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若
時 間 清王朝最后幾年的某個秋天
地 點 北京
人 物 林熙彥 留美回來的博士, 貴胄學堂的教習
裕王爺 名裕昭,貴胄學堂總理兼總教習
秋 琦 年輕的郡王,貴胄學堂的學生
景 瀾 鎮國公, 貴胄學堂的學生
仁 祥 另一位郡王,貴胄學堂學生
梁簫音 第一批留美幼童之女,林熙彥的未婚妻
一個唱戲的男旦
貴胄學生若干、教習若干、仆役若干(均由歌隊扮演)
歌隊隊員八人
一、開學時發生在學堂門口的事情
[一陣音樂聲中,燈光亮。舞臺上是一處軒昂大宅的門首,掛著一塊牌匾,上書“貴胄學堂”。(按:為推行新政,培養貴族新式人才,清政府模仿外國經驗,于1906年建立陸軍貴胄學堂,于1909年建立貴胄法政學堂,還建立過貴胄小學堂和貴胄女學堂。本劇并非歷史劇,而是虛構性的喜劇,故劇中不指明為哪所貴胄學堂)
[舞臺左側靠后的地方放多條板凳。坐著八個演員,俱為男性。著相對中性的清式服裝。在他們后邊,有一掛架,其上一排,掛八個年輕英俊但有區別的面具;其下一排,掛八個有點可笑的中年以上相貌的面具。
[音樂聲中,板凳上的演員取年輕的面具戴上,走向臺中間表演區。他們唱——
歌 隊 (唱)我們都是貴胄王公,
年輕歡樂游蕩京城,
八大樓八大居八大胡同,
吃喝玩樂快活無窮。
可惡可鄙攝政王,
辦貴胄學堂十分可恨!
強迫我們都來上學,
不然就停了我們的薪俸!
歌隊隊員甲 (白)沒辦法呀,充軍發配一樣,咱只好來了!
歌隊隊員乙 急什么呀!咱找地方歇歇,再去報名。
歌隊隊員丙 這附近的安福樓,新來一廚子,說是醋溜魚片做得好,要不試試?
眾 人 (大為高興)好主意好主意!走走走走走!
[他們一哄而走,回到他們的板凳,摘下面具,落座。
[一束光照亮舞臺某處。那里出現了三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衣著華麗,身上掛著玉牌鼻煙壺翡翠珠子什么的。他們是郡王秋琦、鎮國公景瀾和郡王仁祥。他們英俊聰明,身上洋溢著青春活潑與沒落荒唐紈绔子弟的古怪氣息。秋琦以手中折扇遙指學堂——
秋 琦 什么世道啊?逼著人上學。這叫人過的日子嗎?
仁 祥 管他,到哪兒不是玩兒?(向板凳方向)喂,我說你們這些奴才,別磨蹭了,把咱上學用的器物搬過來呀!
[聲音未落,長板凳上五名歌隊隊員都一躍而起。各自從衣兜里掏出小片白膠布之類的東西,貼在鼻凹處,頗有戲臺上小丑的神韻。現在他們就是仆役下人了。
其中一人 爺,奴才們這就來了,這就來了——
[他們從地上拿起鳥籠、食盒、酒壇、錦被,吹拉彈唱的家什,還有粘知了的粘竿等,總之是貴公子哥兒吃喝玩樂的東西,跟在這三人后邊。在一種戲曲小鑼的敲擊聲中,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學堂走去。
[板凳上另一歌隊隊員,臉上貼一塊較大的白膠布,中間剪了兩個窟窿,露出雙眼,更像丑角了。他走到學堂大門前,一把攔住要進學堂的這些人。
那 人 哎喲!各位爺,各位爺,還請你們把手下人留在大門外,就各位爺自己進學堂里去。
秋 琦 (生氣) 怎么著?這許多家什,難不成咱自己搬嗎?你成心跟咱過不去是不是?
那 人 (拼命作揖)大爺大爺,小的只是個門房,打死也不敢跟您過不去。這是上頭交代的,說學堂重地,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仁 祥 (大怒)什么重地?四九城哪一處咱不帶著下人行走?步兵統領衙門都得讓咱轎子進轎子出,你活膩了是不是?
[正在這時,一位年輕人從門內走了出來。那年輕人一身西裝,留著洋式短頭發,腳上的美式皮鞋黑得發亮,他攔住眾人。
年輕人 Sorry sir。不可以這樣做的。雖然各位都是貴族王侯,可是,到了此地你們都是學生,必須遵守學堂規定。規定是法律的特定形式,法律是所有人達成的一種社會契約,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身份不再起作用。這就是現代文明!你們是來學習現代文明的,所以就要遵守規定!
[貴胄們一愣,仔細看這人時,但見他長身玉立,眉清目朗,說起話來,聲音又明亮又高昂,還有著一種好聽的共鳴。
[貴胄們又驚又怒。
仁 祥 這假洋鬼子說啥玩意兒?咱怎么聽不懂?走走走,甭管他,進去!進去!
年輕人 (生氣)Unbridied!(放肆)我再次聲明,非學生一個也不許進去!
仁 祥 你小子仗著穿一雙賊亮的洋鬼子鞋,就想欺侮咱?來人!
[秋琦一把拉住仁祥。
秋 琦 別別別,這人身板兒好,嗓子也好,眼神——看到沒有,眼神特別好。一句話,這叫漂、帥、脆!咱跟他好好說說,讓他放咱進去。
仁 祥 (又好氣又好笑)你瞧著他像塊唱戲的料,就說他是好人,是不是?
秋 琦 就是就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就是人,人就是戲,一個人身板兒好,嗓子好,面目有神,眼到手到,這人一定錯不了。
[背后眾奴仆爆發出一陣狂笑。
景 瀾 還有,你瞧他把懷表戴到腕子上,手一動就亮晶晶的,我可從來沒見過。不錯,想出這主意的人,一定是有見識的人。
仁 祥 好吧,咱不跟他一般兒見識,走走,咱進去!
年輕人 對不起,先生們,不可以的。就是華盛頓來了,也不能帶仆人進去!
仁 祥 (大怒)姓華的是什么玩意兒?能有咱的來頭大嗎?
[說著要硬闖。
[正亂時,突然一聲喝,又一個人走出來,這人五十多歲年紀,著金線團龍紫紅官服,十分威嚴。
那 人 (大聲道)干什么?還有規矩沒有?
三位貴胄 (一愣,連忙行禮)給裕王爺請安!
裕王爺 蒙皇上和攝政王差遣,讓我來此擔當總理兼總教習。學堂有學堂的規矩,你們哪,當學生,就得有個學生樣兒。帶這么多奴才,弄這么多吃喝玩樂的東西,到學堂干什么?
[眾人不吱聲了。
裕王爺 這是林熙彥林教習,他十二歲到美利堅國留洋,讀了洋中學又讀洋大學,在哥倫那個什么亞大學得了博士,你們在他面前不得張狂無禮!
秋 琦 四叔,這博士是個什么行當?
裕王爺 哎呀我說秋琦啊,你好歹也是個郡王,成天迷著唱戲,博士能是行當嗎?我告訴你,博士跟進士差不多,都是士。士者,以才學德行而為朝廷所用者也。天地君親師,師者,替天地立言,為君親育人。你們須恭恭敬敬跟他學。你們這幾個,我可是看著你們長大的。秋琦啊,我剛說了,你就迷著唱戲。景瀾啊,你一天到晚就搗鼓著機器什么的奇技淫巧。還有仁祥,唉,叫我怎么說你?啊?一個愣頭青,一天到晚就會惹事!不行啊,你們如此這般,可不行啊!如今好了,你們都到這兒來好好地攻讀習學,練出點經世致用的真本事出來。當今實乃多事之秋,動亂之世,烽煙四起,家國不寧啊!故此,朝廷厲行改革,施行新政。新政就是立憲,立憲就是大權統于朝廷,庶政分于各部各省。由此一來,就設了許多新衙門,有了許多新差事。比如操練新軍,設商部,修鐵路,辦郵政,開礦產,建銀行,辦工廠,還有新內閣,咨議局什么的。所以,皇上和攝政王讓你們到此學堂來,習學當今世界之最新事務,包括機器礦務鐵路法政洋文算學等等。為此,學堂里還架起了電燈電線,還有圖書館,為的就是讓你們快快學出本事,前去擔當重任,把各種實權牢牢掌握在手中,這樣我大清皇權才千代不變,君王世襲罔替,萬世長青……
[裕親王說得激動,進入自我陶醉之境,滔滔不絕。
[三個貴胄直往后縮,退到奴仆們身后。奴仆們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但一個個正經八百地肅立而聽。
仁 祥 怎么著?咱溜了再說?
[正在這時,板凳上剩余二人,一人戴上年輕貴胄面具,另一人貼白片于鼻,提一大漆雕花盒,走上前來。
戴貴胄面具者 嘿,仁老三!
仁 祥 嘿,屁簾兒老五!
屁簾兒老五 著!我如今從山西弄來一只蛐蛐,叫做金剛玉點頭,哈哈,這一回,非得把你那些蟋蟀全收拾了,讓你也做一回屁簾兒!
仁 祥 哎喲喂,誰收拾誰呀?咱現下里就見真章!
[于是兩人一招手,雙方各有一仆上前,手提雕花鏤空大漆盒,里邊各種斗蟋蟀的玩意兒一應俱全,于是兩人當場斗開蟋蟀。
[燈光變,裕王爺等漸成暗影,只有其聲音斷續傳來。
[一束光照亮仁祥與屁簾兒老五,兩人趴在地上,各自鼓動自己蟋蟀勇斗對方。秋琦等都興致勃勃地圍看。
[響亮的蟋蟀鳴叫聲,與裕王爺激動的演講聲交織在一起,回響于舞臺,燈漸暗。
二、林教習講授進化論惹來了麻煩
[燈光再亮,舞臺上已是學堂里的教室。
[八個合唱隊員已戴了年輕的貴胄面具,在舞臺中間表演區內各自坐于自己的板凳上。他們基本都在打瞌睡。
[秋琦、景瀾、仁祥也在他們中間,各坐一板凳。
[林熙彥站在他們前邊。他腳下是一小平臺,那便是講臺了。
林熙彥 各位同學,我們今天講進化史。世界上的一切生物,凡植物動物微生物都是進化而來的,所謂適者生存,物競天選,人類就是進化的最高典范。從加拉帕克斯群島的范例來看……
[燈光變,眾人及林熙彥變得模糊不清。一束光照亮秋琦、景瀾、仁祥三人。
秋 琦 我看林教習不僅是唱戲的料,而且是頭牌生角的料子。
仁 祥 屁!他啥也不是!
景 瀾 能把他腕子上的懷表拿來細看一番,那就好了。
秋 琦 我一直在琢磨著,他到底屬什么生,你說他演袍帶生吧,沒那架子。雉尾生?不行。窮生、苦生?他可不寒酸。文生?他文是文,可與咱這兒不一樣。他是一種洋拉吧嘰的文。武小生?不行,他哪來武功?娃娃生?他那么高大,做不了。須生、正生也不行。唱工老生?他可不是老生嗓子。做工老生?他哪來功夫?念工老生?不行,他說話一股子洋味兒,尖團音發得不好。靠把老生?算了吧!我看哪,他算是一個洋生……
[突然林熙彥的聲音傳來——
林熙彥 秋琦同學!
[燈光變,舞臺上恢復到正常教室的情景。
秋 琦 啊?什么事?
林熙彥 你是學生,我問你話,你應該站起來。這是一種基本禮貌,也是對課堂中討論問題的認真態度。
[貴胄歌隊發出一陣輕微打呼嚕的聲音。
[秋琦連忙站了起來,不自覺地有小生的亮相味兒。
林熙彥 (走下講臺)你這……怎么站立的姿勢……那個有點怪?
秋 琦 不怪不怪,站有站相,坐有坐功,五功四法,各遵其位。您那兒好比就是九龍口,亮相就是在這位置。
林熙彥 這個——九什么龍口我們以后再討論。我剛才說了人的進化過程。你現在給我們說說,人是怎樣來的?
秋 琦 (興奮)這個嘛——我知道,人是女媧娘娘用泥捏出來的。
林熙彥 (驚訝)泥——泥?人是泥捏出來的?
秋 琦 是啊。戲里就這么唱的,那出戲叫《開天辟地》。
林熙彥 (生氣)Nonsense(胡說)!泥是無機物,人是有機生命體,怎么能用泥捏出來?我剛才說了,人是從猿進化而來的。你怎么一句都沒聽?
秋 琦 (吃一驚)你、你說——人是猴子變的?
林熙彥 對!你、我,我們最早的祖先,都是猿,人是從猿進化來的。由森林古猿發展到南方古猿,這就是類人猿了,再到猿人,再到智人……
仁 祥 (突然拍案而起,大喝)好你個造反作亂的逆賊!
[所有貴胄歌隊的都被驚醒。
眾歌隊隊員 誰?出什么事了?誰造反?
林熙彥 (大吃一驚)你說什么?
仁 祥 你叛逆!罪該萬死!
林熙彥 我罪該萬死?我憑什么罪該萬死?
仁 祥 秋琦,還有我們這里好幾個人的祖上,是太祖愛新覺羅努爾哈赤!你膽大包天,犯上作亂,說太祖皇帝是猴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該滿門抄斬!
林熙彥 (哈哈大笑)滿門抄斬?講進化論要滿門抄斬?中世紀嗎?黑暗時代嗎?雅各賓專政時代嗎?你沒長耳朵嗎?我說的人類祖先!是遙指無數年代以前,比如你們那個太祖之前兩百萬年,那時的人類,就是類人猿,就是猿人。當然,他們可以使用簡單的石制工具,可能還懂得使用火……
仁 祥 胡說八道,你這是變著法兒罵咱。不錯,咱祖宗在關外的時候,是用過石斧子和石箭頭什么的,還祭拜火種。可他們都是了不起的英雄,你罵他們是猴子,你該死該殺!
[貴胄歌隊跟著起哄鬧騰了起來。
[秋琦倒是來勸仁祥。
秋 琦 仁祥啊,你別生氣,也許林教習說的也沒錯,古時候不是也有無支祁,半神半仙,本事很大,其實是只猴子,對不對?
仁 祥 (怒)你看著他長得像個戲子,就連自己的祖宗都不要了?哼!走,這課咱不上了,咱告他一狀!(說著起身就走)
[貴胄歌隊大亂。
眾 人 (狂呼亂喊)不上課不上課,到廠甸玩兒去,到同和居吃三不粘去……
林熙彥 (大叫)別走別走!你們回來,回來!
[眾人一哄而散,各端自己的板凳,回到后排面具架子處坐下。
[林熙彥垂頭喪氣剛想下去,裕王爺急慌慌地從側幕沖了上來。
裕王爺 (急忙)熙彥啊,我和你爹爹乃金蘭之交啊!我一心抬舉于你,你卻闖下這等逆天大禍?叫我如何區處,如何區處啊?
林熙彥 世伯,我要鄭重聲明,我從來沒有辱罵太祖或任何先皇先帝是猴……
裕王爺 (怒喝)住口,你怎么還把個猴字掛在嘴邊?不知道死活啊?
林熙彥 這個……世伯,我真的沒有辱罵太祖皇帝。我只是在講授進化論!
裕王爺 進——進什么論?
林熙彥 進化論。那是達爾文的學說。他認為,一切生物發展到今天,都有自己的進化過程。我們所有的人,都是由猿進化而來的。
裕王爺 妖逆之言,妖逆之言!死罪!死罪!如今這個姓達的在哪里?是何等模樣?居于何州何縣?與同盟會是不是一伙?你馬上出首,我替你辯明情由,罪不在你!
[林熙彥實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起來。
裕王爺 (又急又怒)啊呀,我心里急如火燎,你大難臨頭,居然還噗噗地笑!莫非得了什么瘋癲之癥?
林熙彥 世伯啊,不是這樣的。達爾文是當今最有名的博物學家。與同盟會從無瓜葛。他寫了一本書,叫作《物種起源》。
裕王爺 這物什么源一定是妖書!想來此人定是白蓮教一類妖人!
林熙彥 世伯,達爾文是英吉利人。
裕王爺 哦,原來英吉利也有白蓮教?
林熙彥 不是這樣。達爾文的進化論,與細胞學,還有能量守恒定律,被看作是19世紀自然科學三大發明。如今歐美各國,對他的學說推崇備至,在美國,許多學校都開這門課程。世伯,你聘請我來,說好了要用西洋最新最現代的知識來教這些學生。讓他們了解當今的世界,讓他們擁有最新的眼界。我給他們講進化論,符合朝廷的要求,正是為革舊擁新之舉,怎么要論罪呢?
[裕王爺半天說不出話來。
林熙彥 世伯——
裕王爺 唉!洋人那一套,古怪邪門,可他們如今十分厲害! 不學他們吧,眼看咱就要被人給滅了。學他們吧,唉,不忠不孝無君無父那一套作亂的東西跟著全來了。難啊!
[板凳上那些人都搖頭嘆息。
林熙彥 世伯,有些新學說,比如進化論,是一種科學。與皇帝的權威,還有君臣父子什么的,并沒有關系。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可以并存的。
裕王爺 (搖頭)并不了存。科學就是滅君臣父子!我府里原有一包衣奴才,后來我薦他到唐山學什么鐵路,做了一名火車司機。有天他回來,嘿嘿嘿嘿,他眼睛閃閃發光,胸脯挺得老高,笑得牙齒都露出來,說話聲音跟打銅鑼一樣震得人耳朵痛。一點奴才相都沒有了!
林熙彥 這有什么不好嗎?
裕王爺 好什么好?他爹是奴才,他爺爺也是奴才,他世世代代都是奴才。他那樣抬頭挺胸,直視于我,談笑風生,還要跟我握手,一點尊卑上下都沒有了。老實跟你講,當時我心里又生氣又害怕!他不學那洋機器,能變成這樣嗎?
林熙彥 不不,世伯,人生來就是平等的。一個人,走進了現代,有了自信,自由自在,做著自己,這有什么不好?
裕王爺 (嘆息)熙彥啊,你從小習學洋人之法,滿嘴洋腔洋調,但這里不是美利堅國,你須明白這一點。如若糊涂,就有殺身之禍。故此,從今以后,進化論,還有什么平等,還有什么自由,總之這些聽上去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東西,你不要再講了,今天這事到此為止。再出岔子,我可保不了你!
[裕王爺搖著頭嘆著氣下去了。
三、眾翰林教習群儒舌戰林熙彥
林熙彥 (還想跟裕親王解釋)世伯!世伯!你聽我說……
[此時坐于遠處凳上的歌隊隊員一躍而起,戴上中年可笑面具,走入表演區。
歌 隊 (唱)這是什么世道哇?
禮崩樂壞妖孽成群!
火車洋船肆意橫行,
電燈電報透著邪門,
洋槍洋炮沾著就死,
改良立憲亂了人心。
學堂里邊也不清凈,
異端邪說亂象叢生。
[他們在林熙彥面前不懷好意地逼住他。
教習甲 (這是一老頭兒,操南方某地口音)啊——林教習,我等俱為此學堂教習之職,老夫十分仰慕于你。請教你是哪一科進士出身?
林熙彥 進士?不不不,我沒中過進士。
[眾翰林出身的教習發出一陣輕蔑的起哄聲。
眾 人 哦——
教習乙 那么,舉人?你是哪一年鄉試中舉?
林熙彥 舉人?沒有。我也沒中過舉。
眾 人 (更輕蔑了)哦——
教習甲 我等都是進士翰林出身,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才來當了這個教習,請問林教習,你既無功名,又沒做過八股,憑什么來教這些學生?
[林熙彥感受到對方的敵意與挑釁,這激起了他強烈的反感。他開始故意挑戰這些人。
林熙彥 我學的是新學。如今的學堂是新學堂。學生也是新學生。自然,我以新學新辦法教新學生,再合適不過的了。
[教習甲一陣狂笑。
教習甲 哈哈哈哈,好大的口氣。那么,老夫倒想聽聽,你到底有什么新辦法來教這些學生?
林熙彥 除了講天文地理數學幾何化學之外,辦學也要氣象一新。比如說,每星期可開辦舞會,邀請一些女士前來跳舞,大家一起交際……
教習甲 (驚恐)舞會?還要請女的來?
眾 人 女的!還有王法沒有?
林熙彥 女的怎么啦?男女平權平等!下一期我們可以招收女生,男女同校,這是世界潮流……
[眾歌隊隊員如同世界末日將至,一齊驚聲叫喊起來。
眾 人 招女生?——你要招收女生!男女混雜?茍且一處?你要讓他們同處一室?哎呀,同坐同站……我的天哪!什么世道啊!
教習甲 (慘厲地) 喪心病狂哪!無法無天哪!林教習啊,你把男男女女混居一處,他們以目挑情,以言挑心,淫詞浪語,春心發作,動手動腳,露齒浪笑,輕浮相依,勾肩搭臂,穢行百端,丑態畢露,心為之妄念,身為之妄動,口為之妄言,神為之妄游,你要把我貴胄學堂辦成賣笑青樓嗎?你要把我棟梁子弟變成行淫之徒嗎?你上欺天地,下欺學生,名為教習之師,實為萬惡之首,你……
[他一口氣喘不上來,咳成一團。
林熙彥 (快樂地壞笑) 張老翰林,這我就不懂了。男女學生在一起共同學習,有什么不好嗎?他們因青春而互相吸引,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睛里邊有許多妙不可言的意思,然后他們互相訴說心里的愛慕,感覺到對方的美好,于是他們手牽手,相依相伴,因此有了一段永遠難以忘記的快樂時光,是人生中最美麗最歡快的日子。我告訴你,我們高中時就和女生約會,到了大學,男女學生普遍都一起相處,友誼也好,愛戀也好,都是好的,是大家都鼓勵的事情。這是人最正常的本性,怎么一到你嘴里,就成了行淫賣春?你怎么那么陰暗?把男女之愛、異性之情說成是一種十惡不赦的罪惡,中世紀禁欲主義啊?你們都是打光棍的嗎?張老翰林,我聽說你光小妾就有三四個啊……
[眾翰林教習聽得哀號不已,一個個捂耳彎腰,痛不欲生,有如刀子在割他們的肉。
歌隊隊員甲 (狂叫)你……你、你個采花淫賊,你個天下第一色棍淫徒,我要告到裕親王那里去!我要告到宗人府去!我要告到朝廷里去……
眾歌隊隊員 上折子,上折子,我們到朝廷里去上折子,決不能讓此淫棍在此充當教習!
[他們一哄而下,有人還摔倒在地。
[林熙彥笑得要死,幾乎直不起腰來。
四、林教習只能向未婚妻訴說苦衷
[燈光再起,林熙彥與一女子從臺口橫過,那女子二十出頭,明艷照人,穿一身西洋古典式的拖地長裙,戴一頂俏麗的歐式寬邊帽,兩人相依而行。
林熙彥 我跟你說,簫音,我真的是很苦惱,不說自由平等,連進化論都不讓講,這個國家的前途在哪里?
[梁簫音笑了,因為出生與成長都在美國,她的中文有點生硬。
梁簫音 不對。不是第三人稱的“這個國家”,是“我們的國家”。我喜歡這里,山河壯麗,人民樸實,文化悠久而智慧。真的,我喜歡這里。
林熙彥 那是因為你在公使館里邊,不要面對這些愚昧而落后的現實問題。你知道嗎?我說應該發展男女同校,結果他們說我是行淫之徒,要上折子告到朝廷里去。幸虧裕王爺攔了下來——然后,我又被斥責了一頓。
梁簫音 你——真的很難受嗎?
林熙彥 我……很苦悶,很孤單。那些老教習看我的眼光……充滿敵意。我時常一個人在學堂后邊的廢園林里,呆呆地坐上好一陣……唉,我想回去……我們一起回去。
[梁簫音沉默了一會兒,緊緊挽住他的手臂。
梁簫音 你知道,1882年朝廷裁撤留美幼童,我爹地留下沒回來,被宣布抗旨叛逆,從此再也不能踏上故土一步。
林熙彥 但是這些年他在美國發展得很好。你也因此在美國受到了最優秀最現代的教育。
梁簫音 你不知道,他心里邊很后悔,說他應該回來。所以,他特地讓我回來做事。熙彥,你再堅持一下,實在不行,我們再商量好不好……
[他們一邊說一邊下場而去。
五、這筆賬又算到林教習頭上
[燈光變。歌隊已坐于舞臺后區他們坐的地方。他們其中六個人戴上年輕的貴胄面具,走入表演區,仁祥和他們在一起。其中一人還舉著一塊牌,“齋室(學生宿舍)”。
[秋琦、景瀾從另一邊上場。
秋 琦 聽說,裕王爺又把林教習狠狠地罵了一頓。
景 瀾 為什么?
秋 琦 聽說林教習要讓女學生與我們一起上學。
景 瀾 哎喲那好啊!男男女女在一起,大家誰不喜歡學堂……
[舞臺中央放一矮桌,其上放若干盒子,顏色各不相同。仁祥坐到一張板凳上,向秋琦與景瀾喊——
仁 祥 喂,就差你們倆了,磨蹭什么啊?
[秋琦與景瀾走入他們中間。
仁 祥 今兒咱先定規矩,瞧見沒有?這些盒子里都是鴉片煙土,從不同的地方來的。桂四哥三歲上就抽煙,又抽得最為講究,號稱京城第一煙槍。
屁簾兒老五 難不成咱今天要跟他比抽鴉片煙?
秋琦、景瀾 不不不,我們不抽煙。
仁 祥 誰讓你們抽啦?是這么著,咱讓桂四來聞,看這煙土產自何處你們押寶。我當莊家,從贏家身上十抽一。桂四也十抽一。
[眾貴胄都是好事之徒,對此轟然叫好!
仁 祥 那好,咱這就來吧!
[桂四從歌隊走出,其面具帶濃重的煙色。他走過來,從一盒子中拿起黑乎乎一塊土。放到鼻前一聞,登時神色大振,如陶似醉,飄飄欲仙,手捧煙土,腳下輕移,如在云霧之中,又似魚游鶴舞。盤旋片刻,將那老土舉于手中,長出一口氣。
仁 祥 好,他聞過了。你們下注。
[眾人有的押他猜對,有的押他猜錯,總之都掏出銀子下了注。
桂 四 (徐徐而言)此土香氣撲鼻,濃而不膩,清而不濁,甘而不燥,沖而不辣,含而不發,強而不霸,淳而不雜。唯其一口氣聞之,其香勁兒略短,不能直透丹田,因其出產之處土地不肥,雨水過多,這是——
眾 人 (一齊問)哪里的?
桂 四 云土!云南之土也。
仁 祥 (大叫)好桂四,猜得一點沒錯。你這貝勒爺沒有白當!
一歌隊隊員 (憤憤然)狗鼻子!
幾個人 (哈哈大笑)我贏了我贏了!(伸手去摟銀子)
另幾人 (大聲埋怨)倒霉!倒霉,再來!
[于是桂四又從另一盒中拿出一塊老土。
[此時,剩下后區板凳上的兩名歌隊隊員,各取教習面具戴上,躡手躡腳前來,偷看這些學生干什么。
[桂四拿到鼻前一聞,大聲咳嗽,還打噴嚏,
桂 四 (大呼)哎喲,太差了!嗆死我了,嗆死我了!
仁 祥 好,下注。
[眾人下注。
眾 人 什么貨?
桂 四 這是西土,西洋鴉片,他們做啥都好,可在印度種的鴉片太差!
[仁祥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眾 人 哎呀你笑什么鬼?快說,是對是錯?
仁 祥 錯!
桂 四 錯不了!我抽的鴉片煙,比你吃的飯都多,怎么能錯?
仁 祥 還真別說,你就是錯了。告訴你,這是東土,日本煙土。
桂 四 日本煙土?沒聽說過。
仁 祥 不知道吧?前幾年他們占了臺灣,在那兒種的。不過東洋人特別壞,摻假摻得多。就成了這樣。
[有幾個人高興得跳起來。
那幾人 好好好好,這回我們贏了——
(說著就去摟銀子)
[在一邊偷窺的兩個教習走上前。
兩教習 你們在此干什么?是聚眾賭博?還是私抽鴉片?
[眾人慌張起來。
景 瀾 沒、沒,我們沒干什么。
眾 人 我們沒抽沒賭!
教習甲 沒抽沒賭?這些銀子是干什么的?這些煙土是干什么的?膽大包天哪!你們哪你們哪,殊不知——敗壞綱紀,與操刀殺人者何別?盡填私欲,與縱虎傷人者無殊!爾等皇親國戚,高居廟堂之上,何至人倫喪盡?汝輩貴胄煌煌,自甘低賤之下,竟然膽大妄為!這些都將報應不爽啊——勿謂一念可欺也,須知有天地鬼神之監察,勿謂一事可忽也,須知有身家性命之關系,勿謂一時可逞也,須知有子孫禍福之報應……
[此老頭兒口吐白沫,正在滔滔不絕,突然秋琦打斷了他。
秋 琦 張老翰林——
教習甲 何也?汝要痛哭悔過否?
秋 琦 張老翰林,俗話說——千斤念白四兩唱,念白最難了。您口齒不清楚。氣又運不到丹田。況且,您這又不是韻白,又不是京白,又不是蘇白,又不是風攪雪,又不是噴口白,又不是怯口,平仄錯得厲害了,還出了韻,您這一上臺,非得來個倒好不可呀!
教習甲 (怒極) 你!
教習乙 放肆!我等要告到總教習那兒去!
[說著扯著教習甲就要走。
仁 祥 (慌忙攔住)別別別,咱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秋 琦 我們——我們在做那個作業。
教習乙 作業?什么作業?
仁 祥 對對對,我們做作業做作業,這是進化論的作業。
屁簾兒老五 對對,我們正在做化學作業。
教習乙 一會兒是進什么化論,一會兒是化學,支支吾吾,顯見是一派謊言!
仁 祥 哎呀,化學就是進化論,進化論就是化學。
屁簾兒老五 都是林教習教的。我們把這個煙土和銀子放在一起,看它們會發生什么這個那個——
景 瀾 化學反應。
教習甲 又是林熙彥?
仁 祥 我們學了好些個課,都是外國課,作業多了去啦——
教習甲 林熙彥!罪魁禍首!罪魁禍首啊!
秋 琦 也不都是林教習教的。別的教習也教了許多。
教習甲 洋夷之學有什么好的?你們哪,應該以仁義為本根,以倫理為枝干,以忠孝為花萼,以智信為結實。不可沉迷于異端邪說,不可沉迷于異端邪說呀……
教習乙 (與教習甲怒沖沖走向板凳處)是可忍孰不可忍?咱們一定要扳倒林熙彥這害群之馬!
[兩人一邊說一邊回到板凳上坐下,取下面具。
[仁祥呸地一聲。
仁 祥 什么玩意兒!
景 瀾 不能逃學,不能退學,動不動就要扣俸祿、宗人府除名,太難受了。
秋 琦 你們不應該把事兒都推到林教習身上!
仁 祥 哎呀那假洋鬼子,你那么護著他干嗎?
屁簾兒老五 秋琦啊,給咱找點樂子,唱兩句戲來聽,行不?
秋 琦 (沒好氣)沒人跟咱搭戲,又沒鼓板胡琴,唱什么唱?
仁 祥 初一十五各放半天假,到時候出去,你跟戲班子熟,找搭戲的,還有琴師,帶上行頭,到這兒來唱不就成了?
屁簾兒老五 門房看得緊,怎么進來呀?
仁 祥 咱們在王府井約齊,一塊兒回來。我買一只燒雞,送給門房,跟他套近乎,讓他顧不上瞧你們。你們把戲子裹在人群里,往里一帶,不就進來了?
[貴胄學生們一聽,轟然叫好。
眾 人 好好好好,就這么干……也不用著急出去……齋舍里還有空床,讓他們悄悄住上三五天……找個漂亮旦角兒……
秋 琦 唱戲動靜大,上頭發現了怎么辦?
景 瀾 后邊廢園子里,太湖石往后,有一處舊庫房。周邊草有一人多高,從來沒有人去。在那兒唱,準能成。
眾 人 好好好好好,就這么地就這么地!
[眾人興奮地唱跳一氣。
眾 人 上什么鳥課?敬什么教習?守什么規章?遵什么綱紀?滅什么人欲?存什么天理?讀什么經史子集?談什么忠孝節義?學堂是個屁屁屁, 新政與咱沒關系。商量好了就這么地, 唱戲唱戲咱們唱戲!
[后邊板凳上兩歌隊隊員,拿起教習面具高舉過頭,猛喝。
兩歌隊隊員 (大喝)干什么?唱什么鬼?
[場上眾人大驚驟停。切光。
六、學生對林教習的親近和惡作劇
[一束光照亮舞臺某處,那是學堂的一處長廊。
[林熙彥與秋琦還有景瀾一起走來。
秋 琦 林教習,我們挺喜歡聽您上課。
林熙彥 (笑了)真的?我看大家都在睡覺,竟然會有人喜歡聽我的課?
秋 琦 真的喜歡!您比張老翰林的聲音好聽多了。您知道,說白講究的是字、味、氣、勁、事。您吐字清楚。一股洋味兒,挺耐聽。氣還挺貫,勁和事也挺有嚼頭的。不錯,頂好!
林熙彥 過獎了。我在大學里時,倒是參加了學生劇社,做過戲劇訓練。
秋 琦 (大喜)哎呀怪不得怪不得,我說嘛,您那身段,那嗓音,還有眼神,好好好好,真好真好真好!您在班子里演什么行當?
林熙彥 行當?我……這個,我在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演過羅密歐。
秋 琦 這個羅什么密?跟羅成不是一回事吧?有多大年紀?
林熙彥 我覺得他應該是十七八歲。
秋 琦 那就是小生。我說嘛,您天生就是小生的料。了不起,您在莎老板的班子里,一定是挑大梁的,對不對?
林熙彥 莎老板?莎老板是誰?
秋 琦 您不說莎什么亞嗎?
林熙彥 (哭笑不得)他……不是老板,是劇作家。
秋 琦 劇作家是什么行當?
林熙彥 就是寫劇本的。
秋 琦 哦,知道了。跟汪笑儂汪老板差不多,他也寫劇本。咱找個機會,我給您貼一出戲。
林熙彥 貼戲?
景 瀾 就是給您當配角,一起演戲。林教習,我想求您一個事兒。
林熙彥 哦,你——
景 瀾 能不能——把您腕子上的懷表,讓我瞧上那么一眼?
秋 琦 哎呀光顧著聊戲,倒忘了他的事了。其實景瀾今天來找您,就是想看您的懷表。他呀,就喜歡各種機括器械,一見到這些玩意兒,就不要命地喜歡,使勁兒地琢磨擺弄,咱京城里各位王爺家的自鳴鐘,都是他給修的。他就想看您這懷表,念念叨叨好多天了。
林熙彥 (笑了起來)這不是懷表,這叫手表。
[說著摘下,遞與景瀾。景瀾歡天喜地,如捧祖宗牌位一樣捧著那手表,左看右看。
景 瀾 手那個嘿嘿手表!這名字聽著就來勁兒。我說嘛,看著是不像懷表。這比懷表精細得多,你聽它走時的聲音,那么脆,那么細密,真好真好真好。
林熙彥 你喜歡機械,這很好!有中國在美國留學的人,翻譯了兩本書,一本叫《機械原理》,一本叫《機械加工》。我都帶了來,可以借給你看。
景 瀾 (興奮至極)好好好好,太好了。謝謝林教習,謝謝林教習!
林熙彥 (向秋琦)你喜歡唱戲,這很好啊。什么時候,我們組織一個劇團,進行演出。
秋 琦 (長嘆一聲)不行啊,我們皇族,當票友可以,搭班子唱戲,宗人府就要除名,奪除爵位王位。
林熙彥 我的天,怎么還有這種規定……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下。切光。
[燈光再亮,可見歌隊隊員都坐于后區。屁簾兒老五與仁祥鬼鬼祟祟走來,仁祥手里拿著塊一尺多見方的木板。
屁簾兒老五 能粘上嗎?
仁 祥 這是魚鰾膠,只要一星點兒,就能把知了給粘下來。抹了這么多,他那賊亮的洋鬼子鞋,保準得給粘住!
[兩人小心地把木板放在講臺上。
[后排板凳上一合唱隊員站起,搖鈴。
板凳上眾人 上課啰,上課啰!
[眾人戴上貴胄面具,各搬自己的板凳走入表演區內,坐好。仁祥二人也坐好。
[林熙彥與秋琦、景瀾一起上。秋、景二人入學生坐的地方坐下。林熙彥走上講臺。
[一人叫:“起立!”
[眾人起立,向林熙彥行掬躬禮。
[仁祥與屁簾兒老五竊笑。
林熙彥 同學們,請坐下!我們今天上文學課。要講的是美國詩人朗費羅。我先讀一首他的詩,我自己翻譯的。然后再作介紹:
“不要在哀傷的詩句里告訴我:
‘人生不過是一場幻夢!
靈魂消沉,就等于死了。
事物的真相與外表不同。
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實在的!
它的歸宿絕不是荒墳;
‘你本是塵土,必歸于塵土
這是指軀殼,不是指靈魂。
我們命定的目標和道路,
不是享樂,不是受苦,
而是行動,在每個明天,
都超越今天,跨出新步……”
[他念著,踱步走著,沉醉于詩的意蘊。不覺腳下就粘上了那塊 木板,他吃了一驚,陡然停下念詩,去甩那塊板子,可甩也甩不脫,怎么著也不是。
[仁祥與屁簾兒老五“噗”地一聲笑了起來。
[林熙彥再次猛甩木板,可是那玩意兒死粘于他的皮鞋之上。
[眾貴胄學生發現了這一點,他們哄堂大笑了起來。
[林熙彥十分狼狽。拿手去掰,也掰不下來。
秋 琦 (突然站起)夠了!你們算什么東西?怎么能給人下絆子?
仁 祥 (從板凳上起來)喲嗬?怎么罵上了?跟咱沒關系啊!
[眾貴胄亂起哄。
秋 琦 你!這事一準是你干的!林教習那么好的人,小生都能唱下來,你害他,這不缺德嗎?
仁 祥 (走到秋琦面前)喂,你怎么跟我干上了?他穿著那賊亮的洋鬼子鞋,自己喜歡東踩西踩的,這不就粘上了,怎么怪我?
景 瀾 仁祥你這就不地道。林教習唱小生滿宮滿調,還懂機械加工,百里挑一的好人。你干嗎跟他過不去?
仁 祥 怎么胳膊肘都朝外拐?他罵你們的祖宗是猴子,你們怎么都不長記性啊?
[眾貴胄高興得要命,一齊站到板凳上看熱鬧。
[仁祥與秋琦他們爭吵時,林熙彥將皮鞋連同木板脫下,一瘸一瘸趁亂偷偷溜到仁祥后邊,將那塊涂滿魚鰾膠的板子放到仁祥身后。
秋 琦 誰說他罵了我們?那是科學,你懂嗎?
仁 祥 我說你們今天是怎么著啦?真要撕破臉皮跟咱干一場嗎?哎喲……啊?
[一聲鑼響。
[他一腳踩到木板上,也被粘住了。他甩也甩不脫,非常狼狽。
[所有的人都不出聲了,死盯著他。仁祥那大少爺紈绔子弟的本性又出來了!
仁 祥 (大怒)我——他奶奶的誰敢招惹你大爺我?
[他一步瘸到林熙彥面前,狠狠地盯著他。
林熙彥 (怒目而視)Fuck you!他奶奶的你先招惹我?
仁 祥 他奶奶的你自己踩上的,能怪我嗎?
林熙彥 Fuck you,你也是自己踩上的,關我什么事?
仁 祥 他奶奶的我這是宮里頭賞的緞面鞋!
林熙彥 Fuck you,我這是紐約買的牛皮鞋!
[兩人你瞅著我,我瞅著你,盯了好一會兒,突然兩人都嘻嘻哈哈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壞笑,但同時又是充滿兒童般歡樂的大笑。
仁 祥 你說那個什么發克油,是什么意思?
林熙彥 Fuck you就是你他媽還有你奶奶的意思。
仁 祥 (大喜)哎喲這個好這個好,洋腔洋調的,比你奶奶的好聽多了!
[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大家一躍而下,手舞足蹈,高舉粘著兩只鞋的木板,在室中游行。
眾 人 (唱)Fuck fuck 奶奶的!
Fuck fuck 他媽的!
上什么鳥課?
敬什么教習?
守什么規章?
遵什么綱紀?
滅什么人欲?
存什么天理……
[燈光變,眾人消失。場上只余下林熙彥與秋琦二人。
[秋琦走到林熙彥面前。
秋 琦 林教習……挺好!
林熙彥 什么挺好?
秋 琦 他們擠對您,您就來硬的,他們就服了軟啦!
林熙彥 可是他們……哎,他們什么也不學……(搖頭)
秋 琦 您就甭管了。能不能把那個什么朗費羅朗大爺的詩給我瞧瞧?
林熙彥 你……要做什么?
秋 琦 您那道白,好是好,就是一股洋味兒。我仔細琢磨琢磨那詩,看看能不能加鑼鼓點子,就帶勁了!
林熙彥 加鑼鼓?
[切光。
七、關于學堂里演戲的事件
[燈光照亮臺口一帶,林熙彥與景瀾走來。景瀾拿著那本打開的《機械加工》,林熙彥指著上邊跟他講解。
林熙彥 你看——這銅線繞在磁鐵上的圈,叫作定子。再有,這就是轉子。磁場對電流起作用,它轉起來,帶動機械什么的轉動。這個就是電動機。
景 瀾 我明白了。若有這些銅線呀什么的,我定能做出這玩意兒來。
林熙彥 學這些東西,最重要的就是動手。我有個朋友,在天津租界里專門經營這些東西。我可以寫信,你去找他買材料。
景 瀾 好好好好好,我馬上派我府里的總管帶人去。
[兩人邊說邊走,下場而去。
[響起京胡鼓板聲。燈漸亮。
[表演區吊一塊牌子,上書“學堂后邊廢園林里的舊庫房”。表演區中間還放著一桌兩椅。學生們弄了點被單什么的做桌帔椅帔。
[六個歌隊隊員戴貴胄面具。再加上仁祥,各坐板凳,成半圓。
[其中間是秋琦與一個旦角兒,兩人穿扮整齊,正在演《玉堂春》。秋琦扮王金龍,夜入洪洞縣的監牢,與蘇三相會。秋琦書卷氣俊雅氣十足,神到韻到。旦角兒蘇三扮相又凄楚又明艷照人,唱起來板槽扣得滴水不漏。胡琴鼓板在某處看不見的地方,托得挺好。眾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時叫好,還賞紅包。
[林熙彥從臺口經過,聽得唱聲,有點好奇,便尋了過來,推門 悄然進來,眾學生也沒留意。
[林熙彥看到妙處,大叫一聲bravo(西洋歌劇喝彩時所喊,意為“太棒了”),還鼓掌。
[眾學生抬頭一看,如遭雷歿,嚇得紛紛亂躲,演員也想跑。一時亂成一團。
林熙彥 (十分驚訝)怎么啦?跑什么?你們演啊!
秋 琦 嘿嘿嘿,沒什么沒什么,就是咱自己演著玩……
林熙彥 演戲好啊!演戲是文明的事情,是一種文化。學校里就應該演戲!對不起,打斷了你們,請你們繼續演!
秋 琦 (大喜,對仁祥)我說了吧?教習跟咱都是梨園行里的人,說話那叫一個親切啊!好好好好,戲逢知音千出少!今兒個咱這玩意兒就請林先生指教!
[他朝某處一示意,胡琴鼓板又起。
林熙彥 (突然)慢著慢著。(指旦角兒) 這位小姐哪里來的?我們學校沒有女學生,也沒有女教習啊?
[眾人吃吃亂笑,秋琦向旦角兒使個眼色,將食指向林熙彥那邊輕點。
[那旦角兒羞怯怯嬌滴滴叫一聲——
旦角兒 教習呀——如今花開牡丹,雁過云來,奴家今日得見先生,先生外相兒風流,內相兒讀書明理,好不令人仰慕呀!
[說著,娉娉婷婷走向林熙彥,道了一個萬福。
[林熙彥大驚,連忙做一個摘帽行禮的動作,還彎腰拿起旦角兒的手,在其手背上吻一下。
[倒是旦角兒驚得哇呀一聲尖叫,猛地掙扎跳開來,不想動作過猛,頭套都掉了下來。
旦角兒 (驚聲)哎呀嚇死我了!
[其聲音粗啞鄙俗,卻原來是個男的!
[林熙彥也嚇一大跳。
林熙彥 你你你,原來不是那個女——這個——是男的!哎呀……
[眾學生興奮至極,笑得要死。
[正在這時,突然一聲喝,裕王爺帶著兩個戴教習面具的人猛地沖了上來。
裕王爺 (怒喝)干什么干什么?你們這是干什么?無法無天啊?造反啊?
教習甲 我說你們怎么凈往這后邊荒園野草里邊鉆,就知道一準是作亂!
秋 琦 這個么——我們并未作亂,是在演戲!
裕王爺 這里是演戲的地方嗎?還有規矩嗎?
秋 琦 四叔,老佛爺在時,宮里不也時常演戲嗎?
裕王爺 (怒極)放肆!這是宮里嗎?你們是老佛爺嗎?走出這道門,你們要上戲園子或看堂會我管不著,在學堂里,你們就是學生。你們在此,必得習圣賢之書,學君子之言,怎能由你們聲色犬馬,淫聲浪調,放蕩無狀!
[他邊說邊向旦角兒一指。
裕王爺 那學生,你過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煙花粉黛雌聲妖氣,一片淫聲淫調,像什么話啊!
[旦角兒驚惶想躲,被教習乙一把抓住。
教習乙 稟王爺,這個不是學生,是外邊來的!
[那旦角兒嚇得要死,哆嗦著跪下。
旦角兒 饒命啊爺,小人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裕王爺 (更加驚怒)干的好事!干的好事!你們擅自把外邊的倡優戲子弄進學堂,無師無長,無法無天!要造反啊?要翻天啊?來人,快把這戲子打出去!把他的戲衣戲袍都給我燒了!
秋 琦 四叔,四叔,這是人家吃飯的家當,燒了他靠什么活命啊!
裕王爺 這種下三濫的東西,敢到我學堂里來敗壞人倫,肆行茍且,得讓他長點記性,下次再不敢做此等丑惡之事!
旦角兒 (哭求)爺,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吧!這行頭是我租的,我賠不起啊!
林熙彥 總教習,這個演員是被人請來的,并不知道這里的規矩。還請你原諒他,讓他拿著衣服道具走吧!
教習甲 林教習啊,你怎么能縱容此種荒唐之事?為人師表,心一松散,萬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千錯便到眼前!
林熙彥 演戲怎么就是荒唐之事了?還千錯萬錯,有那么嚴重嗎?
裕王爺 (怒)都別說了!(向旦角兒)收拾起你的東西,快滾!(轉向眾人)你們,都到教室里去,不許吃飯,把《論語》誦讀十遍!
仁 祥 (驚叫了起來)十遍?那不把人念死啦?
裕王爺 怎么著?不服?我明兒就把這事稟報攝政王,還要告到宗人府!
眾貴胄 (嚇死了)我們念,我們念!我們念還不行嗎?
[燈急滅。
[一束燈光照亮舞臺一隅,裕王爺正在數落林熙彥。
裕王爺 你呀你,禮崩樂壞,學堂成了戲園子,你和他們混在一起,好些教習都說你不講禮義廉恥,多有非議。是我阻止了他們。你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就不知道檢點?
林熙彥 世伯,演戲跟禮義廉恥沒有關系。演戲是藝術,學校應該有藝術氣氛,這樣才有一種文化與elegant(高雅)的格調。
裕王爺 (疑惑)埃利根特是什么東西?
林熙彥 哦,對不起,那是高雅的意思。
裕王爺 哎呀,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洋腔洋調的干什么?高雅?胡說八道,倡優隸卒,都是下九流!何高何雅而言之?
林熙彥 不是這樣的,亞里士多德認為:戲劇是凈化與陶冶感情的藝術。莎士比亞說:自有戲劇以來,它的目的始終是反映自然,顯示善惡的本來面目……
裕王爺 哎呀,又來說這些洋人。那個亞什么德說下九流好,哪能有什么德? 姓莎的不顧禮義廉恥,還講什么善惡?
林熙彥 世伯,他們在西洋,都是賢者與智者。辦這所學堂,不就是為了讓學生了解他們嗎?
[裕王爺沉默了下來。
林熙彥 日本的明治維新,也辦了貴族學堂。據我了解,莎士比亞的戲,在他們那里是作新派劇來演出的。
裕王爺 (長嘆一聲)咱這學堂,究竟如何習學西洋之法,我也日思夜想,千思百慮啊!不瞞你說,我也弄來一些西洋之書,往往讀到半夜三更。
林熙彥 世伯,您也讀西洋之書?這太好了!
裕王爺 (嘆氣)太不好了!最近我讀一本《法蘭西之革命》,唉!那叫洪 水猛獸,亂賊當道啊!
林熙彥 可是,法國大革命是當今西方日精月進的開始!
裕王爺 不不,那是叛逆謀反!他們把那個路什么十六皇帝抓去砍頭,這不是倫常倒轉、天道蒙塵?砍頭吧,拿把鬼頭刀好好砍不行嗎?這些亂民非得用一個什么斷頭機,可惡!砍頭都要用奇技淫巧之術,這些人該殺該剮!還有什么雅各賓專政,那叫什么世道啊?王公貴族,抓著就殺,我大清施行新政,銳意革新,可是萬萬不可弄出一個法蘭西革命來。
林熙彥 可是——
裕王爺 咱學堂里,最為要緊之事,就是照著仁義禮智信定下的規矩行事。這些學生,他們如今學的都是什么科學、機器、法政、洋文、算學。他們學了此等厲害玩意兒,如果無法無天不遵規矩,作起亂來,可不是禍起蕭墻,比法蘭西革命之禍更甚百倍千倍啊!我大清之萬世基業,不得被自己的子弟毀于一旦啊!故此,演戲之事,再也休要提起。你不知道,那些翰林把你告到上邊去了,是我再三跟攝政王解釋,說新學就是如此。可你自己不要再往這等事情里邊攪啊!我告訴你,再要鬧出什么事來,我也不能保你。你呀,就好自為之吧!
[他一邊說一邊搖頭而下。
[林熙彥默然無語。
[燈漸暗。
八、仁祥和屁簾兒老五跟林教習談話
[燈光再起。舞臺上是后園的一處假石山。
[一束光照亮林熙彥,他走向臺前沿,獨白。
林熙彥 (向觀眾)不瞞你們說,我覺得自己很可笑。辦這所學校的人,將民主和科學視為洪水猛獸,他們怎么可能在這里傳授現代文明? 我在這里做什么?我為什么還要呆在這里?在這里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不舒服,都不快樂。我在這里所有的努力,都像唐吉訶德大戰風車一樣。我不喜歡這所學校,我不喜歡這里,可是簫音一時又不想離開,啊,我真是度日如年啊 ……
[傳來一陣蛐蛐的叫聲。
[仁祥與屁簾兒老五上,屁簾兒老五拿一黃綢裹著的卷軸。
仁 祥 你那玩意兒真是范寬的山水畫?
屁簾兒老五 真是真是,上邊還有乾隆老祖宗的題記和印鑒。
仁 祥 你可真是個敗家子!
屁簾兒老五 說我?你不啥都賣掉了嗎?你倒騰家里東西多,替我找一跑合的人,我請你上新豐樓吃小籠蒸蟹!
[他們突然碰見林熙彥。
仁 祥 哎喲林教習,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發呆?跟咱一塊兒上新豐樓吃蒸蟹去?
林熙彥 不去。一定是想方設法來害我。
仁 祥 不害不害。我跟你說,我現下里瞧你挺順眼的。
林熙彥 為什么?
仁 祥 一來,你指著我說發克油,一股洋味兒,別人罵不出,我聽著舒服!好聽!二來,為演戲的事,你替我們說話,行!仗義!所以咱從今往后決不害你。
林熙彥 其實你們挺聰明的,為什么不好好學習?
仁 祥 為什么要學習?又不是咱自己要來的,是朝廷逼著咱來的。
林熙彥 可是你們都是王公侯爵,是朝廷的支柱,你們不學新知識,這個國家怎么辦?
仁 祥 咱就這么閑散慣了,國家的事咱管得著嗎?
屁簾兒老五 就是。這不有攝政王、還有裕老頭、還有總理內閣什么的撐著嗎?關咱什么事?
仁 祥 再說啦,咱從小就知道吃御膳房,穿綾羅衣,坐雕花轎,聽紅牙曲,讓咱學那什么算學、化學,還有法律,咱一聽就腦仁兒痛,還有什么作業,這叫人過的日子嗎?
屁簾兒老五 就是!想起沒上學的日子,真好啊!真快活啊!
仁 祥 你呢,就在臺子上講你的課,別太當真。咱們呢,愛睡睡,愛玩玩,咱兩下里方便,這不挺好的嗎?
[林熙彥搖頭嘆息,轉身要走。
仁 祥 哎教習,別走啊!咱真心請你吃飯喝酒。
[切光。
九、大家懷疑電動機根本沒用
[燈光再亮。舞臺上出現廢園林里邊的舊庫房。
[景瀾和仁祥,還有戴面具的屁簾兒老五和桂四幾人聚在這里。
[景瀾拿著一個足球大小的東西,黑乎乎的,還拖著電線什么的。
景 瀾 看到沒有?這是電動機!我照著《機械加工》,再加林教習指點,就做出來了。
仁 祥 電動機?干什么使的?
景 瀾 接上電,它就會轉動。
屁簾兒老五 轉動?轉動能吃能喝能玩能樂嗎?
景 瀾 它是用來帶動別的機器的。
仁 祥 干嗎帶動別的機器?不能吃喝玩樂那有什么用?合著你沒日沒夜搗鼓,就弄出這么一沒用的玩意兒來?
景 瀾 (大不服氣)怎么沒用?帶動機器,啥都能干!
桂 四 啥都能干?能伺候咱抽鴉片?
屁簾兒老五 能帶咱到八大胡同去玩兒?
仁 祥 得咧,不管什么電動機。咱今天賭骰子,十兩一注,怎么樣?
屁簾兒老五 裕王爺他們會不會又查到這里來?
仁 祥 上次是因為唱戲動靜太大。賭錢沒什么聲音,這么大的園子,沒事他們到這里來干嗎?
桂 四 行!(拿出裝骰子的盒子,搖得嘩啦嘩啦響)來……都下注!
[突然秋琦跑了上來。
秋 琦 快快快……快走快走!
[眾人嚇得要死。
仁 祥 怎么啦怎么啦?裕老頭又來抓咱們啦?
秋 琦 不是不是。是林教習!
仁 祥 林教習來了沒事。
秋 琦 不是他來這里。林教習說,咱們上課沒精打彩的,不如今兒帶咱們去東交民巷萬國俱樂部,一起去看網球賽,調節一下氣氛。
屁簾兒老五 網球?網球賽是啥玩意兒?要下注嗎?
秋 琦 不是賭錢,是比賽。
桂 四 比賽不就是賭錢嗎?咱賽獵狗、斗雞什么的,不都要下注嗎?
秋 琦 反正我也說不清,到那里再看吧。
眾 人 (一哄而下)走走走——
[景瀾拿著他的電動機發呆,站在那里沒動。
[切光。
十、網球帶來的驚喜
[黑暗里傳來擊網球的聲音,打球者的呼喊聲和裁判的聲音,還有一些看客的歡呼鼓掌之聲。
[燈漸亮。
[舞臺上,所有的歌隊隊員都戴貴胄學生面具,坐于板凳上,面向觀眾。林熙彥、秋琦和仁祥也與他們坐在一起。其中沒有景瀾。
[隨著球的聲音,他們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一齊轉動,從右至左,再從左至右,往復不盡。
[畫外一聲哨響。打球聲消失。
[一位金發碧眼的洋人女子和一位中國女子走上場來。那中國女子便是梁簫音。她們拿著球拍,穿著雪白的網球運動衫,胸前還印著花鳥什么的,下身著運動短裙,穿運動鞋。她們的手臂和腿,都是那樣雪白修長,在陽光下有種晶瑩感,身材很好且一覽無余。她們明艷照人,更兼活潑奔放的氣質,那是一種貴胄們前所未見的美麗。
[所有的貴胄都“啊”地一聲,張大嘴,說不出話來,一個個靈魂出竅。
[一陣音樂傳來,燈光變。兩女子及林熙彥等消失。
[煙霧飄來,貴胄歌隊眾人離開板凳,一個個把面具摘下,高舉在手中,在空中劃出優美的曲線,腳下四方游走。那就是貴胄們飛翔的靈魂。
貴胄歌隊 (靈魂合唱之歌)
穿一雙奇樣兒鞋,
花兒鳥兒胸前戴,
肌膚好比霜雪白,
嬌秀身軀真可愛,
瞧一眼就全身酥麻,
打一想就火燒胸懷。
莫不是嫦娥下凡來?
直教人目瞪口呆,
靈魂兒飛在半天外!
哎喲喲,收也收不回來!
[眾貴胄坐回板凳,抓住欲飛欲跑的面具戴回臉上。表示他們的靈魂好不容易回歸了軀體。
[燈光變,舞臺上一切都恢復之前的場面。因為——這只是眾貴胄內心電光石火的一瞬。
[兩位女子擁抱告別。洋女子下。
[梁簫音朝貴胄們這邊跑過來,林熙彥也迎了上去。兩人擁抱,梁簫音還親吻了林熙彥。
[所有的貴胄又一次“啊”地大叫一聲。
[林熙彥變魔術一樣,從身后拿出一朵紅玫瑰獻給梁簫音。梁簫音笑得很開心,再次親吻林熙彥。
林熙彥 (向所有的貴胄)這是我的未婚妻梁簫音。她在美國駐華公使館當翻譯。(向梁簫音)這些都是我們學堂里的學生。
[梁簫音笑靨如花,大方地走過來。
梁簫音 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們。
[向貴胄們伸出玉臂,要與他們握手。
[眾人一個個慌忙不迭地握手。有人還打千兒,有人把手在衣上先擦干凈再去握。
秋 琦 你……你你是洋人還是咱中國人?
梁簫音 當然是中國人。
秋 琦 我們……我們頭一回見到……見到你這樣的中國人。
梁簫音 怎么?不好嗎?
秋 琦 好好好好好好,幾時咱中國女子都像你一樣,這世道就好了!
[眾貴胄紛紛議論。
眾貴胄 就是就是。這穿著打扮,真好……這臉上的笑容,哎,從來沒見過呀……牙齒,那么白……還跟咱握手,真好!
梁簫音 (笑了起來,大方地)你們真的都是親王、將軍、公侯嗎?
仁 祥 就……就是那么個名號,沒什么……了不起的。
梁簫音 那可都是王室成員,都是貴族啊!
仁 祥 其實一點……都不好玩兒,啥事都受限制。
秋 琦 就是,唱戲都不能唱。
屁簾兒老五 家里的福晉、側福晉、小妾七八個,累死人啊!人家窮人家就個把老婆,多好啊!
[眾人哄笑。
梁簫音 你們喜歡網球嗎?想打嗎?
秋 琦 挺有意思的。可咱……不會打呀!
梁簫音 這有什么難的。來來來,我教你們打!
[說著拉秋琦。
梁簫音 來,你來!
[秋琦嚇得直往后邊躲。
秋 琦 不不,咱不會,讓他來讓他來!
[說著把仁祥推到前面。
仁 祥 咱也不會,咱也不會。讓他來!
[說著將紙片似的煙鬼桂四推到前面。
桂 四 哎喲喲喲喲,這事咱不成,不成啊……
[林熙彥大笑。
林熙彥 簫音,今天他們都沒準備好。這樣吧,過幾天,我請你到學堂里來,在體操課上,正式教他們打網球。
梁簫音 好啊好啊!我正想看看你們學堂!我們一言為定!只不過……
眾貴胄 怎么啦?
梁簫音 你們的……辮子……運動起來方便嗎?
眾貴胄 不礙事不礙事。
林熙彥 (取笑) 你們不是最煩體操課嗎?說出汗多,不好玩,累死人!
眾貴胄 不不不,我們喜歡,我們如今特別喜歡體操課!
[燈光變。林熙彥、梁簫音等消失。舞臺上余下貴胄歌隊。
貴胄歌隊 (唱)幾天都不要洗手,
手上香味兒真好聞。
回去早點睡覺,
讓白天好事來入夢,
日月星辰快快轉動,
梁小姐快來教我們!
[切光。眾人消失。
十一、原來電動機還真的有用
[燈光再起,舞臺上已是后園的舊庫房。
[八個合唱隊員坐于舞臺側后區的板凳上,伸頭向庫房張望。
[庫房里出現了一根長管子,上邊有好些龍頭,一如今天集體宿舍水房里那種水管龍頭,長管的一端有一些機器,簡陋而古怪。另一邊還有一架單筒望遠鏡,又細又長,像一根長棍,架在一個三角架上,正對著窗外。
[景瀾正一個人忙著,他敲敲釘釘,用鉗子給這些龍頭接上皮管,有時趴在地上,有時爬到機器邊,他臉上有機油,黑乎乎的。
[一陣騷動,仁祥秋琦等上。六個歌隊隊員戴上貴胄面具,離開板凳也來到表演區。
秋 琦 哎喲景瀾,你一個人貓在這里搗鼓什么?
景 瀾 (大為得意)哈哈,你們說我的電動機沒有用,說不能伺候你們抽鴉片煙,不能帶你們到八大胡同去玩兒。嘿嘿嘿,我如今做出了好機器,看到了沒有?這叫電千里眼,我用了八組鏡片,裝了一個小電機,自動對準,嘿嘿嘿,一瞧,它就帶著你們去了想去的地方。
眾 人 吹吧?哪能有這事?……我看你是著了魔!……八成是說胡話!
仁 祥 (疑惑)你說的,真靠譜嗎?
景 瀾 你自己瞧一眼不就結了嗎?
[仁祥疑神疑鬼地,還有點怕,湊到那千里眼一端,瞧了一眼,突然哈哈一聲大笑,兩手抓住那鏡之一端,死命湊在上邊看。
眾 人 怎么啦?怎么啦?
仁 祥 哎喲喂,就跟眼面前兒一樣,好好好好好!
眾 人 什么在眼面前兒?快說呀,都瞧見啥啦?
仁 祥 八大胡同!對,八大胡同紅袖館,紅袖館樓上的閣子里,對對,是那兒!就是那兒!花姐們正在換衣服哩!
[眾人一聽,“哇”地一聲狂叫,把仁祥推下來,都搶著自個兒上去看,片刻間好幾個人都看過了,哈哈大笑。
眾 人 好看好看……啥都看清楚了!……想不到,這機器還真能帶咱到八大胡同玩兒。
眾 人 (指另一架機器)景大爺景大爺,這個機器是個什么?能帶我們到哪玩兒?
景 瀾 (賣起關子來)這個,嘿嘿嘿……
眾 人 快說啊!快說!能帶我們上哪兒?
景 瀾 這個么,這叫電動鴉片煙槍!
桂 四 (大為興奮)電動鴉片煙槍?
景 瀾 對,你們來看,這是電動機。我把電燈線牽了過來,一開這開關,它就帶動壓縮機,對,壓縮機,就把這煙倉里的鴉片煙土壓縮、過濾、加熱,還有這個……(翻那本《機械加工》)對,這叫霧化,提純……
[舞臺側后方板凳上兩合唱隊員戴教習面具,悄然前來窺看。
眾貴胄 什么叫壓縮?過濾?還要加熱,是炒菜嗎?
景 瀾 哎哎說了你們也不懂。就是把鴉片煙弄得特別好特別純特別來勁兒,懂了吧?
眾 人 (對景瀾崇拜起來)哦,懂了懂了。
景 瀾 不錯,正是。你有煙嗎?
桂 四 有有有。一個人,啥都可以沒有,卻不能缺了煙!
[說著從隨身的精致荷包中取出一塊煙土。
[景瀾接過,放入機器的一個盒中。眾人新奇地圍觀。
[景瀾將一個十分夸張的電閘拉下。
[那機器發出吱呀之聲,轉動起來,還亮起了紅燈。
[眾貴胄嚇得離得遠遠的。
景 瀾 喂喂,你們怕什么?看到這些管子沒有?那就是吸煙用的,一次可以吸四個人。
[桂四等四個人戰戰兢兢拿起四根皮管,吸了一口,頓時兩眼放光,精神百倍,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桂 四 真好真好真好!既有云土之淳,又有廣土之甘,兼有湘土之勁,更有川土之厚,好啊好啊好啊!
[一個看千里眼的貴胄大叫起來——
那貴胄 哈哈哈哈,花姐兒醉得從樓梯上滾下來了,笑死人了!笑死人了!
[歡樂的音樂大作,所有的貴胄唱歌跳舞:
貴胄歌隊 (唱)電動煙槍千里鏡,
吸吸吸,看看看!
飄走了咱七魄三魂!
一魂飄到八大胡同,
笑嘻嘻推門見美人。
一魂飄到八大居,
吃的是海參魚翅炸響鈴。
一魂飄到廣和樓,
喝茶聽戲快活無窮。
七魄飄到五方八地,
做各種好玩的事情!
哎喲喲——
真好真好真正好,
我們喜愛機械加工!
加工加工加他娘的工!
[兩戴教習面具者在眾人狂熱歌舞之時,悄然溜下。
[眾人唱唱跳跳歡樂無比地下場而去,遠遠地傳來他們的歌聲。
[兩教習帶著裕王爺上。
教習甲 王爺王爺,他們膽大包天、無法無天、生亂逆天啊!您瞧瞧,您瞧瞧,他們不學孔孟,不讀四書五經、經史子集,在那個林熙彥帶動之下,專搞奇技淫巧,不學無術,為禍百端啊!
裕王爺 張老翰林,你說他們做這些妖邪之器,究竟是干什么的?
教習甲 這個……我不知道。這長鳥槍似的東西,他們一看,就哈哈大笑,又唱又跳的。
[裕王爺于是湊到那電千里眼前仔細一看。突然他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
教習乙 (連忙扶他)怎么啦?王爺,怎么啦?
[張老翰林也湊到千里眼那兒看。突然如開水燙了一樣跳了起來。
教習甲 不得了啊!不得了啊!這是八大胡同紅袖樓,對對,花姐兒換衣服!
裕王爺 這……這是真的嗎?不是西洋景?
教習甲 真的真的,我年輕的時候……哎呀……不說了不說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實而言之,這是真的!不是西洋景!
教習乙 還有這架機器,他們那么一弄,就吱吱呀呀地動起來。
[說著,他把閘門一拉。那電動鴉片煙槍便動起來。
教習乙 他們在皮管里吸一口,就快活得不得了的樣子。
[裕王爺與張老翰林各拿一根皮管吸了一口。兩人同時大叫——
兩 人 鴉片煙!
教習甲 這味兒,還真……嘿嘿這個那個……
裕王爺 (頓足捶胸)天良喪盡!天良喪盡啊!教他們習學新學,趕上西洋,為朝廷出力,他們竟然弄出這些東西來,敗壞倫理,狂行不法——氣死我了!哎喲,氣死我了!
[切光。
十二、網球和電動機帶來的災難
[燈光再起。已是學堂的操場。
[林熙彥背著許多網球拍,與梁簫音一起上。梁仍然著運動鞋、短運動衣和很短的運動裙。
[林熙彥一邊走一邊跟她介紹學堂。
林熙彥 這是齋室……這是飯堂……這是圖書館。我們站的這地方是操場。
梁簫音 嘿,你們的校舍和設備還挺完善。學生們在哪兒?
林熙彥 現在就叫他們出來集合。
[說罷拿出一個哨子吱吱地一吹。
[哨聲未落,六個貴胄歌隊隊員與秋琦、景瀾及仁祥列隊從側幕跑上。他們的模樣叫人大吃一驚。因為他們人人都穿上了雪白的運動短褲和短運動衣,穿了運動鞋。而且他們都剪掉了辮子,學著林熙彥那樣剃了美國分頭。但是最奇怪的是,他們每人胸前都貼著補子。而且他們長年吃喝玩樂,太陽下其皮膚慘白,胳膊大腿如小雞子兒一樣瘦小。更有他們中的兩人,其中一人提了幾十只網球拍,還有一人提了一大網兜網球,不下百只。
梁簫音 哎喲,你們的辮子呢?
眾貴胄 不是說不方便嗎?剪啦!
梁簫音 都剪啦,會不會有人說你們?
仁 祥 辮子是咱自己的,說什么說?(按:清朝最后幾年第一次公開剪辮子的正是貴胄學堂的學生。)
秋 琦 (喝一聲)拿出來吧!
[每個貴胄竟然變魔術似的,從背后拿出一朵紅玫瑰花,一齊獻給梁簫音。
眾貴胄 梁教習好!多謝梁教習教我們打球。
林熙彥 哎呀,紅玫瑰可不是你們送的……
梁簫音 (大方開朗)哎呀他們送就送了,很好,謝謝你們!(接過花)
林熙彥 你們的運動服從哪兒弄來的?
秋 琦 這還不容易?咱派管家帶著幾個下人,坐火輪車到天津,到租界里買了好幾十套。球拍什么的,也是從天津租界買來的。
梁簫音 可是,你們胸口上的花,是什么東西?
景 瀾 我們看你衣服上又是花又是鳥,好看得很。咱有現成的花和鳥, 所以拿來縫上了。
梁簫音 我怎么覺得,這好像是你們官服上的東西?
秋 琦 是啊,這叫補子。一品官是仙鶴,二品官是錦雞,三品官是孔雀。公、侯是麒麟。咱們這里有四只麒麟,五只錦雞。
梁簫音 (笑)好好好。等會打球時,我們分為麒麟隊和錦雞隊,兩隊比賽。
眾貴胄 (歡呼)好好好好,比賽比賽比賽!
梁簫音 好,我們現在做準備活動。大家排成一排!
[眾貴胄站成一排。
梁簫音 大家跟著我做動作。
[她開始帶大家做今天廣播操式的準備動作。
梁簫音 來,看清楚了,先慢一點來:one two three four ……
[大家呆呆地看著她那極好的身材曲線。
梁簫音 動啊!怎么都不動?
眾貴胄 啊,動動動!
[他們開始笨手笨腳地跟著梁簫音做體操。
梁簫音 好了,我們現在開始教網球。
[她再次拉過了秋琦,讓他拿起一球拍,她自己示范。
梁簫音 發球是這么的。對對,球拍伸向右后方,手臂略彎,腰向后轉四十五度。
秋 琦 《挑滑車》里邊的把子,也是這么拿著的。
梁簫音 這樣,把球拋起,然后,揮出去!
[她做發球示范。
[秋琦跟著做,倒也有模有樣。
梁簫音 再來!
[秋琦再做。在梁簫音再次示意下,他再三做發球動作。但是到第三四遍就開始走樣了,成了京劇武打的姿勢與套路。他口中本能地加上鑼鼓點。
秋 琦 倉對對倉對對倉對倉對……
[他還走起了圓場。最后來了個亮相。
[梁簫音笑得蹲到地上。
[眾貴胄也笑得七歪八倒。
林熙彥 (笑)不是演戲,是打球!
秋 琦 哦?忘了忘了,走著走著就往戲路子上去了。
梁簫音 再來再來!
[可是秋琦做兩遍后,又往戲路子上去了。
秋 琦 對不住對不住,哎呀我不成。
[梁簫音是個性開朗奔放的女子。
梁簫音 你能行,一定行。來,我把著你做!
[于是梁簫音右手抓住秋琦右手,左手抓住秋琦左手,輕輕貼著他。
梁簫音 來,預備——開始!
秋 琦 (慌了)哎喲不成不成!
梁簫音 沒什么不成。來,預備——開始!拋球——揮拍——擊球——收回球拍——彎腰——下蹲,等對方回過來。
[她手把手教秋琦,引領著秋琦做動作,兩人倒像在跳某種交誼舞蹈。
[音樂起,所有的貴胄都相隨起舞,舞臺上白花花一片,像鳥群在飛。一時倒也有著美麗氣象。
[突然一聲喝,裕王爺帶兩個戴教習面具的人急跑而上。
裕王爺 (氣喘吁吁)停下,都停下!
[所有的人吃一驚,停了下來。
林熙彥 總教習,怎么啦?
裕王爺 (憤怒得哆嗦,指著林熙彥)你……你你!你竟敢在學堂做這等傷風敗俗、淫蕩無恥之事!
林熙彥 世伯,這是上體操課!
裕王爺 誰是你世伯?你弄這么個妖精,赤身裸體,男女摟抱,做出妖艷淫蕩的樣子,這是上體操課啊?
教習甲 對對對,這是春宮圖,不是體操課!他上次就要搞男女同校!
林熙彥 (憤怒)總教習,張翰林,請你們不要侮辱我的未婚妻!
[梁簫音此時又驚又怒,嚇得躲到林熙彥身后。
梁簫音 他們……怎么這樣無禮?一點教養都沒有!
[眾學生不服,一齊抗議起來。
眾貴胄 張老翰林,你也七老八十了,嘴上積點德行不行?……人家好心來教我們打網球,怎么就是妖艷淫蕩了?……我聽說去年你娶的第九個小妾才十六歲,那才是活春宮圖哩!
裕王爺 (一聲暴喝)都給我住口!
[眾貴胄這才停住不說。
裕王爺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你們這都成了什么樣子?學著那妖……那個女子,露腿露肉,男女糾纏,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秋 琦 什么露腿露肉,這是運動服,穿上打網球做運動的!
仁 祥 萬國俱樂部里,人人都穿這衣服打球!
裕王爺 哎喲,沒事你們跑到萬國俱樂部去干什么?那都是鬼魅橫行之地……哎喲!你們!你們怎么把補子都拆下來,縫到這行淫賣春的衣服上來了?啊?朝廷的臉面,祖宗的章法,國家之威嚴,都讓你們敗壞得一干二凈啊!叛逆啊!不肖子孫啊!一個個要流放到寧古塔去的敗類啊!
張老翰林 王爺王爺,辮子!辮子!
裕王爺 辮子怎么啦?
張老翰林 他們……他們把辮子都剪啦,剃了洋鬼子頭發。
[裕王爺這才注意到貴胄們的頭上。
裕王爺 啊!了不得啊,翻了天啊,你們!你們不要命啦?這辮子是我大清朝的王法,是國體之根本!你們竟敢剪而去之!林熙彥!
林熙彥 怎么啦?
裕王爺 你剃著這么個洋鬼子頭,一來學堂,我就讓你留起辮子,你一直推諉不辦,原來從那時起,你就心存險惡。如今你鼓動他們都剃去辮子,弄成你這種樣子,叛逆朝廷,你比太平天國還可惡,比同盟會還可恨!
[眾貴胄大聲喧嘩。
眾貴胄 跟林教習沒有關系,我們自己要剪的……自己的辮子,為什么不能剪?……那么長一根東西,能打球嗎?
林熙彥 世伯,總教習!辮子不是我讓他們剪的。運動服也不是我讓他們穿的。補子也不是我讓他們縫的。但是,我要說,我從心眼里贊成他們。他們有權利決定穿什么衣服,剃什么頭發樣式。這與禮教,與傷風敗俗,與淫蕩無恥,與造反叛逆,與王法,與祖宗章法,與國家威嚴,沒有任何關系。他們是人,人人生而平等。上天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快樂幸福的權利。所謂禮教,所謂王法,只有在尊重這些權利的時候才是合理的,才是真正的法制和道德。才是走向新時代的第一步。總教習,你辦新學堂,用朝廷那一套僵化頑固的規矩,把這里的一切禁錮得死死的。害怕他們學了科學、機器、法政、洋文、算學這些厲害玩意兒,卻失了禮法,不遵規矩,作起亂來,禍起蕭墻,比法蘭西革命之禍更甚百倍千倍!總教習,你過慮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這些學生,他們很聰明,他們青春活潑,我真的很喜歡他們。但是,兩百年來,你們把他們培養成了不能有任何作為的一群人。他們根本不想學習,他們根本不想做什么革新者。他們覺得在這里比坐牢還苦。總教習,你這個學校根本就是一個笑話,是一處荒唐而滑稽的地方,是每天上演怪誕鬧劇的地方。
裕王爺 (狂怒)住口!你,你胡說八道!要說這里荒唐滑稽,那也是你這樣居心叵測、口是心非的亂臣賊子極力誘騙學生走上邪路所致!
[梁簫音再也忍不住,斥責裕王爺。
梁簫音 總教習!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念,但是你不能侮辱他的人格!不可以這樣進行人身攻擊,不能這樣肆意謾罵!你這樣做,只能顯現出你自身的可悲。
[眾貴胄紛紛表示支持她。
眾貴胄 就是,憑什么罵他?……林教習哪兒錯了?怎么就成亂臣賊子!
裕王爺 (爆發出狂笑)哈哈哈哈!人格!他連人倫都沒有,有何人格?其比亂臣賊子還可恥!林熙彥,你身為教習,本應好好地傳道、授業、解惑!可你倒好,傳的是邪道,授的是妖業,行的是蠱惑!
林熙彥 我抗議!這是惡毒的人身攻擊!
裕王爺 收起你那套洋腔洋調。還抗議!還人什么攻擊!你偷偷躲在后邊園子的舊庫房里,教唆誘騙學生做什么電動鴉片煙槍,還做什么電千里眼,看八大胡同的煙花女子換衣服,你此等行徑,下流無恥,千古未聞,比禽獸還不如!呸!
林熙彥 (驚)我?電動鴉片煙槍?電千里眼?不不,我不知道,不是我!
景 瀾 (站出來)跟林教習沒有關系,是我自己做的。
所有的貴胄 跟林教習沒關系。是我們讓景瀾做的。
裕王爺 (嘶吼起來)你們!你們狼狽為奸,沆瀣一氣,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如今來替他說話,我告訴你們,他身為教習,罪責之首,定然是他!
[教習甲高舉那本《機械加工》走了出來。
教習甲 看到沒有?這就是從景瀾齋舍里搜出來的!《機械加工》!這是洋妖之書。機械二字之意,就是專做下流淫蕩之器,加工者,加亂臣賊子之工也。此等妖書,就是林熙彥贈與景瀾等學生,親自傳授妖術邪技,日夜研習,與白蓮教的妖人并無二致。總教習,這等行徑,應該把他捆綁起來,送往官府治罪!
梁簫音 胡說八道!《機械加工》是美國大學里的教材,專門說的是金屬、電機、機器等制作加工的技術。一個國家,要有現代工業與機器制造,就一定要培養大批懂機械的人才,在你們這里,怎么成了妖術?成了白蓮教?
教習甲 強詞奪理!欲蓋彌彰!現今擺在后園庫房里的鴉片機和電千里眼,鐵證如山,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景 瀾 張教習,你這人是沒長耳朵還是怎么地?我說了是我自行做的,跟林教習沒有關系。要到官府,我可以去做證。那本《機械加工》也不是妖書,上邊根本沒有說做這些東西,我們可以拿到官府當場勘驗!
秋 琦 說的是!咱好漢做事好漢當,咱不能連累林教習。我們都去官府做證。我們做鐵證,這事跟林教習沒有半文錢關系!走,咱現下里就走!走!走!
[所有的貴胄都喊叫了起來。
眾 人 走走走,上官府上官府!咱去擊鼓鳴冤,咱就是死也要還林教習一個清白!
[說著他們就要走。
裕王爺 (一把攔住) 哎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都給我站住,不許走!誰說要把他送官府治罪啦?啊?你們哪你們,我大清有你們這種不肖子孫,國之不幸,朝廷不幸啊!我容易嗎我?我為國家能富強,新政施行,四海安定,我操了多少心啊!我頭發一把把掉,一夜夜睡不著,你們……你們得朝廷的蔭祿,世代榮華,怎么就一點都不能替國家操心,不能為皇上攝政王分憂啊?你們幾十號王侯伯爵鬧到官府,豈不成了驚天動地之大災禍,成了朝野傳遍的大笑話啊?
林熙彥 世伯,你別說了。我承認,到這里來,你一直很照顧我。但是我沒能按照你的意愿教學生。作為個人,我對不起你了。但是你發現沒有,這里所有的人,學生,你,還有教習們,還有我,都很苦惱。與此同時,我們所有的人,其實又都很可笑。 所以,現在我向你提出,我辭去教習之職,今天就離開這里。
[所有的貴胄學生叫了起來。
梁簫音 我支持你!這不是你呆的地方。走,我們走!我也辭職,我們到南方去!
眾貴胄 林教習,對不住了,我們害了你,連累了你……
林熙彥 不,是我自己要走的。我再也不想在這里呆著了,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切光。
十三、 尾 聲
[燈光再起。
[林熙彥拎著一口皮箱,穿上長外套,戴著禮帽,走上臺來。
[梁簫音換上一身輕長風衣,挽著他的胳膊,與他一起走著。
[憂傷的音樂響起。
[歌隊走上來,到架子上取下貴胄面具,默默戴上。他們注視著林熙彥的離去。
[秋琦、景瀾和仁祥也走上來,站到貴胄學生中。
[林熙彥與梁簫音走到舞臺前側,林熙彥停了下來,回轉身,看著他教書的學堂,百感交集,默默凝視。
[裕王爺悄然上場,默然注視這一切。他也是憂傷的。
[所有的貴胄學生都慢慢地站到板凳上。他們目送著林熙彥。
[突然秋琦開口讀起朗費羅的詩,沒有京劇的味道,而是當初林熙彥的念法,但秋琦念得非常悲涼,他還真能理解這詩,他的道白功夫真是很好。
秋 琦 “不要在哀傷的詩句里告訴我:
‘人生不過是一場幻夢!
靈魂消沉,就等于死了。
事物的真相與外表不同。
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實在的!
它的歸宿絕不是荒墳;
‘你本是塵土,必歸于塵土
這是指軀殼,不是指靈魂。”
[林熙彥熱淚滾滾,牽起梁簫音的手,深深地看了這學堂一眼,向貴胄們招招手,欲下。
[秋琦一邊念著最后兩句,一邊從板凳上下來,向林熙彥走去。
秋 琦 林教習,我跟你一起走。
裕王爺 慢著,你想干什么?
秋 琦 四叔,我退學。
裕王爺 (怒且痛)你……你想好了!你這一走,就是宗人府除名,褫奪爵位,你就再也不是我王族中人了。
秋 琦 (輕松)我也就可以進戲班子唱戲了。
[裕王爺長嘆一聲,一揮手,像扔掉一塊惡心的東西。
[不想景瀾與仁祥也叫道——
景瀾、仁祥 等一等,我們也走!
裕王爺 你們!你們……
景瀾、仁祥 我們也退學!
裕王爺 (悲涼而堅定地)除名,奪爵,停俸。
[秋琦等三人與林熙彥、梁簫音一起,向貴胄們招手告別,緩慢沉重地走去。
[音樂起。所有的貴胄歌隊齊聲朗讀起來。
歌 隊 “ 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實在的!
它的歸宿絕不是荒墳;
‘你本是塵土,必歸于塵土
這是指軀殼,不是指靈魂……”
[人們反復著這四句,聲音越來越大,回響在整個舞臺。
[燈漸暗。
[出字幕:
“后來,秋琦進了一個戲班,成為一代有名的小生。景瀾去了南方,再無消息。仁祥什么本事也沒有,窮困潦倒,最后沒辦法,穿上號坎兒,拉起了洋車。其拉車龍行虎步,健步如飛。人稱‘車王。又過了不久,辛亥革命爆發,貴胄學堂被廢止,眾人作鳥獸散。”
[全劇終。
責任編輯 劉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