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曉蘇是寫鄉(xiāng)村的一把好手,也是高手。說到鄉(xiāng)村,人們都已注意到,今天的鄉(xiāng)村完全不同于20世紀。在資本化和權力化的裹挾與剝奪下,鄉(xiāng)村已經(jīng)是滿目瘡痍,破敗不堪。從前書寫鄉(xiāng)村的經(jīng)驗正在流失,正在失去有效性。
因此,在今天,如何寫鄉(xiāng)村,是一個比以前更加艱難的問題。關于這個問題,目前有不少作家通過自己的方式在探索。其中,曉蘇是獨樹一幟的。我這樣說,并不僅僅因為他一直在寫鄉(xiāng)村,一直將筆力重心放置于鄉(xiāng)村的各色人等和生態(tài)上,更為重要的是,他對于鄉(xiāng)村的觀察與呈現(xiàn)是一個頗為辯證客觀、也頗為藝術化的復合型格局。他既看到了鄉(xiāng)村倫理和親緣關系的敗落,看到了城市化進程留給農(nóng)村的巨大創(chuàng)傷,寫出了對于現(xiàn)狀的思考和痛心,如《三個乞丐》《酒瘋子》《道德模范劉春水》等,同時,他對鄉(xiāng)村依然葆有一份真誠樸素的期待,一份明亮寬闊的寄望,如《麥芽糖》《花被窩》《回憶一雙繡花鞋》等,還有新近發(fā)表的《吃苦桃子的人》。
《吃苦桃子的人》的敘事品格有其獨特性。小說通過一個車花(專門陪伴長途汽車司機的漂亮女人)的視角講述農(nóng)村青年憨寶的故事。車子開到油菜坡腳下出了故障,司機要去宜昌買配件,留下車花獨自一人,她需要尋找一個可靠的人守車。長途汽車具有的流動性和車花曖昧風流的身份,為小說帶來了“外部”的觀察視角和復雜的氣質。小說的主人公是憨寶,但作家并沒有動用全知全能的方法,也沒有動輒潛入人物內(nèi)心去揣摩其心理,而是老老實實、謹嚴克制地運用第三人稱故事內(nèi)敘事者的方式,通過車花的眼光、聽聞和經(jīng)歷,將憨寶的形象塑造得極為豐富和飽滿。

曉蘇將男主人公命名為“憨寶”,在親切的意味里蘊含著古老的智慧和辯證的考量。表面上看,憨寶集中了無數(shù)弱勢與缺點:丑、傻、呆、窮、癡,還有老母親和侄兒要養(yǎng)活。他的生存相當艱難,遑論戀愛結婚、成家立業(yè)。這是一個在生存谷底掙扎的人。至少,在車花最初的視野里和小賣部男人們的譏諷嘲笑里,憨寶的生活毫無希望,也毫無樂趣,可以說處于被同情鏈的最底端。但是,憨寶并不是真的“憨”,他有他的“寶”。他的“寶”就是一整套迥異于常人的生存哲學、價值哲學。
小說通過車花雇憨寶守車的經(jīng)歷和兩個人的交流,運用重復性的敘事手法,從不同角度將“憨寶的哲學”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車花給憨寶每天150元,他只要100元,不然以后會嫌別人開的工資低;車花給憨寶毛毯他不要,不然以后不會蓋自己的破棉絮了;車花給憨寶蘋果他不要,不然以后不愛吃苦桃子了;車花給憨寶自己的身子他不要,不然以后就不樂意睡“老白菜”了;車花要憨寶進城掙錢他不去,他說:“我們農(nóng)村人,一進城,心就會花,心一花,就完蛋了。”這就是“憨寶的哲學”。他舍棄了眾人眼中的“好物”,選擇和保留的是廉價、苦味與貧窮。
在今天這樣一個功利主義至上的社會,這種呆傻哲學、笨蛋哲學,是要遭到諸多聰明人嘲笑的。曉蘇選擇這樣一個憨憨傻傻的人物并且執(zhí)著地重復他那沒有任何利益可圖的哲學,是不是也是一種“憨傻”呢?我想,這種“憨傻”正是現(xiàn)在所稀缺的。當整個社會都在急急地朝著金錢、利益、權勢涌去時,我們最需要、最匱乏的是一種固守和堅持,這種品質像磐石一樣,能夠讓游移的社會始終葆有固定的基底和結實的軸心。
在此,需要提醒讀者注意的是,曉蘇寫憨寶,并不是說教的姿態(tài),“憨寶的哲學”也并非訓誡式地傳達,小說的藝術性是不容忽略的。其中“苦桃子”作為一個伴隨始終的意象和動作,將“憨寶的哲學”夯實為一個有來處的價值源泉。憨寶總是在格崩格崩地吃苦桃子,他自言是無聊所致,其實并不如此。眾人皆嫌其苦,憨寶樂在其中。他不停地吃“苦桃子”,為車花講述他與“苦桃子”之間以命相依偎的來龍去脈。在饑荒年代,苦桃子救了他的命,他在苦桃子的苦里咀嚼出了甜意,他將苦中帶甜、甜中有苦當作日常生活的滋味慢慢品嘗,最終將自己生長成了寬厚樸實、深沉靜默如大地的生命體。
憨寶的哲學,由最初的令人愕然到最后的令人信服,是主人公的人格力量所致,也是曉蘇通過精心的架構和設置所抵達的美學效果。他著墨均勻、徐緩有致地將憨寶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他執(zhí)著地講述著憨寶之可貴、之可寶、之無比稀有。當我們跟隨作者的敘事節(jié)奏最終完成這一認同時,我們也可以作出如下結論:作家的人物有多么生動豐富,他心內(nèi)的信念也就有多么強勁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