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回到村莊的時候,發(fā)現(xiàn)磨渠沿上的果園的一堵墻又倒坍了。
這堵墻早晚要倒掉,這是預料當中的事情。一堵墻和另一堵墻是一起活了幾十年的老伴兒,誰離開了誰,誰就站立不穩(wěn)了。
前年我路過時,就看見園子南面的一堵墻到了,當時我也沒在意,只是喊上媳婦,從不遠處砍了三棵黑刺,象征性地把豁口堵住了。
我不想再費工夫用土塊或者磚頭把這個豁口砌起來,是因為這個園子已經成為我的負擔了。
我走出村莊后,唯一的一畦地留給別人種了,剛開始別人打下糧食后,還給我送來十斤八斤,讓我媳婦用新面蒸一扇饃饃,后來問我要不要煨炕的麥草,要是需要,就去莊稼地里收拾幾背篼,再后來,我的地好像真的成了別人家的地。我沒辦法把一畦一畝五分的地帶到縣城里去耕種,日子就留給別人過了。
想一想,這是多么沒有顏面的事情。
自從我搬離村莊后,沒有顏面的事情很多。比如眼前的這個園子。才幾年時間,原來的大豆、糖蘿卜、黃瓜就被灰條、苦苦菜、冰草取代了,成了園子的主人。
在那些需要收成的年份里,父親和母親把園子當成了自己的臉面。
那時候生產隊解散了。生產隊的大園子成了每家每戶的小園子。那一個秋天,父親和母親一直在替別人打墻,別人反過來為我們家打墻。
父親挽起褲管,脫掉鞋子,倒背著雙手和三四個男人一起在墻板里踩,母親與其他女人們使勁往十四板的墻頭上撂土。墻一截截地就筑高了。四四方方的園子也圈起來了。
那時候,他們誰也沒想過墻會在若干年以后倒掉,他們踩實的泥巴會像當時滿臉的汗水一樣滾落在地上。
父親用莊廓里寬寬窄窄的木板釘了一扇門,安在朝河灘的方向。父親說,這邊路雖然難走一些,但是一出園子門,就有一河灘水,燒個開水洗個手很方便。
第二年春天,當父親提著斧頭把園子門前的一片稀稀拉拉的黑刺砍倒,在原地勢栽上了幾十根白楊樹苗時,我才懂得了父親朝這個方向安門的用心,他要把門前頭的這片河灘地也要圈入自己的光陰。
園子里本來就有的十三棵蘋果樹開花了,引來一大片蜜蜂的吵鬧,蝴蝶也從別人家的墻頭上不斷地搧過來,飛上飛下。我們家的園子就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景象。
陰歷四月初八的后半夜,父親就出門了,他把園子里頭一天掃堆的樹葉引燃了。父親說,一年瓜果的收成就看你勤謹不勤謹,只要把“四月八”的黑霜壓住了,就有摘不完的果子,手頭就有要花的錢。
父親蹲著塄坎上,卷了一棒黃煙。園子里彌漫的炊煙融化著那個春天最后的寒冷,火光一明一暗地照耀著父親不斷咳嗽的身影。
天漸漸亮了。
密密麻麻的蘋果長到指頭蛋大小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又商量著要在園子里蓋一間房子。
無論如何,他們不能讓一年的希望讓別人偷去享受掉。
父親利用早晚時間開始打土塊,母親則用幾條破麻袋片縫制擋風遮雨的門簾,家里實在找不到半片可以用來釘門扇的木板。
等到一間簡陋的土屋蓋成了,父親又在里面盤上了只能容納一個人睡覺的土炕。其實園子里的蘋果在立冬前早已摘下來賣完了,那一洞炕從來沒冒過一次炕煙。
父親只不過是把園子當成了家,他想聞著一些豐收的氣息睡一個安穩(wěn)覺。
那一年,蘋果豐收了,全家人踩著凳子、扒著梯子、攀著樹枝,把十五袋蘋果整整齊齊擺在草地上。等別人開著手扶拖拉機把最后一袋蘋果拉走后,父親破天荒地跑到街上買了一包三毛錢的高級紙煙。
父親一輩子,就舍得了這么一回。
在往后的幾年里,我們把樹下的雜草連根挖掉,種上了人吃的蔬菜和喂豬的飼料。再后來,蘋果樹陸陸續(xù)續(xù)地老死了,園子里只剩下一棵蘋果樹的時候,草長出來了,塄坎上的青苔也長出來了,蓋起來后也許只睡過一晚夕的房子也開始漏雨了。
父親把最后一背篼洋芋挖出來,蹲在塄坎上吸了三鍋黃煙后,做出了一個決定,把最后一棵果樹挖掉,在園子里栽上白楊樹。
來年春天,我們全家五口人滿滿當當干了六天,把一個果園變成了樹園。
這雖然是一件沒面子的事情,但是,我們家境一天天好起來了,蘋果樹已經不是唯一的指望了。我們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干,將近四畝的莊稼需要噴藥,圈里的兩頭肥豬要趕緊加料,趁天冷塌膘前要賣掉,草房里的三只羊要早晚趕出去啃點露水草,雞蛋快裝滿一籠子了,要提到街上賣掉,緊趕慢趕一眨眼,樹葉又黃了,事情還是一件追著一件,把我們追大了,把父母親追老了。
我們再沒有多余的力氣把沒干完的事情干完。有好多事情即使干上一輩子也干不完。就像莊稼,一茬吃完了,還得種一茬,沒完沒了,直到躺進棺材里,才有個消停。
大史家的一切,都擱在那兒了,包括一個光溜溜的鋤頭把、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一張凹進去的鐵锨、一個四面漏煙的烤箱,還有我們曾經走過無數(shù)遍的巷道、罵過的臟話、粗大的飯碗、盛過水腌過菜的瓷缸。
好在園子里再沒有別人可偷的蘋果了,土房子里的泥炕早已坍塌了,再不擔心老鼠翻亂了。
最重要的是,我們親手栽植的白楊樹長大了,根已經牢牢地扎進泥土深處,再不怕牛羊啃折,也不用擔心天旱雨澇。
有沒有園墻已經無所謂了。
我能忘掉很多事情,但我忘不掉園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