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哥斯達黎加親歷災后重建

趙昉

2017年中秋節時，我們剛好入住了哥斯達黎加的新居3個月。這一天，一家人各自忙碌，制作月餅，在花園里生炭爐燒烤，大金毛喳喳在草地上追逐著肥貓黃黃……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晚上，烏云隱去了月亮，一場熱帶風暴忽然來襲，整個哥斯達黎加頓時淪陷于狂風暴雨之中。

哥國的電視臺滾動播放災害的新聞報道，記者雨中采訪災民。當地一些居民房屋被毀，有的人家家具和電器都浸泡在水里，災民的表情普遍比較淡定，有的甚至還面帶笑容，回答記者提問的時候就好像在講述別人家的故事。

我對女兒說：“這里人怎么這么樂觀，居然還在笑！”女兒說：“不笑又能怎樣呢？”

一夜暴雨。翌日，傾盆大雨好像變得更加急驟了，屋頂的輕鋼瓦被大雨砸得啪啪作響，說話時不湊到近前根本聽不見。3米高的院墻下面是一條小河，平日里只有涓涓細流，而現在河水急速奔涌，儼然已是泄洪大道。

院子里有一座游泳池泵房，是前房東留下的作品，女兒一直嫌棄它太過丑陋。而現在，這泵房出現了往河道方向傾斜的跡象。

入住前，我們在泵房與院墻之間加裝了一只幾噸重的儲水罐。就在一周前，我收拾院子時，還將角落里的一堆磚一塊塊搬到了泵房后面，無意中更增添了院墻邊的重量。

見泵房地面出現下沉，我趕緊喊老伴出來，讓他把泵房里的割草機拿出來。老伴說：“你放心，這泵房根本倒不了，畢竟咱在國內見過比這更傾斜的樓歪歪……”我還是嘟囔著：“萬一呢？起碼可以減少幾千塊的損失啊！”老伴被我叨叨得心煩，冒雨跑進泵房，把割草機扛了出來。

半小時后，隨著一聲巨響，泵房真的傾倒了！先是砸中了儲水罐，接著是整排水泥院墻以及院墻上的鐵欄桿，連同地面3棵掛滿果實的檸檬樹、橘子樹，正在開花的綠植，幾十平米的綠草地，統統跌入河水之中……

我被嚇懵了，望著坍塌的巨大豁口不知所措。女兒從屋里跑出來，見泵房栽倒在河里，竟哈哈大笑起來：“真的塌下去了？”然后舉起手機，對著現場一通狂拍。

哎，這孩子心態怎么這么好！倒是女婿看見最近的塌方處離餐廳不到兩米，河水咆哮著，沖刷著裸露出來的新土，于是大聲喊道：“咱們趕緊撤吧，這里太危險了！”

就在我們手忙腳亂地收拾物品時，河對岸的人家見這邊塌方了，第一時間給市政廳打了報警電話。他們從公路橋上過來，一邊查看情況，一邊不停安慰我女兒，并在雨中等待市政廳出警人員。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顫顫巍巍地跑來，說他看到我家的儲水罐已沖到了橋的那邊，卡在兩棵樹中間了，要不要趕緊去撈回來？

素不相識的當地人在危急時刻的舉動讓人感慨。之前，在新家裝修期間，我們曾在山上的一套公寓住了3個月，與房東伊薩克、索尼婭夫婦已成為好朋友。接到女兒的求救電話，伊薩克帶著兒子以及公司里3個壯漢，開著一輛廂式貨車，冒雨沖下山來，把我們的部分行李以及3只貓、一條大金毛一起接走。

幸好山上那套公寓他們還沒租出去。伊薩克的老婆索尼婭已在公寓門口等候多時。一下車，她就給我一個安慰式的擁抱。我驚魂未定，用夾生的西語說：“Tu casa es mi casa， Muchas gracias！ ”（你的家就是我的家，非常感謝！ ）索尼婭聞言，又與我擁抱了一會兒。不一會兒，伊薩克和索尼婭給我們送來了咖啡和點心。

伊薩克說：“在家園沒修復以前，你們可以一直住在這里。房租按八折計算，因為你們遭受了災難。”斤斤計較的生意人、背后被雇員戲稱“老狐貍”的伊薩克，此舉卻讓我們感受到哥國人的善良。

外面的雨還在下，伊薩克拿出手機為我們四處聯系，咨詢重建方案，尋找專業隊伍。我和老伴擔心我們家那幢房子是否被洪水沖垮了，一夜無眠。天快亮時，暴雨終于停歇了。我們立刻驅車下山，風馳電掣開到自家院門口。

汽車電動門一點點移動，露出了院內房檐的一角，我們長吐了一口氣，懸著的心暫時放下了。此刻是中美洲的雨季。氣象預報說，近期還有一輪強降雨，修復院墻大壩，迫在眉睫。

本地建筑工程師阿道夫曾為我們裝修新居，已是老熟人了。他聞訊第一時間趕到我家，不顧危險，在塌方處搭了個梯子，獨自下到河邊查看，進入那躺倒在河水中的泵房里，把游泳池、儲水罐的水泵以及其他還能用的物件，一一拆解上來。

女兒多方咨詢工程技術人員。當地人非常熱情，愿意幫助這個會說一口流利西語的中國女孩。最終確定下來，用鐵網大石頭壘筑的方案是最牢固最可行的辦法。

女兒找到一個專門做石頭加工和鐵網編制的廠家。因全國受災，許多政府項目等待施工，廠里技術人員和施工隊伍派不出來。時間緊急，廠老板幫我們聯系了他的一位工程師朋友，負責我家的工程設計和監理;阿道夫負責聯系挖掘機，組織工人。

重建工程，在災后的第3天便啟動了。這效率，放在天性悠哉游哉、遇事不急的哥斯達黎加人身上，實屬罕見。

挖掘機來了，開始清理河道的塌方物。才作業了兩天，現場忽然來了一幫市政廳的人，要求我們暫時停工。其中有幾個人，是那天查看災情時也曾來過的。原來，有市民舉報我們涉嫌違法施工。按照哥國法律，河道是國家的，沒有許可證，任何人不能私自作業。

市政廳的人對我家受災表示同情，只是期望我們盡快按照相關程序辦理施工許可。時間緊迫，女兒女婿立馬跑出家門。我們所在的雅典娜（Atenas）市政廳沒有審批的權利，他們直接跑到所屬的阿拉胡埃拉省（Alajuela），找到有關部門。

排隊耽誤了半天的時間。進去后，接待人員說，河流屬于國家級管轄，許可證要去國家環境署辦理。幸好這個國家小，女兒女婿又驅車前往首都圣何塞，趕在下班之前到達了國家環境署辦公樓。

一個爺爺級別的公務員接待了他們。他聽完講述，看了塌方圖片，安慰兩個年輕人不要緊張。這次熱帶風暴破壞力大，舉國上下四處受災，已定為國家級災難。哥國法律有規定，在國家級災難情況下，個人財產受到損失進行恢復性重建，是不需要施工許可審批的。這位公務員找出法律條款文本，讓他們趕快去打印出來。一份貼在施工現場，一份送到雅典娜市政廳備案，即可恢復施工。

如果不是國家級災難，僅占用河道施工申請這一項，就需要先交納一萬美金。加上做環境評估審核，各種手續跑下來，耗費的時間和金錢簡直不堪設想。哥斯達黎加國家很小，總面積只有半個江蘇省大，但這里的法律是完備的。人們依法行事，有權舉報，也有權維護合法權益。

危機解除了，施工恢復。接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了。阿道夫、挖掘機師傅以及6個尼加拉瓜工人每天早上6點開始施工。搬石塊，扎鐵網，磨破了無數帆布手套，手上打起水泡。

女兒女婿負責與技術人員及施工隊的溝通，采購物資材料;我和老伴則負責一日數次的冷飲制作，以及下午的咖啡甜點供應。

我和老伴的西班牙語很爛，基本就是單詞加比劃，但絲毫不妨礙我們與工人們的交流。工人們會告訴我，那飛過天空的一群鳥叫什么名字，也會告訴我們，他們手里工具的單詞發音，有時候還會好奇地問，這個漢語怎么說，那個又叫什么。

和所有講西班牙語的人一樣，他們超級愛聊天，講笑話。每天都可以聽到他們一邊干活，一邊開心地說笑，甚至還會跟著手機播放的音樂，高興地唱幾嗓子。因老伴煮的咖啡特別濃，味苦。見我們送咖啡來了，工人們就會幽默地喊：“美地西那！”（Medicina，是“藥”的意思）。

有天休息時，一個尼加拉瓜小帥哥問我，中國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人？有多少呢？我不知道西語“14個億”怎么說，就在紙上寫了數字14，后面圈了8個0。小哥的眼睛瞪得溜圓，張大嘴巴，一副驚訝到要暈倒的表情，現在想起來還很好笑。

一個月過去，3米高的大壩壘起來了。監理工程師驗收時，說了好幾次“Perfecto！”（完美）。他說，這堤壩非常非常結實，等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在了，它還在……

游泳池的泵房建在了地下，院子里回填了好幾車土。阿道夫專門挑選了一棵檸檬樹，親手為我們種下，鋪上綠草皮，游泳池開始蓄水。四周恢復了寧靜。我們搬了回來，松鼠回來了，小鳥也飛回來了。

女兒說，當災難來臨時，請坦然面對，就當是上天的安排，大難過去有后福。還說，沒有經歷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聞此言我哭笑不得，心里說，老媽這一生，經歷的還少嗎？

不得不說的是，女兒女婿已經成人，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面前，他們積極應對，比父母更有承受力和行動力，也更有智慧。災后重建，讓我們認識了更多的哥國朋友，看到了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