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園園
(浙江理工大學 藝術與設計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通讀完E.H.貢布里希的經典著作《象征的圖像——貢布里希圖像學文集》,會發現“擬人化”這一因素貫穿了此著作的始終。譯者在開篇中譯本序言中,就明確強調“擬人化”在西方圖像學研究中的重要意義,通過列舉春、冬這兩個抽象概念的象征表達,對中西方的象征傳統進行比較。
中國傳統的思維象征模式,是用抽枝的柳樹或光禿的樹等自然特征來象征這兩個季節,而西方則會把春天再現為一個戴花環的美麗姑娘,如波蒂切利的畫作《春》;畫家們也會把冬天再現為一個坐在火旁的老翁。我們也許會思考:為什么西方傾向選擇人物(神靈)作為被象征的圖像素材,而中國卻不然?
貢布里希在《象征的圖像》這本書中給出了答案:西方圖像的“擬人化”傾向,是由于“源于希臘——羅馬的文明所固有的特征”。因為在希臘羅馬神話中,奧林匹斯山諸神是與理念觀念等同的,它們是血脈親緣關系。如雅典娜是智慧的象征,維納斯是美麗與愛情的象征,福爾圖娜是命運的象征等,畫家通過“擬人化”的手法將抽象的概念形象化,從而使得冷漠的世界變得溫暖親切,更易于理解。
在《象征的圖像》這一著作中,“擬人化”的修辭手法是貫穿全書的一條紅線,也是貢布里希偏愛的一個論題,可以說“擬人化”是研究貢布里希學術思想的關鍵詞之一。是什么促使貢布里希傾向“擬人化”?貢布里希出身在一個圖像傳統地區——奧地利,這里無數巴洛克教堂或宮殿大廳的天頂上都畫著擬人形象。這些神靈腳踏燦爛的云彩,豐滿而快樂。正是兒時童年的記憶,促使貢布里希去思考“觀念的擬人化”的命題。他在劍橋大學的一次題為《擬人化》的演講中,開講前就說他自己“實在像是被擬人化了的‘無知’”?!盁o知”是一個抽象觀念,但是貢布里希卻賦予其實體,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無知”。這種“擬人化”手法使得沒有實指的名詞擁有了現實的化身。
何謂“觀念的擬人化”?貢布里希認為,“觀念的擬人化”來源于印歐語系獨有的語言傳統,是希臘理性主義對原始神話中神明的“解體”和“消毒”。在印歐語系的各種語言之中,尤其是希臘語和拉丁語,都喜歡用擬人的修辭法,他們給抽象名詞鑄入活的生命力,從而使得人們對抽象概念有一個實在的認識對象,如“正義”對應執掌德爾菲神廟的女巨神忒彌斯,“智慧”對應雅典娜,愛情是厄洛斯的標志等。
但是,關于上述的“擬人化”的來源,并沒有讓貢布里希真正滿意。他在《擬人化》演講中指出,擬人形象另有其古典源泉,即柏拉圖傳統的“存在等級”和“實體化習慣”。在柏拉圖描述的理念世界里,“不管他把這些理念想象成什么形式,如果他確實采用了什么形式來描述理念的話,他可能會很自然地用那些抽象概念的擬人形象來將他們視覺化”。
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擬人形象的來源是宇宙中的超自然神靈,也許是奧林匹斯上的那批神靈,也許與基督教中的上帝有關。但無論如何,這種擬人的手法可以幫助鑒賞者和虔誠的信徒認識一個實在的精神世界。貢布里希在維也納的一次演講中說:“信、望、愛等美德的擬人化形象跟天使和圣徒之間沒有多少區別,如果我們進入天堂的話,我們不僅會看見圣徒,也會看見作為真實實體或本質的信、望、愛等美德的形象?!?/p>
以中世紀文藝復興的藝術圖像為例,圖像中擬人手法的運用,旨在宣傳教義和美德。這些圖像更接近道德神學的圖解,里面的人物形象并不是個體的人,而是道德的標簽”。
以馬西里奧·菲其諾為代表的新柏拉圖主義者們尤其重視視覺的效果,并且認為圖像比言辭更能教誨人心。他們確信西塞羅的話,與其向年輕人宣講道德教義,不如把美德描繪為美麗的姑娘,比起說教,他們一定更愿意接受那些美麗的圖像。所以,抽象的道德觀念因為被隱喻為活生生的實體而有血有肉,更容易使受眾從心底去接受教諭。
如在《象征的圖像》中,貢布里希為我們講述了魯本斯的畫作《戰爭的恐怖》這個案列(圖1所示)。這幅畫是魯本斯為托斯卡納大公爵畫的。

圖1戰爭的恐怖
倘若沒有結合解釋就去欣賞這幅畫,一定會認為這是一幅關于神話的畫作,而不是一幅寓意畫。但是在畫中,不僅有諸神,而且還有躺在地上的哀傷婦女、建筑師等普通人,包括打碎的詩琴、丈量的儀器、一本書、一些畫紙等生活器物以及和平的標志——橄欖枝。所以從整體去把握,就能看出這是一幅具有教諭性作用的寓意畫,這幅寓意畫象征的是戰爭與和平、恐怖與幸福的斗爭。畫中的馬爾斯是戰爭這個抽象概念的賦形,那些受到戰爭迫害的建筑師、婦女,以及戰神腳下書和圖紙之類的真實物品,則是被戰爭打敗的“恐怖”或“慘淡”的象征。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愛神維納斯,以及擁抱和安撫馬爾斯的小愛神們,他們是和平幸福的象征。筆者認為魯本斯的這幅畫將教諭性和指示性完美地融為一體,能讓觀者從內心感受到和平的幸福和戰爭的恐怖。畫家通過擬人的修辭手法,將“戰爭”“幸福”“恐怖”等抽象的觀念名詞與神靈結合,從而構造生動逼真的圖像場面教化受眾。受眾在欣賞這類圖像時,能夠讓自己的心靈與抽象虛幻觀念對話,從而從心底主動接受教諭。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希臘在處理神明圖像的方法時,會用“屬相”來標明所賦形象的特點。屬相是一種辨認性標志,它可稱為“圖解的殘留物”。如在西方神話中,宙斯手執雷霆,雅典娜則以她盾牌上的蛇發女怪頭像為標志等。這一手法在東方也被廣泛運用,如金箍棒是孫悟空的標志,袈裟是僧人的標配等。這些屬相雖然不是活物,但幾乎都被賦予一種更理性和更道德的解釋。希臘神話中的神靈阿波羅,他屬相的設定即是左手執弓,右手持美惠女神??ɡR科斯曾對其屬相的安排作了這樣一個解釋:阿波羅持弓是為了懲罰愚人的狂妄,把弓拿在左邊是為了在斥打世人時動作要行動慢些;右手持美惠女神,是因為阿波羅總是準備撒布快樂的事情。藝術家正是通過這種手法,憑借屬相的手段對概念或圖像加以闡釋,從而使觀者借助辨認性標志更好地理解圖像的意義。
在思考“擬人化”問題的時候,貢布里希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東方藝術,他指出“觀念的擬人化”是源于希臘理性主義所特有的,而這一特定的發展“在東方的思維中沒有對等物”。這句話引起了筆者對我國傳統文化的反思。在中國,儒家是崇尚抽象的道德觀念的,以仁義為內容的儒家人性論,從正面擔當了中國歷史中的倫理、政治的責任。但是,儒家在道德觀念的傳達方面,沒有像西方那樣借助擬人的圖像,而是通過具體的人物或故事來展開教諭。
孝親,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也是倫理道德的基本準則。儒家認為,“百善孝為先”,“孝悌”是“仁之本”。如《二十四孝圖》中《哭竹生筍》這幅圖,畫中的主人翁叫孟宗,“少喪父。母老,疾篤,冬日思筍煮羹食。宗無計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須臾地裂,出筍數莖。持歸作羹以奉母。食畢疾愈?!比魞H看這幅圖,觀者是無法直接體會孟宗孝行的,必須結合后人的注解,方能感受孟宗的孝行。
中國象征“孝行”等德性的形象,大多選取的是歷史人物、山川河流、花鳥蟲魚等,如《孝經》、《孝子傳》、《二十四孝圖》等,而沒有像西方那樣通過“觀念的擬人化”手法,將抽象道德概念賦予為有血肉之軀的神明。如在中國民間貞潔牌坊這類藝術作品中,牌坊上雕刻的圖像和它所要傳達的“貞潔”觀念往往是南轅北轍的。以棠樾牌坊群為例,它是明清時期古徽州建筑藝術的典型,由七座牌坊構成,其建筑的初衷是要向眾人傳達“忠”“孝”“節”“義”倫理道德觀念。牌坊上的文飾多為卷草紋及動物圖案。若僅從雕刻的圖像中去鑒賞這類牌坊,我們也許會贊嘆其雕工技藝的出神入化,卻不知這些牌坊建立的目的以及它要向后人傳遞的信息。受眾只能借助牌匾上的“矢貞全孝”、“立節完孤”等文字,揣摩牌坊創建的目的與意義。所以說,如果這些牌坊存在的意義僅是這些匾額上的文字的話,那為何還要精雕出一些與主題毫無關聯卻又十分精美的文飾呢?筆者認為,如果是西方雕刻家設計這類題材的藝術作品時,也許會打磨出一個擬人雕像,然后配上恰當的屬相,最后刻上銘文。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對比,其背后不僅涉及文化背景的不同,也觸及到時代、社會、階級、民族等諸多因素的差別。所以,西方和東方的諸神圖像幾乎總是帶有區別性特征。
貢布里希在《象征的圖像》這本書中,通過具體圖像案列來追溯“擬人化”的起源,并對“擬人化”這一源于希臘——羅馬時代特有的修辭手法,給出自己新的理解與判定,即“觀念的擬人化”是希臘理性主義對原始神話中神明的“解體”和“消毒”。通過對抽象的概念或觀念賦予鮮活的身體,使受眾在觀賞圖像的時候,直接與“善”、“惡”、“正義”等實體對話,進入一個有實體的理念世界,使觀者從心靈深處受到教化。就《象征的圖像》這本書而言,貢布里希不僅指出“擬人化”在西方圖像學研究中的重要意義,而且還為后人提供了很多其他線索與建議,如在教育中進行道德教化時,比起說教式的模式,不如選用運用“擬人化”創作手法的教諭式圖像,且后者的效果會比前者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