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強
9月7日,開心麻花簽約演員常遠的工作室發出訃告:“感謝社會各界人士及親朋好友的關心,常寶華先生已于2018年9月7日上午10:46在北京海軍總醫院逝世,享年88歲。常寶華先生臨終之時,神態安詳,宛若熟睡,家人徒弟皆隨侍在側,福滿歸去,未留遺憾。”
又一位相聲大師走了,雖然消息屬實,卻難以相信。
幾個月前大病初愈的常老還和媒體開玩笑:“我得了一場大病,這一下打掉了我500多年的修行啊!”謙和的老人這樣評價自己:“我創作過相聲,我演過相聲,但是我創作的作品并不是很多,我演得也不是很精彩。可以說四句話就概括了我:創作不大點兒,演出不起眼兒,干了大半輩子,落個半熟臉兒。有人說這是謙虛之詞,但我說這是實事求是。”
藝術欣賞是一種思維和想象活動。相聲要留給聽眾想象的余地。相聲段子需要詼諧幽默,同時也需要含蓄,要給觀眾留有回味。相聲有著其自身的藝術規律,其特殊手段——“包袱”,是根據促使人們發笑的心理作用和藝術手法而組織起來的資料,而不是笑料的隨意拼湊與堆砌。通過語言表演手段——鋪墊,當“包袱”一抖的時候,觀眾的視覺上心理上被喜悅充斥著,得到了極大的歡樂滿足。常寶華先生的“包袱”,使得駕輕就熟、恰到好處,只可惜這段傳統段子《拴娃娃》又成了絕響。相聲藝術的傳承迫在眉睫。
為養家少年賣藝
初識常寶華老師是在21年前相聲大賽的頒獎儀式上。獲獎的常老手捧獎杯站在領獎臺上問評委會主任姜昆:“有獎金嗎?”臺下一片嘩然。這是什么場合呀,都裝模作樣的呢。不愧是相聲表演藝術家,真敢“開牙”。
姜昆樂了:“有獎金,三千?!?/p>
常寶華:“多給一點行嗎?”
姜昆:“我做不了主,定好了就三千?!?/p>
常寶華:“給整的行嗎?”
姜昆:“都是一百元一張的?!?/p>
這一逗一捧,臺上臺下笑成了一片,發獎儀式改成相聲表演了。忽然,常老收起了笑容,一臉莊重嚴肅,大聲說道:我將全部獎金捐給希望工程,讓10個貧困孩子念上一年書。全場掌聲雷動。常老深情地說:我也是苦孩子出身,小時候只念了一年書,最大的夢想就是讀書。如今條件好了,我要獻上一片愛心。
江南的古鎮上常見一副對聯:世上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
常寶華生于1930年,那年頭,靠賣藝糊口的常家生活十分艱辛。他比上面幾位哥哥幸運,上了一年學。8歲那年,父親常連安要讓他棄學學藝,趕上老人過生日,他不下跪不磕頭,叫著:我想讀書,我要上學。父親一個大耳刮子扇了過來,去廚房拎出空面口袋讓常寶華看:老四,咱得吃飯,難不成讓你姐姐妹妹去掙錢養家糊口?每每談到這些,常老都要忍不住拭去臉上的淚水。
少年時期的賣藝生涯,在常寶華的記憶里大多混沌了,但有一件事,讓他記憶猶新:他和三哥在一家雕梁畫棟的深宅大院里,給一位軍閥姨太太演出。太太躺在內屋抽著大煙,門上掛著竹簾,小哥倆對簾而語。說得汗濕長衫,嘴角泛起白沫,大方的太太,嘻嘻一笑之后,所惠之報酬,卻是竹簾后傳出的一個字:“滾!”小哥倆餓著肚子含著眼淚逃出深宅。
“蘑菇”世家
“常氏相聲”的奠基人常連安是京劇科班出身,后來嗓子壞了,唱不了戲了,就靠變戲法、說相聲在張家口和天津一帶賣藝謀生。民國時期的曲藝界還是一個被人看不起的社會邊緣群體,有著強烈的排外性和封閉性,不允許別人在自己的碗里搶食吃。為了維系行業傳承,藝人群體在內部執行一套嚴格的傳承制度:如果沒有拜師,便是師出無名,不能登臺演出,更不可以收徒傳藝。1932年,常連安讓自己的大兒子常寶堃拜在名藝人張壽臣名下。兩年后,他自己又作為張壽臣的“代拉師弟”,拜在已故藝人焦德海的名下,正式進入相聲界。
20世紀80年代,侯耀文已成為如日中天的相聲名家,因為從小沒有拜師,成了其父侯寶林大師的一件心事。后作為天津相聲名家李伯祥的“代拉師弟”,拜在已故的、當年為常寶坤捧哏的趙佩茹先生名下,算是師出名門了。常寶華1954年拜師相聲大師馬三立。
常連安1939年在北京創立了當時著名的相聲演出場所——啟明茶社。茶社薈萃了當時北京相聲界的骨干藝人,最為奪目的就是常家這一窩“蘑菇”:常連安藝名“老蘑菇”,當時他四個說相聲的兒子依次是:“小蘑菇”常寶堃、“二蘑菇”常寶霖、“三蘑菇”常寶霆,“四蘑菇”就是常寶華——少年時在啟明茶社演出他就紅了個透。
關于常家人的藝名為什么叫“蘑菇”,我曾請教過多名曲藝名家,眾說不一。一日,在漫畫大師、民俗專家李濱聲老師家做客聊天,李老揭開了謎底。常連安早年在張家口地區賣藝,張家口盛產蘑菇,稱為口蘑。后來就有藝人稱常連安為“老蘑菇”了。常氏“蘑菇”世家漸成中國相聲的名門望族,為相聲傳統藝術的傳承和發揚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20世紀90年代,因為寫作和策劃演出,我常常去拜會常寶華老爺子,交往很多,也有了聊閑天的工夫。那時老爺子退休在家。常老說,對相聲藝術的追求不敢有半點懈怠,他這一輩子就是為了百姓們得到歡笑、享受歡笑。“笑一笑,十年少。笑可以使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有利于人們的身心健康。醫療領域就研究出了‘笑療,據說效果很好。一輩子能給大家伙帶來無數的笑聲,我很欣慰。我就是為相聲而生的?!?/p>
從師父馬三立身上學到很多
20世紀50年代初,常寶華拜相聲大聲馬三立為師。他從師父身上學到、得到的,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可以表述的。他和馬三立可謂親如父子。馬老住在天津,常寶華就隔長不短地去天津看望,關心備至。有時太忙,他就托人買些補品送去天津。對此,馬三立很不高興:“有這份心就行了,花錢干嘛,我啥也不缺,凈瞎花錢。那次讓人帶的東西里還有減肥茶,這不是氣我嗎?我還減肥,你還找得見我嗎?哪兒的事兒呀?!蓖嫘w玩笑,老爺子對常寶華這個徒弟還是十分滿意的。
那年馬老走了,常老師十分傷感,我勸慰他,他擺擺手說:“人必要老,老了必要死。這叫生態平衡,新陳代謝,大可不必緊張。但也不能坐吃等死,要把握住自己,根據身體狀況,能演就上臺演,演不了就繼續創作,創作不了就手把手地教,教不了了就把關提意見。這就叫老有所用。心底無私天地寬,才能保持旺盛精力,達到心態平衡,活得瀟灑自在、隨心所欲。”
相聲源于民間,以嬉笑怒罵見長。相聲的笑,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有諷喻的笑,有褒貶的笑,使人在笑聲中有所感慨、有所啟發、有所醒悟、有所警惕。常老說了80年的相聲,一輩子了,在他心中,相聲不僅是一種藝術的存在,更是一種信念的存在,一種優秀傳統發揚光大的存在。
常老走了,留下了幾多笑聲,說沒遺憾我不信。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里,還有幾人能像老爺子一樣慢悠悠、字正腔圓、一板一眼地說相聲,一說說了80年?好在相聲還在。好在傳承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