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歌
我的女兒談優說,她打算開春以后去洛杉磯參加世界矮人大會。我們都不知道有什么矮人大會,聞所未聞,倒是聽說過有世界婦女大會,某一屆還在北京隆重舉行。世界各國,日本啦,韓國啦,羅馬尼亞啦,還有泰國,都派婦女代表前來參加。我們全家都對談優的想法表示不理解。她這是怎么啦?是不是這幾天感冒,高燒上來了,正說胡話?我的妻子,也就是談優的母親,還伸出手去,在談優的額頭上摸了一下,以確定這荒唐的念頭是不是高燒搞的鬼。但妻子的手被談優重重地擋開了。談優說,世界矮人大會每兩年在美國召開一次,你們從沒聽說,只說明你們孤陋寡聞。兩年一次,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成千上萬的矮人都聚集到了一起,那是矮人們的狂歡節。在那短短的一周里,沒有歧視,沒有同情,有的只是相互的尊重和無邊的歡樂。除了召開各種會議,還有舞會、音樂會、時裝秀,以及五花八門的體育比賽。當然,這黃金般的一周,也是矮人們談情說愛的大好時機。說到這里,談優的臉上露出了羞怯的神情。我看她其實是不知羞,想戀愛都想瘋了的樣子。難道說不遠萬里飛到美國,就是為了去跟某個外國矮人談情說愛么?我對中國女孩子嫁給外國男人,歷來都有意見——除非是外籍華人——何況還是外國矮人!何況還是我的女兒要嫁出去!我想,如果真有什么矮人大會的話,矮人中的花花公子和水性楊花的女子,在這一周里倒是能夠大顯一番身手。
說起談優的身高,我真是禁不住要長吁短嘆。唉,天知道她怎么會長得這么矮!你看看我,看看我妻子,我們雖然算不上頎長苗條,但也絕對不是矮子呀!怎么就生下這么矮的女兒呢?而且還是一雙!要是早知道會生這么一對雙胞胎小矮人下來,還不如不生呢!或者只生一個——如果兩個人的高度合在一個人的身上,那簡直就可以去當時裝模特兒了!但是生兒育女的事情,真是由不得我們自己。那由誰掌握著呢?我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地結婚,糊里糊涂地就要生孩子了。妻子的肚子,當時也看不出跟別的孕婦有什么兩樣,倒是她的臀部比原先翹得高了。可她居然一生就是兩個!當初兩個女兒生下來,她們是多么可愛啊,簡直是人見人愛。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嘴,兩個小姑娘別提有多討人喜歡了。一時間,我真的認為我是這世界上最幸運的父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等她們長得有點大了,問題就來了。兩個孩子怎么不長個兒呢?她們直到上了高中,還像兩個幼兒園的孩子。這問題就大了。我們夫婦曾帶著一雙女兒,到許多大醫院去,想知道癥結所在,想能夠有一種藥,吃下去個子就呼地長高了。我作為一名醫生,竟然心存如此反科學的幻想,顯然不太應該。世上當然沒有這種藥。奇怪的是,所有的醫院都說不出原因來。“遺傳唄!”他們只是說。可你們看看,我個頭不矮呀,我妻子的個頭也不矮呀,這是明擺著的嘛,只要有眼睛,就能明白無誤地看到這個事實。通常經我這么一說,醫生就不說話了。但也有的醫生,會狡辯說:“也許是隔代遺傳。”這一說顯然也缺乏根據。據我所知,我的家族中可絕對沒有矮人史。而我的妻子也曾對天發誓,她們家哪怕上溯十八代,也絕不會有一個矮子。我相信她的話,因為我不僅見過她的父母,還見過她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以及她除此之外的其他種種親戚,他們無一例外都是長身玉立。那么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有一天深夜,一個念頭水泡一樣冒上來,令我猛然感到一陣恐懼:難道說,問題會出在妻子的身上?難道說這兩個小矮人,或許并非我的骨肉?我在深夜里沉淪,感到痛苦,不可自拔。
談優說,她是在某個安靜的下午,從電視中收看到關于世界矮人大會的節目的。她的心一下子就被打動了。我們都無法想象,在這短短半個小時的節目中,她究竟流了多少淚。她幾次在電視機前失聲痛哭。不過這并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因為,這個孩子,躲在自己的房間(當然同時也是她妹妹談秀的房間)里哭哭啼啼的情況,是經常出現的,我們不以為怪。當然,她也曾啞然失笑,電視中那個熱情樂觀而又滑稽可笑的亞美尼亞矮人,他怪異的表情,他對自己身世妙趣橫生的表達,讓她不禁含淚大笑。她當即就萌生了要親自參加世界矮人大會的想法。“可是,你哪來那么多錢去美國?”我們提醒她,她的父母既不是當官的,又不是做生意的老板,那點菲薄的薪水,只夠維持日常的生活開支,要我們供她去美國參加什么世界矮人大會,除非讓我們從今天起開始賣血。我只是一名中醫,中醫在醫院里可不是什么令人羨慕的行當。最吃香的是那些開刀的,開一個闌尾炎都能拿幾千元的紅包。好像從病人肚子里挖出來的不是發炎潰爛的闌尾,不是被石子撐破的膽囊,不是肉芽般的腫瘤,而是黃金和鉆石似的。談優低頭不語。后來她清點了自己參加工作以來的積蓄,認為購買一張到洛杉磯的往返機票,應該不成問題。“可是吃呢?住呢?還有其他花銷呢?”妻子扯高了嗓門問。她從來都是說話大聲,這與她小學教師的身份有關。可是談優相信,在世界矮人大會期間,一切都將是免費的。她說:“世界矮人大會,又不是商品交易會!”她真是天真過了頭,她以為美國人都是慈善家,就不賺矮人的錢么?說不定洛杉磯市的地方財政,就仰仗這兩年一度的矮人大會呢!可談優不信我們的,她主意已定,駟馬難追。她決定以一個中華矮人的身份,去公安局申請護照。結果是,她在公安局遭到了意料之中的嘲笑。眾警察指著一名警察的酒糟鼻,調笑他說:“哪天你也到美國,參加世界紅鼻子大會去吧!”
談優的請求被無情地拒絕了。她從公安局出來,還沒有跨上她的小自行車,就遇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個子很高,長相也不錯。他駕駛著一輛踏板助力車(由于身材高大,他仿佛是蹲在街頭供孩子們玩樂的卡通電瓶車上)靠近談優。他在談優身邊停下車來,問談優道:“你今天不是上日班么?”談優早就認出了他,她當然認得他,這個人到我們家里來過兩次,看樣子他正在跟我的二女兒談秀談戀愛。他居然會看上談秀,真是不可思議。雖然常言道瘌痢頭兒子自家的好,在我的眼里,一雙女兒,兩個小矮人,應該始終都是可愛的,但是,人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感性中。用理性的眼光來分析,我的女兒談秀,是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小萬這樣的小伙子的。是的,他姓萬,我們都叫他小萬。小萬雖然只到我們家來過兩次,但從談秀的態度上,我們就看出,她是愛上這個小伙子了。因此我們不得不對小萬心存戒備。萬一他是個愛情騙子呢!雖然談秀是個矮人,但她作為一個人,其尊嚴跟常人沒有什么不同。她作為女人,最寶貴的貞操也跟別的女人同樣寶貴。然而我妻子對小萬的態度,看了都叫人生氣!她的一張老臉,對這個小萬堆起厚厚的巴結的笑,她不僅給他泡了咖啡,還給他遞煙。好像是她看上了小萬似的。她的煙從哪里來?還不是從我抽屜里偷來的!我的抽屜,有一只是常年上鎖的,那就是放煙的那只。我的煙都是別人敬我的。上班的時候,總有人在我面前掏出煙來。這時我就要莊嚴地對他們說:“這里不能抽煙!”或者說:“你都病成這樣了,還抽?”他們于是趕緊解釋說:“我不抽煙,這煙是敬您的,請抽煙!”我一邊說:“醫院是不能抽煙的,除了上廁所的時候。”一邊就把病人遞上來的煙接了過來,扔進抽屜里去了。你別看我這煙盒是飛馬牌,里面可是什么煙都有。有云煙、紅塔山、南京、上海,還有中華和飛馬。你可別以為我是個煙鬼,其實我不抽煙,我至少是不太抽煙,我沒癮,我一點癮都沒有。我只是十分珍視這些煙,我覺得這煙的形狀非常可愛,一支支修長玲瓏,小巧迷人,頗具收藏價值。有時候我下班回家,什么都不想干,就是坐在寫字臺前,把一根根牌子各異的香煙看來看去,從這只煙盒里抽出來,湊近鼻子聞了聞,再放到另一只煙盒里去。你們看,我有這么多煙!我感到了難言其妙的心理滿足。是啊,一名普通的中醫,人老珠黃,在醫院確實是撈不到更多的油水,甚至還不如一名牙醫呢!只有這些煙,才讓我有受尊重的感受,它們給我以尊嚴!可是,為了巴結這個小萬,我的妻子,居然把我的煙偷出來給他抽。她能夠輕易地拿到我的香煙,這說明她掌握著另外一把抽屜鑰匙。她真是個卑鄙小人!而那個小萬,顯得更加可惡,他接過我妻子遞給他的煙,理所當然地抽了起來。他甚至還仰起頭吐了幾個煙圈,你瞧他有多得意!
談優知道小萬是認錯人了。上日班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談秀。我的兩個女兒,在同一家絲織廠工作。這份工作可是來之不易。當初,兩姐妹高中畢業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幾乎所有的單位,都商量好了似的,以個子太矮為由,將我可憐的兩個小矮人拒之門外。“我們可不招童工!”一個可惡的廠長竟然還這么說。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我們家整日籠罩在陰云之下。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治好了一位絲織廠廠長久治不愈的便秘。廠長當然感激萬分,他親自將一面“華佗再世”的錦旗送到醫院,并且邀我在過年的時候隨他一同前往泰國旅游。我乘機對他說,游泰國并不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希望他看在大便就此暢通的份上,能接收我的兩個女兒進他單位工作。“沒問題,沒問題!”他當時一口答應。可是,當談優談秀姐妹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驚詫得嘴都半天沒有合攏。“我這不是用童工了么?”他居然也說出了這樣的話,“你幾歲了?你們究竟幾歲了?”他反復問了幾次,最后看了她們的身份證,才相信她們確實已經成年。“要不是你醫好了我的便秘,說什么我都不能要她們!”廠長最后在電話里對我這么說。絲織廠是三班倒,姐姐上班的時候,妹妹就在家里睡覺。一個日班,一個就是夜班。因此在她們的房間里,干脆只安排了一張床。兩張床基本上是沒有必要的。她們反正是輪流睡覺。談優要不是去公安局申請護照,她此刻一定是在家里睡覺。她知道小萬認錯了人,便白了他一眼。我知道她對小萬,這個也許會成為她妹夫的人,一點兒好感都沒有。小萬第一次來,呆在她們的房間里不出來。正是一天中日班和夜班交替的那一段時間,兩閨女都在家中。談優便不高興了,覺得自己的窩被妹妹獨占了。她在起居室里收拾餐具,把碗碟弄得乒乒乓乓地響。她幾乎把一只盤子都甩碎了。第二天我洗碗的時候發現,這只盤子上有了一條碎紋,一定就是這丫頭甩的。談優這么做,我的妻子著起急來。小萬對她來說,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金元寶。她生怕談優這么甩甩摜摜的,把小萬給得罪了,人家就不愿意再跟談秀交往下去了。她這樣子,雖然有點賤相,但我還是能夠理解的。第二天她對我哭哭啼啼地說了半天,雖然并沒有令我有多少感動,但我至少是能夠理解她的一番苦心的。她說:“你想想,談優談秀年齡也老大不小了,可她們這樣的身材,嫁給誰去?誰愿意娶這么一個小矮人做妻子?人家寧肯娶一個啞巴,漂漂亮亮的不會說話,也沒有什么關系嘛!帶出去不還是風風光光的?或者娶一個瞎子,個子高高挑挑的,也比小矮人強。人家小萬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會看上我們家談秀?”我說:“你怎么知道他看上了談秀?”“不看上?不看上他怎么上我家來,還跟她關在房間里半天不出來?又沒有人把他綁架來!你看這小萬吧,長得多好,要身材有身材,要長相有長相,我看著比謝霆鋒還順眼些呢。這可是一個機會,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如果我們不抓住機遇,把它給錯過了,那可真是要抱憾終生的!我看小萬這身材,起碼也有一米八吧。這樣的人娶了我們家談秀,真是再好不過了。我們已經生下了兩個小矮人,這種情況是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你不想你的小外孫,或者小外孫女也是小矮人吧?好,有了小萬這樣的女婿,相信談秀的孩子就再也不會是小矮人了。即使沒有小萬這么高,至少也不會像談秀這么矮了吧?這可是百年大計,你可不要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可否認,妻子說得有理。但是,我還是提醒她說:“對這小子,我們可得注意一點,免得到時候被他白占了便宜,那談秀不是太慘了么?”妻子卻說:“慘什么慘?你是什么腦子?豬腦呀?你的意思是說,萬一他們有了那種關系,談秀就吃虧了?我才不這么認為呢。我巴不得談秀盡早懷上他的孩子呢!談秀要是真的懷上了他的孩子,我相信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掉了!”
妻子于是把談優拖到我們的大房間里,對她說:“老大啊,我求求你了,你不要再乒乒乓乓地甩東西了,這樣多不好!人家小萬要是聽到了,不再來了,這不是要了談秀的命么?也是要了我的命啊!老大啊,你是要媽媽跪下來求你么?”談優說:“這是我的家,我要輕就輕,要響就響,關別人什么事啊?”她說話的聲音提得那么高,簡直都蓋過她當教師的媽媽了。我估計,小房間里的談秀和小萬,應該都聽到了。我覺得談優這孩子實在是太過分了,她這樣做,真的是很過分了。她從小就任性,跟她妹妹談秀比,她一點都不溫順,不像一個女孩子。我記得,有次她媽媽給她們姐妹倆一人買了一雙紅皮鞋,都是那種后跟特別高的,在我看來都趕得上高蹺了,她們應該感到滿意。但是,這談優竟然去廚房取了菜刀,當著我們的面,把她的一雙劈了。她當時的神情,就像一個瘋狂的殺人犯。她發了瘋似的砍那鞋,仿佛那鞋是她仇人的頭顱似的。“干什么?干什么?”妻子上去想把她的刀搶掉,結果手臂上挨了她一刀,縫了八針呢。幸虧是縫八針,多少還給了妻子一點點可憐的安慰,八,發嘛!談優說:“這么低的后跟,我砍了它!砍了它!”流血的妻子說:“這后跟還低么?你要是嫌低,我可以去換嘛!”談優的瘋勁并沒有因為母親的流血而消失,直到把兩只鞋砍爛了,她才住手。她一邊砍,一邊說:“死了好!死了好!生下我這種丑八怪,死了倒比活著好!”她真是個不講理的家伙。矮人怎么啦?矮就不是人啦?談秀不也矮么?她怎么沒有砍鞋?她怎么不像你那樣說“死了倒比活著好”?不就是個頭矮一點么?人家說,矮子的智商就是比高個子高呢。矮人還長壽呢。科學研究表明,未來人一定會想方設法使自己變得更矮。矮人除了更健康,還節省能源呢。科學家相信,如果真有外星人到地球上來,他們的個子一定比我們要小得多。但他們聰明呀,文明比我們發達幾千倍呢。矮人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值得你尋死覓活的?白雪公主要是沒有七個小矮人,她早就沒命了,還怎么去跟白馬王子談戀愛?要我是白雪公主,我就在七個小矮人中挑一個,只有這樣,才會過上真正幸福的生活。
小萬第二次到我們家來,他就不再跟談秀窩在房間里了。我知道,一定是聰明善良的談秀做了工作。他們兩個,坐在廚房里聊天。妻子這就不安心了,她不住地在我面前嘮叨,說廚房的光線不好,那只電燈泡上滿是油膩灰塵。她這可就是多慮了,談戀愛要光線好干什么?談戀愛巴不得暗一些才好呢。花前月下,不就是圖個光線暗淡么?人家舞廳和KTV包房如果都開著大燈,那就不會有客人光臨。可是,妻子又擔心,廚房里的味道太不好了,一股抹布的氣味,那有什么詩情畫意?顯然這又是她的多慮。她是沒有注意到,談秀的身上,搽了好多香水的。如果他們靠得很近,他更多聞到的,應該是香水的香,而不是廚房的異味。這個嘮嘮叨叨的女教師,又說廚房離衛生間太遠,他喝多了水,多不方便呀!你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周到得有點過頭了吧?活人還能被尿憋死?尿急了,再遠的路也會趕著去解決的,你擔什么心呀!要是實在不愿意上衛生間,那就少喝點。少喝點不就行了么?我倒是覺得,他們完全可以不在廚房里談,他們可以到外面去呀。外面玩的地方多的是呢!有酒吧,有茶館,有迪廳,還可以到網吧去上上網。如果實在怕花錢,到馬路上逛逛總可以吧?看看我們城市的夜景,市政府偉大的“亮化工程”,總比窩在昏暗的廚房里強呀!是啊是啊,妻子說,我怎么沒想到呢?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為什么不出去逛逛呢?外頭好啊,外頭不比家里好么?瞧她的樣子,好像正在談戀愛的是她,好像她巴不得跟這個小子到外面燈紅酒綠的馬路上去擦亮愛情火花似的。為什么為什么?道理不是很簡單么?讓我來告訴你吧!這小子呀,還是嫌談秀矮,他覺得跟談秀在一起丟人呢!他才不愿意帶著她一起到外頭去呢,他怕被熟人看見呀。就是沒有熟人看見,陌生人對他們這高矮懸殊的一對指指戳戳,他也會覺得受不了的。現在你明白了吧?他寧肯跟她窩在氣味不佳的廚房里,也不愿意到什么酒吧茶館迪廳去,更不愿意到馬路上去。
談優白了小萬一眼,打算跨上自行車走人。小萬卻上前一把拖住她的手臂,他確實是認錯人了,他把談優認作了她的妹妹談秀,他對她說:“你想我么?”談優于是哭了起來。她在公安局的門口大哭。也許她的哭,更因為是沒能在公安局申請到去美國的護照。她原本就窩著一肚子的火,現在正好被小萬一激,就發了出來。這時候大概小萬也突然明白,他是認錯人了。他蹲上他的助力車,放出一陣青煙,就開走了。
正是發生了這件事,再加上幾乎是同時發生的“電視劇事件”(該事件下文將會詳述),導致了小萬與談秀的戀愛告吹。小萬再也不到我們家來了。而談秀呢,為此而整天哭喪著臉。她不僅傷心,而且委屈。與姐姐比起來,她的嘴笨,她想說什么,常常并不說出來;她即使想說出來,也說不好。她只是苦著臉。后來談優對她說:“這件事,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錯。是他在大街上不知羞恥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怎么辦?我難道應該讓他抓著么?我要是讓他抓著我的手臂,你反倒要怪我了!”談秀呢,聽姐姐這么說,她也不吭聲,只是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哭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們都沒有想到,她原來這么會哭。她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她從小到大,都不是這樣的。倒是談優,像只蚌殼精(碰哭精)似的,動不動就哭,非常煩人。看來,談秀這一回是真的傷了心。她生而為人二十多年了,還沒有好好哭過呢,這一次卻哭得這么驚天動地。我當時就非常擔心,擔心這孩子會出什么事情。因此我一直出面制止妻子埋怨這埋怨那。她那樣子,要不是我不斷提醒她,她真不知道會嗦成什么樣呢。她嘮嘮叨叨的,說得嘴角滿是白沫,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螃蟹。好像失戀的不是別人,而是她似的。我對她說,這個家里已經夠煩的了,你就不要再嘮叨了,你再嘮叨,誰都活不成了!結果呢,結果被我不幸而言中。看來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我就是預感到談秀這孩子會出什么事。果然,那天夜里,她在房間里大叫了一聲“救命”。這聲喊,真是凄慘啊,我相信所有聽到的人,都會毛骨悚然的。我清楚地聽到,這聲音是從女兒的房間里傳出來的。而這時候,談優正在上夜班,只有談秀一個人在房間里。“是老二出事了!”我聽到自己的腔調,在夜里是那樣恐怖。我跳起來,沖向女兒的房間。可是房門鎖著。我推了幾下,都沒有推開。在推門的時候,我又聽到里面的談秀喊了一聲“救命”。“老二,開門!老二,開開門!”我一邊撞門,一邊喊。后來妻子也來和我一起撞門,但她并沒有把門撞開,倒是踩著了我的腳,疼得我也差一點喊救命了。“爸爸!爸爸!”我聽到談秀在屋子里喊我。我就說:“老二,別怕,爸爸來了,你快開門!”談秀說:“我不能開門,我不能開門,救命啊!”換了誰,都會以為屋子里有一個歹徒,他正用刀子抵著談秀的喉嚨。或者就是,歹徒已經逃走,而談秀則被死死地綁在一張椅子上。這回我決定把門撞開。為了防止里面有歹徒,我讓妻子去廚房把菜刀取了來,我決定一撞開門就與他進行殊死的搏斗。結果是門撞開了,而我的手臂也差一點兒被撞斷。我看到我的女兒談秀,右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左手,臉色慘白。而她的身上,以及被褥上,則是刺目的鮮血。
你為什么要想不開?你年紀輕輕,怎么就想到了要自尋短見?這世界上最寶貴的,就是人的生命。而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你怎么能這么對待自己?年輕人,一定要樹立正確的人生觀,正確對待生活中的失敗和挫折。要把國家的前途和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要立志為祖國為人民奉獻青春。要有使命感、責任感,要肩負起建設祖國開創未來的重任。在談秀住院的這幾天,許多人都來看她,她的朋友,她廠里的領導和同事,大家以各種各樣的語言開導她,安慰她。失戀一次算什么?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有點痛,有點癢,有一個紅疹子,如此而已。過幾天不就好了么,犯得著搭上自己的命么?還有人遭受離婚的打擊而照樣勇敢地面對生活呢。當問到她為什么用刀片割了自己的手腕又要大喊救命時,談秀說:“那么多的血出來,我就害怕了,我就突然不想死了。”
后來談秀就跟一個配鑰匙的好上了。我們都認識那個人,他配鑰匙的鐵皮棚子,就搭在我們小區外的街口。他的面孔長得蠻好看的,但他是一個瘸子。要不是親眼看見他一瘸一拐地到我家來,我們誰都不會相信他是一個瘸子。他坐在他的鐵皮棚子里,誰也想不到他會是一個瘸子。他皮膚白凈,眉清目秀,還戴了副眼鏡,看上去是那么斯文。有時候我看到他,沒有活干的時候,坐在鐵皮棚子里看一本雜志,有點像是一個讀書人。談秀說,他的鑰匙配得好。女兒房間的門鎖,被我撞壞之后,談秀就到鐵皮棚子里去修鎖。談秀中午下班的時候,鎖就修好了。他還在鑰匙上掛了一個十分好看的鑰匙圈,送給談秀。談秀說:“這個小豬鑰匙圈,真的是非常好看,我一直都是喜歡豬的,我覺得豬最討人喜歡了。總有一天,我要買一只豬回來當寵物養。我都恨自己不是出生在豬年,這輩子都不能屬豬。真的非常感謝你送我這個小豬鑰匙圈,你怎么會知道我特別喜歡小豬呢?只是你白白地把它送給我,我覺得不好意思的。你幫我修了鎖,還不要錢,這怎么行呢?”鐵皮棚子主人對談秀說:“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一點點小意思。你不認得我,我是認得你的,你們家就住在這個小區里面,是不是?”談秀說:“你認得我,就因為我是個小矮人,是不是?你覺得我樣子非常滑稽,是不是?你覺得我很可笑,是不是?”鐵皮棚子主人趕緊說:“你不要這么說,我可沒這么想。只是你每天都出出進進,我就認得你了。你好像昨天晚上還上的夜班,怎么今天白天又要上班?你一天工作幾小時?你可不要累著了啊!”談秀說:“昨晚上夜班的是我的姐姐,我們是雙胞胎。哪有一個人夜班日班連著上的,不要把命送掉啊!”配鑰匙的笑了起來,說:“怪不得呢!”后來他提出來要跟談秀交個朋友,他自我介紹說:“我叫劉球,足球的球。我原來叫劉少鳴,跟劉少奇只差一個字。因為我特別喜歡足球,所以前年自己改了名字,我現在就叫劉球。”談秀當時還不知道他是個瘸子,她對他說:“那你一定踢球踢得很好?”劉球坦率地說:“我不會踢球,我的腳有毛病,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癥。但我喜歡看球。電視里只要有球賽,我都要看的。德國的聯賽,意大利的聯賽,西班牙的聯賽,還有我們國內的,我都要看。我還經常到上海去看球呢。你要也是一個球迷,你就會知道我劉球的名字的。”
談秀就這樣跟劉球認識了。不久就把他帶到家里來。這下妻子不樂意了。她認為,老二談秀找一個瘸子,顯然是不合適的。“瘸子比矮人還不如呢!”她說:“如果矮人能打60分的話,那么瘸子只能打30分,最多也只有40分。而且他的瘸呀,瘸得不好看。”天曉得她這是什么歪理,她這個評委究竟是憑什么規則在給矮人和瘸子打分!再說,哪有瘸子瘸得好看的?是瘸子當然就是不好看了。但你要注意,他的臉長得很英俊呢,這就是優點。看人嘛,總要多看到人的優點。“要是他們以后生下一個小瘸子來怎么辦?”這倒是個問題。不過據我所知,小兒麻痹癥并非先天性疾病,一般來說是不會遺傳的。“你能保證么?要是生下小瘸子怎么辦?”
我完全可以這么說,劉球這樣的男人,也許是世界上最會討丈母娘喜歡的男人了。他三次兩次一來,妻子就完全接納他了,也不管以后是不是會生下小瘸子。他每次來都不空著手,給妻子帶這樣帶那樣的。在我看來,這也都不是一些什么值錢的東西,比如處理價的真絲圍巾啦,什么人到俄國海蘭泡去一日游帶回來的廉價法國香水啦,卻把她哄得樂顛顛的。他還有一雙巧手,有時候會幫這位咋咋呼呼的小學教師把浸在腳盆里的衣服洗了。他還幫她熨衣服,他的手藝不錯。他甚至還替她把衣服上掉了的鈕扣釘上去。這樣的女婿真是踏破鐵鞋都難找啊!她很快就不在乎劉球的腿了。她甚至時常在不經意中流露出對瘸腿特別的偏愛。她謳歌瘸腿。她說身有殘疾的人,常常就是心靈手巧的。她買來臺灣歌手鄭智化的CD片,一遍遍地聽,像個發燒友。我知道,其實她并不喜歡聽什么歌,她就是個五音不全的人。她所以要聽鄭智化,完全是“政治化”了,就因為他們都是下肢殘疾者。殘疾人奧運會召開的那陣,她從學校一回來,就坐在電視機前收看比賽。她還以少有的詩意口吻說,她在這種特殊的奧運會中,看出了一種美,得到了美的享受,精神也受到了鼓舞。她說她因此變得更加熱愛生命了。
劉球似乎很快就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了。他自作主張地配了一套我們家的鑰匙,還堂而皇之地將其掛在他的褲腰上。由于他走路幅度過大,因此鑰匙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仿佛是在演奏一件古怪的樂器。他其實應該知道,他這樣做是違法的,誰允許他持有我們家的全部鑰匙了?誰給了他這樣的權利?我懷疑,我那只裝香煙的抽屜鑰匙,他也私自配了一把。好在他并不抽煙,也就隨他去吧。
我們全家都熟悉了劉球上樓的聲音。丁零當啷,丁零當啷,是劉球來了!他給我們家帶來了歡樂,這么說一點也不過分。他可不像從前那個小萬,一張臉一天到晚板著,不知道他是在扮酷呢,還是天生就不會笑。而劉球則不同了,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給人的感覺是,他從來都沒有什么煩惱,他就是歡樂的化身。仿佛瘸腿是一種天大的樂趣,偏巧讓他給輪上了,真是三生有幸。他的歡樂鼓舞了我們全家,我們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因為劉球的到來而笑逐顏開。劉球真是個人才,他有足夠的本事取悅于我們家的每一個人。有時候,他就像是一個高明的魔術師,他的上衣口袋里會變化出無窮無盡的小玩藝。一打火就會出現美人圖案的打火機,當然是送給我的。還有精美的古巴雪茄,它的香氣令人著迷。他顯然是個十分時尚的青年,在他的口袋里,永遠不會取出老土的東西。一切都是水果一樣新鮮的。他除了給我們這兩位尊長贈送各種各樣的禮物,還費盡心機地討得他女朋友姐姐的喜歡。是的,我們的老大,可憐的談優,對劉球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只要一提起劉球,她就會竭盡贊美之能事。不像以前,小萬來了,談優的臉馬上冷若冰霜。有時候,我真是十分羨慕劉球,這個腿腳不靈的小伙子,怎么年紀輕輕,就有這么大的本事呢?他的本事是那些四肢健全的青年都望塵莫及的。他給他的女朋友談秀送什么樣的禮物,必定同時也送一份給談優。他還這樣風趣地說:“反正不用動腦筋,一式兩份就行了。”他對她們兩姐妹,真有點一視同仁的意味。甚至有時候,在我看來,他對談優還更遷就些。但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因為談優從小就刁蠻任性,不像老二談秀那么好伺候。我想這也正是劉球的聰明之處,高明之處,光知道“一式兩份”,是遠遠不夠的,做人的藝術在劉球的身上,體現得真可謂淋漓盡致。
有時候,劉球還帶她們兩姐妹一起去逛街。三個人在商場里走來走去,自然吸引了不少眼光。大家都像打量怪物一樣看著他們。這怪不得人家。他們這三人“青春組合”,確實在我們的城市里并不多見,換了我,也會忍不住駐足觀望的。因為劉球,因為他的樂觀和智慧,因為他良好的心理素質,兩姐妹也不再為人們的圍觀而感到煩惱。她們也變得落落大方起來。她們在人們目光的交織下,顯得自然、活潑。她們似乎已經走出過去“電視劇事件”的陰影了。這令我們做家長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寬慰。我的小學教師妻子,似乎也因為這種可喜的家庭變化而變得溫柔一點了,她居然破天荒地提出來,要進衛生間幫我擦背。朦朧的霧氣之中,我們赤誠相待。我們雖然默然無語,但我們的內心卻感到了一絲久違的甜蜜。
我們全家,還在劉球的影響下都成為了球迷。而在此之前,我們都不看球。妻子甚至認為,為這么一個皮球而迷得神魂顛倒,多少有些腦子不正常。可是現在,我們家所有的人,都成了鐵桿球迷。只要有球賽,我們就聚集在電視機前,一起看球,一起為好球而喝彩,一起為中國隊的臭腳而懊惱,而恨鐵不成鋼。原來看球竟是這么一種緊張刺激而富于藝術激情的事兒啊!因為看球,我的血壓開始出現了問題。因此妻子不得不在每次看球之前提醒我不要忘了服用降壓片。對于足球,我們從不喜歡到喜歡,從不懂到懂,這都是因為劉球。每次重要的球賽,我們這家子球迷中間,必定有劉球。他坐在三人沙發的中間,一條殘腿安放在一只小板凳上,而我們夫婦和兩個小矮人女兒,則對稱地圍坐在他身旁。他看起來就像個皇帝。他對足球的理解,以及他精辟而恰到好處的解說,比起電視里的那些個烏鴉嘴來,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談優和談秀都認為,要是劉球的普通話再好一點,那么他到電視臺去當一位體育播音員,就會讓許多“臭嘴”下崗。劉球還曾租了一輛面的,帶我們全家到上海虹口區體育場,去觀看過一場上海申花對江蘇舜天的比賽。劉球進入體育場,竟然受到了無數球迷的起立歡迎。他們齊聲喊著劉球的名字:“劉球!劉球!”這令我們全家驚詫不已。劉球原來是個名人,在華東地區,許多球迷都知道劉球的名字。我們跟隨著劉球,真是感到風光無限。我看到幸福的紅暈浮上了女兒談秀的臉,她真是一個幸運的小矮人。我同時看到,幸福的紅暈也浮上了女兒談優的臉,她也是一個幸運的小矮人么?那天看完球賽,劉球帶我們到上海著名的紅房子吃了一頓西餐。是他教會了我們,將叉子和刀子左右呈八字放好,仿佛一個人叉開雙腿。是他讓我們知道了什么是開胃酒,什么是甜點,什么是魚子醬。我們全家都成了鄉巴佬,而劉球,則儼然是一個歸國華僑。他讓我們酒足飯飽,最后瀟灑地買了單。那天他花了五千多塊錢。他出手真是大方,同時也令人納悶:他哪來這么多錢?就靠他銼鑰匙銼出來么?我不由得偷偷打量了他幾眼,想看出他是不是一個手持萬能鑰匙,專干撬門入室偷盜錢財勾當的梁上君子。想起自己一名堂堂的醫生,生活卻是那樣的寒酸,內心不禁對這個滿面春風的瘸子暗生了幾分嫉妒。
劉球一向身體很好,他一年四季都不間斷游泳。他的上半身,肌肉的確非常發達。每次我們家出現擰不開瓶蓋的情況,都是劉球一到便迎刃而解。那只揚州醬菜瓶蓋,我們全家都使出吃奶力氣擰過了,蓋子還是紋絲不動。我采取了各種辦法,在火上烘烤,然后包一塊毛巾,擰得呲牙咧嘴,蓋子還是無法打開。但劉球一來,他只是輕輕地一旋,就打開了。哇噻——我的兩個可愛的小矮人,一齊歡呼起來。看樣子,她們是恨不得沖上去抱住劉球,要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一個香吻。彼時彼刻,真的令人恍惚:她們兩個,到底誰才是劉球的女朋友啊?
可是劉球卻突然病了。他配鑰匙的鐵皮棚子,緊騰騰地關了起來,就像一只鐵皮盒子。鐵皮盒子上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因店主不幸生病住院,暫停營業,請大家原諒”十八個大字。泌尿醫生說劉球的腎臟出現了問題。“肯定有問題!”泌尿醫生說:“要是沒有問題,絕對不會有血尿的!”劉球說,他的身體一向很好,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小便里會有血:“只是有一點點紅,那是因為水喝少了。”他甚至還懷疑,抽水馬桶里的紅,其實是談秀或談優留下的。但化驗結果表明,他的尿里確實有血。我們全家,真是比他的親人還要著急,我替他安排了最好的床位,朝南向陽,是兩人一室的小病房。作為一名本院醫生,雖然只是個人老珠黃的中醫,這點特權還是應該享受的。誰要是連這點特權都不給我,我就跟誰急!為了這個病床,我一改平日里好好先生的形象,突然變得青面獠牙,一直鬧到院長室。也許當時我的臉都有些歪斜,激動得嗓音都變了,以致于院長一時都想不起來我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相信院長被我這頭突如其來的怪獸嚇著了,他反過來狠狠地批評了泌尿主任,說他對同事漠不關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完全是自由主義的表現。他讓泌尿主任無論如何也要把床位給我安排好,他說:“談醫生的需要,就是我們的需要!”
劉球的病,牽動了我一雙女兒的心。她們幾乎放棄了工作,她們把她們可憐的假期,全都用到了劉球的身上。她們為劉球端水送湯,甚至還爭著為他處理大小便。劉球病床邊的床頭柜上,擺放著芳香的水果和鮮艷的花朵。這些都是兩姐妹的杰作。她們平日里省吃儉用,連深受蠱惑的“增高藥”都舍不得買來吃。現在為了劉球,卻毫不吝嗇地花錢買這么好的鮮花和進口水果。談優啊,她不是還要省下錢來去參加什么世界矮人大會么?屆時到了洛杉磯,想吃了,想玩了,口袋里卻沒有美金,那該多慘啊!也有損于我發展中國家的國際形象。而談秀呢,她一直想要買一套魅可化妝筆,卻每次都以舍不得掏錢而告吹。醫院里的人,包括一些病人和病人家屬,以及全體醫務工作者,都為這兩姐妹的事跡所感動。有人甚至提議,要請電視臺來拍一拍這對不怕累不怕臟的小矮人。但這一想法還剛剛萌芽,就被扼殺在搖籃里了。老大談優立即提出抗議。她說,如果誰去把電視臺叫來,并且電視臺也果然來拍她們的話,她就要以侵犯肖像權把誰告上法庭。請不要責怪這孩子吧,不要責怪她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她實在對上電視有著非常的恐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初,那還是老二談秀跟小萬談朋友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老大談優被一幫拍電視劇的找了去,扮演一個青樓女子。談優涉世未深,作為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希望能夠成為明星,這一點,是與天下所有的女孩子沒什么兩樣的。她是個小矮人,但并不妨礙她同樣有理想,有幻想。當機會突然降臨時,她自然喜不自勝,決定要將它牢牢把握住。這個電視劇里有一場戲,是說有個土匪,在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也就是說,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但他個頭奇矮,且非常好色,每到一處,都要去洗頭房按摩廳之類的色情場所。一次他來到某地,居然提出要召一個個頭比他還矮的小姐。這可難為死了媽咪。媽咪當然不敢對矮魔王說不,但是,又到哪里去找這樣的小姐呢?最終他們踏破鐵鞋,終于弄來了一個可愛的女性小矮人,賞以重金,讓她跟矮魔王行魚水之歡。“這個角色就由你來演。”導演對談優說。導演希望談優放開來演,不要有什么顧慮。導演說:“演戲這個行當,你越怕丟人,就越丟人;你要想不丟人,就要不怕丟人!”談優演得很好,博得了演職人員的一致好評。劇中的男女主演甚至建議談優去考北京電影學院,或者中戲、上戲,相信她通過正規系統的專業訓練,日后能夠成為一名演技派明星也未可知,甚至還能進軍好萊塢,成為享譽世界的侏儒明星呢。后來電視劇播出了,引起了多大的轟動啊!簡直是滿城風雨。人們對劇中的青樓矮小姐,普遍發生了興趣。報紙的娛記,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了我們家的住址。他們不舍晝夜地前來騷擾我們。那真是一段昏暗無助的日子。談優和談秀那一陣身心俱傷,差不多就要垮掉了。她們廠子里,誰見了她們都要指指戳戳。以致于后來廠領導都親自找她們談話了。找到老二談秀的時候,談秀明確表示,參加拍電視的不是她,這事兒跟她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不管發生了什么事,都不要來找她。于是廠領導就找談優談話,領導說,這件事,影響實在太不好,對工廠,對工廠的全體職工,都有一定的不利影響。談優當然不買賬,她說:“這是演戲,又不是真的。如果我真的去做了一次雞,那你們就處分我好了!我是演戲,既然是演戲,就是假的。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人們還這么點水平!這不跟當年土改時演《白毛女》一樣了么?演黃世仁的演員,差一點吃了苦大仇深的戰士一顆子彈。這對頭么?這樣的悲劇難道要在我們光榮的新時代重演么?”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黨委書記兼副廠長是個和藹可親的女同志,她勸談優不要發火,她說:“道理是這樣的,但是,你演得可真像啊!就像你有過親身經歷似的。你演得是不是太像了一點?太投入了一點?我們都收看了這個電視,你跟那個矮魔王,調情調得,真是,哎喲喲,我們都為你捏一把汗,擔心你犯錯誤。我們是真心地愛護你啊!”在這困難的時候,小萬非但沒有站在我們這一邊,他還十分惡劣地埋怨談秀。這很不公平。談秀再三向他解釋,演電視的不是她,這事兒跟她一點兒關系都沒有。談秀要他相信:“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問我爸媽!”可是小萬蠻不講理,他對談秀這個可憐的小矮人說:“我可不管是誰,反正是你們家的人,這人可丟大了!去演一個妓女,還演得那么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樣,比真的還真,可見是些什么貨色!”也許正是這件事,導致了談秀的自殺。唉,往事不堪回首啊!上電視,對我們一家來說,實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兒,簡直就是一個噩夢。即使我的女兒們愿意,我也決不會答應她們再到電視上去露臉了,這差點兒要了我們的命。
不知是誰得到的消息,說劉球的兩枚腎臟可能都有了問題。而我們知道,如果雙腎都失去了,那么這個人也就無法再活下去了。在事情還沒有得到泌尿醫生證實的情況下,我可憐的女兒們,這一對小矮人,就爭著吵著要把自己的腎臟獻給劉球。如果劉球確實是雙腎都有了問題,那么腎移植將是他唯一的活路。談秀首先提出來,要割下她的一只腎來,安進劉球的身體里去。她這樣想比較正常,因為她是患者的女朋友。可是談優卻不甘示弱,表示她也愿意把腎捐給劉球。她甚至說,她的身體比妹妹強,由她來捐腎,似乎更為合適。從小到大,什么事都是老二讓著老大,每當我們批評老大談優的時候,她都要搬出這套理論來回敬我們:“什么我比妹妹大,就要讓著妹妹?你們不是說,雙胞胎里邊先出生的那一個,其實才是真正的妹妹么?我雖然比談秀先出娘肚皮,但我事實上比她小,我才是妹妹,憑什么要我讓著她?”我說過,老二談秀是個老實人,她從來不跟姐姐爭,她什么事都讓著姐姐,好像她總是理虧似的。可是這一次,她卻非常倔強,她堅決不同意用談優的腎。最后談優耍賴,表示要給劉球換兩個腎,“一人一只,這樣公平了吧?”
作為父親,我不希望她們在事情還沒有搞清楚之前就這么吵吵嚷嚷。我對她們說:“劉球是不是要換腎,這還是個問題!即使要換,你們的腎是不是適合給他換,這又是個問題!”
我的內心忽然變得十分焦慮。我覺得在我的孩子們和劉球之間,確實是出現什么麻煩了。我有一個不好的預感,這件麻煩事,也許會損害到我們家庭中某個人的生命。我忽然感到害怕,心怦怦地一陣亂跳。頭也忽然暈了,就像有幾次看球一樣。我知道我的血壓又上來了。我看了看身邊的妻子,她顯然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似乎還在為女兒們的高尚行為而感到驕傲呢。你瞧她喜上眉梢的樣子,好像家里中了福利彩票頭獎似的。她不知道,災難已經悄悄地逼近我們家了。災難就像遠處的烏云,在風的推動下,正向我們的天空飄過來,壓過來。
我決定找老大單獨談談。我希望我能夠耐心些,希望我的表達能夠精確些。總之我希望我能跟這孩子有很好的溝通,以便將可能出現的災難驅散。至少也該把損失降低到最小。
“老大啊,這件事你要想清楚啊,你可不要越位啊!”你看,我用了一個足球的術語,不可謂不當。我希望談優認清自己所處的位置,做她自己該做的事。我知道她不是個愚笨的姑娘,跟她談話,真的要十分注意,知女莫若父,她太敏感,太容易受到傷害了,我絕對不能直截了當地對她說:“劉球是談秀的男朋友,你摻乎什么?”這樣的話是絕對不能說的。談優低下了頭。她低了一陣頭,突然抬起來對我說:“爸爸,你今天就是要跟我說這些么?”我肯定地點了點頭。這一次我有點意外,我沒想到她會直接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說:“可是爸爸,我愛劉球,那怎么辦呢?我知道他是妹妹的男朋友,但是我愛他,愛得發瘋。如果沒有他,我真的愿意去死,真的。爸爸你說我該怎么辦呢?”問題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十分嚴重。我可以大言不慚地說,我還算是一個比較開明的父親。如果在她們中間,不是發生了這樣嚴重的事,我是根本不會去過問的。但是作為父親,已經看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如果再不及時出馬,恐怕后果不堪設想。我伸出我寬大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女兒談優的頭發。她的頭發光滑如絲,黑亮如漆。真是一頭好發啊!可是一頭好發也無法改變她作為小矮人的不幸。應該說,對這雙女兒,我的愛比山高比海深。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一個父親對兒女的愛會超過我。對她們的關心和愛護,以及深深的同情和祝福,充滿了我的內心。我的世界里除了這雙小矮人女兒,就不再有別的了。因此我在單位不是一個好醫生,我學中醫出身,但卻常常忘了藥名。開錯方也是常有的事。好在中藥馬馬虎虎,只要不是錯下了毒,一般也不會有什么問題。治好絲織廠廠長的便秘,也許是我此生唯一的輝煌成果。我的腦子里,裝的都是我這一雙女兒,她們的淚與笑,她們的歌與哭,她們的過去與未來。對于她們為什么會是小矮人,這個疑問一直毒蛇一樣在我心中徘徊不去。我已經說過,我們夫婦雙方的家族,都沒有一例矮人。因此而懷疑妻子對我不忠,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只要我帶她們其中一個,去做一個親子鑒定,那么真相就會大白,心中的疑團也會隨之解開。但是我不能這樣做,我知道一旦我這樣做了,無疑就是讓這個家庭徹底毀滅。我不能讓這個家毀滅。這個家雖然寒酸簡陋,但它畢竟能給這雙可憐的女兒遮風擋雨,畢竟能夠在她們受到嘲笑和感到委屈的時候給她們以安慰和逃避。我并非要在此標榜我的崇高。我說過,對她們的愛,難以用世間之物來比喻。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簡直就是因為她們而活著的。我愛她們,我愛這一對可愛的小矮人,不管她們是不是我的親生骨肉。我希望她們健康、幸福,永遠都快樂。撫摸著談優如緞的秀發,我的淚都差一點兒淌下來了。此時此刻,我能對她說什么呢?“老大,我的好孩子,你愛劉球,這我知道,這我已經看出來了。但我要對你說的是,你不該愛他。因為他是你妹妹的男朋友啊!”談優說:“其實我才是妹妹,她為什么不能讓讓我?”我說:“老大啊,這可不是讓不讓的問題。愛情這種事情,雖然說誰都是自私的,不存在讓不讓的問題。但是,它卻有個先來后到的問題。如果完全無視這個原則,那么這個世界就亂了套了!就像我是爸爸,你是女兒,為什么呢?就是因為我先到這個世界上來,而你呢,來得晚了,就只能做女兒。你總不能說,你想做我的媽媽,讓我做你的兒子,這不可能吧?你要真想做我的媽媽,那你當初就得早點兒出生。”本以為這么說,能讓她心情輕松一些,能讓她笑起來。可她卻哭了。她把我的手從她的頭上抹掉,以很不友善的口吻說:“什么先來后到,那要看誰更愛劉球,誰愛他更深!”“老大啊,你怎么知道老二愛得不如你深呢?”這個孩子,她聽了我的這句話,居然將一把鼻涕甩到了我的身上,她說:“你總是袒護老二,你偏心!我這樣的人,還是不生出來的好!你們為什么要生我出來?你們要生我,就該把我生得正常一些。生出這種丑八怪來,還不如不生呢!你們干脆讓我去死!”談話基本上算是失敗了。我最后這么對談優說:“老大啊,說話不能太主觀,要客觀一些。你說爸爸偏心,那是你的印象。而爸爸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爸爸對你們兩個的愛是一樣的,你們兩個,誰都是我的寶貝心肝。”可她居然又向我甩了一把鼻涕。
其實劉球并不需要換腎,檢查下來,他的腎臟,甚至比我們所有的人都要健康。出血只是因為尿路感染。用了幾天抗生素,他就完全康復了。出院的時候,他手持一束鮮花,從泌尿科病房的樓梯上走下來,仿佛凱旋歸來的我國奧運健兒走下飛機的舷梯。兩個可愛的小矮人一左一右陪伴著他,一同登上了一輛破爛的面的。那一刻,我忽然內心對這個瘸子產生了一絲厭惡。你瞧他美的,大搖大擺地走著,有點妻妾成群的樣子。這個精通鎖道的年輕人,他究竟是用一把什么樣的鑰匙,同時打開了我一雙女兒的心門?面的吵吵嚷嚷地開走了,我站在醫院門口,身體不由得在眩目的陽光下晃了幾晃,差點兒跌倒。感謝我的妻子,在這個時候及時地扶住了我。她做出要拉我返回病房的樣子,說:“反正劉球剛走,床位還空著,你去躺一會兒吧!”
后來聽說,載著劉球他們的面的,在劉球的再三要求下,直駛他的鐵皮棚子而去。鐵皮棚子關閉了數日,要打開門上已經生銹的大掛鎖,看上去有點困難。但這顯然難不倒劉球。他對著鎖眼吐了幾口唾沫,鎖就打開了。劉球在他的鐵皮棚子里深情地躺了下來,他說看到這些琳瑯滿目的鑰匙,他的心里就特別踏實。他說,如果這兒是一片樹林,那么一把把鑰匙就是一片片樹葉。他呼吸著這些金屬的氣味,感到生命是那樣美好。談優和談秀因此也掀動她們的鼻翼,像聞花香一樣將鐵皮棚子里金屬的氣息吸入肺部。談秀后來談及她當時的印象時說,她聞到了血腥。
當老大談優獨自前往距鐵皮棚子五十米遠的公共廁所,在十分鐘之后返回時,鐵皮棚子的門緊騰騰地關上了。無論她怎樣推門、拍門、打門、踢門,門都不開。“可我知道他們在里邊!”談優肯定地說。她說,她清楚地聽到,里面成串的鑰匙因晃動而發出的響聲。風吹動著這些金屬的樹葉。當然它們的聲音,比樹葉要響幾十倍。這暴雨般的金屬的響動,仿佛搖滾樂,使鐵皮棚子的體積,有節奏地忽大忽小著。鐵皮棚子仿佛一葉金屬的肺,它在急劇地呼吸。鐵皮棚外的談優,傻傻地站著,她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這個可憐的小矮人,就這樣站著,眼看著這葉金屬的肺,呼哧呼哧地呼吸著,眾鑰匙急風暴雨般的聲響,一直滾向天邊,又從天邊滾滾而來。后來天空被烏云所遮蔽,電閃雷鳴,暴雨隨之傾盆而下。雨點打在鐵皮棚子的頂上,談優就再也分不清哪是雨聲,哪是鑰匙們的亂響了。
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夫婦經過嚴肅認真的研究,最后決定,把劉球找來,大家好好坐下來談談。這是一次氣氛莊重的家庭會議。所有的人都表情嚴肅地坐著,這在我們家還是前所未有。我覺得這并非小題大做,因為這確實是一件關系到我們家前途和命運的大事,決不能等閑視之。我首先指出,劉球這樣做,無疑是非常錯誤的。人是感性的,同時也應該是理性的,人不能做感情的奴隸。作為一名男子漢,盡管身有殘疾,但精神總應該是健全的吧?人不能首先在精神被打垮,不能被自己打垮。既是男子漢,就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你看怎么辦?”我們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劉球,我們希望他作出合乎情理的解釋。劉球沉默了很久,仿佛他的嘴巴是一把特別難修的鎖。后來他終于開口說話了,我們的沉默成了一把有力的鑰匙。他再三強調了他只是一時沖動。而且他的弦外之音,似乎是想說,主要的責任不在他身上,這件事其實是談秀主動的。我們因此把目光都轉向談秀。這時候的老二,頭幾乎埋到了自己的胸口。她確實應該感到羞愧,她這么做,多少辱沒了我們的家風。但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刻,把批評的矛頭轉而針對自己的女兒,顯然是不明智的。這將陷我們于不利的境地。我于是有點咄咄逼人地看著劉球,我說:“劉球,這件事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如果你不敢承擔責任,想拍拍屁股溜走的話,我會跟你拼命的,你一定不會懷疑我的話吧?”我第一次看到,劉球那條瘦弱不堪的腿,居然在暗暗地打著顫。我是從他腿管的振動發現這一點的。乘其虛弱之機,我及時地提出,希望他和談秀,能盡快結婚。“要是在老二懷孕之后再討論這事,就為時已晚了!”
談秀這時候把她的頭抬起來了,我知道,為什么她的眼里含著淚水,因為她對這劉球愛得深沉。她頰上浮起的紅暈,幾乎把整個屋子都照亮了。這個可憐的小矮人,她小小的可愛的臉龐,葵花一樣朝著劉球那張架著眼鏡的臉,她是那么脈脈含情,她幾乎要像湖泊里的柔波一樣輕輕地蕩漾起來。她的模樣,看了真是叫人心碎。
然而坐在另一個角落里的老大談優,卻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一會兒就哭成了個淚人兒。她的全身都被淚水所打濕。她從濕漉漉的淚水里浮起來,以堅定的口吻表示,她也要嫁給劉球。她說她一點都不在乎劉球已經跟老二有了那種事。她說她不是一個封建時代的女性,對于男女婚前同居,或者有過各種各樣的性經歷,她完全不會在乎。她雖然是一個小矮人,但也同樣是新時代的女性,完全可以劃入“新新人類”的范疇。而作為“新新人類”的一員,還為專一啦、貞操啦這些陳腐的問題所困,那就根本不配是什么“新新人類”。就是混居,就是雜交,就是同性戀,她也都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的這番言論,在我聽來真是驚世駭俗。想當年,我也一直自以為是一個叛逆的青年,始終保持著前衛和先鋒的姿態,總是對傳統和保守的觀念不屑一顧。誰料想,在我這個小矮人女兒面前,我顯得就像一塊朽木。現在輪到我的妻子哭了,她抽抽答答,不時地用袖口擦淚和鼻涕。她確實有理由感到傷心,作為母親,誰愿意聽到自己的女兒發表如此宏論呢?而談優的話還在滔滔不絕,她說,劉球既然愛談秀,那就表明也愛她,因為她們兩個長得完全一樣,就像一個模子里澆鑄出來的。“是不是,劉球?”她還不時地把話甩向劉球,“劉球,你愛我么?”而這時候的劉球,已經完全失卻了平時自信、從容的風度,而顯得畏畏縮縮,吞吞吐吐。要是他一向就是這副樣子,我想我和我的妻子是斷不會允許他上門的。矮人又怎么啦?在我們的眼里,這雙女兒就是沒有翅膀的天使,就是微型的白雪公主,她們活潑可愛,聰明美麗,世間所有的女人都比不上她們,世間所有的男人都配不上她們——雖然理智告訴我,在她們的擇偶問題上,一定要務實務實再務實。
“劉球,你說,你說說看,到底應該怎么辦?”
劉球清了清嗓子,好像要開口唱一首歌似的。他一定是故意把嗓子弄得更沙啞一些,以顯示出他的為難,以博得眾人的同情。他動了動他那條壞腿,最后吐出了這么一句話:“我隨便。”
他的話不明白,但他的意思非常清楚,他是想說:“既然兩個都要嫁給我,那我就聽你們的!”
你做夢吧,劉球!現在是什么時代啊,劉球?你雖然是個瘸子,你的心可不小啊,你的貪心比天還要大啊!你竟然想一個人娶兩個老婆?你想把我兩個女兒一齊霸占了?瞧你想得有多美啊?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皇帝啊?你是地主老財啊?你是阿拉伯的大酋長啊?娶兩個老婆,你怎么不想三個呢?你怎么不想三宮六院呢?你不想想,談秀會答應么?就是談秀答應,我們會答應么?再退一步,即使我們答應你,我們是瘋子,我們是傻子,我們是地地道道的神經病,答應你把兩個女兒都娶了去,但法律也不會允許你這樣做啊!法律是神圣的,也是無情的。你要是真的這樣做了,你就是觸犯了法律,你就是犯了重婚的罪,你將會受到法律的嚴懲!你不僅娶不到兩個老婆,就是一個也沒有。你也就不用再修什么鎖配什么鑰匙了,你也不用整天坐在你的鐵皮棚子里了,你就去坐牢吧!你以為瘸子就不用坐牢么?法律是公正的,對誰都一視同仁。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以為你是一個瘸子就能逃脫法律的制裁么?你就去勞動改造吧,干你一個瘸子力所能及的勞動吧!
劉球被我說得不安起來,他的全身都顫抖了起來。他解釋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就是這個意思!你可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我的女兒,你能娶上一個,就是你的福分了。你看看我的女兒,長得不賴吧?她們的眼睛有多大?又是雙眼皮,是天然的雙眼皮,可是不是割出來的那種假冒偽劣品。她們的頭發,可以去做洗發水廣告呢!你看看滿大街的女孩子,有幾個有這么大的眼睛,有這么好的頭發的?即使眼睛有這么大,比如那個“小燕子”,眼睛也許比老大老二還大一點,但頭發有她們這么好么?人也沒有她們靈氣呀!不就是個頭矮一點么?個頭矮又怎么啦?她們矮得小巧,矮得勻稱,看著就是順眼。倒是我看著那些時裝模特兒不順眼。女人長那么高,長腳鷺鷥似的,又有什么好看呢?除了打排球打籃球占點兒便宜,其他就沒什么好的!要是長得好看,不管高還是矮,都好看;要是長得難看,高的比矮的還要難看。你知道為什么?矮的因為矮小,缺點就不會像高的那么暴露得明顯。這就是矮的好處。再說你的個子也不高,你就是腿不瘸,也不過一米六幾。而你因為腿瘸,看上去就矮了好幾公分。你去找個高個子女人,人家要你么?即使人家要你,你一個矮男人,傍著人家高女人,也沒有多少美感呀!你能娶到我們家談秀,就是你的福分。你別不知足!你別以為娶了談秀,會再生下個小矮人。我們還擔心生下個小瘸子呢!要不是你已經野蠻地奪去了談秀的貞操,我們還考慮不讓她嫁給你呢!你是先吃滋味后還鈔,這是很惡劣的做法!你這是碰上我們這樣的人家,我們好歹是書香門第,我們是講文明的,通情達理的,不會讓你太難堪,原則上要給你出路,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你要是遇上不講理的人家,你這樣做,早就被人家打耳光了。人家也許會把你的另一條腿也打壞,那你就得在輪椅上過下半輩子了。說不定還會把你送上法庭,告你一個強奸罪,那你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劉球聽了我這一番教訓之后,顯然態度端正了。他明確表示,那他就娶一個,并保證永遠要忠貞不二。
不是只娶一個,而是要明確下來,就娶老二!你已經跟她有了那種事兒了,你當然就應該娶她。你難道還想娶老大不成?談優是你什么人?她只能是你的小姨子。她還是個處女,難道你又想打她的主意?即使她答應嫁給你,不計較你的作風問題,那是她風格高,可你不能順著竿子往上爬呀!你要是娶了老大,你怎么向談秀交待?你奪了她的貞操,又不娶她,你讓她怎么辦?這種事其實很簡單,想都不用想的,就像一加一就是等于二,答案是脫口而出的。你應該娶談秀,你也只能跟談秀結婚。事情就這樣定了,希望你不要食言,能像你說的那樣,一輩子都對談秀好,要愛護她,保護她,不要傷害她。
這次家庭會議之后,老大談優也不上班,一個人在屋子里睡了整整一個禮拜。因為她們屋里只有一張床,因此談秀的睡覺問題就顯得非常突出。最后大家商議,干脆談秀就住到劉球那兒去吧,反正他們已經有過那種事了,而且他們很快就要成為正式的夫妻了。小房間就讓給老大吧,她心里苦悶,一時想不開,就讓她安安靜靜地睡。時間是治療痛苦的良藥,相信大睡幾天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從表面上看,事情似乎已經擺平了。但是,我的眼皮卻還是跳個不停。不僅眼皮跳,連身上的肉也跟著跳。腰里的肉,手臂上的肉,甚至屁股上的肉,也說跳就跳了起來。這兒跳一下,那兒跳一下,令我心神不寧。結果真的出事了。談優一個人在她的房間里,一禮拜吃光了我們送進去的一箱方便面,最后她把方便面的空紙箱點著了。那可是午夜,人們睡得最死的時刻。我們夫婦經過了一周的擔驚受怕,身心疲憊,因此這一晚睡得特別死。直到滾滾濃煙從我們家的窗子里涌向黑暗的天空,我們還是渾然不覺。要不是鄰居后來大喊救火,并且撥打了119,我們也許就葬身火海了。
火終于在凌晨三時半撲滅了。一名英勇的消防隊員還因此負了傷。我們家的房子,以及我們無辜的鄰居家的房子,受損嚴重。除了門窗這些建筑物上的木質材料被燒壞之外,兩家的部分家具也在大火中淪為廢物。為此,肇事的談優被刑事拘留。她哭著喊著,不愿被警察帶走。她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她的臀部,并且緊緊地壓著地面,企圖讓警察無法將她帶走。可她真是天真啊,她這么丁點兒的一個小矮人,她能有多少重量呢?不要說兩名警察,就是一個警察,就是一個警察的一只手,也會輕而易舉地把她提到半空中。結果她在半空中雙腳亂蹬,但這也同樣無濟于事。結果她把警察的手臂抓破了。她就像一只發瘋的小貓,伸出她的利爪,只是揮舞幾下,警察略有幾根黑毛的手臂上,就出現了幾道血印。仿佛她的手指,是紅色的筆似的。如果警察發怒,有可能突然松手,從而使她從半空中跌落下來,那就會把她摔痛。說不定還會摔成骨折。但這是一位有愛心的警察,他一定有這樣的心理,那就是,他始終把談優看成是一個孩子,一個幼兒園,最多只是上小學的女孩子,他不會把她當成一般的犯人看待。他只是不顧自己手臂的疼痛,舉著談優,硬把她塞進了警車。面對此情此景,我的心情你也許可以想見。我只覺得我的頭一陣陣暈眩,血壓一定是嘭嘭嘭嘭地上去了。果然我眼前的天地飛也似的旋轉起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只依稀聽到,我的妻子發出一種類似豬的尖叫,仿佛殺豬的尖刀即將刺進她的喉嚨。發出如此大聲,對她來說并不困難。她是一位小學老師,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大聲訓斥那些孩子們,可謂訓練有素。只是我不太清楚,她的尖叫,是因為我的突然暈倒呢,還是因女兒談優被警察帶走所起。
談優縱火的事件,很快就成為當天報紙的新聞。她將面臨著什么,我們都非常清楚。據說鄰居已經把她告上法庭,不僅要讓她吃幾年官司,還提出要我們賠償包括精神損失費在內的380萬元人民幣。躺在已經沒有了門窗的家里,我心痛欲裂,憂心如焚。我茫然不知所措,覺得就這樣躺著,才是我唯一可做的事。我真是想不到,談優這個孩子竟會做出這種事來。她真是與我們一點情義都沒有了。不像談秀以前割脈自殺,她最多是犧牲她自己呀。可是老大,卻想一把火讓我們大家都同歸于盡。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她小小的腦袋里,會有這么毒的念頭。我的心一陣陣顫栗,覺得自己這樣躺著,也許再也起不來了。
可是我的妻子不依不饒,她顯得比平時更精神了。不知她的力量從哪里來。她在我的床前不停地走來走去,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繞著我轉圈子,她轉啊轉啊,一邊轉,一邊讓我想想辦法,以便盡快將老大營救出來。“他們會不會打她?她會不會嚇得生病?她會一時想不開而自尋短見么?快想想辦法呀!從小到大,她可從來沒吃過這種苦,可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啊!”
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又不是神,我只是一個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甚至在人里面,我也不是一個成功人士,算不得一個有能耐的人,我只是一個人老珠黃門前冷落車馬稀的中醫,我有什么辦法?我把眼睛一閉,讓一直吵嚷的妻子立即從眼前消失。但圖像消失了,她的聲音并不消失。她提高了一倍嗓音,幾乎是咆哮起來。她聲稱,如果我再這樣無動于衷,她就要一頭撞死在我的面前。我從她的嗓音里,聽出了血的意味。我忽然內心一動,對妻子產生了深刻的同情。那時候,她與我談戀愛的時候,并不是如今這種樣子的呀。她也年輕過,也純情過。那時候的她,是那樣的溫柔活潑。還記得我們的初夜么?她始終小貓一樣盤在我的懷里吃吃地笑著,她那樣子真是讓人陶醉!轉眼之間,她就變成了這么一副樣子。她哭著,咆哮著,但她不哭不咆哮又能怎么樣呢?她是一個胸懷寬廣心地善良的母親呀!女兒出了這種事情,你作為丈夫,竟然不吭一聲,四腳朝天睡大覺,她是多么孤獨無援啊!她說不定真的要一頭撞在被煙熏黑的墻上了。她確實是走投無路了。如果她就這么死了,那么你就是害死她的兇手。而失去這樣一位與你相濡以沫的妻子,你以后的日子又怎么過?你會像一個孤魂野鬼,一具行尸走肉,最終也將在絕對的孤獨中凄慘地死去!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我把妻子一把抱在我的懷里。她可真瘦!對于她的身體,我已經感到陌生了。她怎么會這么瘦呢?啊,生活,是生活的擔子將她的血肉消耗,使她衰老憔悴。這么多年來,她為這雙小矮人所操的心,比起普通的母親來,不知要多多少倍!有誰想過她的內心有多少痛苦?有誰了解她受過多少委屈?她幾乎被生活曬成了一條魚干。如果把她的衣褲全部除去,她的裸體,一定比羅丹斧鑿下的老妓女更加觸目驚心。如果這樣的身體,在平時抱進我的懷里,一定會讓我大吃一驚,并因此而在夜間大做噩夢。但是此刻,我只是感到愧疚,心在流淚,心在流血。這么多年來,我有沒有對她付出一點兒我所應該付出的愛?我一直把她看作是一條討厭的母狗,一直以厭惡的目光看她。現在我把她抱緊,雖然就像抱著一捆干柴,但我內心還是涌上了久違的溫情。我決定從此以后要善待這個已經頭發花白的婦人,找回一個理想婚姻所應該具備的感覺。如果我這時候不是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來,我一定會對她說許多請求原諒的話,說許多甜言蜜語,山盟海誓,讓她笑出來,讓她所有的皺紋都淹沒在笑容之中,讓她的臉變成一朵干癟的花!
我這樣做確實有些異常。妻子使勁把我推開了,她大聲說:“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勒死了!”接著她認真地打量我,看著我的眼睛,她確實有理由認為我的腦子出了問題。為了免得她過于擔心,我及時對她說:“我沒有發瘋,我很正常。我只是突然覺得很對不起你。多少年來,你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你燃燒了自己,溫暖了別人,你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妻子聽我這么說,有點放下心來,但她還是說了一句“神經病”。
接下來要認真研究的是,如何盡快地將老大營救出來。花錢當然常常是最有效的,即使是找熟人,也免不了要花錢。但是,花再多的錢,也終究不能立即讓談優無罪釋放呀!盡管目前我國的法制還不夠健全,但總還是一個大力提倡法制的社會,并且一天天正在朝著健康有序的目標挺進。如果花點錢就能讓談優沒事人似的出來,那么法真是一錢不值了。消息都上了各種報紙,廣大市民們都在密切關注著事態的發展,誰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談優放出來啊。盡管她是一個矮人,但矮人也是人,同樣受到法律的約束。如果因為矮就可以為所欲為逍遙法外的話,那么中國將成為矮人的樂園,矮人的豁免地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談優是一個真正的孩子,她做了這樣的事,也照樣會被抓起來。而且,說了這么一大通廢話之后,要向你交交底,我們家哪有錢去賄賂警方呢?相信銀行也不會有犯罪方面的貸款。即使銀行愿意貸款,我們也別無長物去作抵押。唯一值錢的房屋,也已經在大火中失去了抵押的可能。況且,我們還面臨著380萬元的賠償,其中還不包括訴訟等費用。
在幾近絕望的時候,我們的老二談秀挺身而出了。她提出,唯一的辦法,就是由她來替換老大。也就是說,想辦法讓老大出來,而她談秀去承擔一切!我們全體都被她的大義凜然震住了。大家很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而這樣英勇的壯舉,在老二的嘴里說出來,是那么輕描談寫,好像她只是要代替老大去打一瓶醬油似的。她說得那樣淡然,其真實性就受到了大家的懷疑。“真的么?”“真的么?”“真的么?”我們,我、妻子,以及提前沉醉在新婚甜蜜中的劉球,每人都問了她一句。我們在談秀面前,此刻都顯得那么矮小,而她絕對高大,是江姐,是劉胡蘭。她的高大,使我們變得渺小;而我們的渺小,更襯托出她的高大。
“不!這可不行!房子又不是談秀燒的,憑什么要她去頂缸?這不公平!這樣做太不公平了!”劉球嚷嚷。
“有什么不可以的?”談秀笑了笑,輕聲細語地說:“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在我看來,這很正常。從小到大,其實這樣的事也發生得多了。我早就認了,也早就已經習慣了。不是么?”談秀說:“小時候,上學的時候,凡是輪到老大做值日生,她總是書包一背就逃走了。而我呢,只得留下來替老大做。誰都沒有發現,一次次,一年年,其實一直都是我替她做值日生的。我一個人每周要做兩次值日生。我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不僅如此,我還經常幫她做作業。我還頂替她到辦公室去挨老師的罵呢!雖然每次都不是我的錯。可是每次談優犯了過錯,都是我到辦公室去接受老師的教訓。老師可沒有那個本事,他們當然分辨不出我們倆誰是誰。就是你們,爸爸媽媽,不也經常把我們認錯么?有一次,我還打了兩針防疫針呢!老大怕痛,不肯打,就讓我再去打一針。那次我發了兩天高燒,你們不記得了么?我認了,早就習慣了,誰讓我是談優的妹妹呢?誰讓我們倆長得一模一樣呢?現在我替她去蹲拘留所,去替她吃官司,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劉球找到一個拘留所的熟人,據說是他們球迷協會的人(劉球說,球迷的心是相通的),通過他,順利地把談優和談秀對調了一下。神不知鬼不覺,就是神鬼知覺了,也無法分清誰是誰了。在進拘留所之前,談秀對劉球說了一番話。她讓他不要難過。她要他相信,她很快就會出來的。她雖然沒有特異功能,不會飛檐走壁,也不能破墻而出,但她一定會很快就出來的。她的理由是,她已經懷上了劉球的孩子,而法律對一位孕婦,卻是絕對網開一面的。孕婦就是犯了死罪,也要放出來的,這是人道主義,全世界都一樣的,因為不管是什么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沒有罪的,他可沒有義務鉆在母親的肚子里跟著一起坐牢。“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劉球感到詫異。談秀說,剛巧她前幾天在報上看到這樣一個案例。報道說,那個外國女犯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正宗的,她不是通過那種事而懷上的,她是進牢房的時候,偷偷帶了些精子進去,然后用手指自己塞進去的。但即便是這樣,她最終還是被放出來了。因為不管怎么樣,她總是懷上了孩子。如果關押一個孕婦,那是要受到全世界一致譴責的。說不定還會就此遭到國際社會嚴厲的制裁呢!
事情果然不出談秀所料,沒過幾天,她就出來跟劉球以及我們全家人團聚了。化驗結果表明,她確實懷上了孩子,甚至還有雙胞胎的嫌疑。為此我們不得不抓緊時間,為談秀和劉球準備婚事。我們可不希望談秀屆時是個腆著大肚子的新娘,當然更不愿意她抱著孩子在自己的婚禮上出現。
婚禮的排場算不得太大,也不算太小。接新娘的小汽車后頭是一輛面包車,一架攝像機伸出面包車的窗子,一步不落地進行跟蹤拍攝。這情況讓我想起電視里的動物世界。在那些個片子里,對獅虎鹿豹,以及羚羊、野馬等野生動物緊追不舍的拍攝,與此情此景真是何等相似!在攝像車的后頭,則是一溜五六輛鋼藍色的面的。我的女婿對這類車子真是情有獨鐘。面的里坐著劉球的各式朋友,他們基本上都是本市的球迷。他們在面的上不說別的,只是為了一個球,或者某個球星而爭論得面紅耳赤。其中兩個朋友,還差一點打了起來。他們完全忘了他們今天到底是來干什么的。從談秀的婚禮可以看出,劉球是一個廣結人緣的人。那些哥們兒都很仗義,他們雖然也不能免俗地變著法兒折騰新娘,比如沒完沒了地讓她點煙,要求她爬到椅子上給大家跳舞(有一個貌若黑旋風李逵的,居然提出,要新娘在他的手掌上跳一段舞)之類,但到了關鍵時刻,他們的善良就凸現出來了。比方說,當有人硬逼著談秀喝下一杯白酒的時候,許多人都勇敢地站了出來,搶過她手中的酒杯,將酒一飲而盡。談秀穿著潔白的婚紗(是去一家童裝商店精心挑選的),后來又換上了大紅的套裝裙,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幸福。老大談優的心情看來也不錯,這出乎我的意料。她穿著一套鵝黃色的運動裝,顯得玲瓏可愛。在妹妹的婚禮上,她一刻也不安分,在酒桌之間,在人群中,在人們的腋下往來穿梭,跟熟識的人打鬧調笑,像一個快樂的小精靈。我的心情,自然比較復雜,可以用“百感交集”來形容。在這熱氣騰騰的環境中,我居然喝醉了酒。事后妻子告訴我,我竟然一反老實巴交的常態,引吭高歌,當著那么多來賓一氣唱了十來曲京劇選段,唱的都是文革中的樣板戲。據說我的嗓門奇大,我擋開了司儀遞上來的話筒,照樣聲震如雷。妻子說:“你可真是出盡了洋相!”原因是,我不僅唱相不好,呲牙咧嘴青筋暴突,而且嚴重走調。
婚禮過后,談秀的肚子日漸鼓脹起來。令人驚詫不已的是,她的姐姐談優的肚子,竟也不甘示弱地鼓起了。好像就是為了要維持她們一貫的“一模一樣”似的。她們盡管長得是那么相像,但她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她們畢竟不是“一個”與鏡子里的“另一個”的關系。她們是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是兩個互不關聯的生命。即使是連體兒,其中一位受孕之后,也斷不會出現兩個都大肚子的情況。我最初的判斷是,會不會談優的腹腔里有了一個腫瘤?在我們的生活中,這樣的腫瘤常常會給未婚姑娘造成名譽上的損害。十年前我們醫院就救治過一位服毒的少女,她留下“人言可畏”的四字遺書,就將一斤裝的農藥一氣喝下。她當然不治身亡。解剖她的尸體時,結果取出一個六斤重的卵巢腫瘤。難道說這樣的悲劇竟要在我們家里重演?我們于是決定立即帶談優去醫院檢查,確定手術方案。可是談優卻對我說:“什么腫瘤?你怎么就知道它是一個腫瘤?告訴你吧,不是腫瘤,而是一個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我就和他相依為命。我相信他一定會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我名字都給他起好了,就叫他‘談天’,因為我喜歡談天說地。”
我把談優趕出了家門。這是一個絕對極端的決定。就是她縱火,也沒有令我對她如此絕望和憤恨。盡管妻子不同意我這么做,她甚至以死相脅,都沒有改變我的決定。我不要談優這樣的女兒了,有她這樣的女兒,是我一生的不幸,是我最大的恥辱。我寧肯家破人亡,也要與她徹底斷絕父女關系。妻子最后一次勸我不要把談優趕出家門的時候,她的手上提著一根繩子。此繩是我們家里專門用來晾曬被子的,是一根比小指頭略細的尼龍繩。全家對它都很愛惜,只在曬被子時才把它系到陽臺上去。現在妻子把它取出來,表示如果我不聽從她的勸告,她就要用它來結束自己的生命。而那一刻的我,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她于是將繩子在吊扇上掛起來。除了吊扇,家中確實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用來掛一根繩了。正當她要把腦袋鉆進繩圈里去的時候,我們單位來了一幫人。這伙以副院長、工會主席、團委書記、門診部主任、中藥房會計,以及我的兩名同事組成的醫院特別小組,及時地趕到我家。他們不知從何種渠道得知我們家出了事,專門前來進行調解。他們首先把吊扇上的繩子解下來,并且嚴肅地批評了我的妻子。他們認為,作為一名人民教師,理應有著比一般人更積極的人生觀和世界觀。而輕生的念頭,只能是軟弱的表示,與“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光榮稱號相去甚遠。接著他們問長問短,要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我這才知道,其實對這件事情,我都不曉得來龍去脈。比方說,談優的肚子里,到底是孩子還是腫瘤?光憑她說可不行。如果是孩子,那孩子又是誰的?在這些問題還都沒有搞清楚之前,就貿然將女兒掃地出門,這樣做是不是過于草率了?也是對談優極不負責的做法——他們這樣批評我,他們說得有理。雖然我心里明白,他們如此浩浩蕩蕩的隊伍開進我家,其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滿足他們強烈的好奇心。但是,客觀上,他們總是在關心我,幫助我。而且,旁觀者清,你看,經他們這么一提醒,我覺得自己確實有點被氣昏了頭,行事確實是太魯莽了。
我去絲織廠的女工宿舍,要把談優請回來。我對她說:“爸爸確實有點意氣用事了。什么事情,都應該先做認真仔細的調查研究,然后再下結論。”談優坐在雙人床的下鋪,可她的腳還是離地一尺,她雙腳晃晃悠悠地嚷嚷道:“調查研究什么,結論不是早已經有了嗎!”她從口袋里掏出醫院的化驗單,扔給我。我覺得在宿舍里,當著這么多女工的面,說話實在是不方便。我于是讓談優到外面談。她卻不肯出來,她說:“我喜歡光明正大,不喜歡鬼鬼祟祟!”我真是拿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只好拿起她的化驗單看。她確實懷孕了,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事情終于弄清楚了。談優懷上的,也是劉球的孩子。劉球表示,這件事他也實在是出于無奈。就在談秀去看守所把談優替出來之后,談優跑到劉球那兒去,對劉球說,她希望能懷上一個他的孩子。劉球表示,當時他是堅決不答應的。但是,談優對他說,她是那么愛他,她肯定她的愛一定超過她妹妹。但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她談優今生是不再可能成為劉球的妻子了。她認了,這就是命!誰讓自己有這么一條苦命呢?她希望自己能懷上一個劉球的孩子,然后把他生下來,今生也就有個寄托和依靠了,她們母子將相依為命,她將把她全部的愛,把她全部的全部,都傾注到這個孩子的身上。她希望劉球能夠滿足她這點可憐的要求。她說,如果他不答應,那么她就將徹底毀滅。她相信這個她所深愛著的人,是不會忍心看著她毀滅的。劉球說:“我也是個人,我不是鐵石心腸。何況,她長得與談秀幾乎沒有兩樣,因此可以說,面對談優,要我說對她一點兒愛都沒有,那不是真話。她是那么傷心,那么可憐,說得那么真誠感人,我真的沒有辦法拒絕她。你們要相信我,我絕對不是因為好色,才跟她做了那事的。我是懷著一種行善積德的神圣感情來完成這件事的。我覺得我別無選擇,我只有這樣做了,才對得起可憐的談優,才對得起我自己的良心。我想不光是我,要是換了別人,遇到了這樣的事,也一定會這樣做的。”
現在看起來,老大談優的肚子,顯得比談秀的還要略大一些。她口口聲聲說她會生出一個兒子來,看來也不是沒有道理的。那么這個孩子到底要不要讓他生下來呢?其實想這樣的問題,完全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不管我們認為是生還是不生,那都由不得我們。談優已經明確表示,她死也要把他生下來。即使用她的死來換這個小生命的誕生,也是毫無怨心的。“生吧!生吧!就讓她生吧!”最后我們只能這么說。連談秀也這么說。她說,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大家都必須正視它。作為一名妻子,劉球的行為,當然深深地傷害了她。“我總不見得感到高興吧?”她說。可是,談秀到底是個通情達理的善良姑娘。在許多時候,她都會站到別人的立場上去想問題。她能夠嫁給劉球這樣的人為妻,她總覺得是一種幸運,是上蒼給她的一份恩賜。她因此而覺得對不起姐姐。當然她嫁給劉球,這不是她的錯。她并不是從談優手里把劉球搶走的。是她先認識了劉球,并且跟他產生感情的。道理是這樣,但在感情上,談秀還是對姐姐有所抱愧。那么劉球讓老大也懷上一個孩子,這件事,可以看作是談秀對姐姐作出的一種補償。這樣一來,談秀也就心安了。她至少為姐姐作出了一次重大的犧牲,而且這牲犧能夠給談優換來一份實實在在的安慰。這幾乎是一件雙贏的事情。而劉球,雖然他這樣做,使談秀感到沒有尊嚴,傷害了談秀,但她還是給予他足夠的理解。她相信他做這件事,并非通常意義上的背叛和通奸。說消極些,他是迫于無奈;說積極些,他簡直就是在行善。如果他不愿意這么做,也許談秀還會反過來鼓勵他這么做呢!
因為談秀原諒了姐姐,因此我們大家也都原諒了談優。于是我們都希望談優不要再固執己見,希望她盡快從廠里搬回來住。但是談優并不原諒我們。她說,人家是小時候缺鈣長大了缺愛,而她,是不是缺鈣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小時候缺愛,長大了還是缺愛。她認為,她的父母一向是偏心眼的,一向是什么事情都護著老二。她說:“跟我斷絕父女關系?我巴不得這樣呢!我早就想像一只自由的小鳥,飛出家庭的牢籠,到自由的天空中翱翔了!”為此,我們動員了許多人,調動了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去談優那兒做工作,希望她能夠理解父母的苦心,希望她不要偏執,要多感念父母的養育之恩,多看到自己的不足,回到溫暖的家里,回到親人們的身邊來。大家要她相信,天下只有忤逆的子女,而狠心的父母畢竟是極少數。你的父母將你一把屎一把尿,撫養成如今這么一個可愛的小矮人,那多不容易呀?可千萬不要耍小孩子脾氣。在這個世界上,最關心你,最疼愛你的人是誰?對你最寬容的人是誰?你沒有吃了,他們給你吃;你沒有穿了,他們給你穿。你犯了錯誤,甚至干出了縱火這樣為國法所不容的事,他們還是一次次原諒你。反過來想想,你又為他們帶去了什么呢?給他們帶去的是煩惱、勞累、操心、擔憂,甚至打擊和傷害。你怎么就不能站到他們那一邊,為他們想一想呢?滴水之恩,當涌泉以報。悠悠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人生的價值,不在索取,而在于奉獻。我們做子女的,能夠有三成孝心來回報父母的七成恩典,就是不錯了。怕只怕,在父母面前,我們永遠扮演著索取者的角色。而父母呢,永遠是吃進草去擠出奶來的孺子牛!人們還指出,何況,你懷著身孕呢。懷胎十月,一朝分娩,在外邊多不方便?而在家里,你的父母,就會無微不至地照顧你,關懷你。讓你坐一個文明衛生安全幸福的月子,同時也能讓你的寶寶得到更多的呵護,茁壯成長!
非常不幸的是,談優浪子回頭到家后不久,就小產了。這回她沒有呼天搶地地哭,甚至一滴眼淚都沒有淌。她只是臉色慘白,神情木然。她能一整天呆呆地坐著,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小木偶。而談秀的肚子,卻以正常的速度膨脹,最終瓜熟蒂落,生下一個三斤三兩重的小小男嬰。大家格外仔細地研究,最終欣喜地確定,小寶寶雖然小得像一只老鼠,但他既不是瘸子,也不是矮人。確定他的腿腳健康,應該說比較方便。而如何判定他長大后是不是矮人,卻令產科醫生都頗費躊躇。最后有人從網上得到一條信息,問題便迎刃而解。這條來自于美國俄亥俄州的信息說,鑒別的方法頗為簡單,只要讓嬰兒雙手合十,如果中指和無名指無法合攏,那么他長大后必定是矮人無疑。反之,則屬正常。
小家伙雖小,但胖得叫人看了都覺得高興,大家因此都叫他小胖。小胖吃奶的樣子十分特別,并且一邊吸奶,一邊嘴里還會發出吱吱的聲音,就像一只老鼠在叫。由于他吸一口奶就發出吱的一聲,因此一飽奶吃完,肚子里也吸進了很多的空氣。空氣吸進去多了,就要冒出來。而隨空氣一同冒出的,還有白色的乳汁。他在吃奶上頭可謂進兩步退一步,所以他總是吃不飽。當他的姨媽,也就是談優把他抱進懷里的時候,小家伙竟會用他的小手,扒開談優的衣襟,將她的乳房掏出來。我曾親眼看到,談優把她的乳頭,輕輕地塞進小胖的嘴里。小胖于是吱吱地吸開了。當然他什么都吸不到。但他還是那么執著地吸著,吱,吱,吱,仿佛在吸一顆顆螺螄。而這時候的談優,則咯咯咯地笑著,她是感到開心,還是覺得癢癢?大家都注意到了,只要談優一有空,就把小胖抱在懷里。而顯然小家伙也很喜歡她,他在她懷里十分安靜,不僅從不哭鬧,而且常常很快就甜甜地睡著了。起初我們的理解是,小家伙一定是把談優認作是他的母親了,他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另有一個與他母親長得完全一樣的人。可是后來,我們知道,我們的想法是錯誤的。小胖在談優的懷里,是那么安逸,而到了他母親談秀的懷抱中,卻顯得煩躁不安。他的小腿亂蹬,小手亂舞,甚至還把他媽媽談秀的乳房都抓破了。在小胖周歲之前,他似乎只喜歡一個人,那就是他的阿姨談優。只要談優在場,他就不要其他任何人碰他。他在很快地長大,談優抱著他,粗一望去,倒像是兩個身體差不多大小的人在擁抱。
劉球的父母提出來,要在雙休日將小胖接過去。一周之中,和自己的孫子一起過上兩天,這樣的要求應該說是合理的,并不過分。看得出來,談秀對于把孩子交給兩位老人,有點不太放心。因為據說劉球的父母,不太注意衛生,他們家十天半月不掃地可是常有的事。一個冬天都不洗一次澡,恐怕也是事實。但是,談秀是個通情達理的媳婦,她還是爽快地同意了。只不過她委婉地叮囑她的公婆,不能用大人的洗腳水洗孩子的尿布,奶瓶餐具一定要用沸水燙一分鐘以上再用,食物不可在大人嘴里嚼爛了再送進孩子口中;尿布不能裹得太緊,以免日后成為羅圈腿;夜里一定要讓孩子睡在小床上,而不可與大人同睡,以免大人睡得太死,一翻身把孩子壓壞了——即便沒有如此嚴重,在兩個大人之間的渾濁空氣中睡,也會出現缺氧;不能讓孩子靠近電視機,電磁波雖然肉眼不能看見,但它對人有很大傷害——報紙上說,一至七歲的孩子得白血病的,大多與近距離看電視有關;不要給孩子吃果凍,不是經常有這樣的報道么:某地某小孩子被果凍噎死;不要親孩子的嘴唇,那樣很不衛生……劉球的父母是一對善良的老人,他們對談秀的囑咐一連聲地允諾。他們表示,他們將像愛護自己的眼睛和心臟一樣看護好小胖,他們星期六早上把小胖接去,一定在星期天太陽落山之前把他送回來,毫發都不會少一根,分量也不會少一點點。他去的時候有多胖,回來的時候只會更胖;他去的時候有多干凈,回來的時候只會更干凈。他們讓談秀放心,他們說,他們對小胖的喜愛,遠遠超過對兒子劉球的感情。在他們眼里,如果劉球是根草,那么小胖絕對是一個寶。兩位老人為了把小胖接回去兩天,就差給媳婦寫保證書了,就差給談秀磕頭了。但是,可憐的劉球父母,即使這樣,他們可憐的要求最終還是沒能得到滿足。原因是,談優殺了出來,她堅決不同意。她說,只要她一天見不到小胖,她就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同時她也相信,要是一天見不到她,小胖也會寢食難安的,他一定會吵鬧不休,一定會瘦掉幾兩肉。我們可憐的親家只得悻悻而歸,他們的背影是那么蒼涼無助。我還注意到,劉球的母親,一路上不住地用手掌擦淚。談優這樣做,無疑是很不恰當的。她無權干涉這件事。即使小胖是她的兒子,她這樣做也顯得過于霸道了。可她根本聽不進我們的意見,她居然說,小胖就是她的兒子,誰也別想把他從她身邊奪走!“你是不是太不講理了?”我實在有點忍不住了,站起身來大聲責問她。“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劉球談秀都過來勸我。但我真的光火了,他們勸不住我。要不是小胖嚇哭了,我也許會上去打談優兩個嘴巴呢。小胖哇哇地哭了起來,嘴里的食物因為口腔打開而紛紛落下來。這時候談優趕緊上去,把小胖抱在懷里。看樣子她確實心疼小胖,確實把他看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了。奇怪的是小胖一到談優懷里,他就不哭了。他破涕為笑,鼻子里吹出一個大泡泡。
值得一提的是,談秀和劉球結婚以后恩愛有加。他們在紅梅小區購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室內裝修也搞得非常雅觀。房間里掛著他們的結婚照片,照片上當然一點都看不出劉球有腿疾,也看不出談秀是個小矮人。他們的表情像天下所有的新人一樣幸福。與其他家庭略有不同的是,他們的安樂窩里,多了一架梯子和一副拐杖,這是他們生活的必需品。對談秀來說,居家生活經常要用到梯子,這并不奇怪。他們一日兩餐都吃在娘家(早餐自理),晚上則抱著他們的寶貝兒子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們夫妻相親相愛,從未有過齟齬。每逢談秀的生日,或者重要的節假日,劉球都會帶回來一份禮物,給她一份欣喜。談秀生日的那天,她得到的是一枚“謝瑞麟”白金戒指。情人節得到玫瑰,三八節則是精美的比利時巧克力。而談秀也是個懂愛會愛的女人,她也從不會忘記,在恰當的時候,挑選合適的禮物贈送給親愛的丈夫。去年春節,她為劉球親手編織了一只絨線帽子。從此,那只豆沙色的貝蕾帽,就一直戴在劉球的頭上。直到春夏之交,他也不肯脫掉。還是我的妻子,也就是他的丈母娘,力勸他把帽子脫下來,她對他說:“你要是還戴著它,別人就會以為你是個瘌痢頭呢!”我的老妻,替她的好女婿把帽子洗了,曬得香噴噴的交還給他。她囑咐他回去放在樟木箱里,那樣就可以不被蟲蛀,來年入冬后就能再戴。這對不平凡的小夫婦,他們是那么地愛著對方,時時處處替對方著想,關心對方比關心自己為重。他們真是過著童話一般美好的生活。由此可見,衡量生活質量的高低,并不是看物質有多豐富,地位有多顯赫。他們的一切,比之常人,并沒有什么優越之處。恰恰相反,他們的身體都存在著殘疾和缺陷。但他們的生活質量卻是那么的高,活得那么快樂,那么充實,那么純粹。不止于此的是,他們覺得光是自己生活得幸福,還是遠遠不夠的。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他們在幸福生活的同時,一刻都沒有忘記,在這個世界上,在我們的生活中,還有人生活得并不幸福。他們同樣渴望愛,渴望幸福美滿的生活。比方說近在眼前的他們的姐姐談優,至今還過著沒有愛情的生活。他們深深理解,她作為一個正常的女孩(只是個頭矮小,難道就應該算是不正常么?),一定對愛有著無比的向往。而這一點,也許劉球的體會更深。老大談優的內心,一定時常被孤獨的毒蟲啃噬。他們因此做夢都想能有一只男人有力的臂膀,將他們可憐的姐姐拉出寂寞的深淵。他們覺得責無旁貸。他們覺得,如果光顧了自己的幸福,而對他人漠不關心,不關心其痛癢,不僅渺小,簡直是可恥的。劉球于煞費苦心,在他的眾多球迷朋友中為談優物色了一個對象。這個人雖然離過婚,但沒有孩子,其實也就跟沒有婚史一樣。如果硬要計較他的從前,那么談優也應該想一想自己,她不也有過婚前性行為么?她甚至還懷過孕呢!而且這個人的離婚,錯并不在他,是他不忠誠的妻子拋棄了他。他單身已有三年,對成立家庭也有足夠的熱情。劉球對談優說:“如果你愿意,我找機會去跟他說說。”談優說:“要是他不肯呢?我不是太沒面子了么?你以為矮人就不要面子么?”她這么想,應該是有道理的。談秀對她的丈夫劉球說:“你不該先跟談優說的嘛!你先跟那個人說,他若同意了,再跟談優說。”對劉球來說,妻子的話總是有理的。他于是對談優說:“算了算了,這事以后再說吧!”而事實上,他第二天就去找那個球迷朋友了。朋友聽說劉球要介紹一個袖珍姑娘給他做老婆,把頭搖得差一點兒頸部脫臼。他說:“劉球,你開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有多重么?你讓我跟一個這么丁點兒的小女人成親,我一百七十斤的體重,不把她壓扁了才怪呢!”劉球于是只得去問另一個朋友,是不是愿意娶他小姨子為妻。他幾乎問遍了所有的球迷朋友,最后終于在一個五十歲的男人那里看到了希望。這個男子三十歲就喪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想老婆都想了二十年了。“你就是牽一頭母豬來,我也肯跟它成親。”他說。他的話惹得劉球很不高興。他對這個不嫌棄母豬的人說:“你這樣說,對我是極大的侮辱。難道我的小姨子是母豬么?如果我的小姨子是母豬的話,我的妻子也是母豬了。如果我妻子是母豬的話,我是什么?我不就成了一頭公豬了?”老男人于是向劉球道歉,他扇了自己一個嘴巴,怪自己不會說話。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太想有一個老婆了。你愿意把你老婆一樣的女人給我,我當然是高興得不得了!”
談優竟然答應跟這個老男人見見面,很出乎我們的意料。劉球更是興奮得臉泛紅光,仿佛就要做成一棕大買賣似的。為了安排談優跟老男人見面,劉球他們著實費了不少腦子。方案一個個確定,又一個個推翻。最后大家商定,還是安排他們到電影院里去看一場電影。這種見面方式雖然陳舊了一點,缺少創意和時代精神,但比較安全,比較可靠,比較隱蔽,也比較經濟實惠。至于看一場什么樣的電影,那是根本不重要的。當然最好是言情片。乒乒乓乓的槍戰片,或者武打片,顯然是不合適的。以我的觀察,老大對這次約會應該說是重視的。她吃過晚飯,就進衛生間里去了,而且很長時間才出來。她洗了臉,刷了牙,梳了頭(她梳起了一個高髻,至少又使自己看上去高了幾公分),還精心化了點淡妝。看到她面目一新地從衛生間里出來,我們大家都覺得她長得真是挺可愛的。用“精致”兩字來形容她,應該說是比較恰當的。她見我們大家都在注意她,顯得有點生氣。她走進她的房間,把門很響地關上了。她在房間里又呆了很長時間。我猜想她一定是在一件件地試衣,她一定會挑選一件效果最好的衣服去赴那個老男人的約會。電影開映的時間近了,我們隔著緊閉的房門,提醒談優可以出發了。但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后來終于門開了,談優出來了。她身穿一身鵝黃色運動裝,背了一只長及臀部的小包包,腳穿一雙鞋底足有十公分高的“松糕鞋”。她跟誰都招呼也不打一個,就球一樣滾出門去了。等她下了樓,我們才想起,她的電影票忘記帶了么?我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直到小區值班室那兒才追上她。我氣喘吁吁地問她:“老大,老大,你的電影票帶了么?”她像個陌生人似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答話,就坐上一輛出租車走了。
老妻怪我太土,她說:“現在還要什么電影票,手機一刷就是了!”
后來我們從劉球那兒了解到談優這次約會的詳情。“失敗了,失敗了,沒有成功啊!”劉球遺憾地說。劉球告訴我們,那晚他們電影看到一半,老賈(老男人姓賈)就提出來,不看這電影了,還是到街上去走走吧。談優非常贊同。但她不無顧慮地問老賈:“去逛馬路,你不嫌我個頭太矮,你不怕別人笑話你么?”老賈慷慨激昂地說:“怕?我還怕你嫌我太高呢?”這話讓談優聽了很受用。她高高興興地跟著他走出了電影院。可是到了街上,天下起了毛毛雨。雖然只是毛毛雨,但兩人的頭發和衣裳一會兒就濕了。老賈于是提議,干脆去他家,他家離這不遠,可以坐下來吃杯茶,可以聽聽音樂。如果有興趣的話,還可以看一張影碟。老賈說,他有很多很好的影碟。到了老賈家里,老賈也沒有征得談優的同意,自作主張地放影碟給談優看。“這個老東西,放一張黃碟!”劉球說。起初談優還一動不動地坐著看,她還表示,她從未看過這樣的東西。她還向老賈提出這樣的疑問:“那女的怎么會愿意去拍這樣的片子?”后來老賈就不老實了,他將談優洋娃娃一樣提起來,把她放到桌子上。接著就扒她的衣褲。“我有責任,我確實有責任,我不知道老賈竟是這樣的人!”劉球檢討說。后來的情形,當然我們大家都知道了。談優跑到老賈家樓下的電話亭,撥打了110報警電話。她告老賈強奸,為此老賈被判了七年徒刑。法院認為,老賈強奸了一個小矮人,性質幾乎就跟強奸幼女一樣,理應從重處罰。
我終于要向你講述最近發生的事了。最近發生在我們家的事,再一次成為本市各媒體的重要社會新聞,成了市民們普遍關注的焦點。現在距離我的外孫小胖的出生,已經是第五個年頭了。也就是說,小家伙已經虛齡五歲了。這個五歲的胖胖的孩子,已經會唱包括《菊花臺》在內的十七首歌曲,能夠背誦三十來首古詩了。他幾乎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小家伙。他已經連續兩年,被幼兒園評為“健康寶寶”,他的照片,陳列在幼兒園大門口的畫廊里,引得無數路人駐足觀看。他早已成為我們三戶人家的中心。這些天,我只要一閉上眼睛,面前浮現的,就是他圓圓的可愛面容,他漆黑的眼珠,他糯米一樣細滑的皮膚。每天下午,去幼兒園接他回家的任務,對我們兩親家而言,已經不再是什么任務,而是一種待遇。我們在輪到接他的日子里感到無比充實,而在不輪到接他的時候黯然神傷。如果說生活還有什么樂趣的話,那么這樂趣就是一眼不眨地看著小家伙。如果說生命真的有什么意義的話,那么其意義就在于發現自己卑微的生命竟然有如此美好的延續。小家伙對談秀來說,同樣也是掌上明珠。自從有了兒子之后,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注重打扮自己了。用劉球的話來說,她已經有好幾年沒穿像樣的新衣服了。事實上她的衣柜里,掛著不少好看的新衣服,大多是劉球替她精心挑選的。但她總是不穿。她認為,好衣服穿在身上,就不能很好地照顧小胖了。她總是穿著舊衣裳,這樣才能無所顧忌,才能一心撲在兒子的身上。她每天晚上,都要教兒子學習很多本領,教他算術啦,教他朗誦啦,給他講許多好聽的童話故事,還教會了他一些簡單的英文單詞。清晨,則帶上他去街心公園,讓他呼吸新鮮空氣,領著他在紅花綠樹間晨跑。小家伙看上去個子比他母親都高了,他總是跑在談秀的前面。跟在兒子的身后,談秀為小家伙強健的腿力和奔跑的速度感到驚奇,預測他長大后也許會成為一名優秀的短跑運動員,說不定還能沖擊奧運金牌,洗刷我田徑運動薄弱之國恥呢。他們母子倆矯健的身影,已經成為那一社區一道獨特的景觀。一位攝影愛好者所拍的題為《春晨》的作品,就是取材于他們的晨跑。這幅照片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65周年書畫作品展上,還獲得了銀獎。然而就在一個同樣的早晨,厄運卻降臨到這對晨跑母子的頭上。它突出其來,令人至今還懷疑其真實性。它令所有的人都覺得無法接受這一殘酷的現實。
那時刻,老大談優也來到了街心公園。是小胖首先發現了她。他老遠就看見了她。為此他興奮無比地向她跑去,他一邊奔跑著,一邊用甜甜的嗓音喊著“阿姨”。他一定是做好了這樣的打算,他小鳥一樣飛過去,是要撲進阿姨的懷抱里去的。他習慣在阿姨的懷里撒嬌,他的小腦袋埋在她小小的,卻非常柔軟的胸前,這樣的感覺令他感到非常舒服。他繞過幾棵樹,繞過一些花花草草,他終于飛到了阿姨的面前。可是,阿姨這回卻并沒有向他張開懷抱,她只是甩動她手中的玻璃瓶子,向他一揚。他慘叫一聲,立即摔倒了。“小胖!怎么啦?小胖,你怎么啦?”他的母親談秀及時聽到了這一聲慘叫,她一邊怪聲叫著兒子的名字,一邊瘋似的向他這兒飛奔過來。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么!當她趕到兒子跟前時,她的孿生姐姐談優又甩動了一下手中的瓶子。一陣深入骨髓的灼燙,立即讓談秀明白發生了什么。她也像她兒子一樣,發出了一聲慘叫。她的叫聲,把一輛途經此地的自行車驚翻在地。
案件的每一個細節都被公開。報紙、電視臺都蒼蠅一樣緊盯著作追蹤報道。如此駭人聽聞的硫酸毀容案,又是發生在一對孿生姐妹之間,而且是兩個小矮人。這空前絕后的事件,比特大腐敗案件和爆炸性明星緋聞更強烈地刺激了報紙的發行量,和電視的收視率。整個城市都一改以往慵懶沒落的面貌,而突然變得亢奮起來,仿佛毒品被剛剛注入城市的肌體。各行各業,每一個角落,人們都在為此而喧嘩。他們牛一樣反芻著與此有關的種種細枝末節,像給賽馬賽狗下賭注一樣預測著兩個小矮人未來的命運。許多人因為觀點不一而發生了爭吵,使安睦的家庭陷入危機,令幾十年的牢固友誼毀于一旦。而庭審的日子,更是萬人空巷,人們放棄了一切應該去做的事情,坐到電視機前,來旁聽開庭,整個城市于是變成了一個大法庭。“球迷們也不看球了。”劉球哀傷地說。
而我們,我和我的妻子,則排除了一切雜念,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談優生命的事業中去了。親愛的讀者,請原諒我們的糊涂,請不要責怪我們不尊重法律、沒有良知,甚至沒有起碼的是非觀念。按理說,善良而無辜的談秀,我們的二女兒,以及同樣無辜,并且可愛得像天使一樣的小胖,我們比生命更寶貴的外孫,他們的臉部,被硫酸灼傷的程度分別是百分之八十和百分之四十五,這一切都是由我們的大女兒談優一手造成,她簡直就是一個惡魔,她理應受到法律的嚴懲。但是,我們竟然鬼使神差地堅決站到了談優這一邊。我們拼命地要為她開脫。親愛的讀者,可憐天下父母心,當同樣是我們親生骨肉的大女兒談優面臨被問斬的命運時,我們表現出來的這種不理智,這種不公正,也許你們可以給予一定的理解。我們發了瘋似的要證明,談優的精神不太正常,她絕對是在精神失常的情況下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的。因此我們請求法庭不要以“有行為責任能力”這樣的標準來衡量犯罪嫌疑人,希望能對談優死刑的一審判決進行改判。
我們這樣做,無疑更深地傷害了談秀,以及談秀的全家。當我們的寶貝外孫長大以后,了解到他的外公外婆當年在這一不幸事件中采取了這樣的立場時,他一定不會原諒我們。我們這樣做,甚至算得上是一種犯罪的行為,這對談秀一家實在是太不公平了。談秀因此拒絕再把我們看作是她的父母,她在法庭上,對我們直呼其名。她孩童一樣的聲音,在法庭的墻壁上產生了怪怪的回聲,聽來是那樣的陌生。看得出來,她對我們有了刻骨的仇恨,她與我們之間的骨肉之情,真的已經是蕩然無存了。為此我心如刀鉸,不時感到一陣恍惚,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失去重量,一切都鬼魅一樣浮游著。劉球的眼里,也流露出了兇光。而從前,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眼光始終是和善的,溫柔得像女人一樣的。現在他投向我們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樣尖銳,閃著令人心驚膽顫的寒光。而我們的心肝寶貝,我們的小外孫,也變得像是一個地府的小鬼,他的臉被毀成什么樣子了啊!他的臉轉向我的時候,我分明聽到他在說:“閻王爺吩咐,快快取過你的命來!”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別無選擇。我要努力,我一刻都不能放棄努力,我不能讓談優死。如果終審判決還是死刑,我們就要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上訴。我和我的妻子,都相信談優一定是在精神失常的情況下才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來的。我們絕對無法接受醫療部門作出的鑒定。他們說談優精神正常,實在無法令人信服。你們看看,看看這個身高不到正常人一半的成年人,看看她古怪的四肢,你能說她是一個正常人么?如果她真的沒有什么不正常,她又怎么會放火燒自家的房子?又怎么會對自己的親妹妹,對自己心愛的外甥下如此毒手?現在在法庭上,我的血壓又上來了,我的耳朵里響起了嗡嗡的怪聲。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法官、陪審員、我的分別坐在原告席和被告席上的一雙女兒和她們的律師,以及所有的旁聽者,他們這是在干什么?他們為什么手拉手兒跳起了華爾茲舞?法庭可是一個嚴肅的地方,怎么就跳起舞來了呢?他們繞著我旋轉,旋轉,他們歡快地跳著,嘴里還唱起了兒歌: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溫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