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達 林子
摘要:“國際文化論”包含兩條主流研究進路,“國際關系的文化間關系”進路界定文化關系作為國際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進路則認為國際關系等同于文化關系。在此基礎上,可通過“秩序意識”、“秩序目的”和“秩序運作”整合兩條進路,并建構“國際文化論”視野下的秩序分析框架,以探析明治維新及冷戰后日本對東亞區域秩序形成兩次重大影響的機理。針對復雜的區域秩序博弈,中國的區域秩序構想是堅守或改善現存秩序,正如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有關“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強調,以及十九大后將“一帶一路”寫入黨章,同時也可在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理念、新安全保障觀、雙邊關系網絡及多邊關系綜合打造的主張或行動中充分體現。為此,中國需要通過堅定不移推進“一帶一路”倡議、保證國內經濟持續增長、避免戰略冒進而穩扎穩打來做好應對。
關鍵詞:國際文化論;日本;東亞區域秩序;中國;“一帶一路”
中圖分類號:G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7-0130-09
無論是按照國際關系包含文化關系的理論進路,還是認為國際關系就等同于文化關系的研究視角,著眼“文化”要素的“國際文化論”都為傳統的國際關系研究引入了較新的探索方向。上述兩條主流研究進路,分別以日本學者和日裔美籍學者為代表。本文嘗試從一定程度受日本文化影響的理論出發,構建“國際文化論”視野下國家關系與區域秩序的研究框架,分析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冷戰之后的兩大節點對東亞區域秩序的重大影響機理,思考黨的十九大之后,中國于新時代面對復雜秩序博弈的可行舉措。
一、文獻回顧及“國際文化論”的理論源流
“國際文化論”最早出現于20世紀70年代,主要包含兩條主流研究進路,其一是以日裔美籍學者入江昭為代表的“國際關系的文化間關系”,其二是以日本學者平野健一郎為代表的“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前者關注作為國際關系組成部分的文化關系,后者則強調國際關系就是文化關系。
第一條理論進路是“國際關系的文化間關系”(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s intercultural relations)。入江昭于1979年發表論文《文化與權力:作為文化間關系的國際關系》,認為不同國家內部存在相應的文化系統,國際關系可被看作多元文化系統由內向外的相互作用;而文化不僅是國家行為的“控制機制”,還是彰顯國家“權力”的重要表現①。之后,他于1981年、1986年先后出版《權力與文化》和《二十世紀的戰爭與和平》② 兩部著作,進一步從權力及文化的互動視角來解讀國家間關系;于1990年、1991年發表的《文化》和《文化和國際歷史》兩篇論文③,在“權力”和“文化”兩大概念基礎上,引入被認為同樣重要的“經濟”概念。當然,與文化人類學對于文化的界定范圍不同,入江昭并不認為“文化”能涵蓋所有人類現象,但對“文化”的重視確實又是對此前權力決定論、經濟決定論傾向的突破④。入江昭的思考路徑也是20世紀70年代后期出現于美國外交史研究領域的重要分支,因為此前僅僅基于“權力”、“經濟”進行研究的外交史,更多將國家簡單地限定為利益可交換單元,缺少對單元內部的理解,而從“文化”出發的國際關系史研究便能更好考慮到各國的獨特性及共通性。
以入江昭的論說為起點,學界展開了諸多研究,如Frank Ninkovinch(1981;1994;1999;2011)從對外文化政策研究出發,分析政策決定者的行為模式,以探究權力和文化的關系;因為國際關系研究中的文化進路可能陷入要么可解釋一切要么什么都無法解釋的兩難,故將文化作用限定于一定框架之內⑤。Amnon G. Finklestein(1994)建立了權力/文化模型的分析框架來對相關的歷史進行重新審視⑥;依據上述權力/文化框架,Jessica C. E. Gienow-Hecht(2000)將冷戰后美國文化的海外傳播分成三個階段,具體解釋不同階段文化在國家權力攫取中發揮的作用⑦。
第二條理論進路是“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s cultural relations)。平野健一郎于1976年發表論文《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認為在整個世界中,唯有廣義的“文化”概念可將知識、技能等人類界定的各項要素包含其中⑧。人類不同集團在適應地球不同自然環境過程中產生了具有差異性的文化,由此導致各個集團的行為模式存在區別,于是不同的文化集團在彼此接觸過程中需嘗試“求同存異”的平衡,這便類似傳統意義上國際關系的國家并存狀態⑨。另外,文化差異必然帶來普遍主流文化與個別特殊文化共存的現象,行為主體就是多元且不均等文化的具體呈現,于是文化交往也許比傳統的政治經濟互動更加復雜重要,故需考察除了政治、經濟以外的文化間關系⑩。而進一步就國際關系的本質而言,構成國際社會的基本行為主體是主權國家,而若深入到國家黑箱內部,起關鍵作用的是國家的政府,甚至是政府中具體的個人。關鍵的“個人”分別屬于不同的“國家”集團,彼此間發生關系時可能決定“國際關系”的走向;而作為其中最基本載體的“個人”,以及“個人”構成的國家整體,都會受到“文化”要素的深刻影響。由此,無論從國家外部還是內部分析,國際關系的本質就是文化關系。
以平野健一郎的論說為起點,學界同樣展開了相關研究。如Adda B. Bozeman 的《國際史上的政治與文化》,承繼學界對于“威斯特伐利亞束身衣”(指1648年以來以歐洲為中心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往往成為學者們分析國際關系問題的條條框框)的批判,主張依托“作為文化的國際關系”研究進路,從整個人類的歷史出發,突破既有的國際關系主流分析框架,規避僅僅著眼歐洲中心主義、國家中心主義以及政治、經濟等進路的研究窠臼 。事實上,“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的研究路徑,促使“靜止的國際關系論”進一步發展為“運動的國際關系論”。所謂“靜止的國際關系”,是指正統主流的國際關系論,以諸如主權國家等在領土層面靜止的主體作為國際關系的研究對象,探討彼此間關系;而“運動的國際關系論”,不單單以主權國家為主體,而同時以跨越國家邊界的文化、個人等非靜止的多元標的為國際關系分析對象,研究其行動給國際關系帶來的影響。
很顯然,“國際關系的文化間關系”和“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兩條進路存在一定差異,前者是從文化側面完善國際關系認知(文化只是分支研究),后者則認為國際關系等同于文化關系(文化便是研究的全部或者絕大部分);前者將國家看作文化系統,內部存在“權力/文化機制”,文化作為與政治、經濟同等重要元素一并詮釋國家間權力關系,后者則以“文化觸變論”(不同文化的群體因持續性接觸產生的變化)為基礎,適用于一切主體間關系,認為國際關系也是屬于文化觸變的框架之內;前者認為國家是外交史、對外政策史、國際關系史的研究主體,文化只是輔助理解國際關系的手段之一,而后者的主體未定,只是在一個宏觀框架內將國家、文化等元素均作為分析的對象。不過,兩條理論進路雖存在解讀差異,但均可從文化角度豐富國際關系研究。
在“國際文化論”的理論基礎上,筆者希望嘗試構建國家行為與區域秩序關系的分析框架。根據“國際文化論”的兩條理論進路,筆者認為可將其整合為兩個層次但又彼此聯動的分析整體。第一個層次,從“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出發,國際關系就是文化間互動,而文化本身是國家希望建構何種秩序的認知來源,故文化會決定其“秩序意識”。同時,不同文化的碰撞會帶來“秩序意識”的轉變,而因“秩序意識”又與某一時期某一區域特定的國家戰略緊密相關,最終將決定該國所欲達成何種“秩序目的”。第二個層次,從“國際關系的文化間關系”出發,文化間互動只是國際關系的組成部分,但其非常重要,特別當文化認知確定了“秩序意識”以及“秩序目的”之后;但因為文化并非國家間交往的全部,故“秩序運作”需考量文化、經濟、政治等各個領域的協同運作,以配合“秩序意識”并服務“秩序目的”。大致的分析邏輯如圖1所示。下文將選取明治維新后以及冷戰后的時間節點,嘗試分析日本對東亞區域秩序帶來的影響。
二、“挑戰者”VS“守成者”:明治維新后日本影響東亞秩序的起點
若從秩序變革的結果而言,日本最初對東亞秩序的較大影響出現在明治維新之后,影響的實質是對中國主導的“華夷秩序”的挑戰。中國當時被普遍視為東亞秩序的守成者,而日本則被視為挑戰者。從“國際文化論”視角出發,之所以將該時期看作日本影響東亞秩序的起點,是因為中國的儒學文化自古以來便對日本國家發展影響深遠且長期被其視為先進文化的模仿對象;而到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以后,具有相似文化傳統的雙方卻卷入了區域秩序的博弈漩渦。當然,也許在鴉片戰爭及“佩里叩關”后,日本的文化認知就已萌生轉變,而明治維新后“秩序意識”改變帶來新的“秩序目的”生成,從而也便需要通過“秩序運作”來助推“秩序目的”實現。
在西方列強還未到達東亞之前,影響此地最深的是儒家文化圈及“華夷秩序”的國際秩序觀。所謂“華夷秩序”,是指“華”(中華帝國)與“夷”(中華帝國之外的疆域)并存之同時,作為“華”的核心的天子睥睨天下,世間萬物盡歸“華”所統御的政治圈。天子從上天獲取至高無上之權力,同時立于絕對的道德制高點,故有資格統領德化不及的蒙昧野蠻之夷地。這種主導文化認知的“華夷”思想對當時的日本也產生了深遠影響,發展出日本與他者相處的獨特“秩序意識”,即與以中華帝國為核心的“大華夷思想”相對的,以日本為核心的“小華夷思想”。這也是“國際文化論”中的“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進路。上述文化認知決定了日本能長期與中國和諧共存的“秩序意識”。
按照“華夷秩序”的思想,世界上唯有中華帝國可稱其為國家,此外之處均是政治和文化程度發展較低的“夷地”。同時,唯有中國的天子可被稱為“皇帝”,夷地的君王都必須臣服于他。由此,欲與中國實現“平等”意義上的外交關系便絕無可能,夷地與中國僅存有臣屬朝貢關系。對來朝貢的君王,天子施以皇恩,予其大量恩惠并冊封其為“華”認可的“王”及屬地,使其作為中華帝國的外臣。不過,天子遵循政教自由之原則,絕不干涉宗屬地的內政外交;另外,中華帝國又采取一種孤芳自賞的閉關自守政策,除了允許“夷地”前來朝貢之外,又通過海禁政策不允許帝國與他地進行公私貿易,這便使整個體系十分松散,中央帝國也不會領會屬地的重要現實意義。在此秩序之下,朝鮮每年、琉球每兩年向中國朝貢一次。但日本卻未像其他國家那般朝貢中國與之建立直接聯系,而是在出兵明朝兵敗后便與中華體制保持一種特殊聯系:通過對馬藩主與朝鮮保持聯系。與此同時,按照上述“小華夷中心”的“秩序意識”定位,特別是江戶時代的認知邏輯,以及相應所欲達成的“秩序目的”,日本認為作為外交主權者的朝鮮王與幕府將軍享有同等身份,而朝鮮王和將軍又在名義上分別從屬于中國皇帝和日本天皇,由此在觀念上日本天皇就實現了與中國皇帝的對等地位。于是,日本天皇君臨于與“大中華體系”對立的“小中華體系”,并同時也采取類似中華帝國的閉關自守政策而夜郎自大。
不過,上述“秩序意識”在佩里率艦隊打破日本國門后出現了根本轉變——日本被迫要求實施自由貿易政策,允許外國外交代表進駐首都,明晰外國人的土地房屋租賃權。日本對西歐國家的開放必然導致之前奉行的“小中華主義體制”天翻地覆。文化認知上的轉變讓日本逐步邁向以國際法原理為支撐的西歐近代國際體制,即奉行所謂的“小西歐主義”。這一演變中的秩序觀也便決定了日本在維新之初所應考慮的該時期的國家目標,或者說與他者相處的“秩序目的”,同時上述“秩序目的”也與日本對外侵略的“大陸政策”緊密相連。
第一,進入歐洲國家體系的日本,開始思考獲取與西方列強平等的地位,亦即徹底脫離與近代國際法體制相左的華夷體制,在充分尊重近代國際法原理的基礎上,廢除被迫開國之際被強加的不平等條約。
第二,存在于廣義的中華體制中的日本,開始思考調整與東亞諸國之間的關系,具體而言,調整日本與中國、日本與朝鮮之間的關系。在德川幕府時代,日本與中國之間并未實現正式的邦交關系,但卻與朝鮮保持著密切往來。從近代國際法體系的視角出發,這不僅極為奇怪,甚至會削弱日本的國家統治權。首先,日本是通過對馬藩與朝鮮保持緊密聯系的,但是對馬藩藩主宗氏卻也同時作為朝鮮王的外臣,并享有獨立于日本的對朝外交特權,這便意味著日本允許其藩地外交權獨立,也自然意味著與近代國際法體系中規定的一國外交權不可分割相悖。其次,朝鮮享有內政外交上的自主權,同時保有固有領土,這符合近代國際法意義上的獨立國家,所以朝鮮本應與日本、中國形成對等國家關系。然而,朝鮮卻主張對日平等、對中臣服的兩套國交關系。本來朝鮮如何定義與中國的關系完全是其自由,但如果作為中華帝國的宗屬國,則在近代國際法體系下其獨立的外交權便得不到承認。由此,朝鮮既主張與日本的平等外交地位,又甘愿充當中華帝國從屬的行為,在中華體制原理之下雖可以得到認可,但卻會被近代國際法體系否認。而已卷入近代國際法體制中的日本,自然不會承認朝鮮尋求對中從屬對日平等的行為,特別是維新政府和明治天皇為博西歐列強好感曾公開宣布繼承德川幕府時期將軍在外交上之地位,若將這條適用于朝鮮,則繼承幕府將軍地位的明治天皇與朝鮮王對等,由此使得日本天皇居于中國皇帝之下。對于企圖以天皇為中心建設國家的維新政權而言,這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第三,旨在對外攫取領土的日本,開始思考國境的劃定以及領土內的主權歸屬問題。首先,琉球國的歸屬問題極難解決。明治政府不顧琉球國屬于中國神圣不可侵犯領土的歷史事實,堅稱琉球國在明治政府成立以前便被劃為薩摩藩(為明治維新作出重大貢獻的四藩之一)的附庸。不過,在整個舊幕府時代,薩摩藩為獲取向中華帝國朝貢而取得物質利益,允許琉球國的獨立以及讓其尊中國為宗主國。從表面上看作為獨立國家的琉球甚至還與美國、荷蘭簽訂了條約。于是,從亞洲秩序的原理出發,琉球既充當薩摩藩的附庸,又作為中國宗主權之下的“兩屬之國”。在主權分割不被認可的近代國家觀看來,日本急需排除中國對于琉球的宗主權,并收回其外交上的自主權。其次,根據幕末日本和俄羅斯簽署的條約,樺太(今庫頁島)成為日俄兩國人雜居之地,其主權歸屬便顯得十分曖昧,而這也是日俄后來交戰的一個不那么重要但絕不能忽視的遠因。
從“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進路出發,“秩序意識”的改變帶來了日本外交“秩序目的”的變化,相應地,再從“國際關系的文化間關系”進路出發,文化也便會作為類似經濟、政治等的“秩序手段”來為當時“大陸政策”的國家戰略推進服務。日本欲實現醞釀中的“大陸政策”,就必須思考如何應對從“小中華主義”到“小西歐主義”的秩序觀演變帶來的上述三方面沖擊。與“大陸政策”確立的以征討“渡滿橋梁”為第一步相契合,日本決定將作為距離清朝最近的宗屬國朝鮮作為打入中國東北的一枚“楔子”。不過百廢待興的維新政權當時很難無視西方列強的態度而直接侵占朝鮮。尤其在嘗試直接同朝鮮建交迫其開國無果后,日本決定首先需要與清朝構建平等關系以突破“華夷秩序”——唯有尋求與清朝在觀念上的平等關系才可能與朝鮮建交,乃至獲取通過武力迫使其開國而不遭致列強干預的“合法性”。當然,日本演變的“秩序意識”及相應的“秩序運作”均對清朝乃至整個東亞產生了重大影響。中國當時雖極力反抗,但硬實力的欠缺導致根本無力成為博弈中旗鼓相當的對手而迅速敗下陣來。
三、“變革者”VS“改善者”:冷戰后日本的區域秩序新挑戰
在甲午戰爭中大敗清軍的日本通過10年后的日俄戰爭成就了國家崛起的巔峰,不過其奉行“大陸政策”的非正義戰略目標及“秩序目的”,最終也讓帝國走向不歸路。隨后的一戰、二戰、冷戰以及后冷戰時代,整個東亞地區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自1972年中日建交到今天已走過46年光陰,兩者實力均實現了大幅提升并已成長為東亞極有影響力的國家。與一個多世紀以前的東亞區域秩序博弈不同,今天的中國已具備參與棋局的足夠實力及資格;同時此前是英俄世界性對抗背景下的日本對東亞秩序的單方面挑戰,而如今是域外強者美國亦卷入秩序博弈的復雜局面。在此背景下,日本與中國也不再是曾經的“挑戰者”和“守成者”的直接對抗,文化認知上的變化,以及“秩序意識”、“秩序目的”和“秩序運作”上的不同考量,決定了今天“改善者”和“變革者”間的多元博弈。
與19世紀中國主導的“華夷秩序”不同,今天的東亞秩序呈現出西歐語境下的國際秩序特征。國際關系領域著名學者赫德利·布爾認為,秩序是維持國家或國際社會基本目標的活動模式,其由主權國家中的大國間均勢運作、外交、國際法、國際組織、各類“游戲規則”界定,從而讓某國對他者行為有一定的預測空間。雖然國際社會呈現無政府狀態,但秩序依舊能夠維系。與此同時,所謂的主流文化及現行秩序很可能不是公正的,于是行為者(特別是崛起大國)對于更加公平正義秩序的訴求,便也可能沖擊現存秩序中的“既得利益者”;由此進一步導致摩擦、沖突乃至戰爭,并且經過戰爭洗牌后出現新的贏家和輸家,通過武力強制及談判妥協,誕生新的秩序及“現狀”,直到未來的秩序訴求者出現。
若從布爾的定義出發,因現存國際秩序是由西歐強國在二戰后主導構建,秩序運轉自然會偏向其利益獲取,故后來才進入秩序內部的日本和中國自然都會有讓其運轉更加公正的訴求。不過,文化上的差異以及“秩序意識”和“秩序目的”的不同決定兩者訴求的具體內容存在區別,從而決定了各自“變革者”和“改善者”的身份定位,并進一步決定雙方對東亞區域秩序的影響會大相徑庭。
就中國而言,國家戰略的根本目標是實現和平崛起,這決定其欲實現的“秩序目的”是積極正面的建構性考量,特別地,中國雖然是現存國際秩序的后來者,但也是依托該秩序才實現了發展奇跡并成為“既得利益者”。與此同時,中國的崛起只是當前世界重大事件之一,若將中國崛起看作挑戰區域秩序并改變當前世界秩序的行為,那么諸如日本尋求國家“正常化”、俄羅斯國力的復蘇、印度等國家野心勃勃的發展戰略、“伊斯蘭國”等非國家行為體的恐怖主義活動乃至美國自身實力衰減而在引領世界前行中的力不從心,都會對既存秩序帶來同樣甚至更為深遠的沖擊。
而就日本而言,其正在尋求的國家“正常化”戰略,很難帶來區域和諧的積極“秩序目的”,最終可能導致東亞秩序的重大變革。二戰結束之際,不能建立自己軍隊的日本成為主權不完整的國家。伴隨國家經濟實力的不斷增長,日本逐步邁出尋求政治大國地位的步伐。如今,日本的國家戰略目標便是突破“和平憲法”第九條以恢復“正常國家”身份,而這一選擇會極大影響區域秩序及世界秩序。與此同時,雖然安倍晉三和前任首相鳩山由紀夫均致力于尋求對美國更加平等的秩序安排,但與鳩山希望與以中國為代表的周邊國家發展緊密關系的建構性方案不同,安倍急迫尋求國家實力提升的對抗性道路。而安倍的做法不僅會加劇與中國的摩擦,事實上也會形成對美國的挑戰。因為伴隨國家“正常化”的突破,美國將失去在日本駐軍的合法性,由此,諸如(1)美國與日本在駐軍問題上的糾葛;(2)若美軍撤出失去“瓶蓋”制衡的日本軍國主義會否重燃;(3)與日本在歷史認知上分歧嚴重的中國、韓國及相關東亞國家會如何反應;(4)在安全保障上依賴美國駐軍的相關國家將如何面對中國和日本等等,種種復雜問題均會因日本對現狀的改變而出現,區域秩序將承受重大影響。
當然,在日本的“秩序意識”里,中國自然是區域秩序的最大挑戰。從“國際文化論”的“作為文化關系的國際關系”進路看來,日本關于“中國威脅”的“秩序意識”,源自對中國繼承“華夷思想”的認知,認為中國當前“顯露肌肉”而表現“傲慢”,是要重返“中華帝國”的“華夷秩序”,甚至中國在東亞更傾向于構建雙邊關系網絡便是要復活“華夷秩序”構想下的朝貢體制。上述文化層面的認知自然也會強化中日于東亞雙雙崛起本就存在的結構性沖突,并進一步引導日本對華“秩序意識”朝負面轉向,確立競爭乃至對抗的“秩序目的”,由此其在文化領域也會實施遠離并炒作中國威脅的“秩序運作”,同時與其他領域的運作聯合,惡化雙邊摩擦。文化認知上的疏離會產生負面螺旋,故對彼此的意圖及行動都越發懷抱疑慮。而有關歷史問題的統一認知缺失,又進一步強化彼此視對方為區域秩序挑戰者的身份認定。
1949年,毛澤東終于帶領中國人民于世界舞臺重新站立,不過此時的中國并非國際秩序的重要參與者,并在迅速開啟的冷戰格局中向蘇聯靠攏。中蘇分裂后,中國曾一度打算建立以自身為中心并向外輸出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地區秩序,但結果證明這也并不是可持續的戰略選擇。最終,在與美國建立正式外交關系并加入聯合國之后,中國成為現存國際秩序的一部分,并伴隨對現存秩序的一次次更深入接軌,實現了國家的高速發展。主要的三次接軌包括:于20世紀80年代通過改革開放允許外資大量進入中國,于21世紀初積極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及如今在全球化日益加速背景下與世界的“親密接觸”。同時概括而言,中國在現存秩序中正扮演三方面的角色:其一,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演繹鞏固世界經濟秩序的中堅力量角色;其二,伴隨自身實力的增長,承擔更多的全球治理責任;其三,將秩序改良為福澤于更多小國,保障秩序的更穩定運行。
由此,中國絕不會選擇重返“華夷秩序”,也絕非現存秩序的挑戰者,任何理性的行為體都不會改變讓自己受益的秩序安排。中國即便將來超越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也同樣需要當前秩序來維系經濟持續增長。而日本認為的所謂中國“華夷思想”展現的“傲慢”,更多是因為中國近代以來國家積貧積弱帶給人們的“民族悲情”,和“落后就要挨打”甚至“弱小就要挨殺”的負面記憶,以及在此基礎上的奮發圖強。因此外界如果存在無理行為自然會引起中國的強烈甚至過激反應。事實上,堅守或改善現存國際秩序的中國式構想,已具體展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理念。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在諸多重大國內外場合深入闡述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核心內涵:其一,構建同周邊諸國的安定關系;其二,基于經濟相互依賴的合作強化;其三,捍衛領土、領海的核心利益并擁護和平解決方針;其四,不干涉內政并主張國內制度的多樣化。同時,習近平進一步提出要構建不同于基于力量均衡及軍事同盟而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強調國家間以構建平等的伙伴關系為目標,致力于讓中國同美國、歐盟各國、俄羅斯構建新型大國間關系,與周邊國家構建命運共同體。特別在十九大之后進一步倡導面對所有國家“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很顯然,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理念的提出,主要是強化現存國際秩序的可持續運作。
第二,新安全保障觀。2014年5月,習近平出席亞信會議(亞洲相互協作與信任措施會議),在“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亞洲安全觀基礎上,形成新的安全保障概念。其核心觀點包括:反對針對第三方的軍事同盟、統籌維護傳統領域和非傳統領域安全、通過對話談判解決國際和地區熱點問題、追求經濟發展與安全保障、反對域外干預等等。新安全保障觀其實是在不變革現存秩序前提下,涉及中國對東海及南海問題的合理訴求。1992年,中國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領海及毗鄰區法》,將第一島鏈(主要指靠近中國大陸的弧形島嶼帶,涵蓋中國的黃海、東海和南海海域)內的相關島嶼列為中國的領土。這樣的主張也許還不具備操作性,周邊的國家也很難接受,但主權問題關涉中國不能讓步的核心利益,故需要堅定立場。而新安全保障觀正是要針對復雜狀態背后存在的三方博弈:其一,從可持續性的安全觀出發,引領亞洲經濟勃興的中國是該區域安全保障的最合適、最主要供應者。特別在美國顯露重返“孤立主義”跡象的背景下,中國對于區域秩序的改善是大國責任的積極擔當,而前提便是需確保自身領土安定、主權完整;其二,美國雖然力不從心,需要中國共同承擔國際責任,但又存在限制中國崛起的矛盾心態,故構建包括日本在內的軍事同盟時刻注視對中國的遏制;其三,東亞相關小國則往往采用經濟上依賴中國、軍事上投向美日的大國平衡戰略,以期實現利益最大化。如果說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理念主要針對秩序堅守,那么新安全保障觀則著眼秩序改善。
第三,雙邊關系網絡及多邊關系的綜合打造。中國追求的區域秩序中確實存在構建多組雙邊關系網絡的考量,但這并非對美國主張的多邊秩序的顛覆,尤其是特朗普上臺后也拋棄了TPP而開始尋求雙邊貿易機會。事實上,中國倡導雙邊關系,是基于國家利益及總體收益的考慮:其一,構建雙邊關系符合中國文化意識中的“合縱連橫”綜合考量;其二,可確保雙邊關系網絡內的行動自由,如著名經濟學家奧爾森所倡導的小集團的有效性;其三,防止小國的搭便車行為。而中國在構建效率更高的雙邊關系網絡同時,也在打造“一帶一路”的多邊秩序,且相對西方中心秩序更具包容性及開放性,注重各國國內體制的多元存在,并重視不干涉內政,對于發展中國家也未設置加入門檻,所以說是對現有秩序的改善。特別地,“一帶一路”也與“馬歇爾計劃”不同。美國戰后出臺的“馬歇爾計劃”雖然對西方陣營戰后的經濟勃興形成了重要支撐,卻又引起蘇聯擔憂并強化對共產主義陣營的控制,最終激化歐洲分裂并導致冷戰兩極格局的形成。而包容開放的“一帶一路”恰恰尋求的是不同于“馬歇爾計劃”的政治與經濟邏輯匹配的全球治理提升。
以維系或者改良當前秩序為“秩序目的”,同時針對日本變革現存秩序的嘗試、域外強者美國的涉足,中國除需基于“國際關系的文化間關系”進路,從文化領域積極提升國家軟實力,消除外界誤解并盡可能吸引他者對中國的認同外,還需從以下多元層面的“秩序運作”進行應對。
第一,堅定不移推進“一帶一路”倡議。美國倡導的“自由、民主和人權”在冷戰后被廣泛接受為不可被超越的主流世界秩序,但2008年開始由華爾街席卷世界的金融危機以及近年來美國實力總體式微,都使得中國的崛起引起西方精英的深刻擔憂。在此背景下,中國需要找準自身定位,既不能代替美國扛起“自由國際主義”的大旗,也不可拒絕承擔新的國際秩序領導者的責任。就此,“一帶一路”便是中國結合自身悠久歷史和文化以改善現存國際秩序的嘗試,特別是十九大之后將其寫入黨章也表明了中國貢獻世界的堅守。正如同美國的“自由國際主義”源自其對英帝國皇權的抗爭、對殖民地不平等待遇的反抗、對種族矛盾調和的力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亦根植于漢朝和明朝兩個由漢族人主導的強盛王朝,且背后的理念是強而不霸、互利共贏。
與此同時,“一帶一路”又與AIIB(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和FTAAP(亞太自由貿易區)等構想一并助力國家極為重視的周邊外交應對。在“一帶一路”構想中,中國構建經由中亞到達歐洲的絲綢之路經濟帶,以及通過海上交通線連接東盟、南亞、中東以及非洲和歐洲的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并依托沿線國家的基礎設施建設及國際合作等等,促進相關者的經濟合作與協同發展。而針對中國倡議成立的AIIB,以英國的參加為轉折,歐洲的主要國家及亞洲諸多國家都相繼加入。另外,中國在APEC(亞太經濟合作組織)又提出了RCEP和FTAAP構想,為區域秩序完善提供可行的新思路。
第二,保證國內經濟可持續增長。中國的秩序構想與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緊密相關。中國在東亞運作的高效率雙邊關系網絡,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周邊國家的經濟支撐力度。也正因此,“一帶一路”在中國近年來經濟增長放緩的背景下,客觀上能夠助力中國輸出過剩產能及生產力,但需要強調的是,過剩產能絕非劣質產能,而是定位發展中國家基礎設施建設等需求的精準對接。當然中國需要規避的風險在于,不能只看到國內產業利益而忽視了共贏結果,否則可能招致沿線國家的不滿。
同時,鑒于美國對東亞秩序的干預,中國對于東海及南海領域的合理訴求也許很難為日本及東盟相關國家接受,但伴隨中美經濟體量對比的變化以及特朗普上臺后國家政策一定程度的調整,美國與中國的領導力也會出現相應的消長。當然中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代替美國的全球領導者地位,因而需要謹慎尋求合適定位的“帕累托最優”,并沿當前迅速發展國力的道路繼續前行。經濟基礎是一國最根本的實力支撐,中國可待未來時機成熟時再果斷地順勢而為。
第三,避免戰略冒進而穩扎穩打。就領土、領海方面的安全保障問題而言,在東海南海相關海域,域外國家在沒有中國允許的前提下不能隨意進出。以美國為首的相關國家很難接受上述主張。但堅守領土、領海主權亦是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的核心,特別在中國經濟增速放緩、社會問題有待進一步解決的復雜內部環境中,民眾對于政府對外行為的運作也會反應敏感,故中國也不會輕易讓步。當然,中國對領土領海主權的越發強調,卻也會推動周邊國家向美日靠攏,從而出現兩難局面。而圍繞領土及領海問題,即便很難出現直接全面的軍事對抗,但因巡邏船摩擦或相撞等引發的偶然事件也可能加劇危機升級,影響區域穩定。由此,鑒于東亞復雜局勢,中國切不可滑向戰略冒進。
而具體就區域雙強的中日互動而言,在未來一段較長時間里,伴隨各自對其區域秩序的追尋,中日關系會保持當前的摩擦狀態。但雙方領導層應在現階段朝管控分歧的方向努力。對中國而言,中美關系的處理最考驗外交智慧,中日關系雖然重要但根本而言還是從屬中美關系的處理,故需避免中日摩擦脫離管控最終影響大局。因此,中國在對日本企圖突破和平憲法第九條來改變區域甚至世界秩序的行為表示強烈反對、對有關領土領海及歷史認知等問題繼續施壓的同時,還需要在文化層面的民族意識引導方面有一個程度把控,避免民族主義情緒在關鍵時刻綁架理性戰略選擇。另外,中國可展現大國心態,在雙方均呈現“老齡化”危機的背景下,深入強化貿易往來以為普通民眾帶來生活水平提升的雙贏格局,并將更多資源投入于民生建設,引導實現積極的“人口縮減下的和平”格局。總體來說,時間上中國占優,故需要沉下心來積極落實與“有所作為”同等重要的“韜光養晦”。
注釋:
① Akira Iriye, Culture and Power: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s Intercultural Relations, Diplomatic History (Spring 1979), pp.115-128.
② Akira Iriye, Power and culture, Haverd University Press, 1981;《二十世紀の戦爭と平和》,東京大學出版會1986年版。
③ Akira Iriye, Culture, 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June 1990), pp.99-107; Culture and International History, Michel Hogan ed, Explaining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214-225.
④ 芝崎厚士:《國際文化論における二つの文化》,《國際政治》第129號,2002年2月,第47、54頁。
⑤ Frank Ninkovinch, The Diplomacy of Idea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Frank Ninkovinch, Modernity and Power,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Frank Ninkovinch, The Wilsonian Centur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Frank Ninkovinch, The United States and Imprerialism (Blackwell, 2011).
⑥ Amnon G. Finklestein, Why Power? Why Culture? Rethinking the Model and Its Implications, Robert David Johnson ed., On Cultural Ground, Imprint, 1994, pp.23-46.
⑦ Jessica C. E. Gienow-Hecht, Shame on US? Academics, Cultural Transfer, and the Cold War, Diplomactic History 24-3(2000), pp. 465-494.
⑧⑨ 平野健一郎:《文化的関係としての國際関係》,載《國際學——理論と展望》,東京大學出版會1976年版,第173—200、173、174頁。
⑩ 平野健一郎:《國際文化交流の政治経済學》,勁草書房1999年版,第18、iii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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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達,貴州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貴州大學東盟研究院東亞文化與戰略研究所所長,貴州貴陽,550025;林子,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