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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斯顯然不愿意滿足世人對奧古斯都的想象。他試圖還原一個人應有的情感,而不是費時費力去重塑一尊沒有溫度的大理石雕像。于是,奧古斯都脫去了古羅馬的長袍,似曾相識的皮囊之下跳動著一顆當代美國知識分子的心臟。
《奧古斯都》
作者:[美]約翰·威廉斯
譯者:鄭遠濤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十九歲時,我用私人財產自行組建軍隊,用它來使派系之爭橫行的共和國恢復了自由。”這是《神圣奧古斯都功業錄》里的一個句子,寥寥數十字濃縮了一段史實:公元前44年,羅馬執政官尤利烏斯·愷撒遇刺。他的繼子——19歲的屋大維偕同親信,前往羅馬,在一無背景、二無支援,幾乎可以說是孤立的境遇下,為父報仇。其后平定內亂,在33歲那年受封“奧古斯都”。這也是美國作家約翰·威廉斯小說《奧古斯都》的開頭。威廉斯一生著作不多,存世小說僅有4部。無論是描寫童年傷害的《惟有黑夜》、以19世紀美國西進狂飆為主題的《屠夫十字鎮》,還是立足大學校園的《斯通納》,或者是眼前這部《奧古斯都》,他的每一部作品、每一個人物都在重復著相似的人生,都是他自己的小小縮影。
文學作品中有關奧古斯都的描述傳世頗多,大多流于面目單一的臉譜化描寫,不是過度美化,就是刻意丑化,很難有客觀公正的視角。然而,威廉斯并不愿草草屈從于歷史的定論。雖然他很清楚歷史學家擁有太多創作上的自由,“可以重述人物與軍隊的活動,追敘國家斗爭的復雜過程,結算勝利與失敗,談說出生與死亡”。
在從事小說寫作之前,威廉斯是一名詩人。詩性的浪漫要求他與理性的歷史觀保持距離。他自稱“沒有能力直接抵達任何東西”,包括歷史的真相。通俗地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畢竟,誰都不可能真的坐上時光穿梭機,回到奧古斯都的年代,近距離地仰望他的身姿、聆聽他的聲音。
第一次,歷史與小說沒有了明顯的區分。第一次,古羅馬皇帝奧古斯都脫去了尊者的外衣,就像活在威廉斯身邊的普通人,無所謂功績,更無所謂成敗,只是樸實地走完了他樸實的一生。從《屠夫十字鎮》到《斯通納》,威廉斯筆下永遠活躍著一個少年。《奧古斯都》也不例外。書中,他借屋大維同伴的話點明主題,“如果一個人的命運是改變世界,他首先得改變自己。如果他要服從命運,他就必須在內心找到或開創一塊堅硬而秘密的地方,這里無論對他自己、對別人、甚至對命運要他重塑的世界都漠不關心——重塑的依據并不是他的個人愿望,而是他在重塑過程中將會發現的一種本質”。這意味著少年的成長遠遠大于他所留下的政績,意味著一個全新的奧古斯都由此出發,將要開創屬于他的國家。
然而,這也是另一種角度的羅馬史。威廉斯動用大量信件、手記、回憶錄、任命函、公告、軍令、打油詩,去重塑彼時的羅馬,佐證少年屋大維的成長。如果說,換個角度來寫《奧古斯都》,威廉斯做得很成功(《奧古斯都》與約翰·巴斯的《喀麥拉》共同分享了1972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那么,換個角度來讀《奧古斯都》,也并非全無可能。現代社會奉行“細節決定成敗”的觀念,小說寫作也同樣適用。已故意大利作家、符號學家翁貝托·埃科曾在《一位年輕小說家的自白》中提到“造型描述”的概念。“造型描述”源自古希臘。它要求作者極端仔細地描述一幅畫、一座雕像或是一個場景,以無與倫比的現場感征服世人,“仿佛它就擺在眼前”。古希臘詩人荷馬在長詩《伊利亞特》里用了近300行句子逐一介紹1186只艦船的構造,阿喀琉斯的盾牌容下了兩座城市不同的風土人情。之所以如此精細,是因為“他(荷馬)熟諳他所處的世界,懂它的規律、它的前因后果”。
當然,威廉斯未必抱著與荷馬一較短長的心理,但細節同樣決定了他的寫作。相比“歷史之真”,他更在意“小說之真”,這代表在大事上忠實歷史,在細微處自由發揮,甚至不憚于為2000多年前的古羅馬披上一層現代的紗衣。說起來,《奧古斯都》的成書純屬偶然。20世紀60年代初,威廉斯一心只想寫美國故事,從未曾以“歷史小說家”自居。他在朋友創作的書稿中,讀到奧古斯都與女兒的糾葛。他疑惑,這樣一位擁有最多權勢的君主,可以終止內戰,可以拯救他的國家,為何竟會殘忍地將親生女兒流放荒島,讓她與亂石做伴,孤獨地度過余生。
要談論其中原因,首先來看看古羅馬的社會狀況。公元前753年,羅穆盧斯建立羅馬。公元前53年,經過歷代的擴張與發展,羅馬已經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擁有100萬人口,是未來羅馬帝國的中心。到了奧古斯都的年代,羅馬變得越加繁華、富有。在平定內亂之后,奧古斯都對內裁減軍隊、普查人口、賑濟糧荒、改善法治、改革財稅制度,對外鞏固邊防、維護領土,為羅馬共和國帶來了200年的穩定和繁榮。同時,他興建神殿、廣場、公共浴場等大型建筑,把這個泥土堆成的城市改造成延續著古希臘文明的大理石之城。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男性的世界。留給女性的角色并不太多,充其量不過是通過婚嫁,參與男性主導的政治斗爭,淪為一枚小小的政治籌碼。在整個婚姻過程中,是嫁或是離,嫁給誰不嫁給誰,都不由她們做主,決定權永遠握在父兄的手中。小說中,奧古斯都的姐姐屋大維婭在致弟弟的家書里這樣寫道,“我們稱為自己的婚姻世界的那個東西,如你所知,是一個根據必要性而捆綁的世界;我有時覺得,最卑賤的奴隸所擁有的自由都比我們女人的自由強些。”同樣,自由選擇婚姻并沒有落到奧古斯都的女兒尤利婭頭上,雖然她的父親貴為萬眾擁戴的“第一公民”。奧古斯都晚年為繼承人苦惱。為了傳位,他先后將尤利婭許配給姐姐的兒子馬爾凱魯斯、早年的親信阿格里帕,無奈兩人均早早去世。最后,他只能將她嫁給他并不喜歡的繼子提比略,卻沒想到自己親手將女兒推入了針對他的政治陰謀。
還好,羅馬完善的法律制度救了尤利婭。公元前18年,大馬士革的尼古拉烏斯在寫給阿馬西亞的斯特拉波的信函中談到了羅馬的法律。這道旨在將“這個奇特的國家的婚俗法律化”的敕令透射出奴隸與貴族之間難以逾越的階級差別,可以稱之為“極端”。法律規定,元老或由于自身財產而有資格擔任元老的人,不得娶獲釋女奴、女戲子或戲子的女兒為妻;元老的女兒、孫女也不得與有此等出身的男子通婚。同時,法律強調了合法婚姻的不可侵犯,規定父親可以殺死女兒的奸夫,也可以殺死自己的女兒;丈夫可以殺掉妻子的外遇對象,但不可殺妻,“他必須檢舉犯奸的妻子并休掉她,否則可將他本人作為淫媒論罪”。
多虧有了這樣的法律,奧古斯都才將女兒從政治陰謀中拯救而出,從此流放荒島,余生不得踏足羅馬。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哀。然而與痛失愛女相比,人到老年才是最大的悲哀。小說第三部,這個被政敵咒罵、被朋友贊頌、被人民仰望的羅馬老皇帝終于正面登場。這是公元14年8月9日,在這樣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月份里,奧古斯都反倒沒有太多喜悅。除了念叨著老友寄來的椰棗的美味,他對未來實在沒有太大期望。在經歷了屢次選擇繼承人不成、親人好友紛紛離世的打擊之后,76歲的奧古斯都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他深感來日無多,知道自己不再是當年那個聽聞愷撒遇刺、臨危受命的纖弱少年,而是“到了明白自己的生命終于淪為瑣碎的年紀,可以從中體會某種反諷的愉快了”。
什么樣的反諷?威廉斯顯然不愿意滿足世人對奧古斯都的想象。他試圖還原一個人應有的情感,而不是費時費力去重塑一尊沒有溫度的大理石雕像。毋庸置疑,這是威廉斯的奧古斯都,他脫下了古羅馬的袍子,拋開了古羅馬的豪情,似曾相識的皮囊之下跳動著一顆當代美國知識分子的心臟。因此,我們看奧古斯都,除去功業的光環,就是另一個斯通納。正如奧古斯都所說,時間會毀掉他的羅馬,但有關羅馬基業的詩篇將比這座城市更有生命力。這是《埃涅阿斯紀》,是他違背老友維吉爾的遺愿,擅自留下的巨著。如今早已超越了他的時代、他的羅馬,2000多年來一如既往地散發出熠熠的光芒。或許,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