停止計息規則的適用而被削減這個邏輯前提是否有法律上的依據?如果邏輯前提都沒有規范基礎,那么基于此前提而展開的關于保證責任從屬性的討論又有何價值?基于此點考慮,筆者擬對停止計息規則的立法本旨進行考察,以探究該規則究竟是旨在削減主債務還是另有考慮。
(二)對破產停止計息規則立法本旨的探究
全國人大法工委對破產停止計息規則的解釋是,“在民事活動中,附利息的債權到期后,債務人不僅應當清償本金,還應當清償利息,利息的計算期限自債務發生之日起至債務履行之日止。但是在破產程序中,債權人可以依照本法規定申報的債權為破產申請受理時對債務人享有的債權,即破產債權。破產申請受理后發生的利息不屬于破產債權。因此,附利息的債權自破產申請受理時起停止計息?!笨梢姺üの慕忉屵壿嬙谟?,只有產生于破產申請受理之前的債權才有資格申報破產債權,而破產申請受理后產生的利息債權因不符合前述條件故不能作為破產債權受償。有觀點認為這樣規定的合理性在于,如果允許將破產申請受理后的利息作為破產債權,那么附有利息債權的債權人在分配上勢必處于優勢,從而有損無利息債權人的利益,而這與破產法公平保護債權人這一立法宗旨不符。另有學者經過比較法考察以及對清末以來我國破產立法史的梳理認為,傳統上基于清算程序對破產債權停止計息規則的設計主要基于以下兩點考量:從實現債權人之間公平的角度考慮,不同債權人的利息計算方式可能存在差異,在破產程序啟動時一律停止計息,使得不同的債權人的權益計算均終止于破產程序啟動這一時點,可以確保對債權人的平等對待。從破產清算的效率考慮,停止計息可以使得債權人的債權數額確定于破產程序啟動之時,有利于匯總債權人會議決議票數與債權額的計算,從而提高破產程序的效率。筆者認為可資借鑒。
從上述立法釋義的文義來看,破產申請受理之后所產生的債權利息只是不得在破產程序中作為破產債權受償,但并未明確規定該部分債權利息在實體法意義上被削減。學者的分析也側重于闡述該規則對于破產程序的價值,即平等對待債權人及提高程序效率,但從中仍不能分析出該規則是否對債權人的實體權利產生影響。換言之,債權人對破產申請受理之后所產生的債權利息究竟只是不能作為破產債權在破產程序中受償,還是該部分債權利息在實體法層面已被消滅?
有學者認為,破產停止計息規則只是一種破產程序上的特殊安排,目的是減輕破產財團在破產程序進行期間的負擔,并不意味著在實體規則層面上主債權的依法減少。最高院在一份判決書中認為,“企業破產法關于利息計算停止的規定是指債權利息給付的停止,并非否定債權利息的存在①?!敝貞c高院也曾在判決中載明,“停止計息規則規范的是破產債權申報,其目的是為了固定破產債權,并非消滅破產申請受理日之后的債權。破產申請受理日之后的債權仍系債權人依法享有的債權。連帶保證人仍應依據保證合同的約定承擔連帶清償責任②。”重慶一中院在類似的案例中認為,保證人的保證責任范圍不受停止計息規則的影響,“因為破產債權并不等同于債權,其保證責任范圍實質上并未超過主債務的范圍”③??梢娚鲜鰧W者及裁判觀點均或明或暗的體現著這樣一種分析思路:應當區分債權人依據非破產法律規范所享有的實體法層面的債權(以下簡稱“實體債權”)與債權人參加破產程序經申報而被認定的破產債權(以下簡稱“破產債權”),破產停止計息規則只產生破產程序中債權利息停止計人破產債權的法律效果,但并不發生破產程序外此部分債權利息被削減的法律效果,該部分債權利息仍屬于債權人所享有的實體債權的范疇。
(三)區分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的理論基礎與意義
1.區分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的理論基礎
依據《企業破產法》第44條的規定,有關債務人的破產申請被法院裁定受理后,債權人主張債權的行為便受到破產法的調控,應當按照破產法規定的程序行使權利,即通過申報破產債權而參與破產程序。此時,便有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之區分。在破產程序中,債權人對破產債務人所享有的債權實際上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實體債權,即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之外基于非破產法律規范(如合同法、侵權法)可得向破產債務人主張的債權。第二個層次是破產債權,即債權人以其對破產債務人所享有破產程序開始之前的實體債權為基礎,依破產程序申報并據此可得接受破產分配的債權。
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有著不同的功能和內涵,并不能完全等同。前者是后者在實體法層面存在的形態,后者是前者經破產法規范(如停止計息規則、債權加速到期規則)調整及認可后而適于參與破產程序的形態。正因如此,二者在范圍上存在一定的差異。許多因不符合破產債權認定標準的債權實質上仍屬于實體債權的范疇。如規范上與理論上存在除斥債權與劣后債權的分類。所謂除斥債權,是指不得依破產程序從破產財產中受償的債權?!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審理企業破產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02]23號)第61條對此已有列舉式規定。所謂劣后債權,是指劣后于普通破產債權受償的債權。目前我國法律規范層面還沒有對劣后債權的規定,僅在理論上有一定探討①。實際上,除斥債權與劣后債權都是在破產法語境下相對于破產債權而類型化出來的債權類型。與破產債權相比,劣后債權仍具有可受破產程序分配屬性,只是在清償順位上劣后于破產債權受償;除斥債權則根本否認該債權具有可受破產程序分配屬性。但本質上,除斥債權與劣后債權都基于合法的原因而產生,仍屬于實體債權的范疇。由此可以得出,破產債權最本質、最獨特的屬性就在于其可受破產程序分配屬性。因此,一項債權不被認定為破產債權只能說明其不能依(或劣后)破產程序清償,但并不當然意味著其在實體債權層面消滅。
2.區分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的意義
基于前述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的區分,可以更好地理解破產停止計息規則的立法本旨:通過在破產申請受理時固定債權以確保所有破產債權人得以平等對待以及破產程序的高效進行。因此,此部分債權利息只是不得作為破產債權在破產程序中受償而非在實體債權層面被削減。這一區分在債權人的實體債權上無保證擔保的情形下意義并不明顯,因為債權人此時只能向破產債務人主張債權,而其破產債權往往都只能獲得比例清償,更遑論范圍往往大于破產債權的實體債權的全額清償。但在實體債權附有保證擔保的情形下,區分破產債權與實體債權的意義就十分明顯。在保證關系中,保證人擔保的是債權人對債務人所享有的實體債權。因此,在主債務人非破產情形下,債權人可以向債務人主張債權,也可以依據其與保證人之間的保證合同而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在主債務人破產情形下,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對債務人主張的只能是破產債權,而其仍可以向保證人主張原來范圍的保證債權,因為保證債權所依附的是實體債權而非破產債權。就破產實踐來看,破產債權的范圍往往小于實體債權,此時,保證人的責任范圍究竟依破產債權而確定還是依實體債權而確定,不僅對于債權人來說意義重大,對于正確理解破產法與非破產法規范的關系也頗具意義。
3.《企業破產法》第124條的理解與適用問題
實際上,上述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的區分在《企業破產法》第124條中也有體現,按全國人大法工委對此條的解釋,“企業法人因破產程序終結而終止,對未清償的債務已無法再清償。但債務人破產并非債權消滅的原因,債權人依照破產程序未得到全部清償的債權,并不因債務人破產而消滅,只是不能從已破產的債務人處得到清償,但并不排除從第三人處得到清償。”基于第124條的文義及法工委的解釋可以得出,除《企業破產法》第123條規定的幾種可追加分配的情形外,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終結后,債權人便不得再依破產程序主張破產債權。換言之,破產程序的終結意味著以可受破產程序分配屬性為本質特征的破產債權也失其價值。但主債務人破產程序的終結并不導致債權人未受清償的實體債權消滅,而保證人此時仍應按照保證合同的約定承擔保證責任,故第124條規定保證人應當“依法繼續承擔清償責任”。
有裁判觀點將本條中“債權人依照破產清算程序未受清償的債權”中的“債權”理解為“破產債權”,從而認為包括停止計算的債權利息在內的不屬于破產債權的實體債權部分也不屬于保證人所應承擔的保證責任的范圍,明顯混淆了破產債權與實體債權的區分,錯誤地認為不被認定為破產債權的債權在實體層面也已被削減。事實上,實踐中已有法院的裁判印證了筆者的上述觀點。如天津一中院在一份判決中載明,“依據《企業破產法》第124條的規定,若農商行高新區支行認為海泰擔保公司應當對破產申請受理之后的利息繼續承擔清償責任,可以在鼎恒公司的破產清算程序終結后,要求擔保人就其未受清償的債權繼續承擔清償責任?!雹?/p>
從上述三個層次的分析來看,保證責任的范圍是否因破產程序中主債權停止計息而受到相應的限制這一問題已有較為清晰的答案。基于破產程序中實體債權與破產債權區分,可知破產債權是實體債權經破產法基于程序價值考量調整后的形態,破產停止計息規則的立法本旨在于平等對待破產債權人同時提高破產程序的效率,并不產生削減實體債權的效力,破產申請受理之后的利息債權仍屬于實體債權范疇,保證債權附屬于實體債權而非破產債權,故保證人承擔破產申請受理之后的利息并未超過債權人實體債權的范圍,未突破保證責任的從屬性,也符合當事人訂立保證合同時的預期,應予肯定。
四、結語
就以上分析來看,債權人既申報破產債權又以訴訟方式要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時,訴訟程序上不應受到限制,在法律關系明確,證據確實充分的情況下,法院可判決保證人直接依保證合同承擔保證責任;保證責任范圍上也不應受到限制,保證人仍應按照保證合同對債權利息承擔保證責任直至債權完全清償之日。債權人向保證人主張保證債權的權利不因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而受到限制。
參考文獻:
[1]韓長印主編.破產法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303.
[2]鄒海林.破產法——程序理念與制度結構解析[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370,517.
[3]許德風.破產法論——解釋與功能比較的視角[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345.
[4]湯維建.破產程序與破產立法研究[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1:198-201.
[5]李國光主編.新企業破產法適用指南[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6: 357-358.
[6]曹士兵.中國擔保制度與擔保方法[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152,183.
[7]安建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75,173.
[8]馬俊駒,余延滿.民法原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550.
[9]孔祥俊主編.擔保法例解與適用[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1:130-132.
[10]李國光,奚曉明,金劍鋒,曹士兵.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理解與適用[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177-178.
[11]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二庭.民商事審判指導·案例分析[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152.
[12]張鳳翔.企業破產案件中涉擔保債權問題的處理[J].人民司法,2013(7):10-13.
[13]賀丹.企業拯救導向下債權破產止息規則的的檢討[J]法學,2017(5):88-96.
[14]許德風.破產中的連帶債務[J]法學,2016(12):94-103.
[15]李中原.論民法上的補充債務[J]法學,2010(3):78-91.
[16]賈林青,楊習真.保證責任在破產程序中的特點研究與處置對策[J]法學雜志,2007(6):39-42.
[17]夏群佩,洪海波.主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后連帶保證人的責任范圍[J].人民司法,2017(14):74-78.
[18]郁琳.破產清算程序的制度價值與規范完善[N].人民法院報,2018-04-04(7).
[19]劉毅,王劍鋒.保證人承擔破產債權利息范圍的界定[N].天津政法報,2014-10-14(3).
[20]孟也甜,鄭杰.主債務人破產后,保證人的責任范圍是否受破產程序影響而減少[EB/OL].[2018-03 -14] ,http://www.360doc.com/content/16/0428/19/26673313_5545953 12.shtml.
①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 2010)滬高民二(商)終字第60號民事判決書。類似裁判觀點的案件另見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 2016)浙10民終1872號民事判決書;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錫商初字第0241號民事判決書。
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3)民二終字第117號民事判決書。類似裁判觀點的案件另見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 2016)贛民初44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蘇民終字第00639號民事判決書。
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 2010)民二終字第132號民事判決書。類似裁判觀點的案件另參見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 2015)川民終字第896號民事判決書;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遼民二終字第00321號民事判決書,遼寧高院在判決書中特別載明,保證人的擔保范圍超過主債務人應履行債務的范圍對保證人而言是“極其不公平的”。
①參見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 2017)冀民終721號民事判決書。
②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 2015)浙商終字第151號民事判決書;類似裁判觀點的案件另參見最高人民法院( 2016)最高法民終96號民事判決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5)高民(商)終字第2892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 2017)粵民終658號民事判決書;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6)滬01民初98號民事判決書,在該案判決書中,法院特別強調,“《破產法》關于停止計息的規定,屬于強制性豁免債務履行義務的特別規定,該規定不屬于債權人同意豁免,僅適用于主債務人,并不能影響到保證人固有責任的承擔……”。
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1)民二終字第5號民事判決書。
②《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8]53號)第31條規定:“保證人的清償責任和求償權的限制。破產程序終結前,已向債權人承擔了保證責任的保證人,可以要求債務人向其轉付已申報債權的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應得清償部分。破產程序終結后,債權人就破產程序中未受清償部分要求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的,應在破產程序終結后六個月內提出。保證人承擔保證責任后,不得再向和解或重整后的債務人行使求償權。”
①甘肅省高級人民法院( 2017)甘民終323號民事判決書。
①最高人民法院( 2016)最高法民終123號民事判決書。
②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 2014)渝高法民初字第00008號民事判決書。類似論述的案例另見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5)渝高法民終字第00536號民事判決書。
③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 2015)渝一中法民初字第143號民事判決書。
①理論上認為,劣后債權應當包括以下債權:(1)債權人參加破產程序所支付的費用;(2)破產程序開始后的利息;(3)破產程序開始后因合同不能履行產生的違約金;(4)自然債權;(5)未依法申報的債權;(6)尚未執行的滯納金、罰款、罰金和沒收財產;(7)破產人配偶的債權及其利息。
①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 2017)津01民終3134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