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勵
好風水,是一種有限資源。俗話說,哪里的黃土不埋人,青山處處,皆可埋骨。其實未必,向陽的山坡,顯然較背陰之地更宜埋墓。若在苛刻的風水先生看來,真正算得上“藏風納氣”的吉地、吉穴,寥寥無幾。所謂風水寶地,通常會反復埋墓。
2004年,我在龍游縣湖鎮寺底袁村發掘宋墓,宋墓之上疊壓著明墓,明墓之上又疊壓著晚清民國墓葬。早早晚晚的墓葬,層層疊疊,不論宋元,無論明清,古人不約而同地相中了同樣的地點。
現代的高速公路、鐵路建設,穿山越嶺,經過無數古代墓地。而古墓地之上,通常又覆蓋著大量年代更晚的近現代墳墓,或為無主墳,或為有主墳。
無主墳,沒人認領,公路只管開去就是;有主墳,墓主人還有后裔,問題通常很棘手,除了占地、青苗賠償,建設方更安補償一大筆遷墳的費用,承擔遷墳的時間成本。
祖先墳墓,茲事體大,關乎家族的榮枯與后人的情感。若處理失當,將會引發群體性事件。2005年,因為水庫建設,金華鄭剛中墓將要淹沒。鄭剛中是南宋名臣。至今深受當地鄭氏后裔的敬仰。當時,異地遷建的政策尚未落實,鄭氏族人與有關部門僵持不下。而我全不知情,奉命前往搶救性發掘,引發民眾不滿。當他們得知我也姓鄭,更加憤怒,罵我不孝,“根本就不配姓鄭”。——十多年后,我仍然委屈得掉眼淚——但我相信,地方政府人員和老百姓,關于遷墳的談判,曉之以理,感之以誠,討價還價,一定非常艱難。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勝任的工作。
搶救性考古發掘,通常如此:考古部門先認準一個可能存在古墓的山頭;待有主墳遷盡,青苗補償完成,基建部門把山頭交給考古隊;考古發掘結束后,修路,通車。
2003年,甬(寧波)金(金華)高速公路建設,我在奉化溪口附近的丘陵地區發掘漢六朝墓葬。六朝墓深埋地下,地面全是晚清民國以來的有主墳。遷墳不久,尚未朽盡的棺木、衣物,散落一地,空氣中彌漫著腐朽的氣息。我們在這樣的環境中開始工作。
2010年,杭長高速鐵路建設,我在龍游縣夏金村。這里是龍游與衢州市衢江區的交界地帶,許多村民是1959年以后的新安江水庫移民。
配合基本建設的搶救性發掘,有嚴格的工期要求,我們經常借助挖掘機作業。不料,挖掘機一扒拉,一座現代墳被掀去了大半。真要命,居然有“有主墳”尚未遷盡。
這是座土坑墓,三合土筑成,棺木僅40厘米寬,骨殖尚存。墓主人是新安江的第一代移民。
我們將骨殖收拾起來,用紅布包好,另找一個清凈地方,妥善安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但是,墓主人的子孫,聽聞此事,找到我們,大吵大鬧,要求賠償。后來,看我們處事還算妥帖,不再沖著我們,轉而向鐵路方討說法。
鐵路方的答復是,遷墳通知發下已有半年,補償經費也已到位,這不是他們的責任。而“孝子賢孫”只說從未接到通知,橫豎就要一個說法,一筆賠償。
我想說,基建方并無過錯。規定的遷墳期限已過,無人認領的墳墓,自然當成“無主墳”處理。“孝子”只是想賠錢,他們早該遷墳,即便沒有接到通知,總該知道即將有鐵路從他家的墳頭穿過。當然,我不會戳穿他們,人家無非就想要一筆補償金而已,他們的祖輩、父輩為國家建設承擔了太多的犧牲,當年搬家,如今遷墳。
這座三合土墓,墓主人下葬于1971年,大概是移民到龍游后十年左右。他們走得匆忙,新安江水庫開始漲水,連家具都來不及搬走。他鄉生活不易,死后只有一口僅能周身的棺木,隨葬一個粗糙的瓦罐,裝了半罐大米,除此,別無長物。
今年,我在千島湖旅游。聽導游說,每逢清明節,很多新安江移民,適時返鄉上墳。當年,他們的祖墳來不及遷走,全部葬身水底。如今,他們泛舟湖上,在船上焚香叩頭,向湖面撒一些花瓣,遙祭長眠于水底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