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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天津靜海的一位老師告訴我:“教師分若干等級,語文教師是最末一級。”十多年后,到江西會昌和教師座談,高中的老師說:“語文老師的命不好。”江西石城一位中學副校長與我談語文教育現狀:“語文老師很累,學生無所謂。”……我在全國各地百所以上學校做現場調查,有幸福感的語文教師一般不超過百分之十。按說語文教師最有理由享受職業生活的幸福,天天和學生生活在母語的懷抱里,幸福那是享不完的,可為什么偏偏不幸福呢?
“得語文者得天下”,當今語文地位如此重要,語文教師的生存狀態顯然與之不相稱。不幸福的教師教不出幸福的學生。關注語文教師的生存狀態,幫助教師走上幸福成長之路,是該提到重要日程上來了。
語文教育的“根”問題關乎語文的教育方向,語文教師幸福成長的體驗經歷就從這種“根”問題的探究開始。

看看這些網傳文字標題——“寫作溝通能力已經成了清華人才培養中公認的短板”,“寫作訓練就是思維訓練”,“教溝通就是教做人”,“可能最難教,也最難學,但最有價值”,“這門課要在學生成長過程中留下深刻印記”(見《清華這門新課,何以引發全網熱議?》)。對此等表述,中小學語文教師是不是非常熟悉?聽說讀寫,“寫”不也一直是中小學語文教育中的短板嗎?學生寫不好,教師又不知如何教,這不就是中小學作文教學的現狀嗎?把原本中小學做的事放在清華這樣的高等學府重做,為什么會引發“全網熱議”?新華社官方微信號今年5月21日在頭條位置發布了消息,標題為《繼會游泳才能畢業后,清華又發一大招!網友:趕緊在全國推廣吧》。有“全國推廣”的必要,這就不再是清華一校之事,幾年前就有北大教授發出呼吁:“救救語文!”誰都知道,清華北大是聚集了全國最拔尖學生的地方!
十八歲已成人。話語方式已定型,言語人格已鑄就。清華這是舍本逐末的無奈之舉。
1933年,《東方雜志》以《新年的夢想》為題,發表了林語堂的關于“夢想的中國”的回答,“夢”中有這樣一句話:“我不做夢,希望中國有許多文學天才出現,只希望大學畢業生能寫一篇文理通順的信。”
這大概是從名家口中得到的,二十世紀最早的關于語文教育質量不過關的標志性證明了。百年間,從專家名仕到平民百姓,對語文教學質量的不滿以至抨擊從未間斷。
失敗的語文教育,無論感情上是否接受,這已是無法回避的社會現實。
從南通地名演進可以梳理歷史發展的脈絡,南通先民正是根據海水東進規律、土地淤漲規律而不斷被迫遷移,再支爐灶,另辟新地,進行艱辛的生存奮斗。為適應地理環境的變化,一些地域不得不轉灶為墾,由制鹽業向農業轉化,其地上所居住的人口不得不由灶丁向農民轉化。
記得一位老太太曾向一位中學校長訴說她的不解:“俺孫女上學前能蹦能跳能說能笑,這不,上完中學變成‘傻瓜’了。”一位在小學跟老師寫日記隨筆的女孩子,作文考試常常得滿分,可到初中后怎么寫都不入老師考場作文的“法眼”,以至郁悶不解,越來越無話可說。高中語文教師有一個普遍的感覺:高一新生作文大致在四十二分上下,三年之后高考,大多還在這個分數上,似乎學生都戴上了四十二分的“魔咒”。2014年,北京一位叫孫婧妍的女生高考語文148分,獲得了高考“狀元”。她說小時候家庭讓她感受到的是中文的美,初中時信馬由韁地寫,高中時還常讀大部頭的書。讀讀寫寫本來是學生語文學習的常態,為什么這樣做的學生成為鳳毛麟角?
類似事例屢見不鮮。生命在成長,而語言卻畫上了休止符,是誰在扭曲、壓抑言語生命的健康成長?
語文在職業學校也是通用課。應一所職業學校之邀,我多次進校與老師們交流隨筆化寫作,有公開課觀摩,有講座報告。交流后,學校老師在課堂嘗試,發現效果明顯好于原來的做法,大家都覺得好,可一到了要排進課表上課,卻均以語文課本學不完,沒有時間寫作為由,應付過去了,類似情況在中小學校也常見。一篇課文上一節或幾節課,伴隨一篇課文的練習輔導會有好幾頁,再圍繞課文進行周測、月考,如此下來,確實沒多少可用時間用來讀書寫作。
追溯一下中國古代的官學、私學,看一下當今以英語為母語國家的語文教學,沒有用由專門編委班子搞的“文選”式的東西當語文教材。物質食糧有主食、零食之別,作為精神食糧的閱讀也一樣整本書是閱讀的主食大餐,一篇篇獨立的選文最多算是零食快餐。總吃零食快餐,能不吃壞胃口嗎?
數月前,有朋友告訴我,有位名師在課堂解讀《背影》時引起了爭議,網絡傳“火”了。當時沒在意,后來我被拉進一個讀書群,不經意間看到當事者仍在說這事兒,但側重點不在文本解讀,而是在對觀點對立者進行“抨擊”。
課文本是一篇篇選文的集合,本屬“零食快餐”之列,師生精力耗費于此本就不值。各級語文教研部門多以閱讀賽課推出所謂名師,靠優質課成名者多在某些成名課例上流連忘返,這與情與境似可理解。
許多名師才華出眾,擁有常人不具備的資源條件,如果不能在涉及語文教育的根本性問題上著力探索、實踐、研究、總結,不能為擺脫語文教育落后面貌而做點實質性的工作,實在是人才的浪費,這不是個體的問題。中國擁有世界上最龐大的教研機構,教研圍著“優質課”轉,媒體圍著“名氣”炒,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不少優秀教師淪為技能很棒的教書匠。“優質課思維”坑人不淺。
“閱讀本位”,重讀輕寫,語文已經成了“半截子”,而這“半截子語文”又以“零食”為主,提升語文核心素養成為奢談。好在“部編本”語文已經強化整本書閱讀,考試也有所體現,“主食大餐”歸位,這是語文閱讀的應有之意。
清華大學增加寫作課,實際上是對中小學作文教學效果的直接否定。小學中學都有寫作課,學生寫作水平達標了,還用得著到高等學府補課嗎?
(1)豐富的課余生活。(2)寫一個熟悉的人。(3)秋天的快樂。(4)觀察中的發現——把自己近期觀察到的事物寫進作文里。(5)生活中的傳統文化。(6)風景優美的地方——可以是我的家鄉,也可以是你去過的地方。(7)編童話故事——圖片,幾種動物。選其中幾個作為主人公,想想他們會發生什么故事。(8)不做規定,自由寫作。
對于這樣的作文編排,我想到了一個關于餓死馬的故事。有人在草原上豎一根木樁,用韁繩把馬拴上。馬要吃草,韁繩拽著吃不到。數日之后,馬倒地餓死了,而此時人們發現馬脖子上已經沒有了韁繩。
發現問題了吧?寫生活也好,寫人也罷,都是“曾經”的、“過去”的,總用這種“回想”的、模仿的思路來寫。“從前啊”“早時候啊”那是老年人嘮嗑的專長,老年人常思既往,孩子們活在當下,總把這種“過去時”的東西讓孩子寫,不是刻意難為孩子們嗎?
似有非有,似夠得著非夠得著,我把它定義為“拴馬樁式作文”。拴來拴去,等把韁繩解開,到“不做規定,自由寫作”時,馬已給折騰死了。
以上作文內容來自人教版“課標本”,自2018年秋季開始,小學語文課本全部改用“部編本”。瀏覽過新版“部編本”作文設計,理念、內容、方式仍沒有離開那根“拴馬樁”。與方法技巧相比,激發寫作動機才是第一位的。寫作教學如果不能觸及語言的生命本質,作文教學前景迷離莫測。
對于語文教育來說,“勞動異化”一是指“徒勞無功”的事太多,二是指“內在”需要的活動變成“外在”強加的勞動。
語文教育中的“徒勞無功”由來已久。葉圣陶先生說他在做語文教師時給學生批作文是“徒勞無功”,很多老師的作文批改也是“徒勞無功”。時過境遷,當今語文教師“徒勞無功”的事仍然比比皆是。
單說一下初、高中的趕課,三年課程兩年趕完,多出一年不讀書不寫作,除了做題就是考試。試想,語文素養是做題做出來的嗎?有一位校長給師生進行做題動員:做題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看到題目就惡心,這才做得差不多了。都“惡心”了,還“境界”呢。
馬克思對“勞動的外化表現”有這樣的表述:勞動不是自愿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因此,結果是,人(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生殖,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自由活動,而在運用人的機能時,覺得不過是動物。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
這段話用在當今我們的語文教師和學語文的學生身上是何等貼切!正因如此,福建師范大學潘新和教授有過這樣的闡述:
長期以來,在應試教育下,在政治性、“工具論”和科學主義認知下的語文教育,不論對教師還是學生來說,他們的教學活動都不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教師“教”的和學生“學”的,都不是他們內在需要的。在“外在的”教學活動中,師生同樣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他們的言語活動,沒有內在的自由、真實的自我,有的只是精神的折磨和摧殘。他們參與語文教學的“外在的”活動越多,離自己真實的言語生命越遠。等到他們習慣于這種“外在的”“異化的”言語活動后,悲劇就發生了:動物的生存性的需要變成了“人”的“內在的”需要,而“人”的“內在的”存在性需要,成了動物的生存性需要,這種“外化”和“異化”的教學活動,最終導致的是自身的喪失、自由的言語生命的泯滅,師生同歸于盡。——語文學科成為學生最不愿意學、最痛恨的學科,語文教育為千夫所指,原因蓋出于此。
什么才是語文教育亟待解決的問題?
探析甲午中日海戰失敗原因,空軍上將劉亞洲打了一個比方:一條河的一條魚死了,是魚有病;如果一條河的魚都死了,是河水有病。
語言的質地是生命,言語生命的健康成長需要適宜的環境條件,這就構成了語文生態。在當今語文教育這條河里,河有病,給魚吃藥,藥下錯了對象。出路唯有正本清源,綜合治理,讓語文教育回歸原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