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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引起的夫妻共同債務

2018-10-18 08:04:14冉克平
江漢論壇 2018年7期

摘要: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屬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必要與基本部分,是引起夫妻共同債務的重要原因。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取決于目的與手段兩個方面,目的可以概括為“旨在維持家庭日常消費、養育子女以及醫療服務等交易行為”,為滿足該目的的手段應當具有適當性。對婚姻共同生活具有重大影響的交易、分期付款的交易以及夫妻分居期間的交易,不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日常家事代理權與財產法上的代理權存在差異,但是依據行為人的外觀表象,第三人善意無過失地相信該行為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之內的,可以適用表見代理。

關鍵詞:日常家事代理權;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夫妻共同生活;適當性;表見代理

中圖分類號:D923.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7-0104-07

一、問題的提出

2018年1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法釋〔2018〕2號),同時廢除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該解釋將夫妻共同債務分為三個層次:夫妻雙方共同簽字或者另一方追認的債務、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債務以及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生產經營的債務。其中,“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即日常家事代理權,屬于引起夫妻共同債務的重要類型。在比較法上,日常家事代理權是婚姻家庭領域的制度,其不僅是夫妻共同生活的重要法律保障,而且影響交易安全和秩序的維護。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并未規定日常家事代理權制度。《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法釋〔2001〕30號)(以下簡稱《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17條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對日常家事代理權略有涉及①,學說認為這構成日常家事代理的雛形。② 法釋〔2018〕2號所規定的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引發的債務與因“夫妻共同生活、共同經營”產生的債務之間不僅面臨著如何界分的疑難,而且面臨著舉證責任轉換的問題。③ 筆者擬從比較法的角度出發,結合我國的相關司法判決,對日常家事代理權予以分析,以期為正在編纂中的民法典婚姻家庭法編如何規范該制度略盡綿薄之力。

二、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規范價值

1. 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歷史沿革

從歷史沿革看,日常家事代理權起源于羅馬法。依據羅馬早期的法律,家庭財產歸丈夫所有,妻子作為他權人不得擁有財產權。相應地,妻子也不具有締結合同自行承擔債務的能力。隨著羅馬帝國商品經濟的發展及交易活動的興盛,羅馬的大法官通過判例的形式使家子和奴隸取得類似于家長代理人的代地位。④

近代以來,大陸法系主要國家的民法典均規定了源于羅馬法的日常家事代理權制度。但在近代民法上,基于“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在立法上通常只規定妻為夫之日常家事代理人。⑤ 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所引起的社會結構的變化,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女性人格的獨立、女權運動的興起及男女平等觀念的確立,使夫妻權利日漸平等,夫妻應該互相享有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意識逐漸得到認可,并且通過民法典婚姻家庭法編的修改在立法上得以反映。20世紀中葉以后,法國民法典第220條、德國民法第1357條、日本民法第761條、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003條、意大利民法第143條以及瑞士民法典第162條和第163條均規定,夫妻在日常家事上互為代理人。在普通法上,日常家事代理權表現為“不可否認的代理”(Agency by estoppel)、“必要的代理”(Agency of necessity)以及“因同居產生的代理”(Agency from cohabitation)等制度。所謂“不可否認的代理”和“必要的代理”,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威利斯在菲利普森訴海特案中對此解釋道:“對于那些通常由妻子管理的并符合丈夫選擇的生活方式的必要的東西,妻子有權訂立合同。”⑥ 對于“因同居產生的代理”,這種代理關系是從雙方非婚同居關系這一事實推斷出來的,同居伴侶之間既無代理協議,也不存在授予代理權的行為。因此,雙方的代理關系實質上源于法律。⑦

日常家事代理權是指夫或妻對于日常家事的對外交易中互為代理人,在日常家事的范圍內可以以自己的名義實施代理的權限。⑧ 日常家事范圍內,夫或妻有權代理對外實施交易行為,并由夫妻團體取得權利并負擔義務。從我國目前的立法看,法律對事實婚姻關系已經不再保護,日常家事代理權只能存在于具有合法婚姻關系的配偶之間,不適用于同居關系。

2. 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性質

關于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性質,理論上主要有三種不同的認識:一是委任說。該說認為,夫或妻的日常家事代理權是依據另一方配偶的默示委任而產生的,委任說起源于羅馬法。⑨ 二是法定代理說。該說認為,夫或妻的日常家事代理權是婚姻共同體當然的效力。⑩ 陳棋炎先生認為,所謂夫妻互為代理是法定代理而非意定代理,代理人實施代理行為無需本人授權。三是特種代理說。該說認為,日常家事代理權具有不同于委托代理和法定代理的特征,屬于特殊類型代理。

筆者認為,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所規定的委托代理和法定代理相比,日常家事代理權屬于特別類型的代理權,主要理由如下:(1)對于前者而言,本人與代理人之間的關系明確固定,并不可以相互轉換。就后者而言,夫或妻均可作為代理人或被代理人,其關系可以相互轉換。由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為夫妻團體所必需,因此推定另一方配偶同意并不會損及其利益;(2)對于前者,代理人在實施法律行為時通常以本人的名義而為之,該行為的后果歸屬于被代理人。只有在代理人明知或應知代理事項違法仍然實施代理行為,或者本人明知或應知代理人的代理行為違法未作反對表示的(《民法總則》第167條),代理人與本人才承擔連帶責任。后者則是基于夫妻團體關系而產生,代理權的行使既不需以另一方配偶的名義,也不需以明示為必要。若是在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之內,其法律后果由夫妻雙方承擔連帶責任;(3)對于前者,代理的范圍依據授權委托書(委托代理)或者法律的規定(法定代理)而定。后者的范圍僅限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其內容依據家庭的社會經濟狀況和生活習慣而有較大的差異。

3. 日常家事代理權的意義

在我國司法審判實踐中,日常家事代理權也被運用并作為審判案件的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曾經認為,日常家事代理權是《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的立法依據之一。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或妻以個人名義所負的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債權人可以向夫妻雙方主張權利。這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疇,具有減輕交易成本、及時解決糾紛的功能。亦有學者主張,只有夫或妻以個人名義因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并以共同財產清償。

上述認識偏離了日常家事代理權的實質。雖然日常家事代理權是基于夫妻共同生活而產生,但是夫妻日常家事并不能等同于夫妻共同生活,后者只是前者最為必要與基礎的部分或事項。日常家事代理權制度設置的主要目的,在于賦予夫或妻一方在處理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事項時對外享有必要的經濟自由和行動自由。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的建立,使夫或妻在與第三人就日常家事進行交易時不需要對方的授權。反之,交易的第三人亦不必費力地去調查對方是否有處分權。在日常家事的范圍內,夫或妻以自己的名義實施的交易行為,被認為是夫妻團體行為,屬于夫妻共同債務。雖然交易相對人在訂立合同時,無論如何是將行為人當作債務人的,即相對人是把他可以以期待的行為人作為債務人的。但是在行為人之外,還有另一方配偶對他承擔共同責任,這是基于法律制度的規定。在司法審判實踐中,日常家事標準嚴格,絕大多數情況下夫妻共同債務案件的標的額均超出了日常家事代理范圍。日常家事代理權不受夫妻財產制的影響,前者的設置并不因后者的不同而有所差別。無論是采納增益財產共同制的德國、日本,還是采納婚后所得共同制的法國、意大利,均規定了日常家事代理權。只要屬于“家庭日常事務”范圍之內,無論是法定的婚后所得共同制、約定的全部財產共同制、分別財產制抑或是部分共同共有、部分分別所有,夫或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都應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其法律后果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

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實施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與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夫妻共同生活所負的債務,均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但是,兩者相比具有以下差異:(1)從范圍上看,前者僅限于夫妻共同生活的必要和基本內容,而后者的范圍更大;(2)從表現形式看,前者僅限于合同交易,而后者還包括投資、決議甚至侵權行為所產生的債務;(3)在舉證責任的分配上,對于前者,法律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債權人通常無須舉證;對于后者,法律并不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債權人主張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應該負舉證責任。

2018年4月公布的《民法典·婚姻法家庭法編(草案)》(征求意見稿)第20條第1款前半句規定:“夫妻一方因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對夫妻雙方發生效力。”該條明確規定了日常家事代理權,具體而言:一是日常家事代理權限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二是系夫妻一方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不僅包括契約,而且包括單獨行為;三是日常家事代理權僅發生在夫妻之間,不包括非婚同居關系。

三、“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及其限制

1.“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

夫或妻一方所實施的交易是否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是夫妻團體就該交易所生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條件。由于“日常家庭生活需要”因人而異,屬于典型的不確定概念,實踐中較難判定。《法國民法典》第220條將日常家事代理權界定為“維持日常生活與教育子女的合同”,依據家庭生活狀況及其是否對家庭有益、交易第三人是善意還是惡意進行綜合判斷,并將明顯過分的開支排除在外。依據法國法院的判決,上述內容包括夫妻雙方對子女治療與住院所需的費用、家庭住所的費用負擔和租金、建筑物區分所有權的公攤費用等。在德國學說上,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交易為滿足日常家庭生活需要;二是交易服務于特定的家庭;三是交易符合該家庭的經濟狀況和生活習慣,即具有適當性。在日本民法上,夫或妻因有關日常家務與第三人進行經濟來往而負擔債務時,由夫或妻承擔連帶責任(第761條)。日常家務意指夫妻共同生活所必需的一切事項,例如購買生活必需品、同近鄰的來往、子女的教育、醫療等。與此相反,丈夫在事業上的債務,即使是用來支撐全家的家業,由于不屬于日常家務,妻子對此亦不承擔責任。

2015年6月24日提交全國人大法工委民法室的《民法典·民法總則專家建議稿(征求意見稿)》第154條第1款僅規定:“夫妻雙方可以就家庭日常事務互為代理人”,但并未進一步闡釋何為“日常家庭生活需要”。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浙高法〔2009〕297號)《關于審理民間借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對此則有詳細的規定。 我國幅員遼闊,城鄉差異巨大,各地經濟發展水平極不均衡,而不同婚姻當事人或家庭的經濟狀況、社會地位、職業類別、消費習慣、收入水平、興趣愛好等因素又存在差異,試圖在立法中對“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進行詳細列舉,由于難以涵蓋多樣化的現實狀況,因此不切合實際。我國日常家事代理權范圍的判斷,應該從一般的社會觀念和民眾的生活習慣出發,適當地借鑒比較法上的經驗,通過設置日常家庭生活需要的目的,以及為達成該目的之手段是否適當兩個方面,綜合判斷日常家庭生活需要的范圍。具體而言:

第一,日常家事代理的目的應當概括為“旨在維持家庭的日常消費、養育子女的費用以及醫療服務等交易行為”。日常家事代理權僅指那些從夫妻的具體生活狀況來看,夫或妻一方通常無須事先與另一方商議就可以獨立實施的法律行為。在德國法上,其第1357條第1款只適用于和家庭消費密切相關的交易。為維系家庭的日常消費所支出的必要費用,屬于典型的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是維系一個家庭正常生活所必須的開支。例如,為配偶或未成年子女購買食品、衣物、玩具、日用品、電話卡、電卡、水卡、交通卡、燃氣卡,以及訂立使用網絡、有線電視、家庭保險合同等,均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疇。此外,“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還包括未成年子女的扶養和教育費用、贍養老人費用以及家庭成員醫療醫藥費用的支出等。相反,借記卡的辦理并非日常家庭生活需要,并非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

第二,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支出具有適當性。對此可以借鑒比例原則中的適當性原則,它是指行為人所采用的手段必須合于目的的實現,要求能證明手段與目的之間存在實質的關聯性。適當性原則屬于事實判斷。一項交易不僅要在類型上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交易,還必須在具體情況中為了適當滿足家庭生活需要,才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權交易。交易適當性的判斷,必須在種類和范圍上與處于同等社會狀況的家庭之平均消費習慣相稱。法國判例認為,日常家事代理應當以此種該項事務開支的必要性為基礎。由于特定家庭的社會經濟狀況通常難以為交易第三人所知悉,因此應當從外部觀察者的角度判斷該家庭表現于外的生活水平。以一個理性的觀察者從外部可識別的角度,判斷該法律行為是否能夠適當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在具體案件中必須審查,交易是為了適當滿足家庭需要還是明顯超越了這一目的。例如,子女教育的支出是否符合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目的,但是,若是普通家庭的配偶一方對外借債200萬元用于子女的教育,則該借貸交易不具有“適當性”。有學者認為,娛樂保健、學習深造、理財、儲蓄等事項也屬于日常家事代理的范圍。對此不能一概而論,應該結合特定家庭的社會狀況與生活水平進行“適當性”的判斷。為了維系夫妻團體關系,夫或妻以自己名義行使日常家事代理權時,負有與處理自己事務相同的注意義務(《德國民法典》第1359條)。

2.“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限制

“家庭日常生活需要”通常受到一些限制,具體而言:

第一,對夫妻團體生活有重大影響的交易,不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必須由夫妻共同決定。對于夫妻團體生活有重要影響的交易,是指從根本上決定或改變了家庭及其成員的生活狀況的事項。因為這類交易會極大地影響夫妻團體生活,法律必須預防和避免配偶一方通過和第三人實施交易從而對另一方的財產狀況進行突襲。法國1985年12月23日第85—1372號法律第2條規定,未經對方配偶同意,夫或妻一方進行的分期付款買賣以及借貸,家庭投資活動,尤其是以構建不動產財產為目的而進行的投資活動、以及休閑、娛樂方面的費用開支等,舉債方配偶并不承擔連帶責任。依據法國判例,夫或妻以個人名義實施的資金借款行為不能適用日常家事代理權,除非是為了購買特定的生活用品而獲得的小額資金貸款。依據德國法,其法定夫妻財產制建立在分別財產制之上,因而對于不動產交易、簽訂儲蓄合同等這些涉及財產投資和管理的事務均由夫妻各自處理的行為,即使這些事項有利于滿足家庭利益,也不適用第1357條。因此,大額財產投資、不動產交易與大額消費借貸對夫妻團體生活行為有重大影響的交易,通常都不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

第二,分期付款的交易。分期付款買賣中交易數額通常較大、付款期限通常較長,若是在此期間夫妻關系發生變化,則連帶責任就會延續至離婚以后,會大大增加債權人的風險,也未必符合離婚之后夫妻雙方的意愿。因此,以分期付款方式進行的購買以及借貸,如未經夫妻雙方同意,并不屬于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疇。但是,如果分期付款交易的數額較小、期限較短,屬于家庭日常生活必需,則不在此限(《法國民法典》第220條第3款)。

第三,夫妻分居期間的交易。夫妻分居的情況下,由于夫妻共同生活已經不復存在,日常家事代理權歸于暫時的消滅。因此日常家事代理的適用應將分居期間一方舉債排除在夫妻共同債務之外。

依據意思自治原則,夫妻之間還可以就日常家事代理權的限制進行約定,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003條第2款規定:“夫妻一方濫用前項代理權(指日常家事代理權)時,他方得限制之。但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日本民法典》第761條、《德國民法典》第 1357條第2款也有類似規定。此種立法,通過設置登記對抗的法律規則,比較合理地平衡了實施日常家事代理權的一方配偶與交易第三人之間的利益關系,值得我國未來立法借鑒。

《民法典·婚姻法家庭法編(草案)》(征求意見稿)第20條對日常家事代理權的限制進行了規定:一是夫妻一方與相對人另有約定,可以限制或排除另一方配偶的日常家事代理權(第1款后半句)。但是,該限制或排除顯然不具有合理性,如果有違婚姻關系的本質,另一方配偶可以申請法院予以撤銷。二是夫妻之間對一方可以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第2款)。如此規定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善意的交易相對人。

四、日常家事代理權與表見代理

在夫妻一方超越了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而與第三人實施交易行為,或者交易第三人善意無過失地誤以為對方的婚姻共同生活仍然存在,是否可以適用表見代理(《民法總則》第172條)?對此,《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17條第1款第2項規定:“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對夫妻共同財產做重要處理決定,夫妻雙方應當平等協商,取得一致意見。他人有理由相信其為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另一方不得以不同意或不知道為由對抗善意第三人。”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如果夫或妻一方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與第三人進行交易,而交易的第三人善意無過失的,可以適用關于表見代理。有學者認為,配偶一方超出日常家事代理權實施交易,第三人有理由相信該債務為共同債務的,舉債方配偶應當作為共同債務人。從司法審判實踐來看,亦有法院判決持此種認識。

筆者認為,這一認識忽略了日常家事代理權與意定代理權之間的實質上的不同。從比較法上看,德國學說認為,在考量配偶另一方是否應當就家庭日常生活的需要承擔連帶責任時,通常亦無需考慮相對人結婚或同居的外觀對第三人的信賴的影響,因為信賴保護并非日常家事代理的首要目的。這與基于權利外觀責任的表見代理具有顯著不同,因此通常日常家事代理權并不適用權利外觀責任。日本學說認為,如果相對人盡到審慎的注意義務,依據行為人的外觀表象善意無過失地相信該行為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之內,而實際上該行為超出該家庭的日常家事代理權,可以適用表見代理,以保護交易的安全。這在日本民法上屬于多數說。比較法上產生分歧的原因,在于與財產法上的代理相比,日常家事代理權作為婚姻家庭法上的特別代理具有特殊性。表見代理屬于權利外觀責任,其立法宗旨在于保護相對人的合理信賴和交易安全,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和民法對交易安全的著重,其適用范圍不斷擴張。相反,日常家事代理權旨在強化夫妻團體關系,而非如同表見代理那樣發揮信賴保護的作用。通過采納客觀標準將日常家事代理權的適用范圍限定為適當滿足家庭日常生活所需的交易, 日常家事代理權可以間接發揮保護交易安全的作用,但這只是適用該制度的附帶效果。在考量配偶另一方是否應當就日常家庭生活的需要承擔連帶責任時,通常亦無需考慮夫或妻一方結婚或同居的外觀對第三人信賴的影響。這與基于權利外觀責任的表見代理具有顯著不同。易言之,即使第三人不知曉交易相對人結婚或同居的事實,只要符合日常家庭生活需要的目的及具有適當性,也不影響日常家事代理權效果的發生。

如果夫或妻一方濫用日常家事代理權,在其日常家庭生活需要的范圍之外與交易第三人訂立合同,存在以下三種情形:(1)交易第三人結合該方配偶的社會經濟狀況與生活習慣,應該對超出日常家事代理權的事項進行目的與手段的適當性判斷。在日本民法上,夫或妻超越了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而與第三人實施交易行為,不能直接適用日本《民法》第110條所規定的越權型表見代理,原因是這有可能損害夫妻財產的獨立地位。若是夫或妻一方未得到對方的授權,僅在交易第三人確有正當理由相信該行為系夫妻日常家事之范圍時,才可以類推適用《民法》第110條規定的表見代理,以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利益和交易的安全。由此可見,從客觀的角度判斷交易行為是否在“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內的重要性,處于第三人善意無過失這一要件之上。如果相對人盡到審慎的注意義務,即可發現兩者不一致,則交易第三人應當要求夫妻雙方需要共債共簽(法釋〔2018〕2號第2條)。(2)如果交易涉及的是不動產,通常應該被排除在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之外。若是夫妻共同財產僅登記在配偶一方名下,而登記配偶處分該不動產,依據不動產登記的公信力,可能構成不動產的善意取得(《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106條)。(3)對于明顯超出日常家事代理權的事項,此種情況本應由配偶雙方共同協商辦理或者取得另一方的明確授權,否則為無權代理。如果夫妻之間存在授權的表象,完全可以適用表見代理的一般規則。《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17條第1款第2項規定的“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對夫妻共同財產做重要處理決定……他人有理由相信其為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另一方不得以不同意或不知道為由對抗善意第三人”,應該在表見代理的框架下予以判斷。

但是,若是一個理性的相對人依據日常家事代理權人表現于外的家庭生活狀態或方式,認為該交易符合該配偶的“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且并不違反適當性原則,則應當保護交易相對人的利益,肯定表見代理,以保護交易的安全。例如配偶一方以日常家事代理權與交易第三人建立了持續性的債權關系,此種持續性債務關系在配偶分居后仍可繼續存在,或者夫妻之間雖已分居但是仍有安寧生活的外觀表象的存在,則善意第三人可以此為由對抗配偶分居的事實。

五、結論

我國正在制定的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所規定的日常家事代理權,可以發揮該制度認定夫或妻個人所負債務是否屬于夫妻團體債務的功能。日常家事代理權與夫妻財產制無關,并不因夫妻財產制的不同而有所區別。由于日常家事代理權屬于特種代理,與意定代理與法定代理具有本質差異,因此從體例上看,未來民法典應當在婚姻家庭法編對其予以規定,具體而言:

n: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或妻互相享有代理權,可以以個人名義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而正常負擔債務。該債務的負擔應當具有適當性。夫妻分居期間,該代理權終止。

n+1:前述債務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另一方應負擔連帶之責。夫妻一方濫用前項代理權時,他方可以限制,但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

n+1:依據行為人的外觀表象,第三人善意無過失地相信該行為屬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之內的,適用表見代理。

注釋:

① 法釋〔2001〕30號第17條第1款第1項規定:“因日常生活需要而處理夫妻共同財產的,任何一方均有權決定。”

② 薛寧蘭、金玉珍:《親屬與繼承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34頁。

③ 對于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債務,債權人只需證明該債務為家庭日常需要即可,如果未舉債的夫妻一方認為該債務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則需要舉證證明舉債人所負債務并非家庭日常生活的需要;對于超越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用于夫妻共同生活、夫妻共同生產經營所負債務,則由債權人舉證。參見《最高法明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法院將糾正離婚后被負債“錯誤案件》,《北京青年報》2018年1月18日。

④ 參見[德]彼得羅·彭梵得:《羅馬法教科書》,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5、137—138頁。

⑤參見陳棋炎、黃宗樂、郭振恭:《民法親屬新論》,臺灣三民書局2011年版,第139、146頁。

⑥ G. H. L. Fridman, The Law of Agency(second edition),Butterworths, 1966, p.68.

⑦ 參見徐海燕:《英美代理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50—151頁。

⑧ 參見余延滿:《親屬法原論》,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頁。

⑨ 參見史尚寬:《親屬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15頁。

⑩ 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22頁。

參見史浩明:《論夫妻日常家事代理權》,《政治與法律》2005年第3期。

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680頁。

在“成功與惠州市惠陽區南凱實業有限公司復議案執行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婚姻法司法解釋(一)》第17條第(2)款,限定了夫妻家事代理權的特定范圍……交易相對人對夫妻一方處理共同財產的信賴利益保護,僅限于為日常生活需要處理財產的情形。本案和解協議中,王飛處理本息總額超過700萬元共同共有債權的行為,顯非為日常生活需要,不屬于該條規定的夫妻家事代理權的范圍。”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3)執監字第49號執行裁定書。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婚姻法依法司法解釋(二)的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56—257、259頁。

參見陳法:《我國夫妻共同債務認定規則之檢討與重構》,《法商研究》2017年第1期。

參見[德]迪特爾·施瓦布:《德國家庭法》,王葆蒔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89、88、89、92—93、91、95頁。

參見葉名怡:《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廢除論》,《法學》2017年第6期。

戴炎輝、戴東雄:《中國親屬法》,臺灣順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64、164頁。

在“沈甲與張乙、喬丙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借貸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就本案而言,從借款金額來說,屬于應排除在日常家事代理范圍之外的大額舉債,并非能夠經由常情推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范疇。……兩被上訴人約定自2010年7月起財產分立,上訴人作為被上訴人張乙關系親密的徒弟,理應知道兩被上訴人夫妻財產分立的情況,而出借人明知夫妻財產分立而行借款,是法定不認定夫妻共同債務的事由。”參見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滬一中民一(民)終字第3157號民事判決書。實際上,如果借款屬于日常家事范圍,夫妻財產分立并不影響夫妻承擔共同債務。

參見[日]我妻榮、有泉亨:《日本民法親屬法》,夏玉芝譯,工商出版社1996年版,第66、66—67頁。

浙高法[2009]297號第19條第2款規定:“日常生活需要是指夫妻雙方及其共同生活的未成年子女在日常生活中的必要事項,包括日用品購買、醫療服務、子女教育、日常文化消費等。”

參見冉克平:《夫妻團體債務的認定與清償》,《中國法學》2017年第5期。

參見程新文等:《如何審理夫妻債務糾紛案件新司法解釋》,《人民司法》2018年第4期。

在“上訴人陳小芳與被上訴人中國工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高淳支行借記卡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本案中,申領借記卡并不涉及對夫妻共同財產的處理,發卡行需要根據相關規定對申請人的資格進行審查,并為符合條件的申請人開設借記卡。發卡行并不會基于家事代理權的認定與行為人成立合同關系,且本案中工行高淳支行并未審查陳昆年申請涉案借記卡時與陳小芳是否處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其申請的借記卡是否為了家庭生活的需要。”參見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寧商終字第1396號民事判決書。

參見陳新民:《德國公法學基礎理論》(上),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416頁。

參見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08—209、208—210頁。

參見繆宇:《走出夫妻共同債務的誤區》,《中外法學》2018年第1期。

王歌雅:《家事代理權的屬性與規制》,《學術交流》2009年第9期。

在“常麗娜等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根據涉訴合同的約定,涉訴房屋的租賃期限為十九年,租金總額為五十萬元,如此長時間的租期及數額巨大的租金,已經遠遠超出了日常家事的范疇,結合常麗娜在涉訴合同簽訂之前曾起訴過王豐離婚的情況,且李明在與王豐簽訂涉訴合同前對此知曉,一審法院認為并不能當然認定王豐是在行使日常家事代理權代理常麗娜簽訂涉訴合同,王豐在常麗娜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李明簽訂涉訴合同應認定為無權代理行為。”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3民終14552號民事判決書。

法國1985年12月23日第85—1372號法律第2號:以分期付款方式進行的購買以及借款,如未經夫妻雙方同意,亦不發生連帶責任;但如果此種借貸數量較少,屬于家庭日常生活之必要,不在此限。該條的借貸具有家庭性質,由夫妻一方為其企業的運轉而進行的借貸排除在外(最高法院第一民事庭,1995年5月10日),參見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上),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10頁。

例如在“夏夢海與熊利、王荷榮民間借貸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涉案借款數額顯然已超過日常生活所需,夏夢海亦主張王荷榮向其借款系用于投資采礦業,但借條上并未記載借款用途,夏夢海亦無其他證據證明該主張。同時,夏夢海無證據表明其有理由相信王荷榮的借款為王荷榮、熊利的共同意思表示……應認定為王荷榮的個人債務。”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0)浙商外終字第76號民事判決書。

例如在“丁鳳梅訴鄭丕剛、陳郭榮民間借貸糾紛”中,法院認為:“雖然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之內,但是雙方處于分居狀態,無夫妻共同生活,……故綜合全案,丁鳳梅所舉債務不宜認定為用于鄭丕剛與丁鳳梅的夫妻共同生活,也就不能認定為丁鳳梅與鄭丕剛的夫妻共同債務。”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申字第1032號民事裁定書。

參見王歌雅:《離婚財產清算的制度選擇與價值追求》,《法學論壇》2014年第4期。

如在“張文平與張亞細、陳碰花民間借貸糾紛案”,法院認為:“所謂日常家事代理,是指夫妻因日常事務而與第三人交往時所為法律行為應當視為夫妻共同的意思表示,并由配偶他方承擔連帶責任的制度。在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內,夫妻一方的意思應被視為夫妻共同的意思,由此產生的債務應被認定為共同債務。但如夫妻一方的行為超出了日常家事代理的范圍,則除非構成表見代理,或者配偶他方事后予以追認或分享了債務所帶來的利益,否則不能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參見福建省泉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泉民終字第1971號民事判決書。

Staudinger/Voppel, BGB § 1357 (2012), Rn. 18.

參見梁慧星:《民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246頁。

趙莉文:《論確立夫妻日常家事代表權制度之必要》,《江海學刊》2009年第2期。

在“田瓊與張建華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房產登記在其丈夫印青巖名下,但是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妻子田瓊將該房屋處分給張建華。法院認為:“田瓊將屬于其夫妻共同財產的房屋在網上公開發布詳細出售信息,應當屬于夫妻共同財產處理的重要決定……張建華在網上看到該公開信息后,有理由相信其為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張建華在簽訂合同前查看了房屋和房產證,在有見證人在場的情況下向田瓊支付定金,盡到了其盡的注意義務,即張建華在簽訂合同的過程中沒有過錯,屬于田瓊夫妻雙方之外的‘善意第三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第十七條第(二)項規定……”參見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2012)常民一終字第160號民事判決書。該判決存在以下問題:一是配偶一方出售房屋信息并不能認定夫妻雙方有共同處理的決定;二是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房屋登記在丈夫名下,其妻子處分不動產并不能適用善意取得;三是不動產的處分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不能構成日常家事代理權,第三人也不屬于善意第三人。

作者簡介:冉克平,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李 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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