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常與應變：網絡時代的大學文學專業(yè)教育

周 勇

作為學校教育的文學教育，大致可做廣、狹兩個層面的區(qū)分，其標準是教育受眾和教育內容的不同。廣義的文學教育貫穿于小學、中學、大學全學段，面向所有受教育者，培養(yǎng)學生基本的語文能力、文學素養(yǎng)以及人文素質。基礎教育的語文課程、高等教育的大學語文及其他文學類通識教育課程是廣義文學教育的基本途徑。狹義的文學教育則是作為高等教育的一個專業(yè)、一門學科而設置、實施的，屬于系統(tǒng)的專業(yè)教育，有理論體系、有系列課程、有其人才培養(yǎng)的特定目標。本文所要討論的，是狹義的文學教育即大學文學專業(yè)教育在網絡時代環(huán)境下的情況。

可以不夸張地說，互聯網的發(fā)展是本世紀以來傳媒領域最大的革命性變化，它對文化的各種形式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其影響絲毫不亞于紙張和印刷術的發(fā)明。網絡語境下的文學生態(tài)，一時間成為牽動文學界、學術界神經的焦點話題和課題，“文學不死論”與“文學消亡說”激烈地爭論著文學的生死與文藝學的邊界。但或許，這只是一個實踐和時間的問題。作為一名高校文科教師，筆者更為關心的則是在全球化、網絡化電子媒介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環(huán)境下，具有歷史性、審美性、社會性的文學教育的生存空間如何。因為文學教育在本質上也是文學的傳播，那么，面對能力巨大、天羅地網般的新媒介，我們的文學教育可以或者應該堅守什么？在哪些方面我們則不妨或者應該適時應變？

一.線上與課上的互用

由理論性的學科知識體系來建構和支撐專業(yè)教育的基礎框架，是現代大學專業(yè)成立之前提，文學專業(yè)也不例外，它以文學學科為知識基礎。因此，文學知識的教育、傳承與研究是文學專業(yè)教育的基礎性內容。以“文學史”作為中國大學文學專業(yè)教育的基本途徑和方式，即是基于此一學理性的要求。[1]但也正是這一文學教育的基本內容最易遭遇網絡時代知識爆炸、信息井噴的沖擊。試想，在網絡資源極為豐富、易得，各種移動網絡終端極為方便快捷的環(huán)境下，教師以課堂講授的方式傳播諸如時代背景、作者生平、作品內容、文學流派等文學知識，究竟還有多大優(yōu)勢？其不可替代的唯一性何在？僅從知識儲存的完備而言，當代多數學富五車的學者恐怕都無法與網絡上的海量信息一較高下，更不用說一般的文學專業(yè)教師了。成長于數字化網絡時代的當代大學生，被稱為數字時代的“原住民”，他們對網絡有著天然的親和，特別善于也樂于從網絡中獲取各種資源，往往是教師剛一提及某個知識點，他們便通過搜索獲得了比教師頭腦所存多得多的信息。文學教師知識淵博的既往形象已不復令人向往、崇拜。

但是，我們也不必一味悲觀，知識傳承范疇的文學教育在網絡時代可以有兩種應對策略。一是因勢利導。嘗試將文學知識的課堂講授環(huán)節(jié)剝離到課外，由學生自主利用網絡在線閱讀和學習，教師在課堂上不講或者少講知識性內容，將節(jié)省出來的時間用于開展文本精讀、師生互動、小組研討、成效展示等教學活動。實際上，當下流行的慕課就是一種對現場講授式課堂的剝離，而翻轉課堂、對分課堂等教學模式都是將課外的線上學習與課上的線下教學相結合的有益嘗試。相較于課堂講授的有限時空，線上學習具有更多的自主性、靈活性、豐富性，甚至是無限性。關鍵在于，教師要合理有效地引導、督促學生從課上學習的被動接受轉變?yōu)榫€上學習的主動獲取。課上講授是學生線上學習的指引，線上學習是教師課上講授的基礎，兩者要形成相互為用的良性狀態(tài)。

另一方面，教師與其抱怨學生在課上玩手機、打瞌睡而對自己的講授充耳不聞，不如好好思考一下如何使自己的講授具有與網絡信息接受不同的特質，如何使傳統(tǒng)的課堂教學行為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有研究顯示，人們的溝通中的信息只有7%通過語言（語音）傳遞，38%是通過語氣語調，而55%是通過我們的身體語言。在面對面的交流中，我們可以調動這三個要素；如果用電話交流，就失去了身體語言，只剩下兩個要素；而當我們使用電郵、短信或其他網絡媒介來溝通，便只剩下一個要素了，93%的有效溝通工具將喪失。[2]這一研究結果或許讓人驚疑，因為我們明顯受益于網媒交流的方便快捷，但它無疑提示我們：人際交流永遠具有人機交互所不可取代的微妙之處。如果我們主動放棄了課堂尤其是文學課堂本應具有的溫度，如果我們不把課堂教學當做人際交往的場合而只是單向施受的過程，那么學生逐漸將身、心抽離課堂便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事。文學教師應該思考，自己課上講說出來的文學知識與學生從線上閱讀學到的文學知識有何不同？同時，這些不同不應該成為相互否定的依據，而應該成為相互促進、推動的力量。

二.兩個虛擬世界的關系

陳平原先生曾不無憂慮地指出，目前中國大學普遍地“以文學史為中心”的文學教學模式，其結果必然是“學生們記下了一大堆關于文學流派、文學思潮以及作家風格的論述，至于具體作品，對不起，沒時間翻閱，更不要說仔細品味。這么一來，系統(tǒng)修過中國文學史（包括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課程）的文學專業(yè)畢業(yè)生，極有可能對于‘中國文學’聽說過的很多，但真正沉潛把玩的很少，故常識豐富，趣味欠佳。”[3]偏重于知識傳承和研究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窒息了學生的閱讀快感、審美趣味與思維能力。如欲培養(yǎng)學生頗佳的文學趣味，必須深入文學文本“沉潛把玩”，陳先生因此主張，文學教育的關鍵在“讀本”而不在“教科書”，在于由導師引導下的閱讀、討論和探究。[4]要重建文學教育，不妨以“讀本”為中心。[5]

現實或許比陳先生擔心的更為嚴峻，以文學經典“讀本”為中心的旨在培養(yǎng)學生良好審美感覺和趣味的文學教育，不僅僅受到知識教育的擠占或替代，還受到來自網絡世界的巨大沖擊。學生們可能并不是“沒時間翻閱”紙質書籍“讀本”，而是被五光十色的各種新媒介包圍。在網絡時代，強大的計算機技術已經足以構建出與現實并行的虛擬世界，這個世界的邏輯對人們既往的文化思維是一種重大突破。解構主義哲學的代表德里達宣稱，“在特定的電信技術王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影響倒在其次），整個的所謂文學的時代（即使不是全部）將不復存在。哲學、精神分析學都在劫難逃，甚至連情書也不能幸免”（《明信片》）。[6]

如果說文學是對現實世界的詩意構建，是精神對現實的虛擬性提升；那么網絡虛擬世界則在更加多維、立體的層面上對現實進行了仿真、釋放。就對現實的關系而言，文學的虛擬世界以“詩意棲居”的精神超越取勝，而網絡的虛擬世界則追求立體、全息的效果。后者以不可阻擋的強大聲勢使前者的生產和消費發(fā)生了一系列變革。

僅以文學“讀本”的被接受而言，網絡時代的新媒體使大學生的文學閱讀表現出閱讀時空泛在化、閱讀設備多元化、閱讀內容數字聲像化、閱讀方式碎片化。當代大學生其實并不缺少閱讀，而是缺少傳統(tǒng)紙媒時代那種“沉潛把玩”的細讀、深讀。這是整個文學在網絡時代變得日益功利化、市場化、大眾化、快餐化、圖像化的結果，正如尼古拉斯·卡爾在《淺薄》一書中所分析的那樣，印刷圖書讓我們進入聚精會神的狀態(tài)，從而促進深度思維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發(fā)展。相比之下，互聯網鼓勵我們蜻蜓點水般地從多種信息來源中廣泛采集碎片化的信息，……這是一套速度至上、效率至上的倫理，也是一套產量最大化、消費最大化的倫理。如此說來，互聯網正在按照自己的面目改造我們。我們變得對掃描和略讀越來越得心應手，但是，我們正在喪失的卻是專注能力、沉思能力和反省能力。[7]這種狀態(tài)，對于需由文本細讀而培養(yǎng)出來的審美趣味與能力的負面影響尤其明顯。聲像化壓縮了文學想象的空間，豐富的鏈接干擾著專注的眼光，碎片化的信息呈現和時間安排不利于深入的沉思與領悟。我們因此更能理解海德格爾的警告，“人之所以為人的最本質的‘沉思冥想’能力將會變?yōu)轸斆нM步的犧牲品。技術進步就像康科鎮(zhèn)上到來的火車一樣，帶走了只能由沉思冥想而來的領悟、思考和情感”。[8]

無疑，這給文學教育提出了挑戰(zhàn)。文學教師應該在提升自身審美鑒賞水平和表達能力的基礎上，引導學生領略傳統(tǒng)閱讀的魅力，讓文學的虛擬世界與網絡的虛擬世界并行不悖。另一方面，也應看到，網絡思維的某些特點如現象式、非線性等，與文學思維并非水火不容。現象式思維對形象的依賴，非線性思維所蘊含的靈感潛力，都對激發(fā)文學理解力不無助益。我們要在堅守文學審美教育獨特性的前提下，吸收利用網絡時代新媒介的合理資源，把挑戰(zhàn)轉化為機遇。

三.分類規(guī)劃寫作能力培養(yǎng)策略

近代以來，西方的科學進步主導了社會的變革，因此文學也被作為科學之一種（人文社會科學）而專業(yè)化、學術化。上世紀初建立的中國現代大學文學專業(yè)遵循了西方的這一思路，以科學的態(tài)度、方法進行文學的專業(yè)設置和文學教育的實施，但是文學知識可以以“科學”的方式來教育，而文學寫作、文學欣賞等能力則很難用“科學”來培養(yǎng)。這就造成了一個背反的現象：按照傳統(tǒng)看法，中文專業(yè)的核心不是研究文學和語言，而是創(chuàng)作文學，社會是從寫作的角度來理解中文專業(yè)的，也是從寫作的角度來使用中文人才的；但恰恰是寫作這個“核心”卻是我們文學教育中最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中文專業(yè)不培養(yǎng)作家，“科學”的方式也不適合培養(yǎng)作家。實際情況是，中文專業(yè)畢業(yè)生在寫作能力這一核心競爭力上顯得疲軟，就業(yè)形勢不佳。因此，許多學者認為文學教育需要改進，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加強對學生的寫作訓練。

大學寫作教學存在的問題，除了傳統(tǒng)的教學模式單一、教學內容和方法陳舊、教學評價僵化、學生動力不足等之外，還面臨網絡時代各種新媒體寫作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在教學意義、主體、理論、手段等方面都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9]大學寫作教學如何創(chuàng)新發(fā)展，如何轉危（機）為機（會），這是值得認真思考對待的問題。筆者認為，可以借鑒中國古代文章學的“辨體”觀念，分類規(guī)劃寫作教學的目標與策略。

首先按照中文專業(yè)的主要就業(yè)領域性質，來區(qū)分幾種寫作能力的基本要求。中文專業(yè)雖然不像工科專業(yè)那樣有較強的行業(yè)對應性，但從就業(yè)領域對寫作能力的要求來看，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從事教育行業(yè)，其寫作能力主要表現為寫作教學能力，雖然主要不是自身創(chuàng)作，但創(chuàng)作經驗是教學的基礎；二是從事公共事務管理行業(yè)，如企事業(yè)單位文宣人員、政府公務員等，其寫作能力主要體現在各類應用公文、材料的撰寫方面；三是從事各類新聞、出版行業(yè)，其寫作能力則主要表現為對新媒體、全媒體的熟練運用。

其次，寫作教學要以就業(yè)行業(yè)、崗位為導向，有區(qū)別地設定能力培養(yǎng)重點。面向教師行業(yè)，應注重培養(yǎng)學生的寫作理論素養(yǎng)，鍛煉寫作教學技能，提升文章鑒賞能力，同時，適當進行純文學寫作聯系。面向公務管理行業(yè)，應按照公務應用文體進行教學，特別要注意加強寫作實踐訓練。面向新聞媒體、出版?zhèn)鞑バ袠I(yè)，則要重點進行新媒體文體寫作實訓。新媒體文體與傳統(tǒng)紙媒文體的最大區(qū)別在于，一方面，它在文體上具有雜糅性，敘述、議論、抒情綜合運用，散文、故事、詩歌合為一體，這就要求寫作者具有多種文體的寫作能力；另一方面，新媒體文體在呈現形態(tài)上具有多元性，文字、圖表、圖畫、動畫、音頻、視頻等傳播形式相互為用，是一種復合型的寫作，要求寫作者具有多方面的創(chuàng)意能力和采編能力。

新媒體的迅猛發(fā)展促使了市場對寫作人才的需求激增，即使在傳統(tǒng)的行業(yè)和部門，官網、官微、微信公眾號、APP等新媒體的建設也需要大量寫作人才。市場需要他們深諳網絡世界，精通網絡技術，善于操作辦公軟件和各種移動互聯網應用軟件，懂得圖像編輯和信息傳播技術，同時擅長編輯和寫作網頁文章、貼文、博文、網絡軟文、微信體文章和APP應用文章等眾多新文體或新寫作形式。[10]大學寫作教育在這方面應該有所可為、有所作為。

唐代名相李德裕對文章曾有“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長新”（《文章論》）[11]的感受，的確，文學歷經古今數千年的發(fā)展，盛衰疊現，變化不絕，但文學終究沒有消亡，因為人心不死、人情還在。文學是人學、是情學；文學教育是人的教育，是人的情感教育。網絡時代的人及其情感、思想，自然會有這個時代的特點，但也不能丟失人之為人的特質。網絡時代的文學教育，應該在把握文學本心之“常”與順應時代要求之“變”中尋找平衡，這需要每一個文學教育者智慧的思考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