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大叔公
我小時候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母親稱他為大叔公,我也稱他大叔公,難道我與母親是同輩?
有一回,我就問大叔公,為什么這樣叫?大叔公笑笑說,你母親是自謙,舊時女子地位低,沿襲孩子的稱法,相當于“孩子他大叔公”。我“哦”了一聲,似懂非懂。但我知道,我母親很尊重他,因為大叔公是教過大學的人。
我們周塘是大族,這一帶除了幾個零零碎碎的外姓,幾乎都姓周。前祠的大房和二房,最是發達,祖先曾做過清朝的大官,有說是道臺的,有說是府臺,反正出過很多讀書人。大叔公就出自大房。
大叔公很早就出去了,后半輩子才回來。我父親說他是“大右派”,其實對他也不甚了了。畢竟,我們是后祠的。
前祠的老房子比我們好得多,馬頭墻很高,墻基都是大方石。大房與二房之間,隔著一條青石板的弄堂,很是幽深,小孩子就在這樣的弄堂間跑來跑去。有一回捉迷藏,我推開一扇側門,躲了進去。
這是個獨立的小院,與隔壁人家隔著花墻,花墻下種著月季。
許是聽見了動靜,里面走出來一個半老頭,頭發很整齊,戴著寬大的茶色眼鏡,像個算命瞎子。背有點駝,總感覺被什么壓著。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我就說了我父親的名字。他“哦”了一聲。我聽見門外同伴們在弄堂里跑來跑去,就往里躲。他明白了我們小孩子在捉迷藏,就把我帶進了他的房里,說現在他們找不到你了。
“公公,你在干什么呀?”
我小時候嘴很甜,看見年紀大的,不是叫爺爺,就是叫公公。
“我在寫大字啊,你們老師有沒有教過你啊?”他的房桌上攤著報紙和筆硯。我說,我們只學過描紅。
“你喜歡寫字嗎?要不,你寫個名字給我看看。”
他就教我握筆。我的手簌簌抖著,在報紙上寫了我的名字。他稱贊我的名字好,還給了我一顆糖吃。
從此,我就常到這院子里來,母親教我叫他大叔公。
他的院子很安靜,少有人來;而他,似乎也不大跟族里的人來往。只有孩子們喜歡到他那里去,因為他們都得到了糖。
我們常常在他家旁邊的弄堂里玩,不知怎么的,比起了跑步,喝彩聲喧嘩聲鬧得不亦樂乎。這時,大叔公的那扇門開了,他站在邊上,看著我們,很專注的樣子。等到又一次輪到我跑時,他走了過來,說,你起跑太慢了,要這樣。他給我做了一個示范動作,我就照他的樣做,他又幫我糾正了前后腳。果然,這一次我獲勝了。
我問大叔公,你是體育老師嗎?他笑著說,我讀大學時還是運動員呢,比你們體育老師跑得快多了。我不信,特地打量了他一番,比我們體育老師矮多了,瘦不拉幾的——又能跑多快?你們不信嗎?我們搖搖頭。他就呵呵笑著,向我們幾個男孩子招招手。我們就走進他房里,他讓我們看玻璃底下那些發黃的老照片:有運動場上起跑時的鏡頭;有脖子上掛著獎牌時的得意樣子;更有一張照片,雙手搭在一個女運動員的肩上,在鉤腿熱身……我們看著照片里的俊小伙,又看看大叔公,將信將疑,說這是你嗎。他點點頭,說,我們那時的教練,還是蘇聯專家呢。但我們不管是什么專家,只會心地擠眉弄眼,出來后,吐吐舌頭,說好黃喲,竟然手搭在女同學身上!
我回去就跟我姐說。我姐說,這有什么!他以前還跟我們講過《牛虻》的故事呢。我很好奇,以為跟這個女同學有關,就央告姐姐也講這個故事。姐姐開了個頭,搔搔頭皮,說忘了,只記得男的叫亞瑟,女的叫瓊瑪,故事很感人,有幾個人還擦眼淚了呢。我很神往,去弄堂玩時,就跟大叔公搭訕:
“我姐說,你會講《牛虻》的故事,可好聽了!”
“你們也想聽嗎?”
我們都點點頭。他就坐在門檻上給我們講故事:從前啊……我們被深深吸引了,為亞瑟和瓊瑪而悲而喜,人呆呆的,總是問后來呢。這時,他老伴走出來,把我們轟走了,說給小孩子有什么好講的,他們又不懂——誰說我們不懂,我后來還特地去借了《牛虻》看,但總覺得不如大叔公講得精彩。
我越來越覺得大叔公是一個像牛虻一樣具有非凡經歷的人。他曾給我們講運動場上的經歷,說可緊張了,剛剛尿過,又想尿了。起跑時,身體繃得都僵了,“砰!”一聲槍響,他像豹子一樣飛躥出去。突然,他倒下了,血噴出來——太用力,腿上的血管崩斷了!
“啊!——”我們都發出了驚嘆!
但是,大人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我祖父說,讀書讀得好有什么用?還不是照樣打倒,坐了半輩子牢,兜了一圈,最后回到周塘……我父親搭腔道,小的時候,我們玩,他躲在屋里讀書;到老了,他還是躲在里面,種種花,寫寫字,總跟我們合不到一處,不知做人無趣不。我娘說,人家是教過大學的,你是什么人?就只會坐在周塘橋上吹牛皮!
這倒是真的,我從未見大叔公也像父親一輩人那樣,光著上身,坐到周塘橋上來乘涼。他總是坐在自家的小院里,最不濟也穿著一件背心。他種的那些花可好看了,有一次我對大叔公說,我能摘一朵你的月季花嗎?大叔公說,那不是月季花,那是芍藥花。我從未聽到過什么芍藥花。等到很大了,語文課上學“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注釋說“紅藥”就是“芍藥花”,才知道大叔公的“月季花”可是不一般的。
他就這么“無趣”地過著。我們無趣時,就會到他屋里騙點糖果吃。
一天,周塘橋外邊停了三輛轎車,從車里走下一撥人,個個都像干部,村里的老書記在前面引路,時不時回過頭來招引客人,很謙卑的樣子。我們小孩圍著轎車看,很好奇也很神往。那時節,我們老百姓根本沒法親近這種“小寶車”——周塘人對轎車的稱法。周塘橋是有石階的,也不適合跑“小寶車”。
我們看著這撥人往里走,也跟了過去。只見他們進了巷子,在馬頭墻下的一扇黑黑的側門前停了下來,老書記敲了門,大叔婆探出頭來,她一看這陣勢,嚇了一跳:
“你們是……”
“老周在嗎?”
“你們找他干什么?”大叔婆似乎警覺起來。
“客人來了,先進去,先進去……”老書記打圓場。
于是大人們進去了。我們小孩也要跟進去,被老書記攔住了,“去去,小孩子搗什么蛋!”其實,我們又沒搗蛋,只不過想看熱鬧罷了。
后來,族里的人傳出來,說一個是副縣長,一個是僑辦主任——我們那時不知道這個官是干什么的,一個是鄉里的書記,還有一些簇擁的手下,圍著一個女人——對了,是有一個女人也進去了,我們當時還沒注意呢,依稀記得穿著很時髦,像電影里的“夫人”一樣,頭發是做過的,聳著一個高高的發髻,貼著好看的發夾。原來她是“外國人”,是大叔公大學時的同學,要來我們縣里投資,順路來給大叔公掃墓——她以為大叔公已經過世了。一打聽,才知大叔公還活著,立馬要來看望,于是,就興師動眾,浩浩蕩蕩,開著“小寶車”來到了周塘。
接著,傳得更有戲了,說她就是大叔公在大學時的女朋友,兩人都是留校任教的。當年大叔公“右派”事發,發回原籍,南山改造,她曾不遠千里,半夜上山,偷會大叔公……
我與我姐聽說了,就興奮地八卦大叔公。我問我姐,這個女的是不是大叔公的“瓊瑪”?我姐眨眨眼,說很可能就是,否則,大叔公怎會一口一個瓊瑪,講得那么生動呢?
我想起了大叔公的那張照片,說一定就是她——就是大叔公手搭著的那個女同學。
這事,似乎讓大叔婆尷尬了一陣。但好在,這女的后來也沒消息了。不知道大叔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很后悔當時沒有闖進去看他們相會時的情景——都怪那個老書記。
大叔公過世時,頂著縣政協委員、省文史館員的頭銜。
五 娘
五娘是個護士,一輩子護理人。
五娘有公職的,當年讀的是衛校,后來在鎮上的中心醫院做護士。長得也不難看,實實在在的。我們族里但凡有人生病,須掛針,總是找她。她也不煩,很客氣的。
五娘不是我們周塘人,到醫院后,才看上我們五爹的。五爹年輕時,長得一表人才,英氣逼人,是我們族里的美男子。女人家都很喜歡跟他搭訕,姑娘家喜歡的就更多了。只是同族相親,大多爹娘是不同意的。所以,也只傳了些風言風語,倒并沒出什么大事。
“他是醫生,怎么會看上我們呢。”
五爹是看外科的。他是中專生,學歷也不算高。家里很窮的,兄弟姐妹也多,只有他“出山”了——我們周塘,總把那些憑讀書考上的人,稱之為“出山”,就仿佛諸葛亮傍上了劉皇叔一樣。
五爹雖是窮出身,但因為從小得寵,很傲的。他抿嘴時,眼角縫里有一條線,看人總像是門縫里瞧人。
醫院里,年輕的護士多,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說說笑笑。“憑我這身材,會沒人看上嗎?”五爹一拍自己的屁股,很得意的樣子。那個年代,知道屁股性感的人不多。這其中,就有五爹自己,還有五娘。這不是我說的,是當年五爹站在周塘橋上自己吹噓的。
五娘是真喜歡五爹。所以,五爹要去上海進修泌尿科時,她給他買呢大衣,買皮鞋,一堆行頭,都是她給買的。那時,他們還沒結婚呢,只是“軋朋友”。“你可要待我好喲……”五娘看著五爹,眼淚汪汪。“你這人,也真是的,我又不是壞蛋……”五爹一番甜言蜜語,“莫哭,莫哭,上海又不遠,你可以來看我的嘛,你待我這么好,我怎會忘記呢,只要你不嫌棄我窮就可以……”五娘就敲他胸口,說“你壞你壞”,五爹就把她抱住了。
后來五娘說:你去上海讀書,都是我出的錢,虧你還有臉說。
五爹回來后,他們就結婚了,住在老房子里,與我家只隔著一戶人家。老房子的墻都是側壁,一有風吹草動,就都知道了。
剛開始時,大家都很羨慕。一對公家人,雙進雙出,同宿同飛,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那是多美妙的事。周塘人教育孩子時,總以他們為榜樣:你看,好好讀書,才能像他們那樣!
其實,他們也有夜班,也有錯開的時候。
族里的叔伯嫂嬸,都喜歡跟五娘說話。女人們嘁嘁喳喳時,都說五娘為人好。五娘是織毛衣的好手,她們都向她請教,五娘就細細地教她們。難怪五爹的毛衣總是很時尚——他有時喜歡不穿外衣的。
“你還不來燒飯!”五爹在屋里叫她,聽得出有些不耐煩。
“來哉來哉!”五娘一邊應承著,一邊繼續教她們。那些女人嘴上說你忙你忙,自己卻并不走,直到五爹在屋里弄出響動,她們才訕訕地離開。
鬧出更大的響動,是在孩子出生后。開始是對罵,終于鬧到砸熱水瓶,砸獅子短缸。五爹動手動腳,五娘歇斯底里,一下子打破了周塘的寧靜。第二天,有人看見五娘散著頭發,五爹的臉上有抓痕。他們誰也不睬誰,一個先走,一個后走,不知去哪里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族里的人馬上知道,五爹跟護士們不清白。后來有人傳言,五娘夜里出門,并不是去上夜班的,而是去“弶”五爹的。
五爹值夜班,病人并不多,就知道跟護士搭訕。先是對面,然后并排坐,最后手摸大腿,夸贊人家性感。人家不惱,就有戲了。
要知道,他是泌尿科的專家,這方面有專長的。
有人聽五娘隱隱約約的意思,他是很那個的。
從此,老屋里經常有吵鬧聲。就是后來他們搬到醫院的集資房之后,也聽人說經常在樓梯里追進打出。他們幾乎鬧到要離婚的地步,但最后五娘屈服了——看在孩子的面上。
五娘還是護士,每天忙得要死。尤其是流感大爆發時,掛針的孩子排長隊。那些小孩子的血管根本看不清,她聚著個眼神,直看得發酸。那些年輕護士,手法沒她好,一遍兩遍刺不準,就不敢了,請五娘上手。五娘也不辭讓,大家一起上,護手的護手,按腳的按腳,像殺豬一樣。好在,大多時候,五娘一刺一個準。
五爹評上了副高,儼然是個專家,穿著白大褂,更有風度了。但是病人見他,卻惴惴的,一則這病不好開口,二則五爹說話戇戇的。
五娘四十歲時,臉皮就皺巴巴的了,人老得很快。
有一年,為孩子讀書的事,請我去吃飯。本來,兩人好好在說話,好像是五娘說了他一句什么,他筷子一拍,就推開了椅子。“還不都是你,兒子都被你慣壞了!”說著走開了。氣氛一下子就尷尬了。“你這人也真是的……”五娘也不惱,堆著笑,對我說,“你吃你吃,他就這脾氣!”然后走過去,壓著聲音,與五爹嘀咕了幾句,又把他拉回來。五爹大聲地說著話,五娘低眉順眼,笑著,眼角全是皺紋。
有一陣,醫院里的泌尿科時有時無,人們都在打聽怎么回事。后來聽人說,五爹體檢時,癌指數上升,到處在看醫生,大醫院里都跑遍了。五娘跟著請假,陪去。
五爹自己是醫生,卻到處看醫生,讓人笑話。
結果,沒查出什么,但五爹明顯地消瘦了。他吃不下東西,坐不久,腰酸背痛。走路輕飄飄、慢悠悠,人瘦高瘦高,好像風一吹就倒的樣子。
五娘退休了,五爹還沒到退休的年紀。他還來上班,但出診的天數少之又少,還限號,懶得與人搭話,看得也潦草。
吃中飯時,五娘給他送飯。只有五娘做的飯,他吃了才舒服。人見了,說你好福氣。他笑笑:少年夫妻老來伴嘛。這時候,他才知道五娘的好。他已沒了中氣,該是不會再呵斥五娘了吧。
可是五娘卻更忙了。不但要照顧五爹,還要照顧兒子媳婦,還要帶孫子。他們身上的毛衣,都是她織的。“若要好,大做小”,這是五娘的口頭禪。五娘本來走路腳步就小,這下更忙碌了,碎步小跑,腳底生風,公園里難得見她跳一次佳木斯。有一回居委會組織退休人員搞活動,我娘還特地打電話給五娘,讓她一起去。
“我走不開啊。”
“才一天嘛,請個假,請個假!”我娘說笑著。
五娘是最后一個趕到的,一大車就差她一個人了。“我好說歹說才請出來呢。”五娘按住我娘的手,“他五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娘偷偷問五娘:“他五爹這么一個精氣神的人,怎么瘦成這樣了,到底什么病?”
“也沒什么大毛病,就是渾身不舒服。前列腺也不好,他自己看這毛病的,自己的病也看不好,心里窩氣……”
我娘馬上想起了電線桿上尿頻尿急尿滴瀝的廣告,回來跟我們說,你五爹就是個風流病。
哎,苦了五娘!
半 馬
在新區的“半馬”(半程馬拉松)大賽上,當我“咔嚓”一聲拍下賽手身觸彩帶、跑完最后一步的鏡頭時,突然發現,其中一位竟是周之翰。
好久不見了。
他是大叔公的小兒子。自從大叔公歿后,很少回周塘來。我只知道,他會寫古詩詞,懂平平仄仄,得自家學,但不知道他這個年紀了,竟然還能跑半馬,實在是不簡單。當年大叔公讀大學時,據說是國家運動員,莫非也有基因?他因為剛跑完,熱氣騰騰中,多少有點形神不濟。我們相約他日一起喝酒,然后他一揮手,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周之翰身高接近一米八,比他父親高多了,讀書時好像就這么高了。他早發育,比我高一屆,體育老師很欣賞他,是校運動隊的。下午第四節課,常見他和其他隊員在操場訓練,蹲杠鈴啦,短跑啦,跨欄啦,籃球也打得不壞,常能聽見女生的尖叫。
他跟一個女生很好。有一回,我在宿舍后面的樹叢里看見他們握著手,他們似乎警覺著,發現有人,馬上閃開了。
一年前,在詩詞協會的年會上,我遇到過他。他自然沒了少年的青澀,然而那笑,依然帶著天生的靦腆。可以看出,他是絡腮胡,然而刮得很干凈,臉也白白的,并不顯老。聲音是嫩嫩的,像少年腔,我很羨慕他:
你怎么就不老呢?
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微微一笑,臉幾乎紅起來。我總覺得,在他大老爺們的外形里,裝著一顆女兒心。羞澀,是一種美德喲。這樣的男人,少之又少。
唉,老了。
我們以茶代酒,示意了一下,各喝一口,噓出茶的清香。
他因為少年孟浪,沒有考上大學。聽人說,他們曾在油菜花地里相擁,那份少年人的甜蜜,不知他還記得否。要知道,這樣的桃色新聞,曾在我懵懂的心里,生出多少的渴慕。
他的詞寫得非常好,我懷疑他來自文采斐然的宋代。若真在宋代,他該是有一席之地的吧。說不定我們的課本里,會選中那么幾首。可惜,在如今這個年代,詩詞凋零,只能自玩自賞了。
樓臺小院又斜陽,落葉滿池塘。驚鴻山外,清歌夢里,愁緒似天長。
也曾花前邀明月,一醉作輕狂。疏興無語,倦容半寐,今只是尋常。
我是偶然讀到這首《少年游》的。前有小序:正月初三,生日,獨坐被窩,學著記譜并吹奏,淡對時光靜逝。有請小顏校正。
讀得我一時心緒浩渺,長坐桌前,點著一支煙,噴出一個長長的煙圈。哪個青春不再的男人,心里沒住著一個少年?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說得又豈止是佳人?
我不知道這小顏是誰,翻了一下他的微信,似乎小顏是為他的詞譜曲的。
自然,這只是他的閑情。他是有自己的作坊的,做著加工的活,衣食無憂,生活是自在的。他有一對雙胞胎的女兒,我沒有見過。他也從不帶嫂子出來,我也沒見過嫂子。畢竟,他是老早搬到縣城去的。
我有一時曾問他,嫂子是否就是當年相擁的人。他不置可否。也許,少年時執手相看的女子很多,他不知我問的是哪一位。也許,有女子生生死死跟著他,如今,也已消淡了當日情懷,在每日的瑣屑中變得婆婆媽媽,而他,心里住著更多的人?
古詩詞是有毒的。
我聽到了小顏的聲音,不是很清越的那種,是低沉的,磁性的,樂感超好,有點像徐小鳳,但比徐小鳳柔情,唱的就是這首《少年游》,唱得散漫,慵懶,傷感而滄桑。她該是懂他的。
自從那次半馬賽后,他果然邀我喝酒,我帶了一本我剛出版的小說去。當日在場的,不止我,否則,兩個男人有什么話可講呢?但我都認得,都是小城的文人墨客,另有一位羽壇健將,是周之翰的搭檔,也有很深的古詩詞的造詣,據說格律是周之翰指點的。
大家在一起,先是談古詩詞,而后談讀的書,談文學。一個小城,總有幾個自作多情的文人的。
我就說,之翰,拍了你跑的半馬,在視頻里也看到了你打羽毛球時的敏捷身手,總覺得你該是一個陽剛的人,可讀了你的詞,真不知你是怎么生就的這顆玲瓏心。
那是假的,玩玩嘛。
如果那是假的,那真的是什么呢?
唉,不做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說著說著就玄空了。酒慢慢地喝,人慢慢地潮。有幾位先走了。酒喝的多了,話也多。平時不講的話,也就講出來了。我點著了那首《少年游》,小顏的聲音頓時彌漫了小小的包間。我說,我很喜歡這首《少年游》,也很喜歡小顏的聲音,要不,你讓小顏過來一下,也引帶我們認識認識。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們男人聚會,女人來了,反而拘謹。
正因為全是男人,所以需要女人紅袖添香,給我們倒酒唱歌啊。
其他幾個哥們也起哄。周之翰終于禁不住我們的慫恿,打了小顏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與她嘀咕了一陣,然后他說,稍等,她過來了。
我就說,這么有才情的女子,你怎么認得的?
原來,小顏是外地人,與男朋友一起在一個公司做外貿,私下幫周之翰聯系網上的業務。
小顏來的時候,我們都站了起來。她穿著一襲黑色的紗裙,黑色的長發,黑色的眉毛——雖畫過,卻也自然。紗裙的款式是古典的,帶了點仕女的氣息,她該也是喜愛古詩詞的。
周之翰給她倒酒,她說不喝,感冒了,以茶代酒吧。就叫了侍應生,讓他添點茶水。
“他們都說你唱得好,唱出了詞的意境和情懷。”
“那是你的詞寫得好!”小顏莞爾一笑。
大家說笑了一番之后,我說,要不,你現場給大家唱一遍。我重又點著了周之翰微信上的這首詞,略帶沙啞的聲音,清雅地響起,頓時,一種曠古未有的傷感彌漫開來。
她咳了一下,說今天嗓子不好,但還是唱了起來。她的聲音那么近,就在咫尺。周之翰微微欠身,在手機上點了一下,微信里的聲音消失了,只剩下此刻蕩在空氣里的“肉聲”。古人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真是確論。最后一句,小顏反反復復唱了好幾遍,每一遍都不一樣:
今只是尋常——今只是尋常——今只是尋常……
真的尋常嗎?其實也不尋常。若不是幾個瘋魔酸丁有緣相聚,又怎會有此雅興呢?
回去時,月華如水,華燈闌珊,路上的車和人已不多。我們勸之翰把車放在這里,畢竟他喝了很多酒。小顏也是這么說。她說,坐我的車吧,我帶你走,反正順路。我搭了另一人的。隔著窗,我看見他進了小顏的車,然后他拉下車窗,向我們揮了揮手。我們的車也啟動了,他的車在前面,一躥兩躥,就找不見了。
我有點想入非非,不知他們會演繹怎樣的好事。
后半夜,周之翰給我發了微信:伊人送我于半途,清夜無聊,忽起少年之心,披星戴月,一如夸父,追至新區,又一半馬,大痛快也……
我讀之再三,覺得這世界,在庸庸碌碌中,還是有別一樣的人的。我的眼前,頓時展開一個畫面:在十字路口,小顏把他放下,他們互相揮手,小顏絕塵而去。之翰欲回家就寢,忽又月下徘徊,望望燈光迷離的馬路,竟跑了起來。他跑過高樓,跑過大橋,跑進曠野,跑向新區。小顏住在新區,新區與縣城隔著一段田野。在月下,他奔跑的姿態,何其清純,何其青春……
至于是否僅止于此,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周大福
周大福是金店的老字號。我們周塘的周大福也算是沾了好運。
周大福是老早離婚的。其實,也算不得離婚,是女人跑掉了。他干活不大上心,喜歡吹牛皮。年輕的時候,父母硬逼著,學了門泥水匠的手藝。可是,他總沉不下心來,粉刷墻壁,一道道的刷痕怎么也抹不平,抹了這邊,起了那邊,像個水波紋,一圈一圈總要漾開去。有一回,說好的要砌墻,可是找不到人。原來他約了狐朋狗友去打狗,躲在窯場的河角落里,燒狗肉吃。
那時節,天還沒熱,他約上三五人,去湖邊游泳。第二天,發高燒,抱著被子曬太陽。喝酒時,數他劃拳的嗓門最響,到最后,跟人家臉紅脖子粗,打起來。打牌九,連自己的小手指都壓上了,要不是念在同族面上,真要被人剁下。
他老婆在的時候,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
他們只有一個女兒。
沒了女人,落得自在。有人給他做媒,他不要:女人有啥稀奇,想了,當店弄里有的是。反正有女兒,老了,怕她不給我飯吃?
也是。
人要撞大運,那是避也避不開。正好縣城里的一條大路修過來,撞到了他們家。按我們這里的規矩,大頭按戶籍人口給錢,小頭才是賠的屋和地。周大福家的屋不值錢,但人值錢。他爹他娘挺著,正好給他“圈錢”。他家現有四口人,每人五十萬,那就是兩百萬,如果再有個老婆,那就是二百五了。在這節骨眼上,老婆值錢了。
周大福動了心:到底五十萬哪,就算娶親花個二十萬,還有三十萬賺頭呢。
大家都勸他復婚,看在女兒面上,還是原裝的好。他雖心里不大情愿,但想到自己有錢了,不免神往,就打聽來了女人的地址電話,打了過去:
“喂,我給你說嘛,我們還是復婚吧。”
“誰跟你復婚啊,你以為你是誰!”
兩個人還沒說上幾句,就冒火星。周大福說了拆遷的事,說你掂量掂量吧,你來的話,五十萬歸你。他原先以為,女人會倒貼上來,結果毫無回音。他又讓女兒打,結果也不管事。后來有人告訴他,那女人已另有男人,長得比他精神多了。
時間不等人。如果到了時限,還沒有老婆,那五十萬就打水漂了。與其求那臭娘們兒倒不如找個新的。遇到我娘,周大福就大大咧咧地說道:
“嬸子,你給我找個女人做個媒嘛。”
“好的好的,你現在比小后生值錢了,哪個女人不動心啊!”
周大福心急,到處托媒。結果,四娘給他介紹了四個女人,小媽也給他介紹了一個,我娘給她介紹了兩個。可是,都沒成。
四娘說:周大福還以為自己是小官人,挑七挑八,眼梢里不見人啊。
我娘說:他值錢了,得意著呢。
周大福走馬燈般相親,總算成了一個,邀請我娘去喝喜酒。我娘說:難為情啊,又沒成!周大福回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嘛,沒成也得去,不去就是不給我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