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墨
《沒有完成的喜劇》(1957)
長春電影制片廠出品,黑白,8本。編劇:羅泰、呂班;導演:呂班;攝影:張翚;演員:韓蘭根、殷秀岑、方化、陳衷等。
影片由三個互不相干的故事組成。一是,大華器材公司經理朱福生無視法規,鋪張揮霍,盛氣凌人。去外地休養途中,在火車上遺失了錢包,撿錢包者貪財,遭遇乘警,心虛跳車,失足被火車軋死。有關部門在死者身上發現朱經理的工作證,遂通知朱經理的工作單位,單位得到此訊,為朱經理布置了靈堂。朱經理無法忍受療養院的規則,提前歸來,死人復活,嚇壞了楊秘書。朱經理作風依舊,挑剔靈堂和悼詞,說應該加上“永垂不朽、萬古流芳”,并要楊秘書訂制高級棺材,可在家具費里報銷,由他簽字。楊秘書說,已經有了新經理,他無權簽字。朱經理大為惱火,說:“我沒死!我活著呢!我還很健康地活著!”
二是,胖子和瘦子二人參加聯歡會,瘦子小侯喜歡吹牛,說他會跳各種舞,從前在上海演出,場場滿座。聽者當真,要他們倆現場獻藝,胖子大窘,小侯靈機一動,分別扮演小寶貝和小公雞,稚拙的表演,讓全場捧腹。見到體育專科學校的人,小侯又吹牛說他們也擅長體育,胖子怕他再吹牛,灌了他一嘴啤酒。
三是,母親進城,胖瘦兄弟倆爭搶母親當保姆,見母親年老體衰,又相互推脫。母親在兩家輪流居住,干粗活,吃劣食,外加兒媳冷臉與白眼,母親不堪虐待,只好到女兒家去住。報上登出某老太向國家獻一古瓶,得獎5030元,兄弟倆都想起,母親也有一個舊瓶,遂重扮孝子,不約而同地來到妹妹家,再次爭奪母親。其實母親所帶舊瓶并非古董,哥兒倆并不知情,爭搶之際,將舊瓶摔破。
影片中三個故事,分別被稱作《朱經理之死》《大雜燴》和《古瓶記》,其中前兩個名字若改為《生死記》和《吹牛記》,或更有味道,也更合乎實際。在喜劇形態上,三段故事有不同特色,分別是黑色幽默、輕喜劇和諷刺劇。第一段故事采取了多種喜劇手段,滑地板、哈哈鏡、夸張、巧合、滑稽表情,還出現了牛科長的花圈,讓人聯想到《新局長到來之前》。這段喜劇的核心元素,其實是一個大活人出現在自己的靈堂中,還對靈堂布置、悼詞寫法挑三揀四,呈現典型的黑色喜劇情境。第二段故事很短,也很簡單,小侯吹牛說自己會跳舞,其中包括“瓶子舞、罐頭舞”;說當年演出,劇場爆滿,不僅有坐票、站票,還有“綁票、騎票”,會聽的人,一聽就知是謊言。讓吹牛者表演節目,不過是尋歡作樂,要將吹牛者打回原形。第三段喜劇比較板正,兩個兒子自私自利,兒媳刻薄無情,本是苦情戲的標準橋段;只因兒子要扮孝子,言行嚴重分離,才作為喜劇元素,出現在諷刺劇中。為爭古瓶,裝作報答慈母恩,如此孝行,當然令人齒冷。
《沒有完成的喜劇》的真正重點,是它的元戲劇式創意,亦即采取戲中戲形式,將三個不同的故事,嵌入同一敘事框架中。影片開頭,是由兩位主演自報家門:“我們找電影,電影找我們,要問名和姓,(韓:)我叫韓蘭根,(殷:)我叫殷秀岑。”這兩位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成名的喜劇演員,以真名實姓出現,形成了紀實性敘事線索。他們進了電影廠,與批評家易浜紫(諧音“一棒子”)相遇,即跨過了虛擬情境的邊界。他們之間有一段關于喜劇之花的對話,易浜紫說:“這塊園地上又要增添一朵新鮮之花,喜劇之花呀,開吧,開吧,盡情地開吧!”韓說:“就怕我們開不出鮮花來。”殷接:“反而開出一蓬野草來。”易浜紫總結:“諷刺喜劇呀,這可是一條危險、曲折而又難走的道路,還要不怕挨打,那才行。”這場對話,是喜劇電影人的自我解嘲,竟成了喜劇命運的讖語
在審查節目時,易浜紫對三個故事無不挑剔批評。第一個故事,他說是:“惡意的誹謗”,“打擊面太寬了”;第二個故事,他說“在政治生活當中竟然會是這樣的嗎?這種片面的、夸大的表現方法所造成最明顯的惡果,就是把生活當中極個別的現象,當成了生活的本質,使人們迷失了方向,對當前的生活認識不清。”對第三個故事,他說:“這不是喜劇,絕對不是喜劇。喜劇應該使人發笑,可是我看了之后,反而發怒。這不是喜劇,而是怒劇。”最后是:“總而言之,依我看你們這三個節目都要不得,絕對要不得。”——這些話,正是“反右運動”時對影片的批判臺詞。
六十年后重看這部電影,人們有各種不滿:覺得它主題直露,或內容簡單,或格調不高,或思想不深,或喜劇性不足。這些看法,都不無道理。只不過,我們不能忽略,在當年,呂班拍諷刺喜劇,是戴著鐐銬跳舞。影片中的故事——三段喜劇外加易浜紫的挑剔批評——看似互不相干,且形態不同,卻有更深層的相通:影片中人大多有病,共同癥結是:心智發育不良。看起來,他們都是成年人,但他們的心智、理性、良知,都沒有達到成年合格標準。《生死記》中的朱經理,位高權重,作威作福,其主要性格特征,無非任性,公然批評楊秘書“對我也講起制度來了!”就是證明。在療養院里,他既不想鍛煉,更不愿節食,終因受不了療養規則,負氣提前離開;在自己的靈堂中,不處理生死誤會問題,反而挑剔悼詞美惡,如此表現,恰如不可理喻的小頑童。《吹牛記》中的小侯愛吹牛,喜歡逞口舌之快,實質上,是分不清或不愿區分想象和現實的邊界,這正是兒童心理的典型特征。其后,瘦子扮作小公雞,胖子扮作小孩,還穿上印有“小寶貝”的圍嘴兜,正是恰如其分。《古瓶記》中兩個不孝之子的道德病,說到底也是心智病,完全不懂倫理推理,不明白自己也會老去。最終扮孝裝哭,扮小裝愣,為爭古瓶,耍猴戲,裝狗熊,仿蟋蟀,種種兒戲,暴露其兒童心智原形。批評家易浜紫,老氣橫秋,脫發禿頂,似乎滿腹經綸,實際上,不過是裝腔作勢、模仿教條、任性胡批,這種言行,正符合康德定義的心智不成熟狀態:亟須啟蒙。
在某種意義上,《沒有完成的喜劇》確實沒有真正完成。作者雖抵達社會文化病的前沿現場,且努力呈現出喜劇藝術各種不同的可能性,二者畢竟尚未水乳交融。換個角度看,這部喜劇電影匆匆做結,即使未達標,但找到了正確起點,并已在探索途中。只可惜時不他與,“反右運動”開始,呂班成了右派。他的藝術天才沒有完成,且——恐怕沒有人會想到——永不再有完成的機會。
后語
呂班拍攝喜劇,是因為他熱愛喜劇,且有喜劇天賦,但也是為了響應當年電影局領導的號召——1954年10月,陳荒煤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文章《為提高電影藝術的思想藝術水平而斗爭》,提出了要拓展題材樣式,專門提出了我們沒有喜劇、傳記片、兒童片的問題。喜劇有多種形式,諸如詼諧、幽默、滑稽,當然還有諷刺,更有后來的(《五朵金花》《今天我休息》那樣的歌頌性喜劇。呂班獨鐘諷刺喜劇,不僅是出于對諷刺喜劇的自信,更有對新中國的熱愛和對共產黨的忠誠,要做新時代的啄木鳥:丁丁向晚急還稀,啄遍庭槐未肯歸。
不料會遭遇“反右運動”。在當年批判“右派”大會上,有人(姑隱其名)這樣批判呂班電影《沒有完成的喜劇》:“作者所處理的貫串在三個節目之間的所謂辯論,就像一根鎖鏈一樣拴著三條惡狗,張牙舞爪地向著新社會、向著黨、向著人民做著瘋狂的咆哮和攻擊。如果說這個作品有什么主題思想,那么反黨、反社會主義就是它的主題思想了。”證據是:《朱經理之死》中“有一個姓朱的朱經理,有一個姓楊的楊秘書……這兩個姓都是諧音,因演經理的是個胖子,所以姓朱,其實就是‘豬’;因演秘書的是個瘦子,所以姓楊,其實就是‘羊’。在這個機關里頭,上級是蠢如豬,下級是可冷而受壓迫的羊,這就是右派分子心目中我們機關里的上下級、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簡單地說,這里沒有人,只有畜生!”依此類推,“在第二個節目《大雜燴》里頭,那個瘦子演員又被叫作小侯了。姓侯原沒有什么不好,但這里姓侯卻是作為猴子來解釋的……呂班的目的是在‘丑化’新社會,因此又是一個‘畜生’!”如此索隱比附,肯定讓今天的讀者眼界大開,若非文字俱在,或許有人懷疑,這樣的言語是出自八千年前人類的原始思維。
在“反右運動”中,呂班低頭認罪,在接受批判過程中,寫下了多份檢討,揭發和批判自己,也揭發批判喜劇社同仁。正如那些同時罹難的同仁,也同樣在自我揭發批判的同時,揭發和批判呂班,這種行為在當年非常普遍,可以說是政治生活所要求。
被打成“右派”的這一年,呂班44歲,正處于人生的鼎盛之年,亦是一個導演藝術家的黃金歲月。當時誰也不會想到,其后19載,即19~1976年,呂班44歲至63歲,成了他沉痛荒蕪的余生。呂班沒有自殺,因為孩子都還小:小班7歲、小寧6歲、小飛2歲。他沒有死,更重要的原因,是要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忠心,期望等到黨組織為他平反昭雪的那—天。
成為右派后,呂班被降職降薪,留在了長春電影制片廠。先后從事過雜工、裝卸工、鍋爐工等工作,這些活,他少年時都曾干過。最難也不過是,在卸煤的時候,會腰酸背疼,外加氣喘咳嗽。到道具車間管庫房那一段,一定是呂班當年最愜意的日子,不只是因為這活輕省,更因為在道具車間有許多沉默老友
不少道具都曾在他的影片中出現過,每件道具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都值得回憶,甚至對話。例如,在拍攝《六號門》時,他曾自作主張,用攝制組的經費,在天津購買了多套紅木家具,送給電影廠做道具。作為道具庫管員,他仍“賊心不死”,鉆研道具和道具管理的學問,寫下了厚厚幾大本筆記,想著書立說。
1969年,呂班的日子不好過。不是因為挨斗挨批,這算不了什么,此類事他已習慣,羞辱和傷痛,打不倒曾經滄海的人。難過的是,須與妻子離婚,與孩子斷絕父子/父女關系——孩子長大了,要各奔前程,有個右派父親,如同烏云蓋頂——只有離婚,妻子才能解脫,孩子們前途才有一線光明。于是,離婚。命途多舛的呂班,再次妻離子散,獨自在吉林省東豐縣涼水村被管制勞動,天涯一隅,孑然孤身。只不過,溫厚而倔強的呂班,把涼水村的日子,過成了另一段生命傳奇,據涼水村的鄉親們回憶:“我呂大爺人家那老頭厲害,木匠活、鐵匠活啥的都會,給大伙兒做”;“我家小孩兒多,有病了他給治”;“專政組找他有啥用?大伙兒不給他說壞話,那老頭為人老好了!”(引自小班、小寧:《呂班百年》)
1976年5月,呂班生病,因不愿牽累兒女,只身投奔河北農村的妹妹郝碧璽家療養。曾入天津和平醫院,遭遇唐山大地震。當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呂班給長春電影制片廠黨委寫信,表示:“今后我有生之日,此生已非自有,謹以摯誠請求黨委,希在我一息尚存之際,即時給我以機會,讓我以實際行動,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擁護黨中央,來悼念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繼續革命貢獻一切。我寧愿在戰斗中粉身碎骨,也不愿在病床上了此殘生。”(小班、小寧:《呂班百年》)呂班的這一心愿,未能實現。1976年11月14日22時,呂班突發心梗逝世,結束了他多災多難亦多姿多彩的63歲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