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璐曄
摘 要: 杜十娘與茶花女同為不幸困于風塵的女子,在奢靡歡笑充斥著金錢與欲望的生活背后,精神上卻是十分空虛無聊,比這個更可怕的是對人生的厭倦與心靈的麻木。兩人都試圖掙脫現實枷鎖,都不顧一切地反抗過,她們在情感表達方式與命運結局方面雖有不同,但都可以歸結為“為情生,為愛死”。生命的最后關頭,兩人都有真相要控訴和說明。只是杜十娘展示的是金錢,而茶花女坦白的是愛情。
關鍵詞: 百寶箱 白茶花 杜十娘 茶花女 愛情觀
一個是東方古典薔薇,一個是西方清新山茶。明代馮夢龍筆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與19世紀法國小仲馬筆下《茶花女》中的茶花女,雖出于中西方兩位不同的大家之手,但其相似的社會地位,身陷泥淖卻不甘于沉淪的個性精神,對于愛情奮不顧身地追求,以及最后為愛殉身的香消玉殞,震撼了古今中外讀者的心靈。
無論是杜十娘還是茶花女,由于她們自身的傳奇色彩,強大的人格感染力,一直是評論家筆下的寵兒,也有這兩者形象對比研究的成果。但我們注意到在分析的文字中,只有少數人研究《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時把精力放在“百寶箱”這個十分重要的意象上,專門研究《茶花女》中“茶花”這個意象的并不多見。本文就這兩種意象進行深入探討,通過對比分析,以此為節點探尋故事中的悲劇意蘊,舊瓶裝新酒,或許能為人物研究找到一個新的視角。
一、“百寶箱”的深沉與寂寞:杜十娘的抗爭與悲劇
在整個故事情節發展過程中,悲劇的核心人物自然是杜十娘,而作為連接故事線索的“百寶箱”則是悲劇的一個線索與焦點。
(一)“百寶箱”的出現及其象征意義
“百寶箱”在馮夢龍的筆下,第一次出現是李甲為了替杜十娘贖身,籌借三百兩銀子東奔西走卻四處碰壁之時,十娘把藏在“所臥絮褥”內的“碎銀一百五十兩”交給了他,再讓他籌措剩余的一半,直接把任務難度大大降低了。從表面上看,杜十娘為了李甲殫精竭慮,先是設計威逼利誘老鴇同意她從良贖身,緊接著煞費苦心地為男主人公減輕壓力,但實際上,三百兩銀子對于杜十娘來說何足掛齒,她完全可以盡數拿出,然后與李甲遠走高飛。她之所以沒有這么做,是對他并未全然放心,暗含試探之意。“百寶箱”此時代表的是金錢及物質利益。“百寶箱”的二度出現,是在李甲費盡心機籌得一百五十兩銀子之后,杜十娘又另外拿出二十兩作為“行資”,但告訴情人這些銀兩是姐妹相借。這實為一處暗寫,從后文的蛛絲馬跡也可以推斷出,此處的銀子應當出自百寶箱之中。第三次出現是在十娘告別眾姐妹的情節當中,她們慷慨解囊,相贈“描金文具”,但她并未將饋贈打開來看,也不推辭姐妹們的一番好意。這是直白地描寫了“百寶箱”,想必這也是十娘資產的一部分。此處“百寶箱”不僅僅金錢利益的化身,更承載著杜十娘對美好生活的寄托,是幸福生活的敲門磚,也承載著一眾姐妹們對她的美好祝愿。
可以說十娘從良之后,她和李甲基本的生活來源都來自于這個百寶箱。在他把十娘給的二十兩銀子花完后,杜十娘再次取出五十兩銀子交予李甲,但對他還是有所隱瞞,未將箱中秘密如實相告,“仍將箱子下鎖”。這里我們認為,比起對李甲的試探,更像是她對自身愛情純粹性的一種維護,這是“百寶箱”的第四次出現。只是十娘處于迷陣中未能發覺,其實二人最初就沒有愛情可言,不過是普通嫖客與娼妓之間的金錢利益關系,只是她久有從良之志,并且逐漸發現此人還算忠實可托,這才傾心相許。即便如此,也要百般試探,因此,他們愛情的純粹性從起始就不存在。
第五次提及“百寶箱”,是在杜十娘得知自己被李甲賣給孫富以換取千金之資時,她徹底絕望了。別時將自己修飾一新,當著眾人的面將百寶箱中所藏之物一一展現。翠羽明珰,瑤簪寶珥,夜明之珠,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毫不留戀,沉于江底,眾人“觀之如堵”。“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不知他悔的是本唾手可得的財富與美嬌娘,還是她一去不返的深情。過剛易折,在這里杜十娘好似紅樓中的尤三姐一樣“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只是這里揉碎的是其歲月靜好夢,難扶的是絕望悲傷的心。“百寶箱”在這里,則象征著理想愛情的幻滅,人性和黑暗社會的激烈沖突,將小說情節推向了高潮。
最后一次“百寶箱”的出現,是柳遇春束裝回鄉之時打撈銅盆,撈起一個小匣兒,得遇百寶箱。“內有明珠異寶,無價之珍”,杜十娘托夢致謝,“聊表寸心”。章培恒認為“其能感動人之處,全源自《負情儂傳》,不過把文言改成白話而已”[1]。但是與《負情儂傳》不同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不僅對李生和新安人的結局有了明確的交代,都是不得善終,還增加了一個《負情儂傳》原無的人物──柳遇春。他在李生與杜十娘結合過程中曾出資相助,十娘死后,他竟然得到了投在水中的百寶箱,“這就大大增加了原書所無的勸善懲惡功能”。
(二)“百寶箱”的深刻意蘊
“百寶箱”是深沉的,它裝滿了沉甸甸的珠寶、取之不盡的財富,承載著世俗的金錢道德觀。“百寶箱”也是寂寞的,它蘊藏著多少風塵女子的心事,渴望得到自由重獲新生的理想,對幸福人生無言的追求。只可惜這樣的心意無人告知,也無人能懂,它只能帶著破碎一地的夢,帶著對無情現實的不滿與控訴,沉入幽暗冰冷的江底。它猶如千丈游絲,有縈花粘草之妙。
二、“白茶花”的純粹與恒久:瑪格麗特的純真與深情
上面分析了馮夢龍筆下的杜十娘與李甲的愛情,在19世紀的法國也有一出凄艷哀婉的愛情悲劇,其中多次出現的意象“白茶花”有著難以比擬的重要意義。
(一)“白茶花”的出現及其象征意義
“白茶花”的第一次出現是在作者回憶瑪格麗特之時,介紹她總有三樣東西不離身:一副觀劇望遠鏡、一袋糖果和一束茶花,并且總是放在底層包廂的前欄上。“這些茶花一個月里有二十五天是白色的,另外五天則是紅色的。從來沒有人知道茶花顏色變化的原因……除了茶花,誰也沒看見瑪格麗特帶過別的花”。這也是“茶花女”稱號的由來。第二次出現是在她的墓地里:“這塊大理石筆直地立在那里,一圈鐵柵欄把這塊墳地圍在中間,墳地上鋪滿了白色的茶花。”并且園丁提及“只要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按吩咐換上剛開的新花”。這一切都是男主人公阿爾芒安排的。茶花是瑪格麗特的鐘愛之物,這滿地的白茶花是對茶花女的緬懷,是阿爾芒內心的懺悔,同時是兩人愛情永恒的最好見證。
第三次出現是阿爾芒回憶在朋友的介紹下與瑪格麗特結識,卻因為內心的矛盾、情緒的起伏,而在她面前顯得無所適從。阿爾芒徘徊在林蔭大道時從一個餐館的大窗口見到“瑪格麗特正倚在窗臺欄桿上,一瓣又一瓣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這迷人的情景,盡顯她優雅的姿態。這并不是兩人愛情的開端,但男主人公的心也似一片片被摘去的花瓣一樣,一點一點地丟失了。第四次出現是兩人在家中約會之時:
瑪格麗特一邊說,一邊掙脫我的懷抱,摘了一朵早上剛送過來的紅茶花,插在我的紐扣孔里……“那么,我何時才能再見到您呢?”我邊說邊把她緊緊摟在懷里。“當這朵茶花改變顏色的時候。”[2](第74頁)
這里特意提及的是紅茶花,白茶花是側寫。紅茶花濃烈而熾熱,白茶花則為約會的暗號,是于無聲處愛情之花的悄然綻放。
(二)“白茶花”的深刻意蘊
與杜十娘的百寶箱不同,這朵白茶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瑪格麗特的化身。白茶花的花語是:純真無邪,你怎能輕視我的愛情?白茶花的首要特點是純潔芬芳,這和書中對茶花女的多次描繪也是相吻合的:
瑪格麗特雖過著縱欲的生活,但她的面容卻呈現出處女般純真的神態,甚至帶著一些稚氣”,“她總是獨自一人坐車到香榭麗舍大街,冬天裹著一條開司米大披肩,夏天穿著十分素雅的連衣裙,盡量不惹人注意。雖然她在這條她時常散步的街道上有很多熟人,她也僅僅是偶爾對他們莞爾一笑。也只有這些熟人才可以看到她這種仿佛只有公爵夫人才有的微笑。(第8頁)
茶花女早閱人事,可是臉上還保留著處女般純真的神態,這并非佯裝出來的,而是她天性使然,這也是其身份地位與純潔內心的一大矛盾,別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因為從來沒有透過表象深入她的內心。白茶花素凈,茶花女的衣著打扮總是素雅得體,毫不張揚,寂靜之中,散發著迷人的芬芳。
其實在書中作者留給讀者一個疑問:為什么一個月中有五天她的茶花由白轉紅呢?小說中兩次提及卻沒有明確的揭示,在這里不妨大膽猜測,除了給她的愛人約會的信號以外,是否還有其他意義?瑪格麗特的一生很短暫,二十幾歲便香消玉殞,但是比她生命更短暫的,是自由快樂的愛情歲月,就好像一月中稍縱即逝的紅茶花那般。茶花女的靈魂經歷了出走與回歸的過程,從最初的純潔無瑕到一段日子的被世俗同化,奢靡放縱變得淡漠,再到動了真情后的真心改過,洗盡鉛華。最后形式上的再一次出走實質仍屬于回歸,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情感的提煉升華。她這樣的女子,看透了太多的虛偽與冷眼,很難被真情打動。一旦進入她的內心,會發現她拒人于外的冷漠下,那顆心無比單純炙熱。茶花女遇上阿爾芒,本以為死去的心迸發出真切的愛與希望,她間接放棄了錦衣玉食,一心想與阿爾芒過平淡溫暖的小日子,現實污濁了她的身體所幸未完全污濁心靈,在鄉下與阿爾芒同居的日子成了她一生中最歡樂的時光。只可惜,現實總是無情又猛烈,一個慈祥老紳士的請求讓瑪格麗特陷入兩難,在愛情與道義中掙扎,最終選擇了成全道義,毀滅愛情。當然,愛情之火在茶花女這里并沒有熄滅,它反而以比以往更輝煌美麗的樣子刻在心田,留下了永恒。
(三)“白茶花”的幻滅
美好的事物總是易被摧毀的,茶花雖美,怎經風雨摧殘?茶花女也是如此。瑪格麗特處于如同洶涌浪濤中,如果不懂得順應水勢就會被淹沒一般,那樣純潔善良的脾性,卻處在那樣錯綜復雜的環境里,她的每一步選擇都透露著迫不得已。一面是必不可少的生存,一面是求之若渴的愛情,“你便將我劈作兩半好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但最終還是鎩羽而歸,只好百般心事賦予寂寞手書,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環境中撒手人寰。“無聲的眼淚默默地從她的眼眶里流了出來,她遠離了塵世”。
三、“百寶箱”與“白茶花”:杜十娘的含蓄與茶花女的熾熱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紅樓夢》中寫寶黛愛情悲劇的曲子《枉凝眉》,放在杜十娘與瑪格麗特身上似乎也合適不過。“可憐金玉質,終陷泥淖中”,這最初的悲劇冥冥中注定了感傷的結局,時代對她們缺少了一份寬容與尊重。
(一)二人相似的命運悲劇
杜十娘與茶花女同為不幸困于風塵的女子,在奢靡歡笑充斥著金錢與欲望的生活背后,精神上極度空虛無聊,比這個更可怕的是對人生的厭倦與心靈的麻木。兩人都試圖掙脫枷鎖,都不顧一切地反抗過。茶花女二人雖有不同,但都可以歸結為“為情生,為愛死”。但她們對于愛情、對于人生理想的追求表達方式卻有所不同。
(二)杜十娘的含蓄與理性
杜十娘久有從良之志,尋覓多年終遇李甲,以為終身有靠,冷靜睿智地為自己設計出路,她對于李甲很少有直接情感的表達,只是“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她的愛含蓄而深沉的。她與老鴇周旋,費心打點盤纏,不求李甲考取功名,無視大富大貴,只求平淡度日,琴瑟和鳴。他們離開花柳之地,停泊瓜洲,傳杯交盞,妙音助興,也算是歲月靜好。對于未來,杜十娘有著清晰的規劃,攜萬金,或許能取得李甲雙親的諒解,即使李布政依然容不下,和李甲相濡以沫也足夠了。但這些她從未向他提及,她的百寶箱也總是遮遮掩掩的。百寶箱上了鎖,她的情感似乎也有所保留,理性在外,李甲卻沒有這樣的頭腦與心計,他只看眼前,不慮長遠。然而錢財即將用盡,他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兩人未來的道路出現了偏差。
李甲聽孫富之言,愁眉不展,猶疑不決,此時小說寫道:
十娘抱持公子于懷間,軟言撫慰道:“妾與郎君情好,已及二載,千辛萬苦,歷盡艱難,得有今日。然相從數千里,未曾哀戚。今將渡江,方圖百年歡笑,如何反起悲傷?必有其故。夫婦之間,死生相共,有事盡可商量,萬勿諱也。”[3](第260頁)
這當是這個短篇小說中杜十娘最深情的表達,然而得到的答復卻是以情換利,這是何等的諷刺。“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沒有任何挽留與辯解。百寶箱的鎖終于當著眾人的面打開了,隨之噴發出的還有她所有的情感,只可惜這些原本美好的愛慕希冀變了質,憤怒之下只殘存了悲傷與絕望。
(三)茶花女的熾熱與奔放
茶花女的性情與杜十娘區別較大,從一開始,她便直接表明心跡:
我要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想干嗎就干嗎,我不會向您一一匯報我的生活情況的。很久以來我一直在物色一個年輕的情人,他隨我擺布,一往情深,完全相信我,只要愛情不求權利。但我一直沒有找到……要是現在我打定主意再找一個情人的話,我希望他具備三項稀有的品質:就是他要信任人、服從和謹慎。(第73頁)
何等的灑脫大膽。包括茶花女先前的行事作風都蘊含著“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理念。瑪格麗特對愛情的表達完全是熾熱的、感性的。后來真正陷入情網,自是沒有原先設想得那么灑脫,但她所有的舉動全部是任心而為,設法與阿爾芒在鄉下度過一段美好時光,漸漸改掉自己奢侈糜爛的生活作風,當掉了自己的首飾與馬車來還債,只為了與過去富麗空虛的生活一刀兩斷。雖然中間也有過遮掩,但完全是出于自尊,出于愛阿爾芒的本心。她恍若一個圣潔的未婚妻,將自己的心曲剖給愛人看。面對阿爾芒父親最初不太友好的盤問,茶花女不卑不亢拿出當票和字據爭取她的愛情,但是,她可以承受一個有地位身份人的傲慢,卻不能拒絕愛人父親的請求,她對愛情的解讀由擁有上升為甘愿犧牲,雖然明知道自己離開阿爾芒就意味著死亡。后來的屈辱、悲傷,瑪格麗特都一一承受,病重之際,她寫了一封封信留給她的摯愛,坦白她的心曲,記錄她的愛情:“無論發生什么事,我都會深深地愛著您,阿爾芒,要是沒有了愛情的回憶和希望您在我身邊的夢想支撐著我,我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彌留之際還呼喚著愛人的名字,她是帶著愛情離開的。
生命的最后關頭,兩人都有真相要說明。只是,杜十娘展示的是金錢,她看重的是真相本身;茶花女坦白的是愛情,可以看出瑪格麗特的性情更浪漫。
四、結語
箱子,四面如一,幽暗、封閉,恰如東方的古典深沉,內斂心緒;茶花,美麗外現,芬芳熱情,好比西方的坦率熱情,清晰直白。“百寶箱”與“白茶花”,一個是心事的藏身地,一個是愛情的解語花,既對應著人物有某種象征意義,又承載著某種情感價值的物化表達。千百年來,人們嘆賞于杜十娘與黑暗現實決裂的勇氣,驚艷于茶花女為愛情犧牲的明麗,從她們身上我們看到了靈魂的高貴與純粹,她們清醒獨立的自尊意識也深深地影響著后來人。從這兩種意象解讀人性,探求中西方的文化差異,或許能一葉知秋,從葉的縫隙中窺出新的天地。
參考文獻:
[1]章培恒.中國文學史新著(下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223.
[2][法]小仲馬.茶花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3][明]馮夢龍.杜十娘怒沉百寶箱[A].郁賢皓,主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第五卷[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
指導教師:王菊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