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鼠患

伊曼紐爾·阿涅宗

夏天一到，露天茶點、野餐和游客也回到了巴黎，隨之而來的還有老鼠。人們能見到的老鼠，一年比一年多。現在，巴黎市長要出手治理鼠患了。

4月13日，周五，深夜11點半，安娜和馬科斯坐在巴黎圣母院前的石臺上品嘗著土耳其烤肉卷和炸薯條。這對來自巴西的年輕情侶享受著巴黎夜晚的涼風習習。突然安娜大叫一聲，站了起來，說道：“太惡心了。”她顫抖的手指指向一個令人作嘔的家伙，而它正在慢吞吞地享受著美食。它通體灰色，體態肥碩，身后拖著一條細長的尾巴，這是一只家鼠，通常也被稱作溝鼠或褐家鼠。這只小家伙吃得很香，再仔細一看，它還有其他伙伴，幾只家鼠在地面上快速穿行，廣場上、灌木叢中、垃圾箱底部都是它們的身影。“它碰到我了。”安娜顯然被嚇到了，她站在原地，機械地吞咽著手中的薯條，味同嚼蠟。她再也不想坐回原地，“巴黎居然會有老鼠？”她震驚地思忖著。是的，巴黎也不例外。近幾年來，巴黎的鼠患越來越嚴重，由此帶來的論戰也越演越烈。對于法國的首都來說，老鼠已經成為一場斗爭的打擊目標，這場斗爭既帶有政治色彩又具有象征意義。

“自2014年起，巴黎市民關于老鼠的抱怨就不絕于耳。”巴黎市議員埃馬努埃爾·多維尼在位于巴黎七區的辦公室說道，她斥責巴黎市長安娜·伊達爾戈及其同僚，在她看來，自伊達爾戈上任以來，巴黎的鼠患就越發嚴重。這位議員向我們展示了她收到的抱怨郵件，其中一封寫著：“現在的情況真是令人瞠目結舌，今天早上，在戰神廣場的兒童活動區，我的3個孩子在和老鼠一起玩耍。”另一位來信人寫道：“今年夏天，老鼠攻占了我們的住房。”還有人抱怨道：“從今以后，從早到晚，目之所及都是這些烏合之眾，灌木叢中全是它們的身影，老鼠簡直就是一場災難，并且帶來了巨大的健康隱患。”顯然，這位議員贊同滅鼠，“只要一想到老鼠，我就受不了，實話實說我對老鼠有一種恐懼。”說到這里她如鯁在喉。

老鼠所引起的厭惡感近乎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在中國，老鼠是一種被尊重的動物，并且是十二生肖之一。在印度，有一座專門為老鼠修建的寺廟。“但是在西方，老鼠一直被視作居住在地獄里的動物。”米歇爾·丹賽爾說道，這位作家4年前創辦了鼠類國際學院，“創辦學院的初衷在于研究當代人對于老鼠的厭惡，和這種近乎病態的恐懼背后的深層原因，以及宗教和傳統中包含的引起這種恐懼的因素。”在我們的集體記憶中，老鼠是一種帶來死亡的動物，更確切地說是帶來鼠疫。巴黎上一次鼠疫肆虐是在1920年。盡管黑鼠身上的跳蚤才是傳播鼠疫的罪魁禍首，但是人們并不因此就對家鼠放松警惕。人們習慣于把它們混為一談。盡管現今的老鼠依然攜帶病菌，如鉤端螺旋體病菌或沙門氏菌，但是通過老鼠傳播的病菌很少能帶來嚴重后果。盡管如此，網絡上關于老鼠咬傷人的事件依然令人聞鼠色變，比如2008年在圣熱爾韋市有一名嬰兒被咬傷，2017年一位截癱的女童被老鼠咬得滿身是血。“事實上，老鼠只有在感到被威脅或是特別饑餓的情況下才會攻擊人。”一位名叫皮埃爾·法爾蓋克的專家說道。

然而，正是老鼠非凡的能力引起了人們的憂慮。“在動物等級中，老鼠僅次于人類，位居第二。”米歇爾·丹賽爾說。鼠類的適應能力在動物中首屈一指，雌鼠3個月大的時候就可以受孕，一胎平均可繁殖8只幼鼠。在短短的1年之內，由一只雌鼠及其后代所繁殖的老鼠數量可達1.5萬只，這一數字讓人生畏。在代際繁殖的過程中，鼠類的基因發生變化，其抵御環境變化的能力不斷增強。鼠類似乎在任何嚴酷的環境中都可以生存下去，它們可以在下水道中存活3天，其牙齒的啃食能力極強，可以洞穿除水泥和鋼鐵之外的任何東西。“鼠類可以鉆入任何寬度超過1.2厘米的空洞，”米歇爾·丹賽爾說道，“在一些酷刑之中，老鼠被強制鉆入犯人的肛門，或從口腔鉆入，啃食他們的腹部。”就像愛因斯坦所說，如果老鼠的體重達到20公斤之上，它們將會主宰世界。

人們不得不與可能比自己更為高級的物種共享一張餐桌，鼠類潛在的高級屬性使這種共處令人有些不快。當褐家鼠生存在人們看不到的地下時（如下水道或地鐵里），人們就忘記了它們的存在。但是當它們出現在地面之上時，人們就開始驚慌失措。近幾年它們經常出現在巴黎的地面之上。我們不知道巴黎到底有多少只老鼠，因為沒有人能夠數清楚，有人說巴黎老鼠的數量是巴黎居民人口數量的1.7至2倍。鼠類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之中的原因是什么？專家做出了如下解釋：2016年巴黎洪災，塞納河水溢出堤岸，迫使鼠類來到地面之上。巴黎市內正在施工的建筑工程有可能迫使它們離開地下的巢穴。此外，現在路面上的食物唾手可得也是鼠類來到地上的原因之一。“游客和辦公室職員們在路邊、公園或是河堤上進食，就連中學生們也不再去學校食堂吃飯了。”負責巴黎環境健康的官員喬治·薩利尼說道。鼠類一天要吃進高達自身體重10%的食物，在巴黎這座儼然已經成為大型野餐場地的城市，鼠類日漸肥碩。

迫于反對黨和媒體的壓力，伊達爾戈的執政團隊于2017年推出了一項預算達150萬歐元的治鼠計劃。“這項治鼠計劃并非旨在消滅老鼠，老鼠是有用的，比如它們可以清潔下水道，這項計劃的主要目的是避免老鼠與人類的接觸。”安娜·蘇伊麗說道，她既是巴黎市長的助理，也是巴黎市環保主義者聯盟的主席。

巴黎是世界上鮮有的幾座需要專門打擊有害動物的城市之一。迪迪埃·皮特是巴黎南部地區的治鼠負責人，他向我們介紹了治鼠的具體措施。4月的一個早上，他邀請我們到位于西岱島上的瓦爾嘉朗廣場滅鼠現場參觀。原先市里用的透明塑料垃圾袋太容易被老鼠撕破，現在已經換成了不美觀但是十分堅固的垃圾箱。灌木叢中放置著填滿抗凝血誘餌的黑色盒子，老鼠吞噬這種誘餌之后會在3天之內因體內出血而喪命。歐盟最近出臺的一項指令禁止將這種誘餌直接放置在地面上，因為這種誘餌可能會使路過的鳥類和其它動物喪命。這些放置誘餌的盒子表面有洞，只有嚙齒目動物可以鉆入。一位在瓦爾嘉朗廣場工作的園丁對我們說，這項治鼠措施直至目前成效不是很好，他神情沮喪地指向多處老鼠洞穴。老鼠們討厭新鮮事物，并不會輕易被這種陷阱迷惑，同時它們對于這種抗凝血誘餌的抗藥性也在增強。“治鼠不力的原因在于有充足的食物吸引著老鼠，在面對一份吃剩的土耳其烤肉和一盒誘餌時，老鼠們從來不會判斷錯誤。”這位園丁確信地說。

在2018年度的治鼠大戰中，迪迪埃·皮特和他的隊伍有了新式武器。為了警示那些好天氣里的野餐者，公共場所新增了“停止喂老鼠”的警示牌。巴黎市政府表示，拒不服從者將會面臨68歐元的罰款。此外，巴黎還啟用了價格高達600歐元的新式滅鼠武器。這種滅鼠設備從外觀上看像一個木制垃圾桶，能夠捕捉老鼠，并且將老鼠在一種含有酒精的液體中翻轉，它的優點在于老鼠死亡后尸體不會發出惡臭，并且每次可以消滅50只老鼠。這位滅鼠戰士不希望我們給這個新型滅鼠設備拍照，他解釋道：“最好不要讓人們知道這個滅鼠設備的外觀，這樣就可以避免人們破壞公物。”野餐者們可不想在戶外進食的時候身邊環繞著老鼠的尸體，但是在這場治鼠大戰中，老鼠們并非孤立無援，它們可以指望自己的同盟軍而獲得一線生機。若賽特·邦徹特蕾就是鼠類的戰友之一，這位退休女士于2016年發動了一場反對殺戮老鼠的請愿活動。“沒有一項法律來保護這些可憐的動物，滅鼠是骯臟人類的不法行為。”她義憤填膺地說道。她并不知道這場請愿活動能帶來什么，但是她已經為老鼠這一在法國最被人討厭的動物收集到了2.5萬多個簽名，她為此十分自豪。

2018年的夏天，巴黎會從老鼠圍城中解放嗎？現在做出肯定回答為時尚早，但是安娜·蘇伊麗對此抱有信心。“2017年，公共場所的滅鼠行動累計達到2903場，在35座公園中滅鼠行動取得勝利，現在還有174座公園正在滅鼠。”她同時還宣布了一個滅鼠郵箱，市民們可以發郵件到這個郵箱，并指出老鼠所在的地點，但是現在并沒有多少巴黎市民知道這個郵箱。

老鼠不僅侵擾公共場所，對私人居所也大加冒犯，這是老鼠另一個令人發指的地方。它們除了侵入公園，還流竄于賓館、餐廳、酒窖及其他地方。像往常一樣，今年春天，法國的省級政府動員群眾加大滅鼠的力度。盡管人們期盼著滅鼠大戰會成效顯著，但現實狀況是控制鼠類困難重重。現今，滅鼠市場上大多數都是私營從業者，所幸這一行業目前運轉良好。在互聯網上，名中帶有“超強滅鼠專家”等字眼的公司俯拾皆是，但是這些滅鼠公司良莠不齊，鮮有公司能夠真正滅鼠，大部分公司存在欺瞞顧客的現象。滅鼠從業者工會的會長表示：“滅鼠行業正在步入職業化軌道。我們希望政府與我們一同努力，并且能夠提前給予指導，以便我們的行動能夠更具有前瞻性和全面性。我們不想再被人視為殺手，而是有害動物的管理者。有害動物不僅有鼠類，臭蟲和蚊子也十分猖獗，但是人們對其重視不足。”一位滅鼠公司從業者感嘆道：“滅鼠者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不佳，因為我們殺死動物并且使用化學產品。環保主義者阻攔我們的工作，但是滅鼠的需求是巨大的。”

2018年，鼠患在巴黎仍是一個熱點話題。“在美國和英國，滅鼠從業者們很驕傲地亮明自己的身份，但是在法國，滅鼠從業者卻對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德里斯說道，他之前從事服務行業，后來轉行運營滅鼠公司，在其客戶中有多家巴黎的公園，但是這些公園一律禁止該公司公開自己的名字。“鼠類總是與骯臟聯系在一起。客戶們常常要求我們把車停在離他們的住址遠一些的地方，因為他們不想讓鄰居知道自己家中有老鼠。”

一位住在巴黎南部奧爾良門附近的男士是為數不多同意接受我們采訪的人之一，在接受采訪的過程中他不斷重復：“你們的采訪是匿名的吧？”自從他兩年前在廚房發現了一只老鼠之后，便開始投身于滅鼠這場戰役。德里斯在其家中發現了幾個月前被毒死的一具老鼠的尸體，此后再也沒有任何新的線索。要想取得這場滅鼠戰役的勝利，他需付出慘痛的代價，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搬家。大衛之前是藥劑師，現在是一家滅鼠公司的老板，他從墻洞中揪出一具被毒死的老鼠尸體。為了弄清老鼠是如何進入家中的，他逐個房間、逐根管道排查，他曾對自己的鄰居說如果家中有老鼠，他會每天把家中所有的垃圾桶清理干凈，鄰居則會說自己的家中沒有老鼠，而他并沒有拆穿鄰居的謊言。正是在這種緘默之中，鼠類滋生繁殖，成為災患。

文章開頭提到的安娜和馬科斯打算把他們在巴黎圣母院前拍的照片展示給自己的朋友們，也許未來的某天我們再拍攝巴黎圣母院時，這座熠熠生輝的建筑只能作為背景，而照片的前景則是一只肥碩的老鼠。

[譯自法國《觀察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