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芳
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的《友人對話錄》,記錄了柳鳴九先生與人文學界一些著名人士一場場真誠而深刻的對話,話題廣泛,內容豐富。開放之初,在窄暖還寒的氣候背景下,柳鳴九以大膽的學術魄力,做了一系列卓爾不群的文化事學術事對話錄的話題,隨著他的經歷而擴展,其實也就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而擴展……
從上世紀80年代起,他寫起了散文隨筆作品而一發不可收,因著他散文隨筆的成就,他又被聘當上了《本色文叢》的主編,這套叢書在他手上生機蓬勃,欣欣向榮,他提出了知性散文的路線,豎起了宏揚“學者散文”的旗幟,并把這一主張和這一條路線貫徹到《本色文叢》的主編工作中,親自撰寫了多篇闡釋“學者散文”要義的文論。如此堅持不懈,《本色文叢》至今已經出版了將近45種,這45位作者基本上只有兩種人,即“有作家文筆的學者”與“有學者底蘊的作家”,在國內文化領域中形成了一道令人矚目的風景線。
作為一個有多個專業領域、評寫與翻譯均能著作等身的人文名家,其勞績量是驚人的,僅出自他筆下的專著、理論、翻譯、散文這四個方面的文字就匯集而成皇皇巨制《柳鳴九文集》(15卷)。就這樣一個為時半個多世紀崎曲坎坷中該有多少“故事”與“遭遇”?所有這些也都寫進了他的兩部散文力作《回顧自省錄》(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與《友人談話錄》中。我從柳先生這兩本書中,印象最深、感慨最多、感悟收益最多的卻是他關于“自我矮化”這個話題的有關自白與敘述以及內心根由,對與此有關的心理最細致而嚴酷的解剖,是本書中最深刻最值得一看的篇章。
從他多方面的勞績與成果的皇皇巨量與質量而言,他毫無疑義是當代中國人文學界中最有影響、最有聲望的大家之一,卻自稱學林中的“矮個子”“智力中間偏下”“中外文化交流渡口的搬運工”“推石上山的小西西弗”,在他盧梭式的自傳《回顧自省錄》中,他非常直率坦言,自己實際上做學問的能力在不止一個方面都有“技不如人”之處,是靠笨鳥先飛、笨鳥多飛的勤奮勁辛苦勞作出來的,他坦然地說:“我的大量勞績是靠時間堆出來的。”在《回顧自省錄》中,他對自己的生平自述,往往都浸透了“自我矮化”的精神,也不乏“自我矮化”的事例,而到了《友人對話錄》中,當他被朋友問及此事時,他才暢談了他這種特定的言行方式與精神風格的內涵成分與形成緣由。這樣,他這種精神與處事態度,就立體地存在于他的身上,已至構成了他的精神特色與人格標志。對他自己,他只不過是敘述出他自己是如何做的,誠誠實實地敘述出是為什么要這么做的。而對世人,他實際上是提出了一種如何立世、面世、處世、律己的自我修養哲學,簡而言之,就是自知、自謙、自讓的修身哲理。
如果這種自我謙遜、這種自我矮化的特點的確如他自己所剖析的那樣帶有某種意氣用事、帶有某種處事策術、某種謀略路線的話,那么,它的意義會要小得多。但實際上,他在自己的這兩部自述力作中,從不止一個正面闡述了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內心感悟,理性認識,精神上追求。他認為一個學者、一個有文化學術修養的人,都見識過歷史上的學術文化高峰,都研讀過那些藝術巨匠所創造出來的輝煌的業績與文學藝術杰作,在這些高峰面前,不可能不有一種高仰止感,不可能不有一種敬畏感,自己越是有文化見識、越是有學術修養、越是有藝術品味,講起自己來,就越加不會張狂、不會自大自美,就會追求謙虛的風格,甚至是自矮的低調。他自己這么說:他的自我矮化的言詞是他秉持著一顆對文化的敬畏心面對著精神文化領域的大師和巨匠們而說的,是他把持著一種高標準,甚至是超高標準來衡量自己而說的。通觀柳鳴九的一生,的確可以看到前后兩大階段的兩大不同的精神傾向,在前一個青壯年時期,他是以常人所罕有的勤奮勁,投身于學術專業工作,努力創作出驚人的學術文化業績,達到了事業的高峰,他那一輩人絕大部分人都沒有達到的高峰。而到了第二階段,即他的逐漸步入老境的后一階段,他則以不動搖的堅韌,致力于自己精神的修煉與人格高度的攀登,如,從不利用自己所主持的大型專業工作項目,獲取高額的科研基金贊助,常常以零資助而創制出既新穎獨特創意又影響廣泛的科研成果;又如,不講任何條件,不取任何代價,參加全社會性的學術文化活動,以超常的創意,難見的工作才能,以及不辭辛苦勞累的實干精神,舉辦了難得一見、有扎實的學術內容與高度的文化價值的輝煌文化場景,如首都各界紀念雨果誕辰200周年慶祝大會,就是著名的一例;在培養研究生、幫助與提攜青年才俊出人頭地方面也投入了更多的精力、時間與勞動。在他這種追求高尚人格的努力下,本學科得到了相當大的發展,在國內學術界被視為最具有活力的學界,他這種追求人格力量與精神風度努力更表現在他自述性的撰寫上。
誰都承認,誰都認為,寫自傳寫自述是最難的一件事情。如果要認真的寫一部嚴肅的真實的自傳,寫一部叫別人愿意看、看得下去、令人信得過的自傳,寫一部有“真”的含金量的自傳就必須首先解決一個問題,對實際歷史、對社會現實、對自己所有的人際關系、對自己所有的作為言行都做到誠實二字。
柳先生說,他決定要做的一件勇敢的事,就是要寫一部誠實面對自己的勇敢的書,敢于對自己嚴加剖析的書,盧梭《懺悔錄》式的自述作品。
要寫一部誠實的自述,當然要說明自己面己面世態度中的自我矮化問題,無論自我矮化的態度中有多少是來自他的理性認識,有多少是帶有意氣用事的成分,即在人際關系中自己面對著不善者、對自己持否定意見者,所持的一種退一步進兩步的正話反說,總而言之,不論動機如何,內心狀態如何,但一接觸到自我矮化這個問題,就難免涉及自己的不光彩面。人往往像孔雀一般,喜歡向人展示開屏的絢麗,卻不愿意背過身去向人展示了并不美麗的尾巴。
如果說,人生的上半場柳鳴九先生是努力以他創造性勞動贏得了種種光環和羽毛,如孔雀正面開屏。但在人生的下半場,他卻愿意像孔雀一樣勇于背轉過身去,掀開那稱不上美麗的一面。
要觸及自我矮化這個主題,柳先生的心路歷程也很微妙而真實:在與本單位前科研處處長的談話中,柳先生首先坦率地承認沒有文化底氣的人是不敢進行自我調侃、自我矮化的,這是以自己豐厚的勞績為后盾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有效仿西方名士常常自我調侃的那種精神風度的原因。后來,他在另一場與《環球人物》記者的對談中,他談及這個話題時就更為深入,甚至有點血淋淋的刻骨的真實:寫一部誠實面對自己的自述到底如何下筆?成了一場深刻的自我詰問,畢竟頭上頂著“名士大家”“著名學者”等諸多光環呢,那是平生窮經皓首得來的羽毛啊,那是中國人千古以來最看中的“面子”啊。要寫一本忠于自己內心的書,寫作過程就成了跟自己的自尊心、功名心、得失心、虛榮心、良知之心不斷做斗爭的艱難過程。寫到這里,柳先生就發現內心的糾結、尷尬與自己好名這個軟肋有關系了。于是他停筆沉思,到底為什么而寫。直到他終于想清楚了:自己早已是功成名就的聲望了,不在乎多一本書或少一本書了,“我不是在學術階梯上攀登,我不是在業務階梯上攀登,而是在人格的階梯上攀登,精神境界的階梯上攀登……身臨墓外,氣息猶存,最明智最徹悟的自我選擇,就是要以殘存的一息做更有意義的事情,如果還想往上攀登的話,那絕不是名氣的攀登、錢財的攀登、地位的攀登,而應該是人格的攀登……”只留存若干使后人感悟的事,這些觸人心弦的話真是讓人聞之動容。
如果說前面那些自我矮化的理由有某種策略性而帶有些許雜質的話,那么到為了“在人格的階梯上提升”這個出發點,就帶有發乎本心的由衷之意了。
柳先生的這段心路歷程也真可謂纖毫畢現,澄澈見底了。
不少學者熱衷于各種貼金粉飾和精致利己,壘筑自己的名利城堡時,柳先生開始了另一條起跑線:向內在深層人格進行探索,甚至可以稱得上探險。他不是流于形式的自我批評,而是一場與自己內在聲音的對話,真正的生命躍遷的對話。這是一場自我蛻變重生的內在之旅。因為,逃避陰暗才是真正的陰暗,掩蓋丑陋才是真正的丑陋。
人生總有那么一段路,是沒有人可以陪伴,只能自己艱難地踽踽獨行的。對別人說謊是可以的,但對自己說謊卻簡直是自我催毀。內心誠實的人是無法繞過那一段暗夜之路的。它使人不得不面對自身最黑暗的部分——猶疑、矛盾、糾結的得失心。這些情緒是必須被看見、找出、承認的,而后,內心真正的改變和自在才有可能發生。人生中不可意之境每個人都難以豁免,很多人習慣性地對別人怨懟和攻擊,對自己有意無意地偽裝和粉飾,以維護自己清白無辜的形象。尤其是有權威和名望之人,內心更是堅硬和固執。而柳先生卻相信:一個人真正的力量不是來自地位或傲然的事業,而是內在真性情的表現,是個人誠信和氣度的外顯,是內心經過一番沖突斗爭后的和解,是對不完美的自己的誠實面對和接納。袒露黑暗,才能獲得內在真實的力量。
克己之人,是謂大雄。真正的勇敢不是去跨越高山大河,不是去指點江山,而是回來與自己真實的內心裸裸相對,做到內在的誠信!在這個二元對立的人世間,有過顯赫榮光,有過鮮衣怒馬,怎會沒有黯然神傷的落寞?怎會沒有患得患失的猶疑?對于八十高齡的柳先生來說,外面的風景早已閱盡,內心仍有萬千景象和些許溝壑有待自己去與之擁抱與審視。于是他依從內心的指引,寫下袒露真實心態的文字,這是很少有人敢去碰觸的。這種時候,柳先生他沒有自我敷衍,而是勇敢地直面,成功地穿越了。有過猶豫、掙扎的真正的強者,才能做到省察己身,不自我欺蒙。他的這種大智大勇真是值得讓我們感佩、贊嘆和學習。人的一生最大的敵人是深層的自我,一個人若能與自我多重的人格面相坦誠以對,內心那真實的力量就會去燃燒人內在的所謂的丑陋,它像烈焰煉金一樣,讓人的意識更加純凈澄澈。那背后是真正大無畏的勇氣和智慧。柳先生此舉,與其說是進行自我矮化,毋寧說是進行一場靈魂的自我凈化!
(作者系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曾在《名人傳記》雜志擔任編輯和記者多年,現任河南文藝出版社圖書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