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沛婧
由劉半農作于1920年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是20世紀白話文運動興起后廣為流傳的重要詩篇。關于此詩的意涵,學界有兩種主要觀點,一言愛國,二說相思,歷來圍繞著“她”的具體對象意為何物展開論述。對此,本文援引布拉克墨爾的“姿勢語”相關理論,從具體文本出發,嘗試對全詩做出在“她”之外的解讀。此種研究方法有利于引導研究者從新的角度認識該詩,對詩歌意象做出新的評判,挖掘新的詩意,為研究者解讀同類型詩歌提供另一種路徑。
劉半農的詩歌《教我如何不想她》一詩,音律和諧,富有文學魅力。關于該詩核心情感的解讀,通常囿于“她”是誰,是什么,詩歌究竟表達了對誰的什么感情這一范圍內。筆者以為,關于《教我如何不想她》這首詩的解讀,除了對“她”所代表的具體對象身份的討論,應當還有其他的切入點。例如,美國文論家布拉克墨爾提出的“姿勢語”這一重要詩學概念,就可以用于從新角度解釋該詩。布拉克墨爾認為,“語言是詞語構成,姿勢是動作構成……反過來也成立:詞語形成動作反應,而姿勢由語言構成——語言之下的語言,語言之外的語言,與語言并列的語言。詞語的語言達不到目的時,我們就用姿勢語……可以進一步說,詞語的語言變成姿勢語時才最成功。”布拉克墨爾將“姿勢語”定義為詩歌語言的一種特殊效果,即“語言中姿勢是內在的形象化的意義得到向外的戲劇的表現”。它使“文字暫時喪失其正常的意義,傾向于變成姿勢,就像暫時超過了正常意義的文字”。
可以說,所謂的“姿勢語”就是對具體文本中的語言符號的一種別樣的解讀。它是詩歌語言的一種特殊效果,這種語言“喪失”字面意義,但是超越字面意義,變成一種姿勢。例如,擬聲詞本身可能并沒有意義,現代漢語中對擬聲詞的理解,通常就是將之歸為虛詞,漢字只用來表音,而無關乎字義。但在“姿勢語”的表述范圍內,就可以通過重疊使用和“非語義化”的擬聲詞句傳達出更深層的意義。當文字跳脫出字面含義而成為一種姿勢時,文本的本來面貌將得到更進一步的呈現。同樣地,筆者以為,詩歌中被反復使用的句子,也能夠起到擬聲詞句所擁有的暗示、強調的作用,甚至可以產生語音層面的聲音效果,以此成為一種姿態的載體,而不僅僅作為語言的書面形式記錄一段文字。詩歌中所使用的反復的修辭手法,能夠通過語音的重復達到一種“擬聲”,讓該詩句暫時喪失語句本來的文字含義,將情感的表達和宣泄最大化,更傾向于變成一種姿勢而不僅是一個表示“我要做什么”的宣言。
將這種姿勢語理論運用到對劉半農這首詩的解讀中,可發現“啊”和“教我如何不想她”應該是此詩中的姿勢語。在具體分析姿勢語對這首詩的整體建構起到的作用之前,可先將其暫且擱置,主要分析各節的場景描繪。在第一節中,天地間的微云與微風,不僅吹動了“我”的頭發,也紛擾了“我”的思緒。第二節中,月光與海洋之間相互傾慕,營造出一個“蜜也似的銀夜”。第三節的“水面落花慢慢流”則套用了中國古典詩學中的“落花流水”烘托出了一種“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的情態,“水底魚兒慢慢游”亦化用了“魚水”的意象,展現出對“她”依戀之情,思念之情。最后一節的枯樹冷風,暮色野火與西天殘霞一起營造出一種蕭瑟的氛圍。整體來看,全詩所表達的是一種思念、愛戀的情感。這些情感除了通過情景傳達,姿勢語也起到了使詩歌意境更深的作用。
在全詩的四個小節里,“啊”的四次重復構成了一種戲劇化的感嘆。既可以視作四個并列的感嘆,分別強調每一節所表達的情感,也可以認為這四個“啊”字之間是遞進關系,強調同一種感情——如國歌里的“前進!前進!前進進!”那樣,展露出一種向更深層次邁進的姿態。這讓文本本身呈現出一種張力——四節中展示的情境和而不同,彼此相互依托又相互促進,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在這個整體中的每一節又可以獨立成詩。在這里,“啊”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嘆詞,而是經擬聲丟棄、超越了字面意義,成為了節與節之間觸碰更深一層含義的階梯。如果將“啊”換成“噢”再進入文本,不難發現,雖然在語音層面有一定的變化,但是對文本而言,仍然能展示出一種向前的姿勢,維持文本的內部運動。
而每節末尾的“教我如何不想她”,亦可以由外部的戲劇的表現向內構建形象化的意義,以更姿態化的形式,或者說一種姿勢表現出更純粹的意義。很明顯,“教我如何不想她”這句話的字面意思就是“這些真讓我想她”,如果僅理解字面意思,重點就還會落在“她”上。譬如,在解讀《教我如何不想她》時,如果不使用姿勢語理論,僅圍繞“她”字,很容易由著自己的推論,給“她”編織出一個身份,對詩歌做出解讀。或將劉半農的革命者身份投射到詩歌中去,把“我”看作一個愛國的革命者,直接推論出“她”代表祖國:“如果我們把這首詩只當作愛情詩來欣賞,只去感受詩人筆下那美景濃情,那么就會感到詩歌似乎稍嫌淺露單薄。如果我們在初獲直觀感受的基礎上再細加品味咀嚼,將不難發現詩中的‘她決不僅僅是個值得思念的女性,而是別有寄托的形象載體。”或因“她”是劉半農所創作的用來指代女性的第三人稱代詞,就將法語語法和漢語語法“通用”,得出“‘祖國一詞是陰性名詞,劉半農用剛剛創造的新字、第三人稱陰性代詞‘她來比喻自己日夜思念的祖國,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的結論。同樣地,認為這首詩講述的是愛情的人,比如當年沉浸在浪漫愛情里的青年學生,將“她”視為一位女性,如果是從這個角度研讀,這首詩就成為“我”對一位女性不斷訴說“我”對她的思念與愛的情詩。
雖然以上種種解讀都有一定的道理,可仍然是“知人論世”“以我觀物”,并不算是完全堅守了文本第一性的分析原則。正如審美標準應該多樣化那樣,對詩歌的理解也應該經由文本推導出詩歌的“元語言”,以作品為本體,從文學作品本身出發研究其文學的特征。本著這一原則,在進入文本時,不能只理解文本的字面含義,更應該關注文字本身以外所隱含的信息。作為這首詩的姿勢語,就算對“教我如何不想她”這句話做一個變形,把每節末尾都改作“這些真讓我想她”,其在文本中所起到的作用也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整體上是相似的:都呈現出一種思慕的姿態,通過重復使用,為作品整體塑造出不斷加強、不斷重申思念與愛戀的姿勢傾向。這種渴求得到回應的姿勢傾向,并不需要一個被篤定的訴求的對象,而是為了展示文本所表達出的情誼。因此,當“教我如何不想她”這句話被反復使用,成為一種重復時,其所展現的“想”的動作遠超過“想她”這一有對象的訴求。
同“啊”相呼應的是,這兩個姿勢語所展示的共有部分,也就是“想”的姿勢,都與文本意象所展示的思戀的紛繁思緒相互融合。兩者都可以既各自對詩歌的表情達意起到促進作用,又能夠聯合成一個整體:當他們分開使用時,每一個“啊”都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動作,顯示出強烈的呼喚姿態,應和每一節的語境。彼此之間亦能夠相互呼應,起到回環往復的效果。而每一句“教我如何不想她”,單獨看來可以表意,也可以只看其文字之外的“想”,再一次抒發“我”的熾熱情感,展示出“想”的姿勢。當這些姿勢語聯合起來時,全詩所包含的意象,所營造出的情境,既可以為更好地塑造出“想”的姿態服務,又一定程度上被它們所加強。詩歌不再是固定在紙上的文字,而是一個不斷運動的整體。作為一個不斷運動的整體,它應該是一套由小的動作匯聚出的大的動勢。無論是“天上飄著些微云”還是“西天還有些兒殘霞”,不僅是可以獨立成意的個體,也可以成為“啊”與“叫我如何不想她”的影像。既可以分割成獨立的單元,也可以匯集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在看到姿勢語所傳遞的“想”的姿態時,人們也應該看到全詩所呈現的“想”的動勢,整體把握詞語的語言變成姿勢語的動態過程,才能更全面地認識詩歌所包含的言外之意。
綜上所述,如果采用姿勢語的理論進入文本,《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核心主題應該就是為了傳遞“想”的情感,“想誰”并不是該詩的唯一主題。但是,即便是已經有所推論,筆者仍不能夠篤定自己所證出的結論就是所謂的“真理”。正如開頭所說,本文的寫作目的在于為研究者解讀同類型詩歌提供另一種路徑。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可以推出不同的結論,而這些結論很有可能在當時的語境下成立,然彼此間又存在二律背反的可能。同一事物在不同維度也許會產生有無數的變異,展示出重合、交叉、背離和平行的各種姿態,成為一種不斷增長、錯綜復雜的立體的網狀結構。這種網狀結構并不是學藝不精的產物,它是審美多樣化的產兒。這種結果正是多元開放的學術氛圍所真正需要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獨斷態度和個人獨語,并不是學問。學問是追求真理,真理個人不得而私,真理屬于許多學者不同路徑的探討過程和結果。”“愛國”還是“相思”,也許并不是一道選擇題。它們同其他的答案一起,相互排斥又相互融合,共同編織出完整的詩篇。對于這首詩的理解,也許人們除了不斷地“想”,再不能創造出什么板上釘釘的說法。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