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彩霞



在中國當代藝術的生態鏈中,獨立藝術空間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它是獨立于美術館、畫廊、藝術區、藝術市場及其他藝術機構之外的,具有自我組織的另類、民間、野生屬性的藝術空間,是平衡當代藝術生態中過度市場化、主流化傾向的重要力量之一。盡管在中國, “獨立藝術空間”還是一個含混的概念,其生存方式和境遇不盡相同,有的甚至舉步維艱。獨立藝術空間在運營過程中是如何處理空間生存、生態建構,與藝術家的互動等一系列關系?在互變藝術展示與傳播方式的當下,官方商業與非營利藝術機構并存的藝術推廣環境中,獨立藝術空間要堅守的核心價值是什么……本期圓桌希望通過四位嘉賓來自實踐經驗的交流和探討,進一步了解中國獨立藝術空間的生存面臨的挑戰與局限。
理想運營模式仍是“烏托邦”
《收藏·拍賣》:三年前你在一場國際論壇上也討論過“獨立藝術空間的生存方式”,時至今日,獨立藝術空間在國內是怎樣一種生存境況?
馮博一:“獨立藝術空間”是近些年才發展起來的,原來并沒有這個概念。它是獨立于美術館、畫廊、藝術區,及其他藝術機構之外的,具有自我組織的另類、民間、野生屬性的藝術空間,是平衡當代藝術生態中過度傾向于市場化、官方化、主流化的一支重要力量。它雖處于邊緣,但仍然在發揮自己的作用,這是一種多元的聲音。同時,獨立藝術空間強調非營利或不以營利為目的,這就決定了它的運營經費受限,所以在中國的獨立藝術空間一直生存艱難,很多空間都活不下去。
在我看來,它們生存主要有來自兩方面的壓力。一是在商業和消費社會的大環境下,藝術市場對于當代藝術的沖擊和影響越來越大,全國各地都在建美術館、畫廊,有國營的也有民營的,大型展覽活動扎堆,這成為了主流的意識形態,而獨立藝術空間強調非營利,生存面臨巨大挑戰。另一方面,獨立藝術空間強調獨立自由和實驗性項目,而這類項目或藝術家多少帶有一些批判性,甚至有一些比較敏感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大氣候之下,它們的生存就難上加難了。
《收藏·拍賣》:有人說獨立藝術空間的運營多靠創辦者自掏腰包,究竟它是如何生存運營的?
馮博一:在我們身邊,不乏藝術空間建立又消亡,我們對它們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開館儀式那眾星云集的揭幕展上,就恍然發現它們已經悄無聲息了。但依然有一些空間存活下來,比如廣州“博爾赫斯書店藝術機構”下屬的“錄像局”、北京激發研究所,還有彭曉陽陸續創辦的外交公寓12號空間、掩體空間及紋身店等,這些空間為當代藝術生態的多元化增添了一股性格鮮明的力量。而他們的操作和運營都有著自己獨特的一面。一是創辦人本身就是“贊助人”,因為獨立藝術空間的創辦人有很多都是藝術家,他們將賣畫所得的資金,用于支持獨立空間的運作,比如“錄像局”項目,這么多年的運營全靠空間負責人陳侗出售自身畫作的收入來支撐。二是通過申請國外基金的支持,來解決項目運作的費用問題,比如北京激發研究所的資金幾乎全部來自國外文化基金的資助,由于坐落在南鑼鼓巷一座充滿歷史的四合院里,引得一撥又一撥憧憬著北京胡同的各國藝術家們帶著他們申請到的文化藝術基金來此參加駐地項目。
《收藏·拍賣》:在互聯網日益改變藝術展示與傳播方式的當下,官方商業與非營利性機構并存的藝術推廣環境中,獨立藝術空間要堅守的核心價值是什么?
馮博一:獨立藝術空間的限定有三個關鍵詞。最核心的是堅持獨立自由,區別于某個主流或者隨波逐流的狀態;第二,它是帶有批判性的,抗衡當代藝術生態中過度傾向于市場化、官方化、主流化;第三,它是試驗性的,為那些自由與獨立、實驗與創造性的藝術家提供更多藝術實踐機會。所以獨立藝術空間的存在很有必要,因為美術館或畫廊在策展時需要考慮系統性、延續性等諸多因素,不免受限,而獨立藝術空間的存在可以把志同道合的人聚起來,一起努力去做一些美術館沒法做的事情,避免傾向于官方話語、主流話語或市場導向。
《收藏,拍賣》:國內外的獨立藝術空間運營模式有何不同?獨立藝術空間最理想的狀態應該是怎樣的?
馮博一:與國內眾多獨立藝術空間在生存上相對較難的狀況相比,國外的獨立藝術空間主要有兩方面的經費來源,基金會和政府資金扶持。這是國內仍無法實現的模式。說實在,中國獨立藝術空間的運營并沒有像美術館、畫廊、拍賣行那樣形成一定體系,它仍然處于創立階段或是形成階段,純粹靠主辦方或建立方各自發揮個人能量在維持。獨立藝術空間最理想的狀態不知會是怎樣,因為只有資金上的獨立,才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證獨立藝術空間的自由度和各種想法的實現,但這種狀態基本上是一種烏托邦。因為獨立藝術空間的創辦人不可能是個“印鈔機”,可以源源不斷地獲取資金,藝術家賣畫也經常會受到市場因素的影響。但獨立藝術空間的存在還是必不可少的,雖然活得艱難,所幸仍然有人在堅持。
要堅持獨立性必須甘于清貧
《收藏·拍賣》:獨立藝術空間既強調非營利又要生存,本身是否就是個矛盾體?
楊小彥:藝術本身就應該是非功利性的,沒有錯對只有好壞,只有高尚和低俗的趣味之分,我們的主流價值觀也是一直這樣認為的。藝術機構的藝術主張是傾向于自己藝術的觀念表達還是需要向生存難題妥協?在主流意識形態中,我們強調藝術不能過度市場化,批判藝術資本化。過去就是因為對藝術的投入不夠,對藝術產生了偏離,藝術頻繁與市場商業掛鉤,甚至出現了天價和雅賄。在這種環境下,那些以非營利為目標的藝術空間就顯得很邊緣,我很佩服還有人在堅持這么做,因為他們在做一些明知不可為的事。
此外,以營利為目的畫廊機構尚且不能生存,更何況不以營利為目的的藝術空間。所謂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為了避免政府資助和企業贊助所帶來的限制,所謂的獨立藝術空間的創辦人更多地選擇花自己的錢,走自己的路,比如廣州博爾赫斯書店藝術機構的資金基本來自陳侗的作品銷售。而國外的非盈利藝術機構可以通過基金會或政府扶持資金去實現,而是否能獲得基金會的支持,也必須把營利和非營利的行為劃分清楚。因為有了有關部門的資金扶持,空間就變成了官方的行為,就不再是獨立藝術空間了。如果一方面宣稱自己是非營利,一方面又各處尋找商業資金,這就是在打自己嘴巴。非營利藝術機構本來就和主流藝術意識形態是一致的,它的存在不需要再討論合理性。如果遇到了生存問題,這就要問藝術生態究竟走向了何方。機構的發展本身就需要政策的支撐和資金的扶持,有關部門本就應該扶持一些符合主流價值觀的、追求藝術獨立的藝術機構在非營利的道路上往前走。
《收藏·拍賣》:獨立藝術空間是否有公共藝術教育功能和義務?
楊小彥:藝術空間本就應該承擔公共藝術教育的功能,這是毋庸置疑的。因為藝術空間還是一個公共空間,它的展覽和活動是大家都可以去參加的,肯定會起到公共教育推廣的作用,但這個作用非常微弱。因為它是通過各種回應現實和問題的藝術項目,慢慢地滲透和影響周遭的環境和事物。陳侗的博爾赫斯書店藝術機構的公共教育就做得不錯,它通過鼓勵恢復朗讀的習慣來傳遞信念和觀點,并慢慢地影響大家,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你我空間:用和諧共生的方式經營空間
《收藏、拍賣》:“你我空間”作為廣州本地的一個獨立藝術空間,你們的建立初衷是什么?
胡震:“你我空間”是我和楊帆共同創建的一個替代性藝術空間,致力于為當代藝術的社會實踐和思想傳播提供一種另類選擇。自2015年落地(廣州)小洲人民禮堂,啟動“小洲動態影像計劃”以來,“你我空間”因地制宜地圍繞動態影像的生產和傳播漸次展開當代藝術在地實踐和空間實驗,即針對小洲人民禮堂的空間特點和歷史語境策劃實施了以“小洲動態影像計劃”為主導的一系列當代藝術項目和展覽活動,包括“2017-2018小洲動態影像計劃·德國錄像40年”“移動劇場TTc:16位介入者的11次‘藝術加載”“620:為小洲人民禮堂降溫N℃”“小洲動態影像工作坊此在”和“2017日本中之條雙年展”等。這是一個有別于商業畫廊空間和美術館的獨立存在。
楊帆:“你我空間”是我和胡震“一拍即合”拍出來的。我們做“你我空間”就是想在各種體制性的束縛之外,按照你我共同的想法任性地做事情。因為我剛好就住在小洲村,而小洲村作為一個歷史文化保護區和生態示范村,已然吸引了不少藝術家和文藝閑散人員在此聚留。然而,號稱最具嶺南水鄉特色的小洲“藝術村”依然遭遇著轉型的陣痛,在進退失據的大拆大建和無所適從的來回折騰中,展現出一軸新舊雜陳、時空錯亂卻又波瀾壯闊的“今古奇觀”畫卷。于是,我們就斷然決定開辟小洲你我根據地,建立一個傳播當代藝術思想理念的基地,一個連通你我的當代藝術實驗空間。
《收藏·拍賣》:今年是“你我空間”成立三周年,這三年,給當地民眾帶來了哪些影響和變化?
楊帆:“你我空間”落地在小洲禮堂,這是小洲村的一座地標性老式建筑。在我們之前,這個地方曾經是戲班子唱戲的地方,還做過藝術活動、畫室等,但都沒有持續下去,當地民眾也不清晰這座建筑究竟是做些什么。“你我空間”成立后,我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做當代藝術與影像。事實上,小洲村這一城鄉二元結構中的模糊地帶以及小洲禮堂這一自帶集散功能的半公共場所,為我們開展一種另類實驗帶來了一種可能:即,在無力改變其現實處境也無法改變其物理現狀的態勢下,因勢利導,以一種“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蟄伏方式,把當代藝術的核心理念糅入當地的日常生活;同時通過對這一特定場域能量的再吸入,激活我們自身的創作潛能,并反哺回當地。
目前空間與當地民眾是和諧共生的關系。與其說我們的空間實踐是一種硬性的空間介入,還不如說是一種柔性的場域滲透。如果通過我們的雙向激活,能夠把藝術原本就具有的那些核心價值激發出來,作用于當地、作用于當下并作用于我們自身,我們就很滿足了。
《收藏·拍賣》:獨立藝術空間貴在堅持自己的獨立自主、自由性創作表達,對于“你我空間”來說,這是怎樣體現的?是否同樣會遇到資金維持問題?
楊帆:相比于其他機構而言,“你我空間”的獨立性和自主性會更高一些,這是基于空間非營利的基礎上的。目前,完全是我們兩個人在主導空間的運作,沒有涉及商業,背后也沒有財力支持,所以可以更純粹地實現想法。所有項目策劃都是基于我們兩個人的興趣、關注點,還有我們的能力范圍內。對于我們來說,空間賺錢不是目的,能夠自由表達自己對當代藝術的理解,有一個地方可以發聲,這才是我們的初哀。用藝術的方式經營一個藝術空間自得其樂,本來就是獨立藝術空間該有的樣子。當空間無法維持下去或成為一個難題時,我們就不去做或換個pose去做。我們只做我們有條件有能力又樂意做的事,那么在物質或精神層面大體總能找到一種平衡。
胡震:俗話說得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你做的是獨立藝術空間,就是吃力不一定討好,付出不一定有回報的自娛自樂的事情,所以,難也是自找的,我們坦然接受空間隨時掛掉的可能。獨立藝術空間的本質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去達到藝術家更獨立自由的觀念表達,如果沒有創造的動力,資金鏈維持不下去了,真的到了這個時刻,任其自然消失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