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亂里多久了（組詩）

小紅北

哈哈鏡

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現實

我在里面多久了？

我在我的蒙昧的目光里多久了？

我在我的亂里多久了？

我和我分別多久了？

掩蓋，欺騙，或者快活

這體內的山山水水，這體外的

溝坎、巷陌、勃勁、光滑、龜裂

這一路上的依附，或者背離

那些突然加長的尖叫

那些突然加寬的沉默

那些燦爛的

那些飄動的

那些互相擠壓的、追捕的

我被我擠出來多久了？

我被我的時間擠出來多久了？

我和我的時間、肉體、真相、真理

我和我的距離

我和我的小女兒的距離

哦，她站在那里照來照去

驚喜又害怕，這個變形的世界

這琉璃的暗藏的玄機

這天光一樣的亮度與攝止

走出來，是一生？

還是一兩步？

春 天

我坐在餐桌旁準備吃飯

她說：“現在的人啊，

曬太陽都是一種奢侈。”

聽完這句話

我好像一下子坐進了小時候

院子里的小木凳上

體內的巖壁開始松動

明亮的光線從碎石中長出來

春天貼著我的手臂漫過來

驚動了一雙幾十年前的筷子

另一個她說：“快回屋吃飯，

別在外面曬著。”

一場雪下在夜里

一場雪下在夜里就變成善念

寒冷鉆進體內就變成夫妻

天空翻坐在湖面上就是一鍋

熱氣騰騰的饅頭。那些夜行的人啊

燈光的金屬的夜色的花朵

哪一朵是你的屋檐

腳步是雪花的形而上

雪花與眼淚的蝴蝶向南飛啊

就變成思鄉的細雨。一場雪

下在夜里就是滾燙的人心

一顆心砸在另一顆心上就是一家人

一塊黑夜砸在另一塊黑夜上就是星星

一場雪，下在夜里

就是回家的路

臺 燈

當我們擰亮臺燈

就已經默認了夜晚，你看

夜晚像燈罩一樣壓在它的頭頂

它那么努力地抬頭、直腰，伸出它

能夠伸出的手臂、委屈、骨骼

牢牢地抓住眼前能夠抓住的光

像抓住一個冥思苦想的句子

像抓住敵人一樣地抓住一個朋友

像抓住靜止一樣地抓住角落里的影子

你看它的努力是不是沒有白費

你看這個夜晚是不是不那么黑了

你看這個夜晚多像一只倒扣的銀盞

發亮的銀盞里還有更亮的銀盞

翻過來就是兩杯清酒，對飲吧

飲盡這個心知肚明的夜晚

烏 鴉

傍晚，幾只烏鴉在小區的樹林里出沒

叫聲黑漆漆的又不肯馬上黑

好像天也要等到它們叫透了才黑

我看不見它們到底有幾只

它們同人類保持著最適度的距離

好像從未遠離又從未看清過

人扎根在鄉里，它們就落到附近的樹上

人進城它們也進城，陪著人長大、搬家

它們用顏色識別各地的水土

用叫聲交流人類的命運

它們也有自己的命運

人類給它們貼上標簽

不打你也不理你

好像家庭冷暴力

一個空間里有無數空間

也活不出什么滋味

但人類有苦有時會咽到肚子里

它們會叫出來，是啊

烏鴉本來就是用來叫苦的

而春天來了它們也會叫幾聲

大約是苦中作樂吧

一個平常的早晨

早晨把生活切成兩半

一半在夢里躺著

一半從床上坐起來

夢里有無數次下墜

被坐起來的生活接住

時間給記憶讓路

匹夫之夜被撕開一條縫隙

把小時候自制的打狗棒

一遍遍藏在里面

一腳天上，另一腳還在天上

新娘在銀錠上翻滾

無數子宮分娩無數白天

四目相對是兩塊云相撞

擁抱便成一人，微顫，微澀，微甜

早晨是夢的果實

將在一天里長大

今晚，月亮會變紅

一張臉掛在另一張臉上

今晚，我們一起紅

裸露的皮膚分泌一部分紅夜色

目光又疊加浸染，無限紅

我們坐在紅里，恍惚，安靜

繁榮路搖晃成一條汽車旅館

兩排長長的紅燭守住夜的門廳

夜汁從額頭上滑落

夜色無限綻開，是想念的意思么

時間把一部分青春推遲到今晚

一切都準備好了，白月亮躲進陰影

今晚是離今晚最近的地方

這多么好，仰望就坐成一排

對飲就飲盡彼此

春 草

看一眼便是愛情

我的山水在你的舌尖上鼓蕩

你的根莖里藏著我的一寸狂心

我不用搖船就可以出海

不用開花就可以采蜜

露珠就是風暴眼

微風就是床，這一路上的溝溝坎坎

早已在我的骨頭里種下

開了又謝的春光

一遍遍裂開的黑土地

是鮮嫩的猛吸的蜜的驚叫

是大雨的臨幸春潮的燙傷時間的頓止

在水與火的交織纏染中沉溺多么好

辜負這漫山遍野的大好時光多么好

這大地的肉翼不停地顫動多么好

每一次深入疼痛的抵達

都是向下一個生命的出發

眼睛花了

眼睛花了

屋子突然就暗了

開始挑光、挑字、挑人

以前掉進夜里的字都能揀起來

現在喜歡湊到強光下看書了

一目只夠看一行，如果哪個字

在這一行里看上去還有點別的意思

那就要感謝這一行的遷就了

還要感謝那些熟悉的人

不用細看眉目就清楚

還要感謝時間，讓我慢下來、小下來

瞪著眼睛也不敢說大話了

想想這世上最誠懇的是時間

該來的時候就來，不用打招呼

想到這里，我下意識地揮一揮手

就算是跟那些急著趕路

眼睛沒來得及花的同齡人

提前打個招呼

家 譜

一家人的山水在漢字里起伏

漢字奇妙，一個字就是一代人

聲音、長相、規矩，都在名字里坐著

——家譜是門外的涼風

吹進屋里就暖了

家譜也像惡人一樣挑剔

不是每個名字都可以寫進家譜

生前在外面飄著的

死后也進不了家門，還好

家譜傳到我這一代

只剩下五個字

我只管寫好兩三個

寫得不好看也不要緊

一筆一畫，別寫歪了就好

那些相互幫助過的人

現在還在外面飄著的

就軟軟地寫在心里吧

像記仇一樣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