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代中葉以降,三教之說,是諸多文人學士無法回避的社會現實,對待三教的態度,往往標志著自身的文學主張及陣營。作為隆、萬文壇的領軍人物,汪道昆的人生閱歷、社會地位,以及出儒入佛的思想轉變,使他成為明代中后期三教論的標桿人物。“函三為一”的大道思想,“三和不偏”的實踐方法,建構了汪道昆晚年精神世界的三教論,他的諸多詩文創作及社會活動,大都立足于此。
關鍵詞:汪道昆;格義;道;三教論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8)06-0043-03
汪道昆(1526-1593)①,字伯玉,安徽歙縣人,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官至兵部左侍郎,《明史·文苑》有傳,著有《太函集》《大雅堂雜劇》《楞嚴纂注》等。汪道昆是嘉靖后期至萬歷中期的風云人物,東南沿海,三平倭患;巡視薊遼,燕山勒功,文章與王世貞齊名,武功與戚繼光并列。由明入清,由于文學思潮的變化,以及清廷的刻意打壓,汪道昆除了偶爾被錢謙益、紀昀等譏諷之外,被人少有關注。汪道昆著述宏富,晚年自訂《太函集》②120萬字,是今天乃至后世研究明代社會生活的豐富寶藏。英國思想家約翰·鮑克認為:“中國人對神的想象是寬容大度的——寬容大度有兩種含義:即豐富的想象和包容的心態。”[1]158以“寬容大度”來把握華夏民族的宗教信仰,是否合適,有待進一步討論,但倘若以此描述汪道昆對待三教的態度,倒十分貼切。
一、汪道昆三教論的歷史淵源
汪道昆自稱:“吾宗孔氏為百世師,吾宗老氏為圣者師,吾宗佛氏為天人師。時而時中,孔氏是師;時而玄同,老氏是師;時而圓通,佛氏是師。吾無常師,吾有余師。吾自得師,吾自喪師。”[2]卷七十九《大宗師頌》這種鮮明的三教融合思想,既與汪道昆個人獨特的生活閱歷及學術涵養有關,也有著歷史及時代的復雜因素。
早在佛教傳入初期,為便于推廣傳播,傳教僧徒借用一些易為人知的儒、道術語比擬佛教的教義及思想,諸如以無釋空,以三畏比三歸,以五常擬五戒等,這種格義的方式,必然使佛教自覺或不自覺地銘上儒、道二家痕跡。“以內典與外書相配擬”“傅會中西之學說”“后世所有融通儒釋之理論,皆其支流演變之余也”。[3]185如東晉的僧肇,以《老》《莊》為心要,融合《般若》《維摩》諸經,《中》《百》諸論,所作《物不遷論》《不真空論》及《般若無知論》等重要論理。“對于流行之玄談認識極精,對于體用之問題領會尤切,而以優美有力文筆直達其意,成為中國哲理上有數之文字。”[4]240
東晉時代的慧遠,為了解決出世與入世的沖突,以及佛法與禮法的矛盾,在堅持“獨絕之教,不變之宗”的同時,又贊同“內外之道,可合而明”的主張,表現出儒、佛同源的姿態。齊梁時的“山中宰相”陶宏景,更是以老莊哲學和神仙道教,雜糅儒、釋二家思想,名聞一時。相傳他曾著道冠、儒履及袈裟,拜見梁武帝,成為后世三教融合的典范。晚唐以后,一家獨大的局面成為歷史,三教鼎立成為不容否定的社會現實,三教融合才是此后中國思想文化的基本走勢。但具體到如何合,怎樣合,在不同時代、不同個體之間,存在較大的差異。
明代中期以后,貌似平靜的政治格局下,隱藏著巨大的矛盾和危機。綜觀明代歷史,宮闈大案時有發生,宦官佞豎勢傾朝野,殘酷的政治斗爭與冷血的權力爭奪伴隨王朝始終。極端專制的統治之下,是非曲直、善惡賢奸失去區分的標準,誰掌控了生殺予奪的最高權力,誰就代表真善美,誰就能夠以正義和真理的化身自居。這一格局愈到明代后期,愈為明顯。政治環境的日益惡化,必然帶來社會風氣的日趨潰敗。嘉靖二十年,楊爵上書云:“今天下大勢,如人衰病已極。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即欲拯之,無措手地。方且奔競成俗,賕賂公行,遇災變而不憂,非祥瑞而稱賀,讒諂面諛,流為欺罔,士風人心,頹壤極矣。諍臣拂士日益遠,而快情恣意之事無敢齟齬于其間,此天下大憂也。”[5]卷二百○九,5524社會現實的虛偽冷酷,迅速侵蝕著儒家正統學說的公信力,舊有倫理道德蛻變為追名逐利的藉口和工具。綱常倫理的動搖,促進了儒、釋、道勢力此消彼長的重新整合,而汪道昆的三教一道理論,即產生于這一時代背景之下。
二、對“道”的認識
對“道”進行明確的界定,似乎是非常困難的。黑格爾在討論中國哲學時談到:“中國是停留在抽象里面的;當他們過渡到具體時,他們所謂具體者在理論方面乃是感性對象的外在聯結;那是沒有[邏輯的、必然的]秩序的,也沒有根本的直觀在內的。再進一步的具體者就是道德。”[6]第一卷,132由于漢語文法結構的不確定性,以及道的抽象晦澀性質,很難找到合適的德語進行表達,雷繆薩認為,“道”這個字,最好用“邏各斯”(λóyos)來表示。③
黑格爾認為這樣的概括不夠準確,他主張道就是“原始的理性,產生宇宙,主宰宇宙,就像精神支配身體那樣”。[6]421黑格爾對道的理解,已經頗為接近其“絕對理念”范疇。馬克斯·韋伯則參考了德·格魯特的著作,認為“道”本身是一個正統儒教的概念,既是宇宙的永恒秩序,也是宇宙的發展本身。韋伯指出,如果把老子的“道”同對神的典型追求相聯系會發現:“道是唯一永恒的,因而是絕對寶貴的;它既是秩序,也是生萬物的實在根基,也是一切存在的永恒原型的總體。”[7]232
汪道昆特別強調道在儒、釋、道三教中的統攝作用:“夫三教一道也。自在而三,則同者未嘗不異;自三而一,則異者未嘗不同。《易》有之,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此?是道也,儒者得之為中和,佛氏得之為正覺,老氏得之為玄同,其歸同矣。”[2]卷八十五《釋疑》認為“道”是道家哲學的至高范疇,具有萬物本體、亙古不滅的永恒性特征。老子對道的界定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8]7莊子發展了老子哲學的自然主義傾向,主張道無時無處不在,“古之所謂道術者”“無乎不在”,[8]142有意識地彌合哲學本體與自然現象之間的對立。佛、儒二家,均十分重視對“道”的不同體認及詮釋。中國佛教繼承并改造了“道”的哲學內涵為己所用,把它作為表達內在佛性及絕對真理的本體范疇。
能夠統攝三教的“道”,究竟是怎樣的呢?對于這個難題,汪道昆從不同的視角進行了闡釋:“竊惟三教區分,自成周始。本之三五以上,天下為公。大道之行,要皆無為而化,即七佛迭相持世,未聞有所建明。”[2]卷一百〇三《屠緯真》早在成周以前的三皇五帝時代,道已無為而大行于世,即便是過去莊嚴劫末的毗婆尸、尸棄、毗舍浮等三佛,與現在賢劫初的拘留孫、俱那含牟尼、迦葉、釋迦牟尼等四佛的時代,皆已未能對大行天下的道有所建樹。“夫道一而已矣,老氏之求長生,釋氏之離生死,則各以道術裂之。”一以貫之的道,儒、釋、道三家,以不同的方式,得之一隅。“裂之則亦一術也,非大道也。”更是明確了道的至上地位,儒、釋、道三家中的任何一家,只是道之一術,遠未能比堪真正的大道。“函三為一”的大道,只是到了中古時代,以不同的表現方式,“裂一為三”。[2]卷二十四《弘明集序》
三、“三和不偏”的實踐方法
既然儒、釋、道三教只是道的不同表現形式,則三教的融合歸一,自在情理之中了。在道的統攝之下,三教之間有的只是外在的變化,而無本質的不同:“夫道家率由上古,于時為春,于樂為蕢桴,于文為鳥跡,彼一時也。儒者自中古起家,于時為夏,于樂為韶舞,于文為鐘王,此一時也。釋氏先發后至,于時為秋之成,于樂為鈞天,于文為籀,又一時也。”[2]卷二十四《弘明集序》汪道昆有意識地以季節的交替、樂舞的不同,以及文字的形態,化解三教的分歧與爭端。
在三教融合的具體方法上,同時代的一些學者有著不同的看法。如屠隆曾就三教問題,與汪道昆交流自己的看法:“故余以為,道一也,佛家謂之般若,道家謂之靈光,儒者謂之性,皆是物也。二氏修之,而離物旨入玄詮;儒者修之,而涉世理,歸實際。而佛氏大徹,道家未甚徹,此三氏之異處,理一而已。”“后世儒者之徒,用指二氏為異端,謂其傷倫亂教,其心亦無他,蓋將吾儒赤幟為世教藩籬,而不自知其局于小方,而不明大道也。”[9]卷二十七《與汪司馬論三教》 同樣是出儒入佛,同樣講三教一道,屠隆與汪道昆之間,對三教的認識還是存在著不小的差異。屠隆對道的界定比較直觀易解,何謂道?道即佛家之般若,道家之靈光,儒者之性。三教之間,由于徹悟的程度不同,提升的境界也不相同,佛最高,道次之,儒最下。由于自身的信仰等因素,屠隆表現出相當強烈的崇佛傾向。問題在于,既然三家同出于道,同源于道,同合于道,何來“大徹”與“未甚徹”之別呢?
較之屠隆的三教說,汪道昆更加認可王世貞對待三教的態度,“昔弇州有言,以老氏治形,佛氏治心。”“不佞足之曰,以儒者治世,亦此意也。但治形治心,不足以盡佛老。”具體到三教一道的實踐方法,汪道昆明確主張:“藉令探之無始,則佛統其宗;鎮之無名,則老返其樸;施之無方,則儒適其用。淵泉時出,三和不偏,三極大中之矩在是矣。夫是之謂至教,慎勿以言語文字求之。”[2]卷一百〇三《屠緯真》本于三教一道的基本理念,汪道昆似乎有意識地尋求一個“三和不偏”的平衡點,調和各家的爭執。由于三家勢力此消彼長的差異,以及自己出儒入佛的主觀傾向,汪道昆提倡“佛統其宗”“老返其樸”以及“儒適其用”的三教互補。
三教互補的提法,除卻現實的社會政治因素外,三教之間事實上的相通之處,也是不容忽視的客觀原因。早在唐代,柳宗元就已看出:“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于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10]卷二十五《送僧浩初序》,425透過紛繁復雜的表象,指出了儒、釋、道三家精神旨趣的相似性。明代戲曲理論家何良俊對佛、道二家的相通之處,也作過剖析:“嘗疑莊子與佛氏,其理說到至處時有相合者。晁文元之論內典,亦常與《莊子》相出入。蓋因晉時諸賢最深《莊子》,又喜談佛,而諸道人皆與之研核論難,尋究宗極。夫理到至處,本無不同,而出經者又諸道人也。蓋佛之出世,雖在莊子前,而佛經之入中土,在莊子后,則假借以相緣飾,或未可知也。”[11]卷二十一,191顧炎武在反思明清易代的慘痛教訓時,對宋、明末流的空談誤國至為反感:“昔之清談,談《老》《莊》;今之清談,談《孔》《孟》。”[12]240三家合流的進程中,儒家學說也在發生著偏離入世精神的轉向。
四、結語
陳寅恪先生指出:“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13]283明代中葉以降,三教之說是諸多文人學士無法回避的社會現實,對待三教的態度,往往標志著自身的文學主張及陣營。作為隆、萬文壇的領軍人物,汪道昆的人生閱歷、社會地位,以及出儒入佛的思想轉變,使他成為明代中后期三教論的標桿人物。函三為一的思想,建構了汪道昆晚年的精神世界,他的諸多詩文創作及社會活動,大都立足于此。
注 釋:
① 據汪無競著,汪瑤光編次《汪左司馬公年譜》,汪道昆生于嘉靖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即1526年1月9日,卒于萬歷二十一年四月十九日,即1593年5月19日。年譜附于崇禎六年二十二卷刻本《太函副墨》文末,筆者錄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特藏庫。
② 參考《太函集》“自序”時間“萬歷辛卯十月朔”,萬歷十九年辛卯,汪道昆時年六十七歲。
③ 據《利維坦》譯者注:“邏各斯,最先出現在赫拉克利特著述中的一個哲學術語,赫拉克利特把世界的普遍規律性,存在的規律稱為邏各斯。而斯多葛派把命運、世界理性稱為邏各斯。在新柏拉圖派的學說中,和中世紀基督教神學中,邏各斯就是造物主、神的精神實質、上帝。在黑格爾哲學中,邏各斯就是概念、理性、絕對精神。”霍布斯《利維坦》,24頁,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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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彭冰,博士,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化史。
(責任編輯:李直)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7陜西省教育科學規劃課題“陜西省中小學語文教師對語文教材中傳統文化的解讀及教學實踐研究”的階段成果,成果立項號:SGH17H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