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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苦桃子的人

2018-11-01 09:01:48
文學教育 2018年31期

曉 蘇

1

一輛運蘋果的卡車,開到油菜坡腳下突然壞了。車上除了司機,還有一個搭伴兒的女人。這年頭,跑長途運輸?shù)乃緳C,都喜歡找個女人搭伴兒。搭伴兒的女人被叫做車花,一般都比較年輕,有幾分姿色,多少還有些風流。

司機從車上跳下來,很快打開了引擎蓋,開始埋頭檢查。車花也跟著下了車,一下來就伸了個懶腰。她說不上太漂亮,臉上有幾顆碎斑,像幾粒黑芝麻。不過,她的身材挺好,屬于胸大腰細那種。司機四十多歲的樣子,看上去很老練,沒用多久便找到了毛病。

糟糕,發(fā)動機壞了!司機說。

車花趕緊走攏去,焦急地問,能修好嗎?

必須去宜昌買配件。司機說。他關了引擎蓋,一邊脫手套一邊嘆了口長氣,顯得很無奈。

車花頓時緊張起來,蹙著眉頭問,又要我一個人在這兒守車嗎?

司機沒回答車花,只用不屑的目光瞅了她一眼,好像覺得她這個問題問得太幼稚,根本不值得他來回答。車花有些不高興,翹著嘴巴嘟噥說,宜昌離這里幾百公里,你一去一來少說也得兩三天,讓我一個女人在這荒山野嶺里守車,又人生地不熟的,你不擔心我害怕嗎?司機聽車花這么說,態(tài)度馬上發(fā)生了變化。他扭過頭來,先在車花肩上拍了一下,然后誠懇地說,你要是實在害怕,就在這附近找個老實點兒的人陪你。

這是一個深秋的下午,雖然才四點多鐘,但太陽已開始西斜了。司機看看手表說,還有一趟到老埡鎮(zhèn)的班車,我今晚趕到那里去住,明天一早就去宜昌,順利的話,后天上午就可以把配件買來。車花說,好,你早去早回。

過了五分鐘,司機說的那趟班車就來了。車上人不多,一招手就停了下來。司機麻利地上了車,上車后還回頭給車花揮了揮手。車花也給司機揮了手,仿佛依依不舍。

司機走后,車花登上路邊的一個石頭,把四周環(huán)視了一遍。她希望看到一戶人家,但沒看到,只看到了幾片樹林和幾塊莊稼地,還有幾個墳包。正感到失望,一個長著厚嘴唇的男人忽然出現(xiàn)在車花眼前。

厚嘴唇男人是從車后面走過來的,背著一個用竹篾編成的背簍。他身上的穿著很過時,藍褂子,黑褲子,黃球鞋,都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打扮。他手上捏著幾個桃子,正一邊走一邊吃著。桃子很小,只有李子那么大,上面還有一層茸毛。但他吃得很來勁,格崩格崩的,像吃人參一樣津津有味。

從車花面前經過時,厚嘴唇男人沒有停,也沒有減速,只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就過去了。車花感到這個人有些遲鈍。在車花的記憶中,男人們從她身邊經過時,一般都會停下來看她幾眼,目光色迷迷的。

厚嘴唇男人走過去不到十步,車花猛然叫了他一聲。哎,請你等一下。車花說。他立刻停住腳,回過頭問,有事嗎?車花問,這附近有沒有人家?厚嘴唇男人想了一下,伸手朝他正要去的方向指了指說,前頭不遠有個彎,一拐彎就是個雜貨鋪。車花說,謝謝你!厚嘴唇男人沒再搭腔,轉身就走了。

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車花決定去一趟前面的雜貨鋪。她打算去買幾桶泡面。車上有一瓶開水,這兩天只能用開水泡面吃了。另外,她還希望能碰到一個可靠的人,請來幫她守車。

車花是個細心的女人,走之前還繞車轉了一圈。車上的油布都蓋得嚴嚴實實,四面的繩子也看不出松動的跡象。然后,她又去檢查車門,使勁拉了拉。確信車門鎖好后,她才往雜貨鋪那邊走。

雜貨鋪正在公路轉彎的地方。老板挺著個啤酒肚,看上去像一個孕婦。鋪面不大,但顧客卻不少。他們擠在鋪子門口,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蹲在地上,正在興致勃勃地聊天。車花沒急著走攏去,離雜貨鋪還有老遠就停住了。她發(fā)現(xiàn),那個厚嘴唇男人也在鋪子門口。不過,他身上的背簍已放到了地上,背簍里裝著一包化肥。厚嘴唇男人沒坐,也沒說話,直直地站在背簍邊上,正支著耳朵聽著別人聊。他仍然在吃桃子,格崩格崩的。老板對那群人很熱情,給每個人發(fā)煙。但厚嘴唇男人沒接,好像只喜歡吃挑子。

這時,那個厚嘴唇男人突然停止了吃桃子。他先把他的厚嘴唇抹了一下,然后張開說,你們都別吹了,辛辛苦苦出外打工,搞個女人還要掏錢,有啥好吹的?我待在家里種田,三條野鱔魚就能搞一盤!

厚嘴唇男人此話一出,剛才那三個全傻了眼,都不吭聲了。車花也傻了眼,馬上睜大眼睛,把厚嘴唇男人重新打量了一番。那三個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都覺得輸給了厚嘴唇男人,顯得有些不服氣。沉默了一會兒,他們同時把目光移到了雜貨鋪老板身上。

憨寶肯定是日白,三條野鱔魚搞一盤,哪有這好的事?三個人齊聲說。

老板摸著啤酒肚,笑了笑說,沒日白,他搞的是老白菜。

老板話音沒落,那三個人就哈哈大笑起來,還使勁地拍腿,跳腳,眼淚都笑出來了。他們邊笑邊說,難怪呢,原來是搞老白菜!

一直到雜貨鋪平靜下來,車花才走過去。有泡面賣嗎?她問老板。老板說,有。車花直接跟著老板進了鋪子,買了四桶酸菜牛肉泡面。

從雜貨鋪出來,車花一邊走一邊問老板,我們的車壞了,你能幫我找個可靠的人守車嗎?司機買配件去了,公路邊有好多墳,我一個人夜里害怕。老板聽了,隨手朝門口一指說,他們都可靠。一聽說守車,這群人都顯得很興奮。守一夜多少錢?他們馬上問。車花想了想說,一百,最多一百五。穿皮夾克的說,一百五太少了,三百怎么樣?車花說,三百,我寧可被鬼嚇死。穿西服的說,你出兩百五,我去幫你守。車花說,給你兩百五,我就成二百五了。穿獵裝的說,那就兩百吧,只當是幫了忙的。車花說,謝謝,我最多只能出一百五。

相比于美國較高的勞動力成本,我國的勞動力資源比較豐富,且大部分的勞動力都不是熟練的工人,所以我國的勞動力比較廉價,這是我國的一大特色。因此,在我國出口的產品里,大多屬于彈性比較小的初級產品,在出口美國的產品中,一些勞動密集型產品所占的比例較大,這些勞動密集型產品的產業(yè)技術含量較低,并且可替換性較強。從實質上影響了美國的制造業(yè)。

價錢沒談攏,車花打算走。她剛要轉身,那個叫憨寶的厚嘴唇男人說,我去幫你守吧。你要多少錢?車花問。憨寶說,一百就夠了。車花說,我給你一百五。憨寶說,我只要一百。

車花脹大眼圈看了看憨寶,覺得他不像是開玩笑,就說,好,事情就這么定了。憨寶說,我先把化肥送回家,吃了晚飯就去你車那里。車花說,你也可以不回家,我請你吃泡面。憨寶說,我要回去,還得給我媽和我侄兒煮晚飯呢。說完,他背起背簍就一個人先走了。

車花隨后也離開了雜貨鋪。臨走時,她聽見那群人都在嘲笑憨寶。有人說,他好像跟錢有仇。有人說,他可能怕錢多了咬手。有人說,憨寶真他媽是個傻屄,難怪四十幾了還打光棍呢!

2

天擦黑,憨寶來到了壞車的地方。他雙臂不空,一邊抱一個草席卷,一邊夾一床舊棉絮。車花已吃過泡面,這會兒正坐在駕駛室里聽歌。看見憨寶后,她馬上從車上下來了。

你帶草席和棉絮做什么?車花問。憨寶說,睡覺時做墊蓋。憨寶告訴車花,他以前在這公路上守過車,都是自己帶墊的和蓋的。要是車廂里能睡,就只需要棉絮;車廂要是睡不了,就只好用草席墊在車底下睡了。車花說,其實我們車上備有被褥。憨寶說,你們是出了錢的,我怎么好意思用你們的?憨寶說完,先仰起頭看了看車廂,又低頭往車底下看了看。他在找睡覺的地方。你就睡車廂里吧,蘋果壓一下問題不大。車花說。憨寶說,若是壓了不好,我睡車底下也行,反正我?guī)Я瞬菹\嚮ㄏ肓讼胝f,你還是睡車廂吧,車底下潮氣太大,容易傷身體。憨寶有些感動,一邊往車廂扔棉絮,一邊回頭對車花說,你這個人,心還挺善的。

憨寶很快爬上了車廂,在一個稍微平點的地方鋪了棉絮。天已黑透,一絲冷風從遠處吹了過來。憨寶勾著頭,對站在公路上的車花說,你快進駕駛室休息吧,外面起風了。車花跳上了駕駛室的踏板,但沒進去。這時才七點多鐘,休息還早,車花想跟憨寶說一會兒話。

車花問,你真的沒老婆?憨寶說,真沒有,我是光棍。車花問,你怎么不找一個?憨寶說,我長得丑,沒人看得上。車花沒想到憨寶說話這么實在,不禁偷偷地笑了一下。笑過之后,車花說,你其實不丑,就是嘴唇厚一點兒。憨寶說,我負擔也重,不光要養(yǎng)活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媽,還要供一個侄兒讀書。車花一愣問,你侄兒為什么也要你管?憨寶說,他爹媽都跑了,我不管誰管?

憨寶告訴車花,他還有個比他小兩歲的弟弟。弟弟比憨寶長得好看些,腦袋也比他聰明。當時家里很窮,供不起兩個人讀書。憨寶讀完小學就主動回家放牛了,讓弟弟一個人往上讀,一直讀到高中。弟弟高中畢業(yè)后,回村當了代課老師,還找到了一個弟媳。弟媳也是山里人,沒見過世面,對生活要求不高,有吃有穿就知足了。結婚頭一年,小兩口過得很幸福,第二年就生了個侄兒。侄兒滿月后,弟媳突然要丟下侄兒去南方打工。她聽別人說,南方錢多,像樹葉一樣滿地都是,一彎腰就能撿一大把。弟媳出門前,想法也是挺好的。她想去掙一大筆錢,回來蓋一棟房子,然后好好孝敬老人,撫養(yǎng)孩子。誰想到,弟媳出去后,一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的心也一下子花了。她出去后就沒再回來,連自己的親骨肉也不要了。弟弟給她打電話,求她回家。她說,我不會回去的,老家那種豬狗不如的日子,我再也不想過了。她說完就掛了電話,不久便換了手機。據(jù)說,弟媳一到南方就認識了一個富商,很快就當了人家的二奶。弟弟聽到這個消息后,氣得差點吐血。后來,弟弟就親自去南方找弟媳,說死活也要把她弄回來。結果,弟弟也一去不返了。

憨寶講完,車花好半天沒說話。她一動不動地靠在車門上,像一棵死樹。車花也是農村人,家里也有丈夫和孩子,只不過是個女兒。她也是出門打工的,只是沒遇到富商。她原來在一個廠里上班,一個月才掙兩千多塊錢,還累死累活的。半年前,她開始給這個開卡車的司機搭伴兒。司機包吃包住,每月再給她五千。她一直覺得自己挺劃算的。

你怎么不說話了?憨寶問。

車花有些恍惚地說,你的弟媳,讓我猛然想到了一個熟人。

她也丟下孩子跑了嗎?憨寶問。

車花苦笑了一下說,跑倒是沒跑,但她每年到了春節(jié)才回一趟家。

夜色越來越濃了,風也大了起來。車花打開車門,想進去加一件毛衣。駕駛室里很寬敞,座位后面還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墊的蓋的都有,還有枕頭,仿佛長途客車上的臥鋪。車花給司機搭伴兒,實際上沒多少具體的事做,大部分時間都躺在這個臥鋪上睡覺。很多時候,都是車花一個人睡,司機在前面開車。偶而,司機實在困了,或是心血來潮,也會把車停在路邊,像翻墻一樣爬過來,跟她在這臥鋪上睡一會兒。算起來,車花已在這臥鋪上睡大半年了,差不多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

加好毛衣,車花又從駕駛室里出來了。她今晚有些興奮,到現(xiàn)在還一點兒睡意都沒有。車花想和憨寶多說幾句話。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跟憨寶說話挺有意思的。從車上下來時,車花順手拿了一條毛毯。夜里氣溫很低,她擔心憨寶那床棉絮有點兒薄。

在踏板上站穩(wěn)后,車花正要把毛毯遞給憨寶,她聽見了格崩格崩的聲音。聲音是在車廂里響的,她想憨寶又在吃桃子了。你沒吃晚飯嗎?車花問。吃了。憨寶說。那是沒吃飽?車花問。吃飽了。憨寶說。吃飽了怎么還吃桃子?車花問。

我當零食吃,免得無聊。憨寶說。車花聽了,忍不住撲哧一笑。憨寶問,你笑啥?車花說,我從沒聽說過無聊時吃桃子的。憨寶不說話了,吃桃子的聲音也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車花問,你怎么不吃了?憨寶說,我怕你笑。車花說,吃吧,我不笑了。說完,車花把毛毯扔到了憨寶懷里。憨寶問,你扔的是啥?摸著毛乎乎的?車花說,是一床毛毯。天冷,你多蓋點。

這時,一輛拖礦石的卡車從此經過,車燈開得很大,把運蘋果的車也照亮了。車花看見憨寶彎著腰坐在車廂的油布上,身上披著那床棉絮,看著像一只熊。

礦車開過去后,車花陡然想到了老白菜。在雜貨鋪里,老板說出老白菜的時候,那三個人都笑得一塌糊涂。車花很好奇,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菢涌裥ΑK缇拖雴栆粏柡殻恢睕]好意思開口。

老白菜是誰?車花終于忍不住問。

憨寶說,一個寡婦,丈夫死后,一直沒找到男人。

為什么叫老白菜?車花接著問。

憨寶說,她有六十多歲了,臉又枯又黃,像老白菜葉子。

你真的和她睡過?車花又問。

憨寶說,睡過,三條野鱔魚睡一盤。

車花沒想到憨寶這么直爽,又偷偷地笑了一下。這時,憨寶又開始吃桃子了,格崩格崩的。車花問,你又感到無聊了?憨寶一邊吃一邊說,有點兒。車花問,為什么會感到無聊?憨寶說,誰要你剛才說到老白菜的?車花沒聽懂憨寶的話,疑惑地問,一說到老白菜,你就會感到無聊嗎?憨寶說,有時想到她,我也會感到無聊。

憨寶一口氣吃了好幾個桃子。車花想,難怪他要穿那種老式褂子呢,原來上面有兩個大口袋,可以裝很多桃子。格崩格崩的聲音停止后,車花問,你吃的桃子怎么那么小?

我吃的是苦桃子。憨寶說。

苦桃子?車花一愣問,味道是苦的嗎?

憨寶說,別人吃是苦的,我吃是甜的。

為什么?車花驚奇地問,難道你的舌頭與別人不一樣?

憨寶不吱聲了,像是被車花的問題難住了。過了一會兒,車花說,把你的苦桃子給我嘗一個吧,我看看是苦是甜。憨寶馬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探著身子,遞給了車花。車花接過苦桃子,直接丟進了嘴里。剛嚼了兩下,車花就叫了起來。哎呀,苦死我了!車花是這么叫的。

憨寶哧哧地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咋樣,我說別人吃是苦的吧?車花吸了吸舌頭說,看來,你的舌頭真是與別人不一樣啊!

3

第二天早晨,車花醒來時感覺嗓子眼兒又干又癢,好像誰在那里插了一根雞毛。她想,肯定是頭天晚上在露天里站的時間長了,感冒了。

車花從駕駛室推門出來,看見憨寶已站在了公路上,雙手捧著那床毛毯。毛毯還是整整齊齊的,顯然沒有打開過。憨寶把毛毯遞到車花手邊說,還是放到車里吧,以免弄臟了。

車花接過毛毯問,你怎么沒蓋?

這么好的東西,我不敢蓋。憨寶說。

車花忙問,為什么?

蓋了你的毛毯,我今后就不愿意蓋我的舊棉絮了。憨寶說。

車花聽了大吃一驚,呆呆地看著憨寶,兩個眼圈都快脹破了。她壓根兒也沒想到,憨寶能說出這么高深的話。

憨寶從車廂下來時,把他的舊棉絮和草席卷也帶下來了,將它們堆在公路邊上。車花瞅了瞅舊棉絮和草席卷,然后望著憨寶說,今晚我還想請你幫我守車。憨寶說,好的,反正我晚上沒事。車花接著說,你的鋪蓋,可以就放到車上,以免你抱來抱去的。憨寶說,也行。說完,他便匆匆忙忙朝舊棉絮和草席卷跑過去,又匆匆忙忙將它們拋上了車廂。看樣子,憨寶要急著離開這里。

車花問,你有急事嗎?憨寶說,今天是星期日,我侄兒下午要返校。他在老埡鎮(zhèn)中學寄讀,每周才回來一次。在他返校前,我必須把一周的米給他準備足。車花說,你這個伯伯當?shù)谜婧茫『氄f,沒辦法,誰叫他是我侄兒呢?不過,他學習很好,在班上總是頭幾名。他跟我也特別親,差不多把我當?shù)恕\嚮ㄕf,你把他從滿月養(yǎng)到這么大,本來就是爹。憨寶說,我沒時間跟你多說了,得趕緊回家推谷打米。

憨寶說完,轉身就走了。剛走出兩三步,車花又把他叫住了。車花說,你等一會兒,我把昨晚守車的錢給你。憨寶說,今晚不是還要守嗎?等守完一起給吧。車花說,還是及時給了好。憨寶說,給我也好,我媽蜂糖喝完了,打完米我正好去買幾斤蜂糖。我媽快八十了,別的都不愛,就愛喝點蜂糖。車花說,你好孝順啊!她這時已拿出錢包,正在往外掏錢。她先掏出了一張一百的,想了想,又掏出了一張五十的,然后一起遞給憨寶。憨寶卻只收了那張一百的。車花誠懇地說,把一百五都收下。憨寶說,我只要一百。車花問,為什么?憨寶說,今天我收你一百五,若是明天別人只給一百,我就不想干了。

車花還想再勸勸憨寶,但憨寶已走出好遠了。看著憨寶的背影,車花默默地說,這個人真是怪得很。

憨寶走后,車花開始泡面吃。可是,開水早已變成了溫水,她泡了好半天也沒把面泡開。加上嗓子難受,她吃了幾口就不想吃了。丟下泡面桶,車花決定再去一趟雜貨鋪。她想看那里有不有感冒藥賣,還想順便弄一瓶開水。

車花提著水瓶來到雜貨鋪,老板正在門口煤爐上燒開水。壺上熱氣騰騰的,水馬上就要開了。老板一眼認出了車花,連忙打著笑臉說,你早啊!車花咳了一聲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正要買瓶開水。老板說,不要錢,你昨天還照顧了我的生意呢,我送你一瓶。他說著就把水瓶接過去,很快灌了一瓶。

老板把水瓶還給車花時,歪起頭問,聽你的聲音,好像感冒了?車花說,是的,你這兒有感冒藥賣嗎?老板幽默地說,我開的是商店,又不是藥鋪,怎么會有藥賣?車花問,這附近有不有賣藥的?老板想了想說,沒有,要買藥還得上老埡鎮(zhèn)。車花又咳了一下說,老埡鎮(zhèn)我可去不了,還要守車呢。

車花一提到守車,老板立刻有些亢奮。憨寶呢?你不是請他幫你守車的嗎?老板問。車花說,回家了,他只是夜里幫我守。老板說,你請憨寶守車,算是請對了人。車花問,此話怎講?老板猶豫片刻說,他夜里不會打你的主意。車花問,此話又怎講?老板怪笑了一下說,他心里只有老白菜。

正在這時,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從公路轉彎處走過來了。她頭發(fā)亂篷篷的,像是半個月沒梳過。衣服也皺皺巴巴,還長一片短一片。老板給車花擠個眼神說,說曹操,曹操到。車花一驚問,她就是老白菜?老板說,像嗎?車花說,我真替憨寶傷心。

老白菜是來雜貨鋪買鹽的。她進鋪子時,車花干咳了一聲。她買了鹽從鋪子里出來,車花又干咳了一聲。你感冒得不輕。老百菜停在車花身邊說。她說話時面無表情,像個巫婆。車花清了清嗓子說,可能是受寒了。

有個土方子,比感冒藥還見效。老白菜說。

車花忙問,什么方子?

用泡胡椒熬野鱔魚湯,一喝就好。老白菜說。

老白菜說完就走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走到公路那邊后,她突然回過頭來,大著嗓門兒說,一定要是野鱔魚。

車花沒在雜貨鋪久待,很快提著水瓶回到了壞車的地方。這一帶雖說民風淳樸,但小偷到處都有,她擔心有人趁她離開時偷蘋果。

臨近中午時,車花發(fā)現(xiàn)鼻子也堵了,感冒好像越來越嚴重。她沒有泡面吃,嘴里干巴巴的,一點胃口也沒有,只猛喝了幾杯開水。然后,她躺到駕駛室后面那個臥鋪上,打算好好地睡一覺。

大約睡了一個鐘頭,車花在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敲車門。她抬頭一看,是憨寶站在駕駛室外面的踏板上。他又在吃苦桃子,格崩格崩的。車花坐起身來,打開車窗問,你怎么中午來了?憨寶說,我去雜貨鋪給我媽買了一罐蜂糖,回家路過這里,順便看看你感冒好些沒有。車花邊咳邊說,沒好,似乎還加重了。憨寶頓時沒心思吃苦桃子了。他把沒吃完的半個放進口袋,皺著眉頭問,那可怎么辦?車花說,不要緊,捱幾天就會好的。

車花這時猛然想到了老白菜,雙眉一挑問,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誰了?憨寶說,我哪曉得。車花說,我碰到了老白菜!憨寶問,你咋認得她?車花說,雜貨鋪老板告訴我的,她在那里買鹽。憨寶沒再接話,一只手不知不覺伸進了口袋,很快掏出了剛才剩下的半個苦桃子。他順手塞進嘴里,又格崩格崩地吃了起來。車花想,他又開始無聊了。

過了一會兒,車花好奇地問,你近來跟老白菜睡過沒有?

憨寶伸出舌頭舔了舔厚嘴唇說,沒有,我快一個月沒跟她睡過了。

為什么?車花咳了一下問。

天氣冷了,捉不到野鱔魚了。憨寶說。

車花老家那地方沒有野鱔魚,對鱔魚的習性不熟。她疑惑地問,野鱔魚呢?憨寶說,天氣一冷,野鱔魚都鉆到泥巴下頭躲起來了。它們躲得很深,想挖一條野鱔魚比挖金子還難。停了一會兒,車花又問,你捉不到野鱔魚,老白菜就不跟你睡嗎?憨寶說,這我倒沒試過。捉不到野鱔魚了,我就沒去找她了。車花問,為什么不去?憨寶說,我不想白睡,欠人家的不好。車花聽了,忍不住想笑,但還沒笑就咳了起來,咳得滿臉通紅,眼淚都咳出來了。

憨寶有點兒緊張地說,你感冒得太厲害了!他說著就跳下了踏板,好像馬上要走。車花急忙問,你要走嗎?憨寶說,是的,時間不早了。車花有些不舍地說,你待會兒再走吧。憨寶說,不能待了,我還有事呢。車花問,什么事這么急?憨寶沒告訴車花,只說晚上早點兒來,說完就往他住的地方走了。

4

這天下午,車花一直在車里躺著,咳個不停,頭昏腦脹,四肢又酸又軟。她艱難地抬起頭,朝車窗外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天也陰了,像要下雨的樣子。車花突然感到有點兒孤單。

車花給司機打了一個手機。司機說配件已買到了,但明天中午才能回來。放下手機時,車花的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像冰涼的蚯蚓在鼻溝里爬著。

扯紙擦淚時,車花陡然想起了老家的丈夫和女兒。丈夫是一個少言寡語的男人,除了埋頭干活,平時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會說。她出門打工時,丈夫是不情愿她離開的。但她執(zhí)意要走,丈夫也只好依了他。女兒倒是話多,聽說她要出遠門,頭天晚上硬是纏著她,小嘴不停地說了半夜,求她別走。但她沒被女兒留住,次日天不亮就離開了家。一想到丈夫和女兒,車花的淚水便越擦越多,鼻溝差點兒流成了河。

吃晚飯的光景,車花勉強從車上下來,去公路外邊解了個手。回到車上時,她感到胃里空空蕩蕩的,但還是不想吃泡面。駕駛室里有一袋洗好的蘋果,她隨手拿出一個,坐在前排一個座位上啃了起來。剛啃了幾口,車花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扭頭一看,是憨寶來了。

憨寶雙手捧著一個黑瓦罐,直接走到了駕駛室下邊。車花急忙伸出頭問,罐子里是什么?憨寶有點兒神秘地說,我給你熬了一罐治感冒的特效藥。車花眨著眼皮問,藥,什么藥?憨寶賣個關子說,你先別問,趕快趁熱喝了吧,喝了包你感冒好。他一邊說,一邊把黑瓦罐從車窗遞了進來。車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了黑瓦罐。黑瓦罐還是熱的,從蓋子縫里冒出一股香氣。車花卻沒有馬上喝,目光直直地看著黑瓦罐。

你趕快喝吧,趁熱喝最有效。憨寶說。

車花說,你告訴我,罐子里裝的是什么?

你喝了,我再告訴你。憨寶說。

車花說,不,你先告訴我了,我再喝。

憨寶拗不過車花,只好老實說,我用泡胡椒熬的野鱔魚湯。

車花聽了渾身一顫,很快想起了老白菜早晨說過的話。她頓時激動不已,半天說不出話來。憨寶這時催促說,你快喝吧,不然就冷了。車花給憨寶點點頭,揭開蓋子,雙手把黑瓦罐捧到嘴邊,仰頭就喝了起來。車花真能喝,像久旱的人遇到甘泉,咕咕嚕嚕一口氣喝了半罐子。

車花把黑瓦罐從嘴上放下來時,憨寶用舌頭舔著厚嘴唇問,好喝嗎?車花滿臉堆笑說,好喝,真是好喝!憨寶說,既然好喝,那你就都喝了吧。車花說,你也喝點兒吧,這么好喝的湯,不能都讓我一個人喝了。說完,她把黑瓦罐給憨寶遞了出去。憨寶卻說,我不喝。車花問,為什么?憨寶認真地說,我喝了反胃。車花說,你騙我。憨寶發(fā)誓說,騙你是狗!小時候家里太窮,我?guī)缀鯖]沾過葷腥,一天三頓都吃素。后來家里好了些,隔三差五也吃得起葷腥了,可胃卻受不了,連吃個雞蛋都反胃,更別說吃鱔魚了。聽憨寶這么說,車花就收回黑瓦罐,把剩下的半罐子也喝了。

喝下一罐子野鱔魚湯,車花頓時有了點兒精神,嗓子眼兒也好受了一些。她問憨寶,野鱔魚是從哪里弄的?憨寶說,我在我家后頭一個爛泥湖里挖的。車花問,你不是說天冷了野鱔魚都躲起來了嗎?憨寶說,是啊,它們真會躲,我把那個爛泥湖挖了三尺多深,差不多挖了個底朝天,才好不容易挖到了三條。

車花是個敏感的女人。憨寶一說三條野鱔魚,車花心里陡然咯噔一響,一下子想到了老白菜。

你為什么不拎著三條野鱔魚去找老白菜?車花怪笑一下問。

憨寶紅了臉說,治病要緊呢!再說,我也是專門為你挖的。

車花聽了很感動,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出窗外,在憨寶肩上拍了一下。直到這時,車花才發(fā)現(xiàn)憨寶的褂子上沾了不少污泥。你褂子上的泥巴是挖野鱔魚時沾的吧?車花問。憨寶說,那個爛泥湖里全是臊泥巴,稍不留神就會沾到身上。駕駛座的靠背上,搭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夾克衫,司機嫌短了點兒,幾個月都沒穿了。車花伸手將它取下來,轉身遞給憨寶。

這件夾克衫送給你了,快把你的泥巴褂子換下來吧。車花說。

憨寶卻不接,連忙擺頭說,我不要。

怎么,嫌它舊嗎?車花問。

憨寶說,不是的,這么好的衣裳我不敢穿。

為什么不敢?車花問。

憨寶說,我一穿你的夾克衫,今后我就不愿意再穿我的褂子了。

車花聽憨寶這么說,就沒再說多說什么。她搖頭苦笑了一下,只好把夾克衫放回了原處。

陰天黑得早,剛到六點鐘,四周的莊稼和樹木都模糊不清了。天邊黑沉沉的,好像真要下雨。憨寶對車花說,你剛喝了野鱔魚湯,好好捂住被子睡一覺吧。車花問,你呢?憨寶想想說,我去雜貨鋪那里轉一轉。

憨寶一走,車花就躺在駕駛室后頭的臥鋪上睡了。她聽了憨寶的話,睡下后扯開被子,把自己捂了個嚴嚴實實。她很快睡著了,還發(fā)出了細微的鼾聲。

車花一覺睡了將近兩個鐘頭,醒來時,感覺渾身上下輕松了幾十斤,嗓子眼兒的那根雞毛也沒有了。野鱔魚湯真是有效啊!車花自言自語地說。她揉了揉眼睛,從臥鋪上坐起來,然后套上毛衣開始下車。

下到踏板上,車花聽見車廂里有格崩格崩的聲音,就知道憨寶已從雜貨鋪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車花問。憨寶說,回來一個多小時了。停了一下,車花又問,你又感到無聊了吧?憨寶問,你咋曉得?車花說,因為你又在吃苦桃子了。憨寶嘿嘿笑了兩聲說,我吃苦桃子,也不單是無聊,其實也是一種習慣,經常一個人呆著,嘴里總要吃點兒啥。憨寶說到這里,車花猛然想到了駕駛室里的那袋蘋果。她麻利地爬進車里,很快抓了兩個蘋果出來。

給你兩個蘋果,換個口味吧。車花一邊說,一邊把蘋果往車廂遞。

憨寶說,謝謝你,我不吃蘋果。

為什么?車花問。

憨寶說,這么好的水果,我不敢吃。

是不是怕吃了我的蘋果,以后就不愿意吃你的苦桃子了?車花問。

憨寶說,是的。

車花把蘋果收回來,從車窗放了進去。之后,車花又去公路外邊解了個手。解手轉來,憨寶還在吃苦桃子,格崩格崩的聲音清脆悅耳。

車花仰起頭問,你為什么這樣喜歡吃苦桃子?

憨寶說,苦桃子不要錢,我們油菜坡滿山都是,想吃多少吃多少。

車花又問,要是過了季節(jié)呢?

憨寶說,我每年都要曬幾百斤苦桃子干,一年四季都有吃的。

憨寶一說到苦桃子,話就多了起來。他說,他從五歲那年就開始吃苦桃子了。那年這一帶大旱,糧食顆粒無收,瓜果蔬菜都干死了,只有苦桃子不怕天旱,每棵樹都結得壓彎枝。可苦桃子太苦,沒幾個人敢吃,好多人都餓病了,還餓死了不少人。但是,憨寶不怕苦,一餓就去山上摘苦桃子吃。他靠苦桃子活了命,還活得好好的。開始吃的時候,他也覺得苦桃子苦,但吃多了就嘗到了甜味,后來越吃越甜,竟然還吃上了癮。

憨寶還想往下講,一陣冷風刮了過來。車花說,我要進車里了,怕又被凍感冒。憨寶說,快進去吧,時間也不早了。

5

半夜一點鐘的樣子,天上下起了小雨。車花是被憨寶的動靜弄醒的。她打著電筒從駕駛室出來的時候,憨寶已從車廂里下來了。

憨寶正在往車底下鋪草席。車花驚奇地問,你把草席鋪車底下做什么?憨寶說,車廂里睡不成了,我到車底下去睡。車花責怪說,車底下哪能睡人?虧你想得出來!憨寶停下來,回過頭問,那我睡哪?車花想了一下說,進駕駛室吧,前面可以坐著睡,后面可以躺著睡,你自己選。憨寶先是一驚,然后說,我不進去。車花說,為什么?怕我吃了你不成?憨寶說,那倒不是,我褂子和褲子上都是泥巴,怕把車里弄臟了。車花朝他身上瞟了一眼說,你可以把外面的衣裳脫了再進去嘛,難道里面沒穿秋衣秋褲?車花說完先進了車。

車花進到車里不一會兒,憨寶終于也進來了。他穿著一套灰顏色的秋衣秋褲,看起來干凈多了,人也精干了一些。憨寶把他脫下來的外衣也帶進來了,順手放在座位下面。

憨寶進車后顯得十分拘束,勾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車門那里,像一根被大雪壓彎的竹子。車花抿著嘴笑了笑問,你是睡前排,還是睡后排?憨寶慢慢地打開厚嘴唇說,我就在前排坐。車花說,坐也行,睡也行,隨你的便。她邊說邊把自己移到后排,直接躺在了臥鋪上。隨后,憨寶也在副駕位子上坐了下來。等憨寶坐定以后,車花熄滅了電筒說,已是下半夜了,抓緊休息吧。

然而,車花卻久久沒有入睡,躺下一個鐘頭了,眼皮一下也沒合攏過。憨寶在爛泥湖挖野鱔魚的情景,像放電影似地,一直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越來越興奮,睡意跑得無影無蹤。憨寶也沒睡著。車花聽見他又在吃苦桃子,格崩格崩的。車花問憨寶怎么還不睡?他說他睡不著。

車花說,你肯定又想老白菜了。

憨寶說,看你說的!

車花說,你好不容易挖了三條野鱔魚,不該給我熬湯的,應該拎去找老白菜。

憨寶說,看你說的!

車花說,你要是去找了老白菜,就不會半夜三更睡不著覺了。

憨寶說,看你說的!

沉默了一陣兒,憨寶問車花,你為啥也睡不著?車花想了一下說,我不知道如何感謝你?憨寶問,我有啥好感謝的?車花說,你吃那么大的苦挖野鱔魚,給我治好了感冒,所以我要感謝你!憨寶說,沒必要。車花說,肯定有必要,只是我一時想不出感謝你的辦法來。

車窗外頭,雨越下越大了。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在車廂的油布上,聽上去好像誰在那里打鼓。車花聽了一會兒,心里猛然一動問,喂,你看這樣行不行?憨寶問,咋樣?車花半真半假地說,我陪你睡一覺,就當是我感謝你的!憨寶一下子呆住了,一聲不吱,格崩格崩的聲音也沒有了。車花問,怎么樣?你就把我當成老白菜吧!憨寶還是不吱聲,只吞了一口涎水。車花這時動情地說,到后排來吧,后排寬敞一些!她說著,還伸手拉了一下憨寶的胳膊。憨寶仍然不說話,又吞了一口涎水,聲音像喝米湯。來吧!車花又催了一遍。但是,憨寶卻坐在前面一動不動,穩(wěn)如泰山。

怎么,你看不上我?車花疑惑地問。

不是。憨寶口齒不靈地說,你長得像仙女,我咋會看不上!

那你為什么不過來?車花問。

你,你這么漂亮的女人,我,我不敢睡。憨寶結結巴巴地說,我怕跟你睡一回,今后就不想再跟老白菜睡了。

車花聽了很失望,剛才繃得緊緊的身體一下子松軟下來。她的心也涼了,還有點兒酸,感到非常難過,想哭。但車花忍著沒哭,害怕被憨寶聽見了。過了一會,憨寶回過頭來,有些不安地說,對不起,我狗子坐轎,不識抬舉!車花沒搭腔,淚水終于漫出了眼眶。

那晚后半夜,車花又羞又愧,毫無睡意,一個人躺在黑暗中默默流淚。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迷迷蒙蒙地睡去。醒來的時候,憨寶已經走了。

上午十一點多鐘,司機回到了壞車的地方。趁司機給發(fā)動機換配件,車花決定去一趟憨寶家,去給他送守車的錢。

憨寶住在半坡上,離公路有三里多,車花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憨寶住的還是過去的土墻屋,門口有一塊土場,滿地都是雞和鴨,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在給它們喂食。憨寶一個人坐在堂屋里撕苞谷棒子,嘴里吃著苦桃子。車花剛到門口,就聽到了格崩格崩的聲音。憨寶看見車花,馬上起身問,你咋來了?車花說,我來給你送昨晚守車的錢。車花打開錢包,本來想多給一些的,但怕憨寶不收,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只掏了一百出來。

從堂屋往外走時,車花說,如果你愿意進城打工,我可以介紹你去一個貨場做搬運,月薪三千。憨寶說,謝謝你,我不想進城。車花問,為什么?憨寶說,我們農村人,一進城,心就會花,心一花,就完蛋了。車花聽了,心陡然一顫,好像被蟲子咬了一下。

分別的時候,車花找憨寶要了一個苦桃子。

(選自《人民文學》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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