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一夜

M博士的小南瓜

可能每個人都聽過關于德國人辦事嚴謹、態度認真、時間觀念極強的故事。而在我的印象中，如此嚴謹、認真、苛刻的人大多是比較冷漠的，沒想到，德國一夜卻徹底顛覆了我的印象。

我和兩個伙伴從巴黎出發，路線是：巴黎-斯特拉斯堡-蘇黎世-琉森-費森-海德堡-法蘭克福-巴黎。習慣了法國火車的經常性晚點和瑞士大巴的姍姍來遲，我對德國交通工具的準時充滿了期待。除了從蘇黎世到慕尼黑我訂了大巴車，其他德國境內的票我全都選擇了德鐵DB，十分放心地覺得萬無一失，堅信德國的火車一定會按照時間表來！

結果萬萬沒想到的是，德國的火車系統和國內的完全不同。只要起點和終點相同，座位等級相同，就可以隨便上不同的車次。于是，秉承著盡早到達費森一睹新天鵝堡風光的信念，我們3個女生馬不停蹄，看到目的地相同的火車就趕快上，不到12點就到達了中轉站考夫博伊倫。然而接下來就沒有那么順利了，我們在車站研究了一會兒列車表，發現開往費森的車最早的一班就是我們本來買的RB57330，早上5：54發車。這也就是說，我們要等6個小時，才能盼來最早的火車。

| 流落德國奧地利邊境小城 |

當時正是午夜時分，整個車站空蕩蕩的，只有我們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漫無目的地等待。考夫博伊倫是德國南部邊境的一個小城，所以相應的火車站也很迷你。下了火車就能看到一個大廳，大概只有30平米。走進大廳，右手邊可以看到黑漆漆的售票廳，左邊是一些書報架。再往前走，就是站外的馬路了。因為就待幾個小時，我們沒有訂當天晚上的住宿，本打算在車站熬一熬。一是為了省錢，二是之前去意大利旅行，在熱那亞車站附近也熬過夜等夜班車。結果沒想到這樣一下變成了等待整個晚上。同行的一個姑娘搜到附近有一家宜必思酒店，步行大概半小時。于是，我們臨時決定過去住一晚，再早點起來到車站趕火車。

| 誤打誤撞闖入酒吧 |

背好行囊，我們走出了小小的火車站。馬路不寬，偶爾才有車經過。路燈與路燈之間隔得挺遠，所以雖然是路燈亮著，光線還是比較昏暗的。再加上人行道右側就是黝黑的一大片樹林，我們在冷空氣中緊緊地湊在一起，生怕樹林里突然沖出來一個彪形大漢把我們拖入森林。我們跟著導航的指示，打算直行然后右轉。幾百米開外，在拐角處，有個紅黃相交的燈牌在黑暗中閃著光——Las Vegas。雖然那個時間點還開著的店肯定是酒吧或者夜店，再加上它還叫“拉斯維加斯”，我們猜應該是有點嘈雜的地方。不過它畢竟是方圓幾百米內唯一一個亮著燈的建筑物了，我們還是加快腳步向它前進。

走到那家小店跟前，眼前亮堂起來。可以看到酒吧門口有幾張小桌子，幾個男人坐在桌旁喝啤酒、抽煙。啤酒很大杯，我在路對面都能輕松辨認出來，那可能是傳說中很出名的德國啤酒吧。導航顯示我們此時應該右拐，可右拐走了沒幾步，我們發現再往前走就沒有路燈了。而且隱隱約約聽到前方有男人兇悍的聲音，我們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向前走。又走了一會兒，覺得那個聲音越來越大。于是我們又掉頭返回，打算去剛剛看到的小酒吧坐一會兒。

還沒進門，我們的亞洲面孔就引起了門口幾個正在喝啤酒的男子的注意。其中有個人帶著棒球帽，看起來20來歲的樣子，他用英語跟我們打了個招呼。我們進門落座后，剛提到的那個男子隨后而來，在我們旁邊坐下，遞給我一份菜單。我翻開菜單，發現里面清一色全都是德語，瞬間絕望。我和另外兩個伙伴單純靠圖來點單，一邊感嘆看不懂德語，一邊感嘆這家酒吧價格的便宜。一份香腸加烤土司居然只要2.2歐，雖然換成人民幣不是說那么劃算，但被法國物價荼毒的我們覺得簡直是太幸福了。那個男子開口用英語跟我們說：“我不是服務生，我只是猜你們應該不會說德語，所以我來幫你們點單。”接著，他還給我們推薦了這家店的招牌菜——烤香腸。3人點了兩份烤腸，又一人來了份飲料。我們感激地看著他起身幫我們去吧臺點單。

趁他點單的空檔，我才有空環顧四周，看看小酒吧的裝修。屋子不大，墻上貼滿了各種海報，幾乎看不到墻壁本身的顏色，右側的墻上還掛著好幾個飛鏢盤。屋頂中央掛了一個五顏六色的燈光球，就是迪廳很常見的那種，燈從上面打下來，照在不斷轉動的五彩球上，映出各色燈光。燈下是跳舞的人群，每個人都一米八左右。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老板娘的人頭系藍綠色頭巾，穿著綠色長裙，裙子的質地在燈光下顯得很高級。她的裙子很像迪士尼動畫里公主的裙子，緊緊的束腰，蓬松的裙擺。只不過她實在是太高了，像個穿著裙子的女巨人，腰上還掛著一個厚厚的圍裙，圍裙上有個大口袋，也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寶貝。她和舞伴正挽著手轉著圈跳舞，每每她跟著節奏跳躍起來時，濃密金發盤成的發髻都會一同舞動，她和舞伴在三四對跳舞的人群中格外顯眼。

| 開啟尬聊模式 |

舞曲聽起來像是80年代的美國風，只不過都是德語歌曲。雖然我一個單詞都聽不明白，但畫面莫名讓我想起《公主日記》里面的插曲《愚蠢的丘比特（Stupid Cupid）》，非常的歡快。“這家店上菜很快。”棒球帽小哥回來了，繼續很貼心地用英語跟我們交談。他叫Damien，是很典型的歐洲人長相：高顴骨、深眼窩。個子中等偏高，短短的寸頭是棕黃色的，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線。

我們暫且稱Damien為“大米”好了。我實在是很好奇他怎么會這么熱心，以及他怎么會在工作日的凌晨出現在這家小酒吧里。于是我倆便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起來。

“其實我看到你們的時候，覺得很詫異。怎么會出現3個來自遙遠東方的女孩子？”

“我們在法國讀書，現在來德國旅行。火車早上快6點才到，所以找個地方待一會兒。”

“你們是哪國人？”

“中國人。”

“哦？我在亞洲待過兩年，但我從沒去過中國，很遺憾。”

“你怎么會在亞洲兩年呢？工作嗎？”

……

然后我才知道，大米也曾經是個熱愛自由的青年。他大學畢業后發現可以辦理澳洲打工簽證，就和自己的好哥們兒一起去了澳洲。這一去就是兩年，兩年間又以澳洲為基地去了印度、泰國、新加坡等國家。所以他說看到我們的亞洲面孔就覺得很有親切感。

與此同時，我的另外兩個小伙伴被剛剛跳完舞的叔叔阿姨團團圍住。他們應該都喝了酒，臉微紅，說話嗓門很大。加上嘈雜的背景音樂，能看出來她倆也在努力地扯著嗓門講話。我看他們的桌子上放著幾張紙片，是我們從蘇黎世的酒店床頭帶過來的，上面寫著很多德語單詞。大米看了看，告訴我說：“我的家人在教你朋友怎么寫德語數字。”

我很詫異：“你認識這些跳舞的人？”

“這兩位是我爸爸的弟弟，那邊坐著的是他們的老婆。我媽媽和爸爸在吧臺喝酒，我女朋友待會兒來。”

“你們全家都這么喜歡大半夜來酒吧熱鬧熱鬧嗎？”

“不是，今天是我爸生日，我們吃完飯想找個地方喝酒，所以就來這兒了。”

哦，所以不是一群大晚上來泡酒吧的浪子，這么看還挺安全的，我在心里暗暗想。

正說著，進來一個金發碧眼的女人。看起來和他年齡相仿，長得十分好看。進來就徑直坐在大米旁邊，而且用好奇且帶一點警惕意味的眼神看著我們。不用猜就知道，這肯定就是他的女朋友了。不過，在她知道我們只是來旅行，在這里就呆一晚之后，她的戒備瞬間放下，很友好地和我們聊起天。她的英語沒有大米那么好，所以她說德語，大米翻譯成英語告訴我們。每每遇到精通多門外語的外國人，翻譯專業的我都會深感職業危機。大米說，他女朋友是小學老師，在旁邊的小鎮上教數學，待會兒打烊后跟他回家住。

他又說了很多其他的東西，不過我沒怎么認真聽。因為我聽到“打烊”之后就滿腦子問號：什么？酒吧要打烊？那我們怎么辦？會不會成為報紙上的失聯留學生啊？

大米似乎發現我有點走神，他開始和他女朋友用德語聊天。反正我也聽不懂，索性扭過去和兩個小伙伴商量打烊后我們去哪兒。當時已經凌晨3點了，差不多等兩個多小時我們的火車就來了。唯一的問題是：回到那個有點嚇人的火車站還是踏上小路去宜必思。我們其實都困了，都在努力地睜大眼睛看著對方。我一直是采取窮游的方式在各個國家輾轉旅行，坐夜班火車什么的也都是家常便飯。不過那晚熬到3點，確實有點身心俱疲。商討的結果是，盡量在酒吧里待著，打烊了就回火車站。

這時，大米突然拍了拍我的左臂。我轉過去，看到他和他女朋友都微笑著看著我。大米開口了：“待會兒就要打烊了，我們全家都會回家。我和我女朋友覺得你們可以來我們家住一晚。我們家有個很大的客房，我覺得夠你們住。”我第一反應是 “Danke（謝謝）”。覺得他們真的太好了，但同時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又覺得有點奇怪。畢竟只認識了3個小時，人生地不熟，怪不放心的。于是我謝過他們的好意，打算扭過去跟小伙伴們商量。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拍拍我的手臂，很真誠地說：“我知道，亞洲人會覺得不應該答應這種要求，你一定擔心會給我們帶來不便。我在亞洲旅行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點。但正是因為我在外面旅行過兩年，我特別理解你們的處境。要是我是你們，我也希望有人能在這時候幫我一把。”他棒球帽下的小眼睛閃著認真的光芒，很堅定地看著我。剛剛一直只說德語的漂亮女友突然用英語說：“我們真的想邀請你們來。”他們兩個人認真的神情在嘈雜的音樂中似乎像是定格了一樣，宛若電影中靜止的一幀。瞬間我就被打動了，連忙謝謝他們。我的小伙伴們聽到他們的建議后也欣然同意，然后我們一起結賬，離開了酒吧。

這里插一句，在德國和法國的小城市，出租車不是招手即來的。一般想要乘車的話，都要提前打電話和出租車公司預約。大米和他女朋友都喝了酒不能開車，臨時打電話叫出租車也沒叫來，于是大米的舅舅主動提出把我們5個送回大米家。我們5個人擠在一輛小小的大眾普桑里，空氣里滿滿的都是尷尬的味道。因為大米的女朋友坐在大米腿上，兩個人“摞”在一起擠在副駕駛上。兩個人一路打情罵俏，你儂我儂。后面一排是我們3個女生默默地大口吃狗糧。雖然我們都很瘦，可是每個人的包都很大，所以后面一排都被我們塞得很滿。大米的舅舅人高馬大，還有一個走起來會晃的啤酒肚，他擠在駕駛座就像是卡在了那里。就這樣，我們朝大米家出發了。

夜間沒什么車，大米的舅舅把車開得飛快。我坐在右邊靠窗處，車速快到我得拉著扶手才能坐穩。透過車窗，眼前的景色由閃著稀疏燈光的二層小樓、商鋪漸漸變為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我有點慌，因為手機快要沒電了，而且因為沒開德國的國際漫游，沒有WiFi就相當于失聯了。再往前，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大概可以辨認出外面是廣袤的農田、低矮的莊稼和零零星星的小屋。

這時，我突然想起朋友圈經常看到的《中國女留學生XXX在XXX失聯》《XXX疑發現中國留學生尸體》之類的推送。再轉念一想，這三更半夜、窮鄉僻壤的，我們3個語言不通的妙齡少女擠在一輛不知道開向何方的小轎車上，這場景怎么聽都不靠譜。再一低頭看手機，信號只有一格。這要是出了什么事兒，就這方圓幾百米一個人影兒都沒有的地方，喊破喉嚨也沒人管。我開始想，如果要逃跑的話，該往哪邊跑？要把行李扔下嗎？要留哪些行李呢？越想越害怕，我把扶手抓得更緊了。

這時，大米突然問我們，明天早上要去哪兒。我趕快說，我們去費森，看新天鵝堡。大米說，哦，離我們家車程半小時，我開車送你們去吧，這樣你們也不用趕火車了。感謝過后，我轉念一想：壞蛋應該不會好到開車把我們送到新天鵝堡吧。再仔細想想，酒吧里他們一家人都在，還教我們怎么說德語，還幫我們擋住了兩個試圖搭訕的男人。應該是實打實的好人，嗯！這么一想，我就放了心。我們商量好第二天早上9點半起床，10點出發。這時候大米把德國人強烈的時間觀念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反復強調，是9點半起來，一定要準時。他說，中國人向來很準時，他自己很討厭不守時的人。我們在后面默默地對視了一眼，決定明天早上一定早起，不能讓人家覺得我們不守時……

| 超大超溫暖的客房 |

不一會兒就到了大米家，是一棟白色的雙層小樓。大米打開門，帶我們去了洗手間、廚房，還認識了他們家的兩只小貓。一樓走廊的盡頭就是客房，客房里是一張巨大的沙發床。別說3個女生了，我覺得6個都能睡得下。床頭是一棵綠植，里面藏著一盞床頭燈，在燈光下，大米的女友奧利維亞顯得格外好看。客房的書架上還隨意地擺著很多CD，大多是德彪西的曲子。床尾還有一個音響，我猜他平時應該會在這里聽聽音樂、看看書，一定很愜意。洗漱完已經快要4點了，我們很快進入了夢鄉。

為了留出富余的時間，我們不到9點就起來了。結果很吃驚地發現大米的女朋友已經在廚房喝水了，而他本人已經在廚房外的花園里遛彎兒了。晚上剛到的時候因為太黑了沒來得及環顧四周，早上才發現外面還有個花園，夏日的花朵開得格外艷麗。我們在花叢前合影留念，10點鐘準時出發前往新天鵝堡。

| 一不小心到了奧地利

大米先開車把她女朋友送回了家，然后我們一路向新天鵝堡進發。路上他突然笑著搖了搖頭，我問他怎么了。他說：“生活真是神奇，我從沒想過我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送3個中國女生去新天鵝堡。我也是第一次在家里接待剛認識的人，而且還是東方女孩。我和我女朋友都覺得很神奇。”我們也有同感。抬起頭，前方就能看到舊天鵝堡了。離目的地越近，越是顯得不真實。仿佛馬上就要跟大米告別了，跟這段奇遇告別了。

然而，命運似乎想讓我們幾個再待得久一點。我們開著開著發現路標顯示已經到達奧地利。大米一驚，發現走錯路了。我們說，要不開個導航吧，他毅然決然地拒絕了，他說：“我可是德國人，我有德國人的尊嚴，這可是我家門口的路，我一定能找到的。”他這么一說，我們都被逗笑了。

果然，不一會兒功夫，我們就到了新天鵝堡山腳下。我們互相留了手機號碼，相擁告別。看著他返程的背影，再看看旁邊滿載中國游客的旅游團大巴，一瞬間有點恍惚。我們本應該坐早上的火車，下車后坐公交一路到達新天鵝堡，卻沒想到是以如此方式到達了目的地。

| 后記 |

其實回國后我沒怎么跟父母提起這段經歷，害怕他們擔心。確實，萬一遇到壞人怎么辦呢？獨自在外還是要好好保護自己。但這段經歷很是特殊，就像是《卡薩布蘭卡》的一句臺詞：“世界上那么多旅館，可是她卻走進了有我在的這家。”同理，如果我們沒有訂早班車，如果我們去了宜必思，如果我們拒絕了小哥的邀請，那您現在也許就看不到這段故事了。

每個決定都意味著不同的旅途，德國一夜是我們和陌生人之間無比信任的一夜，也是現在想起仍然值得細細回味的一夜。要是哪天，我也遇到了無處可去的旅客，說不定我也會伸出援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