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澤，君子之仁

韓中凌

多年前就讀過佐藤學先生這本書，當時覺得過于樸素，沒有什么高深的哲學、心理學、教育學的深度分析，更沒有什么邏輯嚴密的課程架構，以及與“革命”相匹配的危言聳聽。只是描述一個個教育現象，而且頗多感性，讀起來只覺散漫。所以，讀讀也就放下了。

而好書是經得起重讀的。

今日再讀，距離初版已經過了16年，但書中所陳教育教學弊端，仍直指當下。細讀中慢慢悟出“革命”為何要“靜悄悄”，怎樣的教室才叫“潤澤”。更重要的是，此書顛覆了我對葉圣陶先生教學觀的認知。

曾經，我對葉老的“教是為了不教”傾倒不已，對他的諸多相關論述倒背如流。如：“我近來常以一語語人，凡為教，目的在達到不需要教。”（《語文教育書簡·六》）

“嘗謂教師教各種學科，其最終目的在達到不復需教，而學生能自為研索，自求解決。”（《大力研究語文教學，盡快改進語文教學》）

葉老的由“教”到“不教”，由“授人以魚”到“授人以漁”，影響深遠。今天，我們大多數老師都在努力改變“灌輸—記憶”式的教學，充分強調學生的主體性，在教授知識、技能的同時，注重方法與能力，以期學生最終能自主學習與成長。也相應出現了高效課堂、自主課堂，“預習—展示—反饋”等基本模式，強調“兵教兵，兵練兵，兵強兵”，追求高效率和高效益。

看起來，這樣的課堂“改變教育與受教育的關系”（葉圣陶語），學生自主極了，已趨近葉老教育思想的理想境界，卻忽略了他的另一句話：“讓他們在學習的當兒，肢體肌肉與精神心思一致地參加在里頭自由活動，主動而不被動。”

葉老所言的教育，絕不是單純的知識與技能，還有著思維品質、人際關系、審美情趣、文化底蘊等更深廣的內涵。而以上所謂的“自主課堂”，其關注中心仍是學科知識、學科能力，將教學等同于培養技術工人，以學徒期滿、自謀生路式的技藝掌握為終極目標，走的是一條技術主義之路。

當我們以獲取知識、提高成績為唯一目標，追求“更高、更快、更強”，唯以分數論英雄時，無論怎樣強調“兵”，仍是被教師嚴密操控的主體，是虛假的主體。這樣的教室必然會出現焦慮、厭學和惡性競爭，甚至弒師殺友等極個別暴力事件。

佐藤學先生在不間斷地觀察中發現，神化主體性將學生的自主理想化了，而且強制給學生的東西并沒有實質性改變。盡管學生極其熱烈地投入到學習中，看起來非常活躍，但仍是淺薄與貧乏的表面化教育。

那些統一化的口令，模式化的流程，熱熱鬧鬧的交流，與日常對話割裂的互動交流，更像被教師操控的人為游戲。究其根本，是教師意識深處仍想輕松方便地控制教室、維持秩序，追求的自然是虛假的主體性。

佐藤學先生觀察到一個普遍的教室現象：小學生鬧哄哄發言過剩，到了初高中就會表情麻木、拒絕發言、沉默不語。原因就是小學時代越是過分追求主體性的形式主義，學生成長后，越會盡全力去反抗被馴服出來的虛假主動（實質被動）。

那么，理想的教室應該什么樣呢？

佐藤學先生用了“潤澤”這個詞。他形容說：“給人的感覺是教室里每個人的呼吸和其節律都是那么的柔和。”“每個人”，即教師和每一個學生。教室中沒有威權，沒有控制，他們像親人，更像朋友，也就無須刻意強化誰是主體。相對于吵鬧、競爭、白熱化或沉悶、嚴肅、令行禁止的教室，它更像一個真實的生活化的活動場。在這個場中，人與人之間彼此信賴，完全敞開，合作互動，甚至其樂融融。教室里氤氳著“輕柔潤肌的氣氛”。

這不正是孔子理想中的“沂水春風”嗎？

教與學密不可分，學生需要教師，教師也需要學生，“教學相長”是彼此生命在場的教育，不存在著有一天彼此關系的解除。教師之為教，不是為了不教；從始至終，都是溫暖深情地陪伴引導。

要建設一間潤澤的教室，佐藤學先生明確指出，要從認真傾聽每個學生開始，將“被動的能動性——應對”作為師生活動的基礎。教師要真誠地傾聽每個學生，聽出學生“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想法”，產生心靈共振。通過和事物、他人、自身對話的過程，創造一種“活動的、合作的、反思的學習”。也就是要以學生的“學”為中心，以與學生的“應對”為軸心，去創造性地教學。

對此，佐藤學先生有極為恰當的譬喻——“服裝裁剪與交響樂團”。

前者指要像量體裁衣那樣依學生個性設計課程，后者指要如樂隊指揮一樣，讓各種意見想法相互呼應交流。在交流中有“單向交往”“雙向交往”，更要有“反向交往”和“異向交往”。教師要注意傾聽“樂團”中不協調的聲音，將交往不斷導向豐富與深入。并特別指出，交響樂中有不和諧之音才是自然的。

佐藤學先生不是書齋式的學者教授，他10年間訪問過1000所以上的學校，觀察過近10000間教室，既是研究者，更是實踐者。他親自指導一所所學校，創建“學習共同體”的教育實踐活動，以改變教學來實現學校改革——課堂改變，學校才能改變，進行了一場場“靜悄悄的革命”：簡化學校組織，取消各種浪費時間的會議和雜務，廢止一切形式主義，讓教研活動成為核心，建立起教師間的“合作性同事”關系。使教師致力于教學研究，創造以相互傾聽為基礎的潤澤教師；開放每一間教室，實現教師間的合作性學習；開放整個校園，讓家長參與學校改革。任何課堂，都貫徹“活動”“合作”“表現”三個要素，讓學生間真誠地互相學習，改善班級人際關系；進而改善師生、親子和學校與家庭的關系。這樣“靜悄悄的革命”，竟在短短2年內，使東京都內一所暴力橫行的中學徹底改觀。

我以為，這是治愈中國學生厭學、惡性競爭、心理問題的良方，是消除教師職業倦怠的正途，也是實現新課程核心素養目標的佳徑。

佐藤學先生厭惡一切“充滿千篇一律的措辭、抽象的語言以及教育界流行言辭的研究報告”。他使用日常語言描述具體形象，讓讀者看到教師的個性、教育實踐的具體狀況和學生的鮮明形象，使得這本書平實而又深刻。轉化教育危機的小林老師，進行品德教育的增井一久老師，開展綜合學習的高橋和仁老師，寧可被辭退也要開展蒲公英主題教學的原田老師，帶著溫度與情感，躍然紙上。

我們都渴望著中國教育有一場革命，從應試歧途回歸人的發展。但越是轟轟烈烈的改革，越可能僅是形式的更迭，也越容易速生速滅。而“教育實踐是一種文化，文化變革越是緩慢，越能得到確實的果實”（佐藤學語）。它要根植于每間教室，靠師生內在的生命力萌發出來，這種底層的、民主的，充滿自主性和創造性的革命，才更具有向上生長的持久力量。

讓我們都去創建一間潤澤教室吧。潤澤，是君子的仁，是一個教育者對學生最深切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