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堆遺棄的垃圾中發現的一盞舊煤油燈。
岳父離開家鄉二十多年,已經七十高齡了,葉落歸根,這是中國人的內心追求?!敖鸶C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再美的地方也不及老家好,其實是擔心終老異鄉?;剜l終究有個讓靈魂安息的土堆,有鳥鳴,有花香,有狗吠聲,不再落寞。年輕時總是按捺不住躁動的心,義無反顧地走出村子四處闖蕩,老了還是心甘情愿地回到自已的老窩。岳父老家是地處湘北的一個過于普通的村子,叫駱坪村。那幢二層磚房還在,只是形同一個滿臉滄桑的老人,在村口守望著漂泊在外的游子。岳父曾幾次千里迢迢回鄉,整葺老屋。無人居住的房屋格外容易腐敗,沒有溫度,就如孱弱的老樹,風一吹,雨一淋,似乎有搖搖欲墜的感覺。有一年刮大風,屋頂上的瓦片吹爛了不少,岳父回來將老屋的木檁進行了更換。又一年,他再次回鄉把屋檐用水泥澆注,老屋才顯得更加結實??墒?,不管怎么修葺,老屋也愈發老了,就如正在老去的岳父岳母。
岳父四十多歲的時候,從故鄉外出辦廠,后來又去了遠在湘西懷化的舅弟家,幫助照顧孫子。去年春節,在懷化生活了十多年的岳母說,想回老家住。已在懷化扎根安家的舅哥舅弟沒有附和母親的話語。或許是舍不得老母,抑或是其他的什么想法,只是一時找不到表達的方式。
想不到,岳父月底竟然回到了老家。思鄉心切呀!
老屋已經很老了,所有的門窗基本上都腐爛了,電線上滿是蛛網,地板上是堆砌的渣土,好像容不得人插腳,苔蘚已爬上了墻腳。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垃圾。一堆又一堆的垃圾,曾經是父母的生活物品,時間久遠了,原本有用的東西,已變成了廢物。
這盞煤油燈也不例外地被扔進了垃圾中,等待運走。我無意地一眼,余光中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定神,在塵埃中發現了它。
普通的玻璃燈盞,外形如細腰大肚的葫蘆,沾滿了塵泥。上面應該有一個形如張嘴蛤蟆的燈頭,燈頭一側有一個可把燈芯調進調出的旋鈕,以控制燈的亮度。燈頭上還有一個高高的玻璃燈罩。而現在,燈頭已經找不到了,抑或是銹蝕成粉塵了。畢竟是二十多年光陰,曾經在老屋呱呱落地的舅侄,在這一段光陰中都長成青皮小伙子了?;蛟S,曾經在這只煤油燈下吮過母親的乳汁。如今這盞鐵皮制成的煤油燈頭在這漫長的二十幾年里,一點點地銹成了粉塵,隨著歲月一同淹入了歷史,只是無人知曉或無人記錄在案。
懷念一盞鄉村的煤油燈,照在鄉村的生活場景中,照在一間間溫暖的房屋內,總是在黑夜即將來臨時,給我們光明和鎮定。煤油燈,曾經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農村的照明工具。曾經家家戶戶必備的煤油燈,不可避免地退出歷史舞臺。在這樣的高樓里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身影。它成為鄉親嗤之以鼻的物件,早已被毫不吝嗇地扔進了垃圾堆中。如果不是岳父外出二十多年,我可以料想到這盞煤油燈的命運,它怎么也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將這盞煤油燈帶回了城里的家,用清水反復洗凈了它身上的污泥。它圓形的肚子里竟然聞不到煤油的星點味道。我細細地聞了又聞,我是想找尋那曾經熟稔的一種味道。歲月真的是一把刮骨鋼刀,甚至連一點點氣味兒都削得干干凈凈。
我至今仍非常奇怪,小時候,對煤油味兒有著一種偏愛。那種煤油的獨特芳香,淡淡的如空氣。吮著它,感覺一股溫暖存在,感覺它靜靜撫摸我的周身,每一個細胞都含著它的體溫。幾十年了,自從離開家鄉,就再沒有聞到過煤油味兒。這盞煤油燈,讓我自然觸摸到那些情節,那些溫暖的夜晚。
洗凈的煤油燈,被我放在書房的書柜上。妻子說,燈與書格格不入吧。而我想,燈是黑暗中的光明,書更是照亮人生前行的燈。
岳母的煤油燈卻是一盞有故事的燈。
岳母曾經是村里的婦女主任,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岳母是一個赤腳醫生,還是村里的接生婆。那時中國農村就醫條件差,赤腳醫生作為緩解農村看病難的職業曾在全國各地蜂擁而起。所謂赤腳,其實就是沒有受過專門培訓。岳母那時年輕,又讀了點書,便被選送到公社衛生院進行了半年簡單的學習,學得一招半式,足以招架日常小病,便抽身返村,旗鼓開張。當然只是半農半醫,時常還要擼起褲管打著赤腳下田忙農活兒,栽秧、種菜、割谷子,樣樣都行。我想象那些日子里,岳母常常背著一個紅漆畫的“十”字標志的白色藥箱,里面擺著針管、針頭、萄葡糖、感冒藥、酒精、棉球等物品,進東家,出西家,穿田過畈,為村民看病。而且方圓幾里,凡是有人家要生孩子的,都請岳母去接生。岳母是一個熱心人,只要哪家產婦要生了,接到召喚,不管白天黑夜,隨喊隨到。即使屋外是凄風苦雨,岳母也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計;哪怕是剛剛端起飯碗,她也二話不說,背起藥箱就沖進雨幕中。白天還好,最怕的是晚上,沒有燈,岳母一手執著煤油燈,一手打著油紙傘,在黑夜中前行。我常常想,那一盞燈,就是一個光明的使者,每一次出行,都是迎接一個新的生命。當哇哇的哭聲劃破夜空,村莊又多了一個新生命,他來到人世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束并不十分明亮,但溫暖的煤油燈光,指引他向人生的希望之旅前行。岳母已不記得自己究竟把多少孩子帶到了人世間,胖的,瘦的,美的,丑的,聰明的,愚蠢的,富貴的,苦命的都有,但她記得誰家孩子身上的胎記,記得許多孩子出生時是五斤、六斤,或者是八斤。她像一個女神,提著接生的小箱子,行走在有風有雨,有雞鳴狗吠,有月光和閃電的大地上,一次次迎接新生命的誕生,為村莊平添一次又一次的喜悅。
隨著農村醫療基礎設施的改善,“赤腳醫生”漸行漸遠,最終退出了歷史的舞臺,“赤腳醫生”的稱呼已成為歷史。后來岳母舉家離鄉,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曾經的中年,雖然不是少小離鄉,回鄉時卻是兩鬢斑白的老人。
如今岳母已老,對當赤腳醫生的日子,卻是念念不忘。又如何能忘?十七年的赤腳醫生生涯,第一個接生的孩子,都即將走向成人之旅。有一次岳母拿出一個證件給我,是她當年赤腳醫生的證書,這是一個時代的坐標。證書上有一張一寸的黑白照,記錄著岳母的青春印記,那時岳母二十四歲,剛剛為人妻為人母,年輕的面龐充滿對生活的期待。在微笑的背后,是母親對一個時代的注解。
岳母說,要是赤腳醫生也能辦養老保險退休就好了。說完是一聲沉重的嘆息砸下來,仿若能把日子砸出一圈火花四溢。她的眼睛里分明隱忍著淚水,這不僅僅是心酸,更是一個時代特征被遺忘的淚。
返鄉的岳母生活并不寬裕,農村老人的養老除了子女的救濟,沒有更為寬廣的路徑,雖然每個月可以領取五十五元錢農村退休金,但在當下,五十五元錢僅能買到一桶色拉油。生活的窘困,讓岳母有點煩躁。七十歲高齡的岳父竟然在村里一家私營企業當上了搬運工。這讓我的妻子傷心不已,竟在夜深人靜之際,痛哭流淚。我知道她是心疼年老體弱的父親,何以承受如此重壓。
岳母期盼著這一張證件能溫暖她的晚年生活。
岳母的期盼終于有了結果。在我行將結束這篇文章之時,岳母打來電話,說她剛剛接到通知,赤腳醫生可以領取每月一百二十元的困難補助。我突然想象到那盞煤油燈的光芒,在燈光暗淡之時,岳母從發髻取下別針撥一下燈芯,燈光忽地亮了許多。
煤油燈的歷史已經成為一個鄉村的老黃歷,煤油燈退隱時,是電的光來了。電燈讓黑夜震顫了一下,煤油燈不得不打點行裝,正如老人。但它卻溫暖了一個時代,溫暖著許多人的記憶。燈下的那份溫暖、安靜的氛圍不會消失,它永遠會點燃鄉村回憶的空間。
煤油燈漸行漸遠,但記憶卻不漫漶。
作者簡介:葛取兵,系湖南省岳陽市作協秘書長,在全國各地文學期刊發表小說、散文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