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秦嶺小慢車系列

王秀娟

綠皮車

千百年來，這一帶住在大山深處的人們出行走的都是老秦嶺的藍武古道，后來才有了101國道，群山或連綿或山峰如聚，修橋鋪路，打隧道，都極其艱苦，近代人們出行仍是步行或騎自行車。聽鐵路職工說南七鄉曾有一個老鄉步行走到了西安。

2003年，鐵路建設者率先鑿通了寧西線，不久我們小慢車開通了，是老舊的綠皮車，十幾年間，雖然時間調整了好幾次，但車輛一直沒換。夏天揮汗如雨，冬天四處漏風，雖然每個車廂都燒起了燃煤爐取暖，但一個接一個的山洞帶來的穿堂風，還是使車廂內涼颼颼的。經常乘坐這車的人都有經驗，上來帶兩張報紙，一張鋪在桌上，另一張鋪在坐席上，我也曾問過通勤職工為什么這條線路灰這么大，他們說一是有幾個長大隧道里有積下的煤灰，以前的運煤車都是上面一層網，而一進隧道大風總是會刮下一些，再進去時又會被吹起，還有軌道檢修會把一些地方拔出來再夯下去，這時也會帶起一些塵土什么的。加上老式綠皮車密閉性不好，所以總是有許多灰塵吹進來。

常聽沿線通勤職工講，剛開行時天天爆滿，不但有坐火車的，還有老鄉是專門來看火車的，那時鐵路沿線老鄉住的是土坯房，穿的是洗得發白的舊衣，很多山貨不能及時賣出去，以致都放壞了。有些山中珍品當地人或不習慣食用，或不知道可以運出去賣錢，你買幾斤土豬肉，他們甚至會把豬腰、豬肝免費送給你。隨著高速公路的開通、寧西復線的開通，越來越多的快車停靠大一些的站點，人們出行有了越來越多的選擇。這幾年當地老鄉們大力發展種植、養殖，有的辦起了養雞場，有的蓋起了種香菇的大棚，有的種植中草藥。春天，透過車窗可以清晰地看見大片大片盛開的白色花朵，聽說那就是老鄉們種的白芍、天南星，也有種黃芩、丹參、黃姜的。商洛、丹鳳一帶還可以看見公路邊上豎立的農家樂、拓展訓練、馬術俱樂部的廣告牌?，F在，寧西鐵路、西康鐵路、西滬高速、包茂高速、福銀高速，穿境而過。隨著交通的發展，這里的竹筍、木耳、香菇、核桃、花椒、中藥材等都隨著火車及汽車運到山外賣上了好價錢。如今這一帶是規劃整齊的新農村，都是清一色的二層樓。深山里的人都搬遷下來住進了移民安置房。

有時，我靜坐在車廂一角，聽山民們聊天，說誰家評上了困難戶，每月補貼多少錢，說自己偶爾回深山看老宅，板栗熟了無人采，光撿地上的都吃不完，山茱萸如今也沒人采了，這幾年不讓打獵，不讓砍樹，山里又能看見野山羊、野鹿了，樹木也都長起來了，人們都搬到了川道里，如今再也沒有人靠砍柴來做飯和取暖了……

封山育林，大自然正在修復以前人們伐薪燒炭造成的損傷，小慢車見證了山鄉十多年的發展與變化。

綠皮小慢車在這條線路上運行了十多年，去年年底換成了空調車，剛更換完沒幾天秦嶺山區連降幾場大雪，車窗外是玉樹瓊枝的白雪世界，車廂內溫暖如春，其中一個小站上來了不少旅客，他們一上來看車廂里暖意融融，便說：“我說票價咋漲了，原來是裝修了，以前那車是毛坯房，現在這是精裝房，貴是貴了點，但人不受罪了?！辈痪茫麄兙驮谲噹锎蜷_隨身帶的音響，拿起話筒，高興地唱起來了。

是呀！生活一天天好起來了，出門一天天方便舒適了。為什么不歌唱呢？

記住鄉愁

年三十走車，西安始發站只上了三四十個人，還都是坐幾站路，一兩個小時就下車的，此刻，在外漂泊的游子大概都已回到故鄉了。

我們的K8232次列車，是運行在東秦嶺的小慢車，需要運行五個半小時，?？渴鍌€山間小站。

黃昏時分，列車緩緩駛入大山深處，時而鉆入長長的隧道，時而駛入平闊的川道，前段時間連降幾場大雪，如今陰面的山坡上還是白雪皚皚。

快七點，列車駛入開闊的川道，鐵路兩側是一排排整齊的民居，可以清楚地看見家家戶戶門前都已掛上了對對紅燈籠，半山坡的墳地上不時有人燒火紙，想起小時候三十傍晚總是媽媽在家準備年夜飯，爸爸帶我們去上墳，向祖先匯報家中一年的情況，然后回家貼對聯放鞭炮，這習慣大概已經傳承了數千年吧。

記得檢車師傅講，他有一天晚上從商南鹿城公園正門進去，發現有大片墳地，墳前還亮著那種太陽能的小熒光燈，第二天問了當地的鐵路職工：“你們這邊修公園怎么不繞開墳地？公園里一大片墳地，怪瘆人的?！辫F路職工說：“不是修在公園里，是人家本來就埋在那里，那是幾個家族埋了幾百年的墳地。你看他們習慣把逝去的親人埋在房前屋后，埋在生活區。他們是背井離鄉的異鄉人，先祖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出門抬頭就可以看見，他們大多是安徽移民，所以這邊好多風俗都是安徽那邊的。他們的商南民歌和安徽的黃梅戲曲調相似，他們臘月二十四送祖宗回安徽老家，年三十再把祖宗接回來。正因為他們是異鄉人，所以他們才更看重血脈親情。幾百年了，他們代代相傳，口口相傳，鄉音未改。咱們陜西人說他們說的是蠻子話，他們記得來處，知道歸途。有的還回去尋根，和老家的人合修家譜。”我感動地聽著，原來這商南民俗方言里邊竟然包含著這么悠遠的鄉愁。

叔叔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未曾來這里的工廠實習，發現這里的人文化生活豐富，這一帶的人晚上會聚在一起唱歌、跳舞，而其他地方當時都是過年過節才有這些文娛活動。當時他認為這里是秦楚交界處，也許是楚地風俗，現在想來這也許是那些背井離鄉的安徽移民思念家鄉，在閑暇的時候聚集在一起，說說方言，唱唱家鄉的小調，慰藉那顆漂泊的心。后來這習慣慢慢地被保留了下來，就變成風俗了。

我們的東秦嶺小慢車，走的正是古老的藍武道，唐時這條道叫商山路，和潼關道一樣重要。韓愈被貶海南途經藍關寫下了“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晚唐溫庭筠去河南赴任，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商山早行》，“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边@都是羈旅愁思，是故土難離，是鄉愁。

古時交通不便出門靠馬車，從北到南大概要走數月到半年，遷客騷人自是愁緒滿懷，故土難離。而現代交通方便了，游子歸鄉遠了有飛機、高鐵，近的有普通列車、小慢車、大巴車，這大山深處也通火車十多年了，高速公路也通了有十年了，一個現代的游子回家只需一兩天就可以了。

此刻列車正駛入開闊的川道，車窗外節日的禮花一朵朵升起。今年城市里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但鄉間看來是沒有禁止，倒比去年更多更密集了。春節是中華民族最盛大的節日，為了這除夕夜的團圓和豐盛，人們從半個月前就開始忙碌了，在外的游子準備回家過年，在家的老人開始籌備豐盛的節日，回到家鄉，游子總會去祖先的墳前祭拜，匯報一下一年的成績，然后是尋親訪友。我常想巴比倫文明消失了，瑪雅古國湮滅了，而我們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綿延五千年，因為我們記住了鄉愁，我們不忘本，我們牢記祖先的教誨，因為我們能傳承，知來處識歸途，所以我們繼往開來生生不息。

除夕夜，我望著車窗外一川煙火，想到我們中華民族正在邁向更加燦爛的未來，不由心中升起一種滿滿的自豪來！

走進東秦嶺

走進秦嶺，就是走進了歷史的褶皺深處，自從開始走上K8232次小慢車，我一直有這感覺。

這個大秦嶺綿延三省聳立千年，嶺下的長安城有著千年的建都史，自唐以前一直領跑中國經濟，這座大山見證了一個個王朝的興起、衰落，也見證了一次次關中道上走的胡兵。

午后，列車從西安往東，駛入灞橋車站，其實這橋原不叫灞橋，只因秦穆公崤山一戰秦軍全軍覆沒，感到東出困難重重，才改變策略，決定向西發展，稱霸西戎之后，改滋水為灞水，橋便成了灞橋，原變成了灞源，這是大秦帝國要崛起的前奏呀！

臨潼的驪山見證了兩個王朝的盛與衰，西周滅商大封諸侯何其盛也，而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失信于天下，導致犬戎攻破鎬京，西周滅亡；開元年間，唐長安城成為當時世界上著名的大都市，驪山上的華清宮里的音樂響徹云霄，很快長安道上起胡兵，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使大唐帝國日落西山；這一帶還有鴻門宴舊址，就是在這次著名的宴會上項羽錯失良機，放虎歸山，以致自己自刎烏江；馬周懷才不遇，在新豐借酒澆愁，后來因一篇策論引起唐太宗的注意，一舉成為貞觀時期的重要政要。

灞源車站有一塊巨石，上書“高山仰止”，車站的站務員說這個車站是這一線海拔最高的車站，我看著“高山仰止”卻想起了史圣司馬遷《孔子世家》的結尾，他寫道，《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薄半m不能至，心向往之?！彼抉R遷說自己徘徊在孔廟，觀孔子的禮器，想見孔子為人，久久不想離去。司馬遷正是仰慕孔子，有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才敢于替李陵講公道話，從而使自己身受宮刑，暴君可以摧殘他的身體，但不能摧殘他的精神，他寫出了有溫度的歷史，被魯迅先生稱贊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灞源往南便是藍田，唐朝時，終南山有很多達貴官人的別墅，王維后來得到了宋之問在藍田的輞川別墅，四十多歲的他亦官亦隱，時常在輞川焚香彈琴，故有詩佛之稱，他不僅寫了《輞川集》，而且還畫了《輞川圖》，詳細地記下了輞川二十景。灞源往東便是商洛了，這一地區有為秦國改革的商鞅的封地，商鞅全面系統的變法使得秦國走向富強，逐步統一天下，但他本人卻被車裂，商鞅死了，秦法秦律留了下來，歷史就這樣踩著先驅者的鮮血前進。唐朝天寶三年春天，李白朝堂失意，南登灞陵，后取道藍田過商洛武關東去，有《春陪商州裴使君游石娥溪》《過四皓墓》等詩，當年五月李白與杜甫初逢于洛陽，這次相逢被聞一多先生稱為“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詩仙與詩圣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杜甫一生的懷人詩，除了懷弟就是懷念李白。我們走的這條線路基本上就是古代老秦嶺的藍武古道，秦末劉邦從藍關入關中，先入咸陽；秦王在武關扣押楚懷王，都發生在這條道上。唐朝時這條商山路和同州道、潼關道一樣重要。有唐一代走過這條商山路的還有韓愈、元稹、白居易、杜牧、溫庭筠等。

說到商州，繞不開的一個人便是王禹偁，因為他不像別人一樣是路過，而是在商州呆了近二年時間，他出身山東農家，科舉入仕，梗介敢言，三次被貶，第一次被貶便是商州團練副使，因是閑職，在任期間王禹偁游遍周邊，尋覓元稹、白居易唱和的陽城驛、勒石四皓墓，尤其是他那些描繪商山四季風景的詩，這些詩是宋初文壇的一股清風，王禹偁身處逆境卻有淡遠的情致，他守住了初心，雖然仕途坎坷失意，卻取得了文學上的成功，他是宋初文壇盟主，詩、詞、古文俱佳，后來歐陽修稱贊“想公風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蘇軾也在他的畫像上寫下“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耿然如秋霜夏日”。南宋與金對峙時，這一帶一度是宋金分界處，這里的棣花古鎮上就有一條宋金街，據說一半是宋式風貌，另一半是金國風格，那時對南宋子民來說，街那邊便是天涯了。

走進秦嶺，就是走進歷史，僅僅這東秦嶺二百多公里的山中，就有這么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巍巍大秦嶺，見證了我們中華民族多少興衰，多少不屈不撓的抗爭，它也一定記住了那些立德、立言、立功的民族脊梁式的人物。

商山春早

清晨，一聲雞鳴使我從沉睡中醒來，走出商南公寓大門，站在臺階上遠望，東方天際已出現一片緋紅，遠處的山巒古塔都沐浴在晨光里。近處，幾只小狗在撒歡戲鬧，站臺左側是一片舒緩的山坡，山坡上有一片樹林，整個冬天只有喜鵲、麻雀飛來飛去，原來還有幾只野雞，后來也不知所蹤了。

但今天，我聽到了好幾種鳥兒的鳴叫聲，有曲調婉轉的，有輕快嘹亮的，還有啄木鳥的“梆梆”聲。春天，光線增強了，鳥兒開始歡快地歌唱了，幾只鳥兒啄開一個塑料袋，看看沒什么感興趣的東西又飛走了。一只喜鵲叼了一截樹枝飛過，我看見站臺邊上一叢灌木纖細柔長的枝條上已長出了許多紅褐色的小包，估計過不了幾天就會張開睡眼了。

伴隨著列車的運行，群山從晨霧中醒來，身形清晰可辨，太陽出來了，山巒、樹林、河流、村舍在陽光下充滿了生機，田野里，農人已開始春耕了。還有一些山坡上有人在植樹，種的都是松樹，聽旅客說：其實年年都是飛機播種，都是東北大松子，飛播活不了，再人工補種，他們自己以前種玉米、豆子的坡地都退耕還林了，政府給發核桃樹苗，而且還有補貼。

透過車窗往外看，是一派新農村景象，規劃整齊的民居，村口還有健身器材，不遠處有種植香菇的大棚，正在建設的工廠，山坡上還有許多成片的鋁合金支架，聽旅客說可能是太陽能或者風力發電裝置。后來看了《厲害了，我的國》，我才知道那是光伏發電裝置，是新能源。西滬高速、國道上汽車、貨車奔馳，隨著交通的發展，給東秦嶺的發展插上了翅膀，山貨運出去了，游客進來了，農家樂一天天多起來了，人們在秋冬季節來泡溫泉，夏天來避暑，吃爽口的農家菜，使得寂寞的大山里熱鬧起來。

大山醒了，山民們在城鄉之間方便快捷地往返，眼界開闊了，都尋思著如何發展自家的經濟，忙于搞活經濟的人們已經很少進深山了，山茱萸、柿子、板栗都只摘近處、低處的，說是要留一些給鳥雀、果子貍、松鼠們吃，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再也沒有人打獵了。山里又看見野山羊、野鹿、野雞了。

退耕還林、禁止打獵、禁止亂砍濫伐，發展新能源、合理地引導農民走可持續發展的道路，而生態的發展又帶動休閑旅游的發展，經過這些年的發展，山綠了，水清了，民富了。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是一個規劃未來、播種希望的季節，此刻陽光灑滿車廂，我聽到人們在熱烈地交談，談論去年的收入、過年買了什么東西、明年如何發展，這樣看來，山鄉的明天一定會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