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醒的群山

古月山風

太陽的下巴頦正好擱在山頭上，但若想看清太陽的輪廓和表情，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只要你的臉向著太陽，那龐大的光芒就如同萬千金針一般射進瞳孔，眼睛無論如何容納不下這紛紛的針刺。瞇著眼勉強往前上方看，山頭和前邊攀登的人，周遭披著火一樣的光暈，影子薄薄軟軟的，像要被融化掉。天空無一絲云彩，無一絲雜色，除去山頂太陽所在處一大片耀眼的銀白，呈現出至為純粹的藍、深不見盡頭的藍。一切可以在這藍中消失為純凈，一切也可以在這藍中純凈地降臨。

我跟著驢友們吃力地向著古月山的山頭攀登。那山頭是太陽的棲居地，神圣堂皇的場地。

我等驢友行走在魚背般的山脊上，給風推得踉踉蹌蹌、搖搖晃晃。風從右邊空曠的平原吹來，一陣猛過一陣，因為這山擋住它的橫行，變得十分瘋狂，洶洶地要將山推開。此山的主角是那些茅草。茅草都枯干了，有一人多高，稈細細的，掛著幾片瘦瘦的長葉，頂著毛茸茸的冠，因被陽光穿透，稈和葉發著金黃的光，冠發著銀白色的光。這些草隨山勢起伏。狂風如同龐大的軍團，奈何不了山石，就只能劫掠這些野草了。茅草被強風碾過，貼近地面，但陣風過后，卻又倔強地彈起身子，如此不停地反復。想這些草，自出生之日起，不知多少次被風摧殘和壓迫。既然長了這么高，自然有長這么高的意志、耐力和能力。現在死去了，風仍然不依不饒，草也仍然不屈不撓。生，站立著；死，還要站立著，維持著生時的尊嚴。于是，就在這太陽的強光里，在這大山中，形成了洶涌的金濤銀浪。濤聲陣陣，此起彼伏。茅草中、石縫里，零散地立著幾株低矮的小樹，早脫光了葉子，裸著鋼筋般的枝枝杈杈，像武功很好的人在站樁，紋絲不動，對風的狂暴置之不理。

風很冷，吹得右頰生疼，拿著相機的手也不靈便了。快到山頂時，南天上神奇地出現了兩三朵潔白的云團，懸在更遠處的、能看到輪廓的一溜褐色矮山的上邊。

登了頂，太陽卻升上了高遠的半空。前方出現了更高的山峰。向著那山走去，風卻轉了方向，從左側吹來。有一段還算平坦的土路，濕濕的軟軟的，夾道是成片的黃櫨。樹葉子早脫光了，根部歪七扭八，枝枝杈杈遮住了頭頂的空間。天忽然暗了下來，一團大云擋住了陽光，樹林里頓時灰如黃昏。一陣黑風自下而上翻卷，將滿地的落葉兜起，穿過樹枝樹杈，揚向天空，天空便盤旋起許多黑鳥。

在這荒野大山的頂部，有一座頹敗了的寺院。赑屃的頭不見了，刻著花紋的身子伏在底座上；斷碑斜插進土和草里，上邊刻著龍鳳；荒草雜樹中還掩沒幾段殘破的院墻。想當年，應該有別樣情懷的人在這里構建自己的靈魂殿堂，遠遠地離開凡俗生活，為著自己所信奉的觀念活著。那種精神沒有在這里延續，有關的故事也就隨風而逝，或腐朽于這荒草深土里了。

越過幾個山頭，從另一側下山，我們的隊伍直奔朱家峪老村。這里的茅草面積更廣，更密，像一襲金黃柔軟的長裙從半山一直覆蓋到山麓。風停了，所有的草都舒服地直立著，棵棵靜如淑女。到了山腳，回頭，看見山腰斷崖，巖石呈灰白色，粗粗細細的凹縫把巖石分割成各種形狀，恍惚中，極像一組并列的武士雕像。

登傲徠峰

我十多歲的時候，寒假到大山中的哥哥家度假。看著附近有座突兀而起、直插天空的大峰，一問，知道那叫傲徠峰，感到這山名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意味。一天，鼓起勇氣去攀爬，沒爬多久就看到了山頂。心里很高興，可攀上去一看，只是一小塊平臺，離頂還很遠。又下了決心往上爬，費了不少力爬到頂時，發現也只不過一個小丘，后邊有更高的頂。不知上了多少的“頂”，后來被困在一塊大石中間，再也找不到任何落腳的地方，只好返回。下山后，回望被困的地方，連傲徠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難道這山上不得？

離傲徠峰不遠處，就是泰山。四十年來，登過泰山二十幾回了，傲徠峰卻再也沒上過，為此一直耿耿于懷。

有驢友團組織登傲徠峰，就報了名。從黑龍潭上山，跨過盤山公路，先奔扇子崖。這扇子崖其實就是一塊孤零零凸起的碩大的形如蒲扇的扁平巖石。崖壁呈黃色，直上直下。裂紋縱橫，如深陷的掌紋。峰腰峰頂有幾棵松柏，有幾條藤蔓。壁上鑿有石級，安裝了鐵索。鼓起勇氣攀上崖頂，才發現這不過是群山外的一個小峰。對面赫然立著一座巨峰，比它高大雄偉許多，兄長般的直立著，那就是傲徠峰。

下扇子崖，攀傲徠峰，團隊行進在深谷中。谷底本不是路，積著厚雪，涼氣逼人，到處是雜樹枯枝。除了我們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踩踏積雪發出的咯吱咯吱聲、樹枝擦過衣服發出的嘩啦嘩啦聲、被踩翻的石塊的滾動聲，一片死寂。遇有半人高的大石，上邊的人就伸下手來，下邊人就遞上手去，兩手緊握，上邊的下邊的一齊發力，就上去了。遇有幾米高的大石，就只好尋找石縫，矯健的先爬上，從上邊拋下繩索，大家拽著繩索攀爬。中途幾次耗盡體力，大口將冰涼的山氣吸入體內，把體內翻滾的熱氣呼出。

相互攙扶著，終于登上峰頂。霧氣中，泰山的南天門、玉皇頂隱約可見，才知道這傲徠峰的高度，其實只有泰山的一半。杜甫在《望岳》中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從杜甫的眼光看來，傲徠峰、扇子崖自然在“眾小”之列。如果按人世慣常的序列，泰山為君，傲徠則為臣；泰山為尊，傲徠則為卑。頗有意味的是傲徠其名，傲徠，就是傲然而來、不屈尊、不低頭的意思，在泰山腳下的此山命名為傲徠，應該是沖著泰山來的，有不服強勢的倔勁。想想杜甫的詩句和這傲徠之名，其實都含有爭鋒斗勢之意。按人間的邏輯，好似哪一天泰山怒了，就可以把傲徠滅了；傲徠怒了，就可以攻打泰山。其實許多人世的想法和思維定勢，在人世之外，真是沒有意義。泰山傲徠，共同挺拔于日月。泰山高大，并沒有欺辱傲徠；傲徠峻峭，也沒有冒犯泰山。高低尊卑，壓迫抗爭，是人間的事，不是山岳的事。就像功成名就、身敗名裂之類，是人間的事，不是自然的事一樣。

半醒的群山

立春已過，一場雪下來，落地就化成了水。城市里即使是角落，也看不到冰雪了，風也不那么刺人。但進入山區，看到大山還裹在皚皚白雪之中，呼吸的還是寒冰的氣息。冬還在駐扎，沒有走開。

白雪覆蓋的山體上，樹木像炭筆素描，挺拔著枝枝杈杈；松林的顏色有些衰老和陳舊，一副陳年老畫的模樣；一條小溪，嵯岈地分開厚雪，從拱橋下穿過，像書法家頗有內功的遒勁一筆。

不過，這里的冬天，也疲軟無力了。在陽光的強照下，石級上的積雪有一半就化成了水；山路上的雪一經踩踏，就和下邊的軟泥混在一起。在山谷的盡頭，陡立著一道冰瀑，二三十米高，冰肌玉骨，雪面霜腮，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有人跑到跟前，不太費力地就戳開一個窟窿，窟窿里就傳出流水的歡快聲音。一女子跑到冰瀑前拍照，咔咔啦啦一陣響，踩塌了腳下的冰。她拔腳逃跑，又踩塌了一大塊冰。眾人拉她到冰層堅實處，立足未穩，一位男士腳下的冰又開裂了，半條腿陷了下去——冰層早已失去了剛性，開始酥脆了。

潛在的力量正在瓦解著大山里的嚴寒。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山坡上厚厚的雪，也在慢慢消融：在被陽光注視的地方，海綿般的雪先是變成極薄透明的冰片，或蜂窩一樣的冰巢，然后化成點點滴滴的水。這些水，一點一點地滲入土層；巖石上的融雪，則濡濕了巖石的臉頰，淚一般的流下，流進枯草叢。樹腳草根下的山土吸滿了水，飽和了，多余的水就往下流，一路又匯集著其他雪水，漸漸成為細細的水流，曲曲折折流到山谷低處，鉆到雪蓋冰層下面，加入汩汩的小溪。

解了凍的山土變得非常松軟，雪水又將一切死去的和準備重生的植物泡出香氣來，那是一種特殊的茶香。此時，種子像剛出生的嬰兒，閉著眼吸吮著雪的奶水，慢慢脹大，就要睜開眼睛了；根須上的小泵開始運轉，把雪水和養料向上輸送；那些樹枝們，在不易覺察中，如青春的少女般，皮膚漸漸飽滿發光；樹枝上那些應該孕蕾萌芽的節點，由于體液充盈的蠕動，應該有了酥癢的感覺吧。

沉睡了一冬的山確實已在半醒狀態了。太陽正在向北方走來，春風正在集結。這漫山的白雪，不過是冬的殘夢。一個偉大的節目即將謝幕，另一個偉大的節目就要上演。大山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等待。

五月的綠

山頂、漫坡，懸崖、深谷，到處是綠，卻綠得沒有章法。這綠不是設計師苦心設計的，也不是畫家精心勾勒的，完全是無知的孩兒，用手抓著綠抹上的，用小勺舀著綠潑上的，用笤帚蘸著綠甩上的，用小鏟鏟著綠堆上的，或者干脆打翻了盛著綠液的桶，任綠流散。所以這綠，有的是巖石上的一簇、一點，有的從山崖流淌下來，有的在山坡攤開一大片，有的在山坳匯聚起來。

這只是從遠處看。進入山里，則發現除了大塊的巖石外，所有的地盤都被綠占領著。就連狹窄的山路那點空間，也被綠了的草木們爭奪著。路上，車前子、蒲公英、苦菜花，或獨自、或成片地生長，雖然被踩爛了葉子折斷了莖稈，也挺著殘破的身軀，堅守著自己的寸土。兩邊的樹，盡可能把枝枝杈杈延長，幾乎把天遮住。

不遠處山崖上，立著一棵樹，一樹的葉子，新生的，卵形。山頂的太陽，把它的強光從樹的背后照過來，把這些嫩葉照透了。被照透了的葉子，黃中有綠，綠中透黃，水一樣清純柔美，火一樣鮮艷明亮。整棵樹就夢幻一樣地站在那里。周圍的植物，反射著陽光，銀光紛紛。

登了一冬天的山，看慣了黑褐的枝干和灰黃的巖石，一下子置身于這厚重的綠中，感覺換了天地。

喜歡觀賞名貴的翠玉。翠之美之所以名貴，在于純正的顏色和純凈的質地，而眼前，這種純正和純凈，漫山遍野都是。翠玉畢竟是無生命之物，美則美，到底也逼真不過這些嶄新的樹葉之綠。現在，這種活著的奇美大叢大叢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于是發現自己如此豪奢。

云梯山賞秋

所謂的山路，就是被夾在草木中的陡峭、狹窄、曲折的縫隙，十分像書法中的折、彎、勾。路上凸起些石頭，石頭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像是亂長的牙齒，但踏上去卻是穩穩的，紋絲不動。

到了山頂，太陽無遮攔地照，風無遮攔地吹。站在最高處，只有山、人和天空，再加上天空上的太陽。天和太陽可以仰視、平視，其他的一切都被俯視了，于是獲得了一種新的視角、新的感受。茅草，如此眾多的茅草，滿脊滿坡滿谷，太陽光下，花冠茫茫然，一片雪白；葉稈森森然，滿目金光。無風時，靜雅賢淑，似端莊的美人；風起時，搖擺起伏，整個山頂就呈現一片金波銀浪。為什么這片山頭被茅草覆蓋？為什么死去的茅草卻呈現出金銀的色澤？如果一切是天造地設，那么造物又有何用心？若我的手能夠像一片云彩那樣大，我一定要去撫摸這大片的草，那一定像撫摸極高貴的動物的皮毛，柔軟和溫暖會傳遍我的全身。

隊友們已出現在對面的山頂上了。他們在那金銀色的山脊上或行走或拍照，他們背后就是藍天，我看到的只是他們小小的剪影，像是小小的符號。之后，那些小小的符號也消失了。在這里，會發現人被大宇宙籠罩著，被天眼看著。在這里，可以深刻而具體地感受到，我是站在宇宙中的一顆星球的一個點上，在這個點上，可以與其他星球和無限的空間對話。如果有那種對話，那將何等超然。然而我不能。在人世我不停地說話，說過許多話，但我能向宇宙說什么？能向大地說什么？如果有人能說，那將是什么樣的語言？我聽說過天書，但是沒有見過。

若說靜，也有風在耳廓刮過的聲音，也有草起伏的瑟瑟聲；若說噪，除了風和草的聲音，再也無其他響聲了。若說無物，山草山樹山巖都可細看；若說有物，這山草山樹山巖，相對于無盡蒼穹朗朗白日，好像又算不上什么。我時時刻刻變化著自己的心境，而我能否造出這樣的境界，讓自己也遼闊、空曠、多彩起來嗎？

繞過這金色的山谷，沿山脊南行。左手下是一條山澗，山澗中滯留著輕淡的薄霧，像是某種魂靈在游移。山澗的另一端拔起兩座大山，巍峨雄壯，山坡生長著茂盛的灌木和喬木，陽光從上邊照射下來，紅色、黃色、綠色、褐色、銀色，色色濃重。偶有妖艷的一叢，嬌嫩的一簇，從厚重中跳出，打破沉悶和肅穆。就像一幅巨大的油畫，所有顏色，是油畫家調和油彩后厚厚地攤上的、抹上的、描上的、點上的。雖無聲音，但感受到的卻是油彩的大聯歡。然而，哪個油畫家能夠畫出這樣的巨作？即使能畫出，又怎么能畫出這里的風、這里的空氣、這里的聲音，還有我此時的心思心境呢？

中途休息，坐在一塊青石上，對面拔起一段高崖，崖壁陰森。從崖壁的一側看過去，山山綿延，自近而遠越來越模糊，越來越矮，越來越淡。那天盡頭的山，就像云一樣柔、霧一樣薄、夢一樣幻。

作者簡介：劉榮哲，1963年生于濟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期中青年文學評論和理論家高研班學員。20世紀80年代中葉開始發表作品。多篇作品獲省級以上獎，多篇作品被選載和評論。山東省作家協會第六屆委員會委員，山東省首批“十佳散文家”。現為濟南鐵路局文聯秘書長、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