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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蠅面館
——心識愿者H9源思祈實驗檔案

2018-11-13 03:39:34
鐘山 2018年5期

映 川

我,站在她的身邊,當然,她看不到我。她在三分鐘之前已經把一瓶半氯美扎酮倒進嘴里,她吃藥的樣子很輕松,像吃巧克力豆一樣。她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再環顧四周,仿佛最后看一眼人間的景象,眼里卻無半點留戀。她躺下了,閉上眼睛,做出要睡覺的樣子,事實是她很快睡去了,而且將永遠睡去。

微弱的心光撲哧閃爍,像是立馬要熄滅的風中殘燭。

我本可以施以援手,不讓她吃下安眠藥,但我不能這么做,我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一個考核官,面對發生的一切,我必須冷靜客觀,我不能進行任何的干預和“阻撓”,因這是空間命運系統決定的普遍“規則”。但是,我為她的選擇感到無比的憤怒與痛苦,海澳華星球哪來這么軟弱的孩子?但她就是海澳華的孩子。最初見她,她那奄奄一息的靈護頂輪上轉動著一朵金色的殊令花,那是我帕塔家族的標志,我的眼睛瞬間被淚水淹沒,自從六百多年前離開我的母星,我卡西帕拉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帕塔家族的人。

帕塔家族在海澳華星球上是專司禮儀的家族,是高貴、優雅的典范,這孩子身上擁有帕塔家顯著的特征,她那么美麗,那么溫柔,那么善良,可這些到了地球怎么成了致命的弱點?因為美麗她被侵占,因為溫柔她被欺侮,因為善良她不知反抗。我看到,她的臉已經布滿沉斑,她的心已經千瘡百孔,她的身體漆黑如墨,她的血液充溢憂怨。

她至死都沒有記起自己是個心識愿者,來自海澳華星球的愿者,歸屬于人格修正組,編號H5。

她在地球上的名字叫揭落陽,一個美麗脆弱的生命。我守在她的身邊,看她人類生命的光華一點點暗淡。她的靈力在這樣的對決中,幾乎耗盡能量。那個頭頂著一朵金色殊令花的靈護離開死亡的肉身,在那短暫的一瞬間,她認出我來了,她羞愧地將頭上那朵殊令花摘下來,拋給我。

沒有突破肉身的愿者最終只能受制于地球的因果規則,她很快被我所不能干擾的地球洞軌之力挾裹消散。如同無數個由此走向寂滅的工作體一樣,他們在這場戰爭中死得如此屈辱,竟無半點掙扎和反抗,讓我欲哭無淚。

我手上捧著那朵殊令花,我讀出她在母星上的名字:奇盧姆。在我的眼前,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子,她在海澳華一望無垠的藍甸池上飛舞,裙裾飄飄,仙袂揚揚,頭頂的殊令花光華萬丈,藍甸池水沾濕她的玉帶,她露出羞澀燦爛的笑容,眼睛比那藍甸池水更要清盈。

我仿佛聽到她說,海澳華,等著我,我去去就回。這個清透的聲音一直在海澳華上空飄蕩……

悲兮,海澳華從此再無奇盧姆,我的孩子,我優雅高貴的孩子。

千百年來,我已經見得太多,流了太多的眼淚。許多我關愛的人默默地來,默默地死去,無人知曉他們究竟是為了什么?如果不是因為愛又能夠因為什么。那份愛從高處來,卻沒有俯視,只有殷切的投入、滿溢的憐憫、全心的擁抱。我們愛著人類和這顆蔚藍色的星球,不論是以何種能量形式、何種生命形態,我們都是毫無保留地付出,不曾計較任何得失地無畏獻身。只是,在這種愛里,不能軟弱,不能迷失,更不能輕言放棄。哪怕,我的孩子,你們已經被傷害得體無完膚,你們沒有退路,只能戰——

我已經能看到這一場心識戰爭的意義,不僅輻射地球,也不僅回饋海澳華,它的意義將覆蓋整個宇宙。

源思祈喜歡上這樣的培訓課程。講臺下面那一個個年輕的身體里面,涌動著旺盛的小獸一般的活力,誰都想大干一場,誰都覺得自己可以大干一場。她是他們的榜樣,仰慕的對象,這感覺真好!

當把所有人弄得熱血沸騰的時候,源思祈也是熱血沸騰的。我愛你們,來,讓我們一起創造這個世界!用這么一句話,她結束了兩天的集訓課程。別人說出來可能顯得矯情,而源思祈說出來卻無比煽情奮進,她在熱烈的掌聲中,面帶微笑昂首闊步走出培訓室。

當離開身后熱火朝天的場地,源思祈明顯感覺自身快速地從一個虛幻的場景中剝離出來,從膨脹的云端砰地落地,被一股突如其來冰涼刺麻的氣息纏繞著,她拼命把異樣的感覺壓下去,這種努力讓她一陣眩暈。

源思祈快步進入休息室,身子滑躺到沙發上。冰涼的氣息原來不是從外邊來的,是從她心口里鉆出來的,心里有一個地方像是發射塔,以震動波的方式拼命地在她心口擴張,好像在向外觸聯著什么。源思祈忍不住放聲痛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心頭被剜肉一樣難受。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手忙腳亂地從包里把手機取出來,為了不影響上課,她幾乎一整天關著手機。

手機一打開,無數條信息進來了。源思祈找到那個名字,果然,揭落陽是有信息發給她的。源思祈手哆嗦著點開信息。

揭落陽說,思祈,今天下午六點以后你能過來一趟嗎?我在家等你,一定來。信息是五個小時前發的。

現在還沒到六點,差一刻鐘。源思祈告訴自己放松下來,一切安好。她撥了一個電話過去,揭落陽那頭鈴聲空響著,響得空洞死寂。源思祈只聽到自己心跳咚咚咚的聲音,她的喉嚨干灼發粘,她跳起來瘋一般沖出休息室,心里響著一個聲音,落陽死了,落陽死了,落陽死了……

很多年前臨近中午的時間,源思祈很著急拿到一件在同城交換網站上拍下的物品,那是她給自己送的禮物,那天是她的生日。賣家叫揭落陽,和她住得不遠,由于擔心物品在投遞過程中遺失,她們約好見面交易,兩人在電腦上幾乎是同時敲出這個交接地點——星云大廈。

星云大廈是這一區的地標,大廈樓頂高聳入云,頂上建有一個扁圓的圓盤,在其內部可旋轉觀景,可VR,可美食。業主稱此圓盤形狀是按照一艘在他夢境中多次出現的飛行器建造的,星云大廈也因此得名。當然在世人心里,這不過是一樁商業炒作事件而已。

星云大廈樓下是星云廣場,人潮涌動,不少旅客都慕名而來,乘電梯登高觀景。

源思祈在手機上發送,我到了,我在星云廣場的星字下面。

揭落陽回復,我在云字下面。

兩個人閱畢手機上的文字,轉身相對,四目交接,電光火石,源思祈心口嘩啦洞開一個口子,恍惚間許多細弱的線條從心口飛出去,撲進了對方的心口,她的心一下空了,忽地又滿了,心懷里獲得一份突如其來的驚喜和充實。當時,源思祈沒有理清自己的情緒,她更多的是被驚愕攫取了。首先驚于自己的身體在這一瞬間的變化,這么奇異卻又這么真實;再驚于揭落陽竟然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美若天人的女孩;又驚于揭落陽看到自己,也傻了一般,手一直捂在心口上,黑亮的眼睛閃若星辰。如若這里面對面站著的是一男一女倒也正常,人間有一見鐘情、恍若隔世、相見恨晚之說,而她們是再正常不過的兩個姑娘。

源思祈先破除了這樣的僵持局面,她說,揭落陽,你竟然長得這樣美!

揭落陽的手在眼睛上抹了抹說,謝謝,真不好意思,我怎么看到你會流淚呢,心口這里好像被什么東西抓住了。

這感覺源思祈也有,她說,我們不會以前就認識吧?

揭落陽說,我是在南鐵上的小學和初中,你在那里上過學嗎?

源思祈搖搖頭說,我不是本地人,不過,我已經在這里工作了,也可以算這里人了吧?

揭落陽笑著把手伸向她說,本地人揭落陽歡迎你,你是叫源思祈吧?

源思祈笑著說,是的,我在網絡上一直實名制。

揭落陽從包里取出一只精美的繡花小布袋,再從小布袋里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烏黑的石頭,她遞給源思祈說,驗貨吧。

源思祈接過石頭細細摩娑,石頭表面凹凸不平,總體看上去是烏黑的,卻能看到表面附著有大量閃爍不同色彩的細微晶體。源思祈像是對石頭說話,從今天起你跟著我了,以后跟我好好說說你的故事。她又側頭對揭落陽說,我馬上給你轉賬。她用手機給揭落陽轉賬。

揭落陽說,你前次在網上說,你知道這塊石頭到地球有5000多年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源思祈說,如果我說我能聽到它說話你信嗎?

揭落陽說,信。

源思祈說,那天看到你發在網站上的圖片,對著這塊烏黑的石頭,我不知道怎么就獲取了這樣的信息,我仿佛就聽到它說,我來到地球有5000多年了,你知道它現在在我手中的感覺嗎?

揭落陽說,知道,它哭了。

源思祈再一次被揭落陽震到了,她說,你也能感覺得到?

揭落陽說,是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憂傷,我想它不僅僅是一塊石頭,也是一個強大的生命體,我給它取有個名字——淼潤。

源思祈說,哪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叫它淼潤嗎?

笑容浮上揭落陽的面頰,如陽光一般熙暖,我是在一個山谷里拾到淼潤的,那時它被掩蓋在泥土里,當我把它洗干凈握在手里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突然閃現出一顆蔚藍透亮的星球,像一塊玉石一樣潤透,像流水一樣清瑩,我就叫它淼潤。

源思祈說,我現在知道你為什么不愿意轉讓它了,如果是我,我也不舍得轉給別人,我是強人所難了。

揭落陽說,也不算強人所難,我剛好缺錢,而且你這么喜歡淼潤,還能聽到它說話,轉給你很合適。

源思祈說,我真是撿到寶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請你去吃大餐吧。

揭落陽高興地說,我請你吧,你剛剛讓我做成了一筆生意,我請你吃面,過生日吃壽面,有一家面非常好吃,它叫來來面館,不過,我們都叫它蒼蠅面館,你敢不敢去?

源思祈稍稍猶豫了一下,心想叫這個名字,難不成面館里邊蒼蠅亂舞?

揭落陽拉著她的手說,走吧,好吃著呢。

面館沒看到蒼蠅飛舞,但比蒼蠅大不了多少,格局一如街邊的低檔小店面,一張桌子緊挨著一張桌子,陳舊、局促。眼下還沒到飯點,排隊的人迂回著在店面前擠滿了。揭落陽還挺高興,現在人不多,你先去占個座,我來買票,再過半個小時就不容易找到座位了。

源思祈嫌棄店內油膩的氣味,在店門外搭的涼棚下找了兩個位置,可以看到面店老板正在不緊不慢地收銀開票,這老板看樣子也就三十左右,眉目清秀,一臉卓然不絕的氣質,怎么看都不像面館老板。

有人說,來三兩牛肉粉,加兩只鹵蛋,一碟炸豆腐,一瓶可樂。

老板眼皮不抬,說,炸豆腐和可樂就不要了吧,老大你這身形超標了。

吃客有些尷尬了,堅持著,要,不然吃不飽,我不怕胖。

老板眼睛向上一翻,頭偏向左邊說,不賣,想多吃可以加一碟青菜。

吃客投降了,好吧,炸豆腐可樂不要了,加一碟青菜。

源思祈想,這老板可夠多事,那襥樣還說不賣。源思祈剛進了公司的營銷團隊,上的第一課就是,如何在別人裝滿的籃子里再添進一件商品——終極目標:刺激人的最大消費欲念。做生意哪有對人說不的,有病了。

排到揭落陽,她跟老板說,滿哥,兩碗,老樣子。

面對這么美麗的姑娘,老板眼皮仍然不抬,收銀開票無半句廢話,源思祈有點好奇揭落陽嘴里說的老樣子是什么樣子,看樣子,揭落陽真是老客戶了,還叫老板滿哥。

從排隊交錢再等到面上桌,足足有半個小時。那面端上來,源思祈暫時看不出特別之處。除了面,還配了兩碟小菜,一小碟花生,一小碟芮苣筍絲。

揭落陽說,面都是現搟現做的,來,趁熱吃,吃了你就知道值得一等了。

面筋道帶著麥香味,濃湯里有八角和桂皮,稍稍有點麻辣,牛肉切成四方塊,帶著皮筋,入口軟糯。那兩碟小菜也有特色,花生是用酸梅子腌制的,入口酸甜綿化,萵苣筍絲是和白芝麻一塊炒的,脆嫩清香。

那么好吃的面和小菜,源思祈儀態上沒有保持萬千了,吃得有點急迫,額頭上滲出了細汗。此時,她無論如何不能違背良心不說公道話了,她說,味道還真的不錯。

揭落陽說,滿哥家傳面館,專業做面上百年,用材講究,良心商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過來吃上一碗,感覺都能開心不少。

源思祈笑了,一碗面能有這么大的滿足感?不過,生意這么好,老板可以擴大店面,把裝修算好一點,檔次提升一點,現在這樣太寒磣太低檔了。

揭落陽說,滿哥說了,錢用在食材上,比用在這些華而不實的地方實在,如果其他地方成本提高了,面的價格也就提高了,滿哥認為不劃算,吃進嘴里的才算數,面館這么多年來幾乎就沒漲價,實惠。

源思祈說,你很熟這位滿哥老板?

揭落陽說,滿哥開有微博,我有關注,經常點贊。

這時店里進來好幾個面熟的人,其中一個氣宇軒昂的,源思祈想了一下,電視臺主持人呢,公眾人物。面館老板不會不認識,電視上天天見。

滿哥好像不認得,收銀開票。

買票的說,我們幾個人等會兒還有事,車子停在路邊,可不可以給我們加快?我們可以加錢。

滿哥說,車可以加速,煮面加速不了。說著話,他手上不開單了,問,你們還要吃嗎?

主持人說,沒關系,來不及我們就打包走吧。

滿哥手指著墻上一張告示,源思祈眼神不錯,上面寫的是:本店一律不打包。

主持人說,我們出打包費。

滿哥說,你們也來吃過幾回了,應該知道我家的面是現做現吃,打包以后全變味了,我不能砸我的招牌,你們要想吃就踏踏實實坐下等,不能等就別家吃去。

主持人身后那幾個憤怒了,有生意不做,你這小破店牛什么牛?

滿哥手邊有一只大號的茶杯,看得見里面漂著枸杞紅棗,他打開杯蓋慢悠悠品味著,并不搭話。

主持人維護公眾形象,低頭快速離開,幾個人尾隨出門,有個人撂下話,一個破面店裝什么逼,要你關門還不容易?

滿哥說,關了好,早幾年我就想關了,拜托了啊。

揭落陽笑著跟源思祈說,滿哥可不是吹牛,他有時出去旅游幾天,店面外邊還是有許多人來等吃面,吃不到就到滿哥的微博下面鬧著吵著,各有各的理由,有的說老婆懷孕了就想吃這口,吃不到就睡不著,睡不著就影響胎兒發育;有的說,是老爸想吃,沒吃上去旁邊的小店吃云吞了,回家去拉了好幾天。呵呵,就這些帖子吵得滿哥都不能好好玩又回來煮面了,所以他經常說,什么時候面店關了他就省心了。

源思祈說,有這么夸張嗎?

揭落陽說,就這么夸張,別看滿哥樣子挺高冷,可在他眼里誰都一樣,沒有誰比誰更高一等,市長夫人是這樣面店的常客,照樣排隊買票,有時還沒有座位,這樣一個主持人算什么。

一碗面吃完,揭落陽和源思祈已經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她們有許多的共同點,在同一年出生,都是單親家庭,都喜歡自己和自己說話……

地球年1987年,12名人格修正組的成員從母星海澳華抵達地球上空,奇盧姆和拉薩卡一直手牽著手。拉薩卡是隊員當中年紀最小的,小到差點被取消前往地球的資格,可偏偏她的考核成績卻是最好的,她擅長捕捉和離析時空中的一切濁源能量,幫助生命體回溯修復出現斷層的殘缺心識架構,這就意味著她擁有粘合改造時空碎片的特殊能力,并且定位打擊無人能及,這是天賦也是家族遺傳,這讓她得到了破格的待遇。

奇盧姆一直把拉薩卡當妹妹一樣寵愛。她們知道要進入地球必須突破地球外部的暗黑天格網。這個天格網逐年在增厚,吸附能力和磁化力也在逐年增加,這也使得正向的能量在這里被持續壓制,不斷弱化,此處是吞噬焱光的寒獄。

她們也知道經過這個天格網長期以來有30%的人員折損率。進入天格網之前,奇盧姆和拉薩卡檢查了一下自身的傳息設備,并通過內連的方式,讓她倆心識系統傳導的設置取得最大程度上的同步。

這種同步也就代表著兩者命運軸的共通相連。

奇盧姆說,拉薩卡,我們這一套傳息設備在海澳華星球上是最先進最強大的,進入地球內部我們即便失散了,借助這套傳息設備,母星會指導我們相遇。

拉薩卡有些擔憂,她說,設備是依靠我們的靈力來趨動的,在地球投生之后我們會失去記憶,靈力也會被肉身封印束縛,我如果不能把你認出來怎么辦?

奇盧姆說,別擔心,我們會在一起的,我們一定能完成任務重回母星,拉薩卡,我們會榮耀回歸的。

奇盧姆與拉薩卡在最后的時刻緊緊擁抱在一起。

盡管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和裝備準備,一進入天格網,她們在短短的一兩秒鐘之內快速下墜,周遭漆黑一片,她們什么也看不見,原本她們拉著的手很快松開了,有成塊密集的蝕靈嗉快速撲向她們。奇盧姆啟動開源璇粒,億萬束開源璇粒以奇盧姆為中心發散,360度精準直撲蝕靈嗉,以吞咬消融的方式與蝕靈嗉搏斗在一起。透亮的開源璇粒吞噬了無數的蝕靈嗉,但在這暗黑天網中,開源璇粒的光亮就如米粒之光,更巨大的幕瘴蛆包圍過來。

奇盧姆和拉薩卡的靈力幾乎失去作用,自身的裝備全部發揮不出作用。奇盧姆看到兩名組員身上的靈光已經被幕瘴蛆吞噬大半,她也被纏繞著,無法分身前去協助,兩位同胞很快再無絲毫光明透溢,她知道他們多半已經犧牲了。奇盧姆心如刀割,她突然看到不遠處,拉薩卡也快要倒下了,如墨的幕瘴蛆附到她身體上。奇盧姆焚心怒喝,頭頂上的殊靈花騰空飛升,靈光如火焰燎燒拉薩卡身邊的幕瘴蛆,幕瘴蛆驚惶如潮水退去。

殊靈花一出,奇盧姆的靈力消耗大半,她眼前一片漆黑,已經看不到拉薩卡那邊發生的一切。她咬緊牙關,拼著最后的靈力沖破天格網,隨著一道黃光進入地球的因果軌道。在翻天覆地的旋轉和轉換中,奇盧姆的思緒漸漸模糊,她最后一個念頭是,我會找到拉薩卡的。

是的,奇盧姆找到了拉薩卡,她們盡管在投生為地球人以后喪失了記憶,但她們內在傳息系統的同步讓她們在地球成長20多年后分別找到了對方。

相遇時候,她們一個叫揭落陽,一個叫源思祈。她們不知道原因,但她們彼此親近。遺憾的是,她們作為愿者的工作程序幾乎沒有啟動。

在揭落陽這里,本來是已經啟動了的,但只要一啟動,這個空間已經自成運行機制的濁源搜捕程序對她在能量層面上的打壓和干擾也自動開啟了。地球億萬年來堆積的滯濁能量,早已形成一個快速運行的機制,任何打破此種機制的企圖,都會受到這一套智能化機制的強烈反擊和圍剿。地球外部的暗黑天格網正是這一套機制物質顯化的最大呈現,而這套機制已經存在了太過悠久的歲月。

一個純凈揚爍的生命體一次次反反復復受到傷害浸染,直至再也無力反抗而喪失了生志,被吞噬靈力的主源,于掙扎中剩卻一軀殘殼物具……這是怎樣一種悲痛與悲哀?揭落陽是一個心識愿者,一個戰士,但她敗了,敗在地球這個戰場。

一路上暈暈沉沉,跌跌撞撞,源思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揭落陽樓下的。她抬頭看了一眼揭落陽住的房間,兩只腿邁不動了。她拖著腿,捂著抽搐的心臟,像一個衰老不堪的人趔趄著。電梯那么緩慢,經歷了從生到死那樣的緩慢。

源思祈有這兒的鑰匙,這房子是一個叫魏河流的男人替揭落陽租的,雖然沒見過那個男人,但偶爾源思祈會過來和揭落陽聚上一聚。源思祈掏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她鼓勵自己振作,就像平時鼓勵下屬一樣——情況沒有你想的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源思祈還擠出個笑臉。推門進去,她一眼看到在沙發上睡著的揭落陽,一路過來焦慮恐慌的情緒崩潰洪泄,她沖過去使勁搖晃揭落陽,大聲哭喊,你起來,你給我起來!

源思祈把揭落陽抱起來沖出房門。在醫院,護士搖頭,醫生搖頭,所有醫生都搖搖頭。他們說,該病人已無生命體征,死亡多時。

源思祈耳朵里聽不進任何聲音,她緊緊抱著揭落陽,像抱著一根細弱的稻草。她只記得多年前揭落陽也曾經這樣緊緊地抱著她,揭落陽說,沒有什么值得我們害怕,姐姐在這里。

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不需要她的呵護了?而且,她煩透了她的軟弱,內心譏笑她軟弱可欺,卻還妄圖把她護于翼下。是的,就在前些天,她們還有一次短暫的相聚。揭落陽握著她的手說,思祈,感覺你每天都把自己忙成了一只陀螺,你可以放松一點,你已經夠好的了,放松,不要太好強了。當時源思祈是有些不耐煩了,有朋友一直在催促她趕去參加聚會,她卻要在這里聽揭落陽對她的開導,讓她放松?她把揭落陽的話頭截住了,我一切都好,不用擔心我,現在那個魏河流還和你好嗎?眼下查得緊,當官的都自保,你別又吃虧,讓人甩了什么也撈不著。揭落陽的臉上露出了尷尬和羞愧,她趕緊松開源思祈的手說,我挺好。

源思祈緊緊地抱著揭落陽,像抱著一根細弱的稻草,她在她耳邊說,姐姐,對不起。

她曾經妒忌她,妒忌所有男人看到她,就無法移開眼睛;她曾經鄙視她,鄙視她愚蠢地一次一次被男人玩弄;她曾經愛著她,覺得她是自己的親人,可以放心傾訴全心依賴。無論何種情緒,現在都已經沒有地方承載了,揭落陽死了,源思祈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她們曾經為雙方產生的的心靈感應感到神奇而不可思議,她們曾經開玩笑說在她們各自的心臟一定裝了某種帶著震動波的儀器,在她們之間傳輸著一種她們看不到卻能感覺得到的“能量”,她們以為這叫心心相印。可今天以后,從她心頭發送出去的信號再也沒有回應了,源思祈心口這里磨出了撕裂的疼痛。

揭落陽的遺書只寫給源思祈一個人,她充滿了歉意,說給源思祈惹麻煩了,源思祈工作這么忙,還要替她料理后事。她說,請源思祈原諒她的自私,一次把她麻煩完了,以后再不會麻煩她了。

揭落陽另外寫了一份文字,說明自己的死和所有人無關,是自己患上了抑郁癥,無法解脫,只好選擇了這個辦法。她還附了醫院的診斷書和醫生開的藥物處方。

源思祈看著這些信文,眼淚無法停止,揭落陽無時無刻都是在替人著想的。抑郁癥,多么熟悉卻又陌生的字眼,這究竟是怎樣一種邪惡的病毒,能把一個溫柔善良的人帶入死亡?源思祈眼前似乎盛開了一朵朵花兒,看起來艷麗異常,熒光之中透出幽冥的墨綠,源思祈感到閃爍的詭異,她凝神分辨,猛然醒悟,這是從來沒有見過陽光的花朵,暗夜之花,你以為它是盛開的,其實它沒有生命。源思祈不知道自己看到的畫面和抑郁癥有什么關系,她此時更關心的是,落陽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揭落陽說,遺書只寫給源思祈一個人,其他人和她已經沒有關系了,只要思祈一切好,她就沒有什么牽掛了。

揭落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生身的母親。源思祈知道,多年來落陽一直供養著,一個終年病怏怏卻能堅持通宵打麻將的女人。

源思祈打電話告訴落陽的母親,落陽過了。

聽得出來,那邊的背景是清脆的麻將聲,揭落陽的母親聲如蚊吟,過了?死了?怎么死的?

源思祈說,她吃了安眠藥。

這死丫頭,有什么想不開的,別人羨慕她還來不及呢,這死丫頭……

源思祈終于等到背景中的麻將聲消失了,揭落陽的母親應該是離開麻將桌了。那邊細微的聲音說,落陽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讓你轉交給我?

源思祈說,沒有,但這里還留有一些她個人的衣物。

那邊的聲音極為不忿,養她這么大,想怎么就怎么,哪里管我的死活呀。

源思祈說,你要不要來一趟,可以把落陽的遺物帶回去。

我要那些東西來干嘛,就我這身體要去估計會死在路上,算了,當我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女兒,她就知道氣我,讓我難受,我的命真苦啊……

源思祈說,阿姨,落陽這么多年一直給你轉錢,這我是知道的,一年不說多也有五六萬吧,你知道她做什么工作嗎,你知道她一年能掙多少錢嗎?她有時一年都掙不到這個數,她也要吃飯,也要生活……

我有什么辦法,她爸爸早就不在了,我身體又這么不好,她年輕總比我有辦法吧,是我一個人把她養大的……

源思祈心中嘆息,可憐的落陽。她把電話掛斷了。

盡管落陽信中里沒有提及楊呂布一句,源思祈想,她多多少少是牽掛著楊呂布的。

楊呂布的手機號碼換了,源思祈聯系不上,只能親自前往他居住的半畝園。半畝園名字叫得好聽,是楊呂布自個取的名。半畝園位于市郊,源思祈倒了三回車才到。這里聽說長期是傳銷人員的聚集地,源思祈只敢在大白天過來。慶幸,大白天也能把楊呂布堵在屋里。事實是,楊呂布基本不出屋,屋子里臭氣沖天,如垃圾中轉站。

這房子房主是楊呂布,房款卻幾乎是揭落陽斷斷續續用了好些年付清的。屋子夠大,外面還有半畝菜園子。

源思祈敲開門,楊呂布臉色蠟黃,一口酒氣,想來又是一夜的醉生夢死。幾年不見,這男的原本挺拔的身板佝僂著,清俊的臉龐溢出放縱的虛胖。這么多年來,揭落陽豁出命去愛的男人如此落魄頹唐,源思祈氣更不打一處來。

源思祈把楊呂布堆成山的衣物從沙發上刨到地上,刨出一塊空檔坐上去。她說,給我來點酒吧。

楊呂布說,現在?

源思祈說,別告訴我你沒有。

楊呂布說,啤酒管夠。他從床底拎出一箱子,拿了幾聽扔到沙發上。

源思祈拉開一罐就喝,她說,過得怎么樣?

楊呂布說,剛辭了工作,閑在家里。

源思祈說,最近見過落陽嗎?

楊呂布說,兩年多沒照面了。

源思祈說,是啊,付完這房款就沒見了。

楊呂布瞇起眼睛,斜眼看著源思祈說,你太惡毒了,是我不愿意見她嗎,是她不愿意見我吧。

源思祈說,她和你在一起除了幫你還永遠還不完的債,有哪一天是開心的?該死的流氓,你還動手打過她。

楊呂布在自己的臉上拍了一巴掌說,是,我無能,我無賴,我不是好東西,我拖累她了,你是她的朋友,你過得夠風光了吧,你又什么時候關心過她?你在她面前一直高高在上,你哭的時候才找她,不就把她當垃圾桶嗎,她哭的時候有找過你嗎?你在心里尊重過她嗎?

源思祈從沒想過如落水狗一般的楊呂布竟然會跳起來咬她,更可惡的是,她竟然無法反駁回去。她的臉也像被誰扇了一巴掌似的發起燒來,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沉寂。好一會兒,源思祈掙扎著艱難地說,落陽死了,自殺,吞了一瓶半安眠藥。

楊呂布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源思祈,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女人,正像她也不喜歡他一樣。這個巫婆一樣的女人把這樣一個噩耗帶給他,還說得跟真的一樣,可是,這應該是真的,她雖然討厭,但不會開這樣的玩笑,落陽是真的沒了。楊呂布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一只手捂在嘴巴上,在靜默悄然的哭泣中,那個叫揭落陽的姑娘重重疊疊的影像在他的腦子里浮出來,蕩漾著。

她那么美麗、清亮,干凈得隨時可以融化到陽光里、空氣里、水里,她是透明的。姑娘把最美好的青春給了他,愛他如命。

他記得,最后一次見她,他打了她,因為她拿了十萬塊錢回來給他,讓回老家,去種他的糖心西紅柿。他說,你哪來這么多錢,又傍上誰了?

她說,十萬塊不多,省省也能起步了,我以后不一定能幫到你了。

他揚手甩了她一巴掌,沖著她嚷,賤貨!當時他的身體里全是憤怒,他完全知道這憤怒從哪里來,來源于自己無法改變的無能與懦弱,來源于無法拒絕的幫助,來源于他終于要失去這個姑娘的羞惱。

她沒有哭,也沒有捂著被扇紅的臉,她把銀行卡輕輕地放在桌子上,輕飄飄地走了。

他畢業于農大,一直說要做一個農民,只不過他嘴里的農民是去玩農家樂的城里人,玩玩而已。就像屋后這半畝園,他當時叫嚷著要將它變成世外桃源,事實上他只忙碌了一兩個星期,新鮮勁過了,就再也沒有照看過。他吃不了苦,卻推諉于自己沒有本錢,只有揭落陽愿意相信他是沒有本錢,相信他有著鴻鵠之志,相信他終將出人頭地。

楊呂布想起了那個姑娘輕飄飄離去的身影,他壓抑的哭泣慢慢拉升,胸口這一塊膨脹如鼓,多年以來的愛與怨堆在這里,他終于像一只離群索居的餓狼大聲號泣。

源思祈說,我和你一樣,都沒有把落陽放在心上,我對不起落陽,如你所說,在她那里我只有索取,沒有回報,我理所當然,自以為是,我們都不愛她,她卻那樣愛我們。她的愛太多,所以受傷更多,她是絕望了,對我們所有的人都絕望了,她無人訴說,無法排解,我們都只顧著我們自己了。源思祈說不下去了,她心口的震動波又開始向往擴張著,她明白,這個波段不是在尋找,而是在哀悼。

倆人都不說話,他們后來坐到屋后,看著一片雜亂的土地,這里生長著一些無人關照也無人收獲的蔬菜。他們靜默悲傷地坐在一片陽光里,想著一個永遠離開他們的人。

戚玉增發來一個短信息,我晚上九點半到。

源思祈趕緊回復,我去接你。

源思祈沐浴吹頭妝容錦衣,一絲不茍地在鏡前考究自己,盡管和戚玉增成為男女朋友已有三年,每次約會她總還如臨大敵。因為她曾經輕敵過,以為熟絡了,可以趿拖鞋,著T恤牛仔,素顏朝天。

有那么一次節假休閑日,她輕松愜意,笑盈盈以如上面貌出現在戚玉增面前,戚玉增訝異地說,你怎么穿成這樣?

她說,周末出來放松,不需要穿得太齊整吧?

他說,可以不用穿得太齊整,但也不能太隨便呀,我媽去菜市場買菜都不會穿成這樣。你想想,如果碰上熟人怎么辦?如果等會兒我們去吃西餐你這樣能進飯店嗎?

源思祈玩樂的心情頓時被消挫無影蹤。她沒有和戚玉增辯駁,當戚玉增在表述意見的時候,她有兩種態度,一種心里不贊同,但會保全他的面子,她順從;另一種是心里贊同,所以順從。兩種態度最后的解決方式都是一樣的,就是他只要說了,表達意見了,她就聽他的,用更準確的詞語是,她愿意遷就他,愿意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來修正自己。

戚玉增父母皆本地文化名流,戚玉增本人初中就到國外念書,研究生畢業才歸國工作。對于像源思祈這樣一個出生于外地小縣城的姑娘來說,盡管如今的事業并不遜于男方,但男方的出身卻讓她自然而然學會了俯就。

還有一次,他們玩得很開心,錯過了飯點,倆人都饑腸轆轆,正好路過滿哥的面館,源思祈便說帶戚玉增去吃一家與眾不同的面,蒼蠅面館的面。他應該以為她是在開玩笑,沒有拒絕。

源思祈已經和揭落陽多次來吃,輕車熟路,她高高興興地排隊買票,跟老板滿哥要了兩份老樣子。她有些得意忘形了,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戚玉增逐漸冷硬起來的臉孔。她一廂情愿地把熱乎乎的面條推到他的跟前。戚玉增拿出潔白的紙巾擦了擦碗邊、筷子,手還在空氣中扇動,蹙著眉頭說,你經常來這里吃?

看這情狀源思祈差點不敢點頭了。戚玉增說,你的腸胃真是好。

源思祈說,這里很衛生的。

戚玉增說,我沒看出哪里有衛生的樣子,亂哄哄的大排檔,我這身衣服回去馬上得洗了,每一根頭發都會有不清爽的味道。

戚玉增幾乎沒有動筷子。源思祈聞著香氣溢人的面忍痛只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倆人最后還是趨車前往戚玉增喜歡的日本料理店去了。源思祈在喝著那充滿腥味的味噌湯的時候,無比想念蒼蠅面館的面湯。她從此再不也向戚玉增推薦任何她喜歡的事物了,除了自討沒趣,還是自取滅亡。

戚玉增今天是從香港公干返回。源思祈在機場出口翹首期盼,迎著人流,戚玉增和一瘦高女子并肩談笑而來,源思祈注意到他們的肩膀經常碰撞到一塊,走近了,源思祈看那女子樣貌普通,心里稍微舒服了點。她迎上去,親熱地挽起戚玉增的手,同時,很和善優雅地把頭偏向那女子,等戚玉增介紹。

戚玉增首先把她介紹給那女子,他快速地對那女子說著英語,在嘈雜的人流中,源思祈沒辦法聽清楚他們說了什么。她只看到那女子向她瞟了一眼,那一眼里帶著好奇,然后,他倆笑了,他們說著英語,他們笑著。

源思祈有被拋在一邊的感覺。她英語也不遜,可是跟戚玉增這類小留學生比,就顯得弱了。有一次在一個酒會上,戚玉增和幾個法國人聊天,源思祈也參加進去了。當時覺得聊得成功投入,可過后戚玉增笑話她的口音說,你的英文不僅是中式的,還是南安的(南安是源思祈的出生地)。

源思祈和別的女孩不同,多年在職場摸爬她經得起這樣的啪啪打臉,只要她明白是事實不是污蔑,程度多少可以忽略,即便是自己男朋友的嘲笑她也可以照單收下。她自嘲,我說得是不好,但與那幾個法國人相比,也算不錯了。

戚玉增沒讓她自嘲成功。他說,哪會比你差,要論語系,法語到英語的距離比中文到英語的距離近,人家說出來還有葡萄酒的味道,你說出來就完全是米粉味了。

這個比喻好古怪,操米粉味口音的源思祈當晚回到家中,開始收聽英國BBC廣播,錄播反復聽說,她在自己的日常流程上又添上了這一項:每晚一小時英文聽說訓練。

戚玉增沒有介紹這女的什么名字什么來歷,他說,思祈,你先送雅納回家。女子叫雅納,源思祈這總算是知道了。源思祈好希望雅納能拒絕自己打車走人。可這些外國作派的人是不會跟人講客氣的,他們就坦然得沒肝沒肺。雅納上了源思祈的車,還跟戚玉增一同坐到后排,他們一直講著英語,快樂地交談,仿佛他們之間需要講英語,必須用英語才能解決他們溝通的問題。

雅納的英文非常地道,地道到源思祈以為她是個長著中國臉的老外,可雅納突然用中文跟源思祈說,你在小區門口把我放下就行了,我要在門口的小超市買點東西。

車子停在小區門口,雅納邀請戚玉增有空去她家坐坐。

戚玉增開著玩笑說,香閨是一定要去的。

女的說,等你。人隨機拋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眼神。

源思祈盡收眼底,陪笑僵硬,卻得保持風度,她說,再見雅納。

雅納下車后,剩下的兩個人在車上沒有交流。戚玉增沒打算和源思祈說話,他閉上眼睛,好像精氣神一下子用完了。

她把他送到了家。她問,餓嗎?要不要給你做些吃的?

戚玉增說,這么晚還吃什么呀?不吃。

源思祈說,那你泡個澡吧,我幫你放熱水。

對方不說話,等于是默許了。

源思祈放了一池子的熱水,把毛巾準備好,戚玉增懶洋洋下了池子,泡著,看手機。

源思祈感到前所未有的壓抑,這里的空氣如此滯阻,讓她呼吸都憋悶起來。她說,我走了,你早點休息吧。

戚玉增終于從手機上抬起頭說,不住這了?

源思祈心里生起一絲厭惡,為某個新產生的念頭感到厭惡,她想她是愛戚玉增的,不過,在今晚,在此時她感受到了輕辱和冷落,如果此時用其他形式的親熱來縫合這種疏離,只會讓她的心境變得更糟,她擔心她未必能忍受下去了。

她撒了個謊說,我明早上要出差,得早起趕車。

戚玉增目光重新落回到手機上,他說,晚安。

晚安,源思祈說。

源思祈不知不覺將車子開往揭落陽原來住的寓所,走到一半,才發現自己走錯了。她仍然把車子開到那樓下,看著那黑著燈的窗戶,她想,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揭落陽也和她現在一樣,需要一個人說說話,有多少說不出來的話和心事憋在心里,憋在身體里,慢慢地,心冷了,血冷了。

揭落陽不喜歡戚玉增,雖然她沒說過戚玉增半句不好。揭落陽傾向于另一個男生,源思祈的老鄉馬群分。揭落陽對馬群分的評價是踏實、本分,還說,思祈,你和這樣的男生在一起會陽光些。

揭落陽的說法讓源思祈很不舒服,她說,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和戚玉增在一起,不陽光,沒自我,郁郁寡歡?你認為我是踮起腳尖夠他,配不起他嗎?我的長相、職業、收入,哪一樣比他差?你就這么看我的?源思祈和揭落陽說話從來不留情面。

揭落陽笑著說,思祈,你這么出色,誰都配得起,可配對等的人會讓自己更輕松自如不是嗎?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任何委屈。

源思祈一聽到對等這個詞,就有不屑,誰甘心找對等的人呢?你認為馬群分和我對等?馬群分,光聽這名字就夠嗆。

揭落陽嘆了一口氣說,好吧,你自己覺得合適就好,可能我的想法太古板了,我和你沒法比,我沒你這么能干,沒你這么好的條件,我可以將就,將就著過日子,時間長了也就適應了。

此時,源思祈清晰地憶起那晚上揭落陽的表情,當時她就沒放在心上,說那番話的揭落陽好落寞,那個時候她一心為她算計,誰又為她算計呢?

源思祈回到家已經11點多了,她沖了一杯咖啡馬上進入工作狀態,把最近的幾個銷售方案重修改了一遍,明天早上要布置手下全面鋪開工作。忙到凌晨一點,她打開BBC廣播,一句一句聽,一句一句跟著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向嚴格要求自己,不對付。

第二天源思祈付出了代價,早上起來,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但她還是準時上班。剛進辦公室坐穩,高露進來跟她匯報工作。

高露是公司的老員工了,前些年要不是出國陪孩子上學耽誤了幾年,不可能現在來聽源思祈的指導。源思祈工作布置完畢,高露沒有走,她拉著源思祈說,思祈,來,看看高姐現在怎么樣?

高露四十出頭,留著披肩卷發,身材勻稱,膚色白里透紅,一看就知道保養得當,滋潤得很。

源思祈說,高姐,不用看,你就像一朵牡丹花,誰都這么說。

源思祈在公司里和誰的關系都一般,她不習慣和人太親近,玩笑都少開,但她知道像高露這樣的大姐人緣是很好的。

高露拍拍源思祈的臉說,臉色太難看了,哪像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沒營養,沒活力,讓你看是讓你向大姐學習。

源思祈說,你就別拿我開玩笑了,我都三十多了,還小姑娘呢?我昨晚沒睡好,腦袋痛。

高露說,平時也沒看你好到哪里去,頭痛是嗎?來,我幫你按按。

源思祈哪好意思,擺手說,不用不用。

高露上前握住源思祈的手,摁幾個穴位,源思祈痛得喊起來。高露說,忍一下。高露每個穴位摁得那么二三十下,源思祈發現頭疼果然減輕了。高露又走到源思祈的身后,從她頭頂敲到下面的大椎,這一條線路敲著敲著發熱了,源思祈感到很舒服。就這么十來分鐘,雖然是空調房,高露鼻尖上也滲出了汗。源思祈不好意思了,讓一位大姐來給她弄這個,她承受不起。

高露說,你看,鬢角都有白頭發了,操勞過度,聽大姐的,悠著點,要注意保養了。

源思祈說,沒辦法,工作總是做不完,從公司下班回到家里還得加班,我這份工作說白了,是全天候。

高露說,工作哪有做得完的,勞逸結合才是硬道理,這睡覺的事我管不了你,吃進嘴里的東西我得給你好好推薦,我給你弄點姜丸,上好的九制姜丸。早上起來就吃上九到十二丸,效果跟吃人參差不多。你也看到姐姐的狀態了,不保養不維修能這樣?頭發沒事多梳梳,用那種氣囊梳,算了,改天我給你弄一把,你這頭發太稀疏了,你真不怕以后掉沒了。

源思祈說,高姐,你別嚇我,我的發際線眼見著越來越高了。

高露說,知道就好,我養生的竅門多著呢,慢慢教你,工作上姐姐不如你,這生活上你肯定不如姐姐。我呢,反正到這年紀了,就把自己身體養好,現在孩子大了,沒啥用操心的,你工作上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地方,盡管吩咐。姐姐腦筋沒你靈活,但落實工作是絕無二話的,功底還在。

源思祈說,你是重出江湖,很多地方我真的還得仰仗你。

高露說,我現在是你的鐵桿粉絲,就挺你,看你們這些年輕人這么能干,我是真開心呢!

高露第二天給源思祈帶來了不少好東西,按照她自己的說法是女人私房寶,十幾只盒子,里面裝有不同的丸藥,高露盡數貼好標簽,讓源思祈按時服用。

源思祈說,高姐你整這么多,我又沒什么病,天天吃這么些東西,不太適應呵。

高露說,要等到有病才吃嗎,真是的,說這傻話,我給你的全是上好的東西,別人有錢都買不到的。你好好地按照姐姐給你供應的吃下去,保證年齡就凍在這了,早些年要有人跟我說這些,我呀,應該凍在二十八。

源思祈笑起來說,好吧,我得趕緊凍住,謝謝你了,多少錢,我給你。

高露說,我們之間還談什么錢,好像我賣藥似的,吃了感覺好就成。你啊也是到結婚生子的年齡了,抓緊點,多花點時間在男朋友身上才是正事。

高露真是位好大姐,攬了許多活去干,給源思祈幫了很大的忙。源思祈最怕欠人情,出差買了只價格不菲的包送高露。高露說,你還跟我客氣,送這么貴重的禮物,好像我就圖你的包一樣,下不為例了。源思祈說,好的,下不為例。

魏河流終于同意出來和源思祈見面了。揭落陽已經走了半年,在她人生中的最后時光,魏河流是她的男人,源思祈一直未曾謀面的男人。源思祈很有理由懷疑,是這樣一個人在揭落陽失衡的天平上加重了砝碼,讓她走向絕路。揭落陽臨走前已經把這個男人的一切痕跡清掃了,手機里通訊錄上根本沒有這個名字。而對于源思祈來說,真要找出一個人來,不需要人肉,花點時間就是了,何況魏河流這樣一個名字,還是比較特殊的。

魏河流是一名官員,官位不低。源思祈輾轉弄到他的手機號碼,給他發過幾次短信,均未有回復。后來,她發了這么一句:我有落陽的日記。這句信息透露著某種不入流的威脅,但她想,對于某些無情無義之人必須用。

她終于等到回復了,對方說,明日下午五點體育中心會議室。

源思祈本奇怪于這樣一個見面時間和見面地點,去到現場才明白。

魏河流剛剛主持完一場會議,會場空曠,有兩個服務員在進行清潔工作。魏河流坐在一個邊角的位置上。

有比在這見面更安全更光明正大的嗎?源思祈朝那個男人走去,她一眼把他認出來了。原本是一個英俊的男子,由于長期要維持一種威嚴,額中的川字紋顯露,星皓的眼睛閃現疑慮,嘴角傲然緊閉。

源思祈說,你好!

魏河流總算還能擠出笑容,他說,你是小源吧,我是知道你的。

源思祈有些猝不及防,這個男人竟然知道她。

魏河流說,落陽跟我說你們很好,說你很能干,希望我在合適的時候,可能的時候,能關照到你。

源思祈心中嘆息,落陽啊落陽,你還指望這個男人關照我嗎?他有沒有把你關照好?她不想跟這個男人客套什么,她說,落陽最后的時間是和你在一起的,她為什么會自殺,為什么會走這么極端的一步,我想了解這個。

魏河流說,自殺,落陽?她不在了?這是真的嗎?

源思祈盯著魏河流的臉,她很佩服這樣一張臉,當知道一個曾經親密的人死去,上面沒有什么動態的表情,除了說話的腔調多了一份沉重,其他的看不到。魏河流說,相信我,我是剛剛知道這事,我完全不知情,我要知道,我會阻止她,我沒有這么冷酷。

源思祈不可以理解,這個男人沒有親熱地抱著落陽說過愛嗎,沒有真正動過一絲真情嗎?如果有,那個曾經和自己有過親密關系的人已經躺在另外一個冰涼的世界里,他心里有沒有也掠過一絲冰涼?畢竟那是自己曾經摟在懷里有溫度有愛的人啊。源思祈說,這么久沒有她的消息,你沒想過找她?

魏河流說,我們一直見面不多,這是由于我的工作關系,平常我們也不會有太多的交流,前些日子她給我發了分手短信,我曾經給過她電話,沒有打通,我就想,也許是她厭煩了這樣的等待,厭煩了這樣無趣的生活,她那么美好、那么年輕,她該是尋找新生活去了吧,我就這么想了,我還想,因為她無法給我一個說法,所以就不給了。

源思祈說,看來你是真的不了解落陽,她對誰付出的都是真心,被留在原地、被拋棄的只有她,你是最后和她最親近的人,我完全有理由認為,是你加重了她的抑郁,她在你這里最后徹底喪失了活下去的心念!源思祈說這番話的時候,全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魏河流說,是的,我有責任,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發現她有抑郁的征兆,我曾經替她找過本市最好的心理醫生,我一直不吝于給她物質上和關系上的幫助,這說出來很庸俗,但是實話,她不貪心,從無要求。很遺憾,我并未讓她快樂起來,由于我的身份,可能還讓她有心理的壓力,這是我的問題,我承認,她給我帶來了美好,我卻沒有給她相應的美好。

源思祈看著這個男人,很認真地看,他的身上是否還有著落陽的氣息、有著她的記憶、有著她的目光?她也愛過他吧?源思祈愿意和他多呆一會兒,希望能感受到落陽。

魏河流說,我知道落陽有一個身體不好的母親,我會照顧她的母親,你給我個卡號,我會給她一筆錢,算是替落陽孝敬她的母親吧。

源思祈說,不需要了,我相信在落陽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包括她的母親。

魏河流說,好吧,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我要和你說再見了,另外,以后不是萬不得已不要和我有任何聯系,我不是怕你麻煩我,而是怕我會給你帶來麻煩。我可能被人盯上了,在這條道上走,隨時都有可能萬劫不復。

這個男人在說出這番有些令人驚心動魄的話的時候,表面仍然波瀾不驚。源思祈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在那一刻,她看到眼前這個男人已然化為一個物件,一個為細胞層層構成的精致物質體。她胸口有無數條細弱的射線飛騰出去,像探測器的觸手,自主攜帶著定位搜尋功能,上上下下將男人偵察測量。她依稀看到一副畫面,這男人的心臟有一個壓力泵,里面有粘稠到幾乎無法流動的細胞質,她驚奇地發現這個壓力泵幾乎已經不工作了,而細胞呈現出灰敗枯萎的情狀。倏然詫異間,壓力泵又開始工作了,細胞開出了艷麗異常的花朵,這異景讓人神暈目眩,她見過類似的花,暗夜之地盛放的虛幻之花。一些她不明所以的數據不斷地呈現在她的腦子里,像閃電一樣轉瞬即逝,但等這一數據流穿透而過后,源思祈的心臟猛地一陣抽搐,像是不經意間地挨了一拳。這種感觸讓她不適,這跟落陽逝去時的心境狀態何其相似。

魏河流在這個女孩眼中看到了曾經在揭落陽眼中多次看到的情境。這個女孩此時仿佛不在此地了,雖然她就站在他的跟前,但她的神思完全屬于另外一個空間,或者是他所看不到的另一個層面上。他不理解她們為什么會這樣,是他所未曾了解的女性狀態嗎?他不打算繼續呆在這兒和這個咄咄逼人的女孩子進行交流了,剛才她告訴他有關揭落陽的消息讓他的心絞痛,他需要找一個地方好好坐下來,好好消化,好好想一想那個溫柔美麗的姑娘。

魏河流向源思祈搖搖手,示意自己離開了,源思祈一副不置可否狀。他想,你們都這樣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倒真的是件好事。魏河流到停車場,一坐進自己的小車,眼淚不期而落,他暗暗嘆息,落陽啊,你這樣離開,是給我一個提示嗎,你信不信,我可以去陪你,你吃那么多的藥,就這么討厭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嗎?對不起,我竟然沒有成為留住你的一個理由。

源思祈在被動地獲取一系列的信息提示后進入了一種恍然狀態,并且在短暫的意識調試過渡階段中被引導進入一種莫名的空間樞陣里,此處虛實重合。她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也記不起眼下正在進行的事情,當偵詢的對象離她遠去,她漸漸恢復過來。這個時候,她得到一個明晰的結論提示,這男人患上了抑郁癥。

源思祈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最后手放在心口上,她想,我為什么能看到那樣的影像?我怎么會得到這樣的信息提示?源思祈再四下尋找,已經不見魏河流的身影,這人走了也不打個招呼嗎?疑惑間她收到魏河流發來的短信,你剛才像穿越了,我走了,珍重!源思祈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她想剛才有一陣子她一定處于某種不在場的狀態中了。

回到家里,源思祈一眼看到茶幾上的淼潤,淼潤被放置在一只白瓷碟子里,好長時間沒有跟淼潤說話了,源思祈把淼潤握到手中,淼潤,你的記憶中有落陽吧?

有。

我很想她。

我也想她。

告訴我,我感受到的這一切是不是虛妄?我為什么能看到人身上細胞運行的圖像,看到如幻象一般的花兒,看到滯流的血液和枯萎的細胞。

孩子,當然不是虛妄,你能感受到這一切是因為你內在的本源能量在驅動,雖然你身上的設備已經毀損大半,但它們仍然努力地發揮作用,努力在喚醒你的意識,幫助你想起來此地的目的,完成你在此地空間的使命。

源思祈說,我來此地有什么使命?

淼潤說,我不知道,這需要你自己覺醒去獲取這樣的信息,你現在就處在一個重要的關口中,但一切都是已然上了弦的箭,再難回頭,只有向前無返。

源思祈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一大早的被手機鈴聲吵醒了,手上仍然緊緊握著淼潤。源思祈想,她總是做著奇怪的夢,可這些夢為什么如此真實,而她每日的生活卻如虛幻一般?

電話是源思祈在山區供養的兩個高中生打來的,他們說已經到達火車站了。源思祈這才想起來,前陣子這兩個孩子給她發了短信說下個學期準備考大學了,趁放假來看看她。她回復歡迎他們來。對方婉轉地說負擔不了路費,她還把路費給他們轉了過去。

源思祈沒辦法到火車站接他們,交待他們打車過來,直接去她的公司等她。

源思祈到公司不久,倆孩子也到了。這是源思祈第一次見到自己捐助的對象。這兩個孩子三年前因家境貧困上不起高中,有助學團隊四處尋找捐助人,源思祈選了同一所學校的捐了兩個,每個學期把學費生活費匯到孩子的家長手上。另外她還給這所學校捐了一筆錢做獎學金。

一個孩子長得高高大大、結結實實,另外一個則瘦瘦小小,形成一個落差。小個子的叫黃超俊,源思祈說,超俊,你是不是吃得太少了,你看王京長得這么高大。

黃超俊臉上露出不樂意的神色說,我們家窮,不能和他們家比。

王京說,操,胡說什么樣,你這是遺傳。

源思祈被孩子們的粗魯小小震驚了一下,她說,行了,別說傷和氣的話,我帶你們參觀一下我工作的地方吧。

源思祈帶倆孩子公司上上下下走了一遍,見到同事則介紹說,這是我助養的兩個學生。同事說,源思祈養的孩子來了。有的說,源總監真是菩薩心腸,改天我也要學您養幾個。還有的同事說,你們這兩個小朋友,以后要記得報答我們源總監哦。

兩個孩子吃驚于那寬敞的辦公室、會議室,高檔的家具電器,還有休息室隨便喝的飲料和隨便吃的糕點。

源思祈告訴兩個孩子,如果他們能考上一所好的大學,以后完全可以到這樣的地方上班工作。到中午休息的時候她把他們帶到蒼蠅面館吃面。

源思祈在跟滿哥買票的時候,倆孩子站在一旁臉色郁郁的。滿哥說,你怎么帶孩子來吃面,他們應該更愿意吃麥當勞烤雞薯片。

源思祈說,你就別開玩笑了,你的面好吃,他們難得有這口福,快來三碗。

滿哥說,你最好多加幾個小菜,男孩子能吃。

源思祈聽話加了好幾個菜。

他們吃著面,黃超俊說,源姐,我打算報考中國科技大學。

源思祈說,不錯啊,名牌。

王京說,我打算報考武漢大學的金融系。

源思祈說,哦,這個也很厲害,專業嚇人。

黃超俊說,老師說我倆的成績要上這兩所大學問題不大,主要就是上學以后開支大,家里可能負擔不起。

源思祈說,現在不是有助學貸款嗎?你們的家庭條件肯定能申請到的。

王京說,我最討厭借錢了,這助學貸款總是要還的,以后一工作就像被上了套,每月還錢,我想想都害怕。

黃超俊說,現在上學有助學貸款也不管用,我早打聽過了,單靠那貸款在學校里基本就沒啥大學生的生活體驗了,苦逼逼的。

源思祈吃驚于他們的想法,他們不但理所當然,還有了流氓邏輯——貸款總是要還的,難道想白得嗎?看樣子,這倆人是明向她討錢來的,這讓她有些不快。是的,如果她愿意給,當然是白得。她說,你們還是申請助學貸款,你們都二十歲了,該知道,這種方式最好,別人幫助了你你還可以把錢還回去,然后幫助更多的人,這既是責任又是擔當。

黃超俊和王京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說,姐,你的意思是我們上了大學你不會再負擔我們的生活費了,對嗎?

源思祈本來還不想說得太死,他們真的考上好的大學,她資助一些不是不可以,只不過她從他們的聲音聽到的不是請求,而是理所當然的索取。她說,是的,我主張你們貸款。

王京說,源姐,你以前資助我們能上報紙,現在上不了嗎?我們可以配合的。

黃超俊說,我可以直接寫感謝信到報社,到你們公司,我在班里作文可是最好的。

源思祈盯著他們看,她無法相信這些話是從兩個二十歲的少年口中說出來的,她仿佛被人浸到冷水中,又被人用熱水澆,她心涼又汗顏,她為自己曾經的虛榮付出了代價。她說,回想以前資助你們,我沒有百分百的真誠,我捐助一點錢就恨不得天下人皆知,我錯了,你們以后一定要學會真誠待人,學會感恩。最后,我要說,對不起,我以后不能捐助你們了。

王京和黃超俊的臉色暗了下來,王京煩躁地推開面前的碗,面潑了一半出來。

源思祈說,孩子,不要浪費糧食,你們是農民的孩子。

王京說,我們大老遠進城一趟,你請我們到這種破爛地方吃面,你不就看我們是農村來的孩子嗎?

也就是這兒的面條,才能讓源思祈堅持吃完了,一點不剩地吃完了,小菜也吃完了。那兩個孩子張揚而去,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她的氣在胸里脹著,在肚子滾著,但她還是把面條吃完了,她覺得自己的肚子快要爆掉了。

只不過,這快要爆掉的感覺沒有讓她受罪多久,因為她很快被另外突如其來的噩耗攫取了。有從110來的電話,讓她配合去認一個人,因為那個人在死之前是要撥打她手機的,準確地說那人已經撥過好幾次,又迅速掐斷了。

楊呂布在自己密封的屋子里打開了煤氣。

圣誕節快到了,這是洋節,洋公司就過洋節。源思祈知道今年戚玉增的公司來了一位新上司,而且直接是從紐約總部派過來的,所以大家都預料到今年的圣誕公司會有一場不同以往的慶祝活動。

戚玉增新獲得一個職位,心里十分高興,讓源思祈和他一塊去挑選參加晚會的衣服。他們走了好些大賣場,才挑到一套新款的法式西服,就像是為戚玉增量身訂做的。源思祈說,我穿什么合適呢?你穿得這么出眾,我不買一身配不起你呀。

戚玉增臉上現出了猶豫之色,她調侃到,怕花錢啊?話音未落她意識到,此時不是錢的問題,問題是她應該沒被計劃邀去參加這次圣誕晚會。

果然,戚玉增說,我們的新上司,目前只是一個人來中國,在晚會上也只是一個人參加,我想,我不好帶女朋友一塊,這樣才能和上司更好地溝通。

源思祈搞不懂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理論,上司沒有帶太太,男朋友就不能帶女朋友?源思祈不能糾結于這個問題,這畢竟是戚玉增升職后的第一個圣誕,他要在上司面前有完美的表現,她就選擇尊重吧。

圣誕夜,源思祈說,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源思祈等了很久,戚玉增一直沒有回來,她備下的紅酒和蛋糕經過一夜,變得和她一般的陳舊。戚玉增沒有回家,難道他所參加的晚會是一個通宵達旦的圣誕宴嗎?源思祈開車往戚玉增的公司去,從樓下看,無一處光亮,這幢樓也已睡眠,戚玉增到哪里去了?

源思祈覺得自己很可笑,和一個男人談了三年戀愛,這個男人在這樣一個節日里沒有回家,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她,她也只能出來找他,為什么不給他一個電話?她害怕什么?她應該是在忌諱著什么,因為他說過,雙方要尊重彼此的人際關系,尊重各自的圈子。他們是情侶嗎?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段感情,像維護一杯沒有溫度的水。她三十歲了,也許她的隱忍是為了等到有一天他跟她說,我們結婚吧。會嗎?她連做夢都沒有做到過。前幾天她做夢倒是操著一口地道的英國腔,她說得非常流利,她從夢中醒來的時候,還在繼續說。她當時想,好了,我的發音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沒有米粉味了,我可以和玉增一塊出去應酬,不會給他丟人了。

源思祈突然想到了雅納,那個瘦高的和戚玉增一直說著英語的女人。她的腦子里這個女人的形象夸張地沖擊著她,她心里冒出一個聲音,他們在一起,戚玉增和這女人在一起。源思祈狠踩油門,直奔雅納所住的小區。她的車子在小區門口停下來,她要沖進去,拍開每一戶門,她要大喊戚玉增的名字,把這里的每一盞燈喊亮。這樣的念頭讓她呼吸困難,讓她的胃痙攣,她趴在方向盤上干嘔起來。她不能確定自己下一刻是不是真的要沖進去,要去拍那一戶戶的門窗。她帶著最后一點理智,扭轉車頭,瘋狂地把車子駛離此地。她不知道自己開往哪里,直到筋疲力盡。車子在路邊停下來,她坐在車子里揪自己的頭發,她揪下來一大把,不疼,過了好一會兒頭皮才痛起來,連疼痛都來得這么遲鈍。

這一夜她的車子就停在街邊。狂歡過后的街道,燈光依然閃爍勾人。源思祈想,有沒有人會來搶劫呢?這時候如果上來一個人,一個和她一樣無處可去的人,一個窮人,一個強人,無論什么人,最好,帶上一把刀子,插進她的心里,因為心口這地方太難受了,如泥漿翻滾,堵得她身上的血液全部凝滯了,她冷,她瑟瑟發抖,她想,快來吧,來,無論是誰都可以,快來在我的心口上扎上一刀,越深越好。

源思祈記不得后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一回來直接躺床上睡了,不看時間,不分黑夜白天地睡了。迷糊中似乎手機響了無數次,響到電量消耗光,再也沒聲。

好奇怪,住在這樣的城市,似乎能聯絡到的人唯有手機,當手機失效以后,你就與所有人失聯了。當源思祈再次醒來的時候,餓得吐膽汁,喉嚨干痛得像火燒。她懷疑自己睡了一個世紀,推開門,外面一定是另一個時代了,也許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在天上飛了,也許外面已經沒有人類,全是機器人的天下了,也許她已經死了,只不過以為自己還活著……

無邊的遐想淹沒不了現實,她掙扎著走到廚房,嘴對著水籠頭,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然后捧著肚子又吐了一大灘。她開始有點清醒了,她想自己這是怎么了,失戀了嗎?真可笑,難道為了一個男人就去死了嗎?

源思祈靜坐了一會兒,她給手機充電,燒水給自己煮了一碗面,她洗了澡換上衣服去公司上班了。推開門,原來一切都沒變呀,陽光還不錯。

打開充滿電的手機,戚玉增的電話來了,怎么你老關機?

源思祈說,有事嗎?

戚玉增說,我們以前下訂的那塊地聽說有開發商準備在那一帶搞開發,我昨天去把剩下的尾款付了。

源思祈說,那塊地是我付的訂金。

戚玉增說,訂金沒有多少,我可以還給你。

源思祈說,還給我?那地有我的一半,為什么要還給我?

戚玉增說,大部分錢是我付的,怎么會有你的一半?

源思祈說,你是昨天去把錢付的吧,是打算搶先手嗎?我也可以把錢還你,地歸我。

戚玉增說,你跟我爭這個有什么意義,我把地拿下來可以運作的。

源思祈說,我不管你運作什么,地有我一半。

戚玉增說,你怎么這么不講道理?我媽早就說過,單親家庭養大的孩子,都有心理缺陷,我以前還不信,看你就有病。

源思祈大聲笑起來,是,我有病,記住了,別招惹一個病人,小心,我喜歡同歸于盡。

戚玉增那邊的電話掛斷了。源思祈剛回到身上的力氣一下子又被抽空了,她跑到垃圾桶邊把吃下去的面條全吐了。

一到公司,高露看到她頻頻搖頭,你這是怎么了,瘦成這樣,這個假期是去爬喜馬拉雅山嗎?

源思祈說,我就是喜馬拉雅山。

高露說,回去休息吧,這隨時要倒下的樣子。

源思祈說,沒時間休息,你也知道過幾天元旦,我們到各個縣市銷售網點的調研活動不能耽誤了,你安排一下,我們下午就出發。

高露說,我替你去就行了,你還是好好休息吧,看來我的九制姜丸都沒有按時吃吧?枉費我一番心血。

源思祈抱歉地笑笑,是沒有養成按時吃的習慣,記起來就吃,很多時候是忘記了。

高露說,不愛惜自己的女人,就不要做女人了。

源思祈說,最好連人都不要做了。

源思祈和高露馬不停蹄,一天跑兩三個縣市,調研,開會,收集公司年終要匯總的數據。她每天晚上都失眠,沒睡幾個小時,也吃不下東西,看到食物就想吐。

高露開玩笑說,看你這樣子,真像懷了孩子一樣。

源思祈說,要真懷了倒是好事,可我這樣,哪來的孩子呀?

高露說,這么優秀的女人,沒有幾個人能駕馭的,白馬王子就在前方。

源思祈還想跟高露多開幾句玩笑,沒力氣開了,因為她突然暈了過去。高露趕緊扶著她,打車上醫院。檢查是神經高度緊張,生物鐘紊亂,腸胃炎。

高露說,你身體不好,就回家休息好好養著,剩下的那些縣市我來跑,我這身板粗壯,就是丫環的身子。

源思祈說,報告我已經把大方向理好了,數據還得收集更充分一些。

高露說,這個時候你還想什么報告呀,統統交給我,不會耽誤的。

源思祈對高露感激不盡,回家踏踏實實養了幾天。

元旦過后,總部領導來視察,在會上不點名地批評,西南區今年工作進步不大,這和一個部門負責人有很大的干系,如果一個責任人因為自己的個人問題影響工作,這不但是失職,還是失德。

這么嚴厲的批評,讓源思祈無法相信是在批自己。

后來,領導宣布,高露任西南區銷售總監,源思祈從銷售部調到拓展部,沒給任何職務。按常規拓展主要是新人的工作,攻城掠地,需要大量的出差。源思祈剛開始進入這個行業就老老實實在拓展部呆了四年,現在讓她無名無份地回去,比發配還讓她不服。她提出異議說這樣的安排不合理,她在銷售部的工作沒有失誤。

領導說,拓展部的工作不重要嗎?難怪大家都說你驕傲自大,沒有斗志,看來我們的決議沒有錯。

源思祈煩躁的情緒噴涌而出,你們看不到我在公司做的努力嗎?我有沒有斗志?你們沒有看到我的工作業績嗎?

領導說,看看,都狂成什么樣了,那業績是你一個人做出來的嗎?今年的工作沒有高露來收尾你都交待不了,高露年紀是比你大一輪,可人家更懂得時不待我,更懂得進退自如。

高露在一旁插話,源思祈在銷售部是做出了不少業績,我相信她到拓展部也能再創佳績,我年紀比小源大,只有做得比她好,才能給自己一個交待,我就倚老賣老說句大話,在我任期里業務比之前至少增長15%。

源思祈的目光迅速投向高露,她一瞬間明白了,她的業績全歸于她了,她年終的總結也全是她的功勞了,太戲劇化了,原來高人在這呢,影后在這呢,這戲精對她那么體貼入微還九制姜丸呢,直接毒死她不更好!

源思祈說,好吧,你們就用一個戲精,讓她給你們帶來好業績吧,我辭職。

領導說,同意。

源思祈失去了工作,在家里呆了數日,朋友圈發了不少明顯透露著無業病痛求安慰求包養的信息,私下里來問訊的無有一人,順手點贊的倒是不少。

終于還是有人發現了一點點不同尋常。馬群分來了電話,思祈,有什么新公司挖你,跳槽了?

沒有跳槽,讓一個處心積慮的巫婆上位了,想把我調另一個部門去,不伺候,辭職了。

馬群分說,想不到你還這么孩子氣,換一個部門又怎么了,正好讓上級領導看看你能上能下,看到新任不比你強。

源思祈說,你打電話是來安慰我,還是來批評我?我受委屈了,受委屈的人是我。

馬群分說,誰不受委屈?你想不受委屈不要在地球上生活,再說現實的話,你是可以去找工作,要找同樣的,不容易,現在可不缺像你這樣的,厲害的小年輕多著呢,搶飯碗。

源思祈不想聽了,她只是想要一些安慰而已,她不需要評判和建議。

馬群分還特別體貼,你的房子怎么供呢?一個月還貸得上萬吧,我是一點不敢耽誤工作,房貸車貸追著屁股跑。

源思祈想,這是一個喜歡自己的人嗎?她決定啟發他一下。馬群分,聽說,你喜歡我?

馬群分說,是的。

我這樣了,沒有工作,又生著病,你沒打算照顧我嗎?

馬群分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看你一直是個堅強的人,我喜歡那樣的你,我喜歡我們一起奮斗的樣子。

源思祈哈哈哈笑了,在此時再不滄海一聲笑,何以解憂。

馬群分繼續說,你要不多吃一點,吃可以解煩的,我就這樣。

源思祈說,你也有煩惱嗎?

馬群分說,當然,你看我都吃胖了,我不開心的時候吃甜食,吃了就心情好多了,這是有科學根據的。

源思祈說,原來你是因為這么胖起來的呀,真是好方法,好吧,我吃,現在就吃,再見。

源思祈沒有用馬群分的甜食療法,她開始沒完沒了的失眠與頭痛,頭發脫得厲害,屋子里沒有其他垃圾,只有她四下散落的長發。她到醫院做檢查,做完了腦電圖頭部核磁,醫生說沒有問題。

源思祈說,什么檢查都做了,你們都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我的頭怎么會痛呢?開了這么些單子,一套檢查做下來好幾千塊錢呢,現在的醫生是不是只有依靠儀器才能診病呢?檢查不出來的,你們就給我開維生素谷維素止痛片,讓我好好休息,不要想事,減輕負擔,如果這樣就能當醫生,我也可以當,我比你們當得更好……

醫生說,我有一個建議,希望你不要抵觸,你可以去看看精神衛生科咨詢一下。

源思祈是想保持涵養和風度的,剛才她一下沒穩持住,咄咄說了一大串,都有些后悔了。穿著這一身高檔職業裝,長得如此有氣質的女士怎么可以說出和衣服不在一個檔次上的話呢?可是,這個醫生說了,她可以去看精神衛生科。

像蛇一樣細長扭擺的恨意從心里鉆出來,她想掐死眼前這個醫生,這個中年肥胖的醫生。醫生怎么可以胖呢,你不知道胖是不健康的嗎,你不知道你這樣的形象會讓人產生不愉快的感覺嗎?源思祈站起來,她眼光已經把她所要表達的意思表達了一遍。那是一雙能殺死人的眼睛。

醫生一向無所畏懼,特別是對于這類病人。醫生說,我是一個醫生,我為患者負責,你要相信我沒有偏見。

源思祈說,是的,你沒有,你沒有偏見,你也沒有正見!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會聽從你的建議的,否則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成為我神經病的佐證了。

醫生說,你們誤解了精神衛生這個詞語,現在的人多多少少都存有這個病因,只是自己能不能覺察,或者愿不愿承認而已。

源思祈沒去看精神衛生科的醫生,雖然跟那醫生對頂著,但她私下承認自己是生病了。離開醫院她覺得躁熱,沒來由的熱,她想找一個涼快的地方,趕緊涼快一下。這樣的天氣是很少有地方開空調的,只能趕緊到車上去,把車里空調開到最高檔。當空調開始冷下來的時候,她突然又開始發冷了,冷得全身都冒寒氣,她趕緊把空調調成熱風,就這么折騰著,總算回到了家。

這下她是該徹底放松了,沒有工作,沒有非要做不可的事,沒有愛人,沒有人愛,完完全全的一個閑人,睡到地老天荒尸橫遍野也無人知曉。可她睡不著,成宿的睡不著,天天眼睛睜著到天亮。她想,吃藥前的揭落陽,打開煤氣前的楊呂布是不是都經歷了她現在經歷的?落陽真高明,吃藥睡覺,然后就不用醒過來了。楊呂布的煤氣法也還行,就是容易造成火災,引起爆炸,一人死則死矣,禍害鄰里就不對了。從樓下往下跳應該很快,聽說很多人從高樓往下跳的時候還沒落地就已經死了,嚇死的。還有人說,從高樓往下跳的感覺很拉風,衣服全被逆向的風給扯開了扣子,唉,這太丑了,落地的時候摔成一灘泥一樣的東西。這時候還考慮丑美?站在陽臺上往下一跳就什么也不用想了,工作、名聲、戚玉增、戲精、貧困生,統統和她沒有關系了。

源思祈站到陽臺的圍欄上了,她的雙腳是赤裸的。她發現自己的平衡性真好,一定比許多體操運動員要好。這么細的圍欄,她赤足站在上面,站得隨意,輕巧,卻又穩穩當當。她走了兩個來回,想看看樓底下的活物,一開始看得不太清楚,后來看清楚了,有個老太太推著自己的孫子在水池邊轉悠,有一個人牽著一條狗在草叢里竄,很遠的地方,有個穿紅衣服的人飛快地騎著自行車……

她想,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無限地接近你們,我的飛行速度一定會很快……

當海澳華的孩子在地球上進行這一場場心識戰爭的時候,我,卡西帕拉一直跟隨著他們。他們所經歷的一切磨難和障礙都深深刺痛我的心。我太了解,有時候他們念頭中的一個偏差就能輕而易舉地把他們引向死亡,這是一場用靈命在實踐的戰爭,險惡、激烈,生命脆弱似漣漪一般在無盡的暗潮中流離散卻。

奇盧姆編號H5,拉薩卡編號H9,同屬人格修正組。作為海澳華的心識愿者,她們的主要工作是“落戶”這顆星體,以地球人的角色在地球上生活,主要傾力于地球人抑郁癥、自閉癥等人格障礙的解碼攻克,并努力使自身之靈力突破肉身束縛,在地球上自由發揮母源之能。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海澳華通過我們這類工作體對殘缺落墜的地球進行專項“搶救”。

抑郁癥是困擾地球現代人類的一大癥結。這種癥結從能量層面進行解析,可以理解為生命體的自主化能量運作機制被負面能量進行強制的壓縮和轉換之后,成為一種行將崩潰的生命體運轉機制架構。對于一個生命體而言,他將失去重要的生命核心和存在的意義,這是哲學層面上的一種理解。

我通過對抑郁癥患者細胞的詳盡觀測,發現這種患者在生命體的物質細胞能量機體狀態之上,主要反映為如下:首先,在細胞層面上,患者的細胞處于一種粘滯的狀態,這種粘滯可以理解為生命體基本的細胞機能已經停止了運作,但是不至于進入死亡狀態,可是這種粘滯的狀態是基于細胞已經不再向外界汲取相應的能量,而是以負面能量設置在細胞之中的負面粒子作為其能量轉化的有效手段,這就使得負面能量疊加,亦或是灌注進入的負面能量可以被細胞的DNA所讀取,而成為DNA當中一種固化的能量基因,這種能量基因極其可怕,又具有強大的掌控欲望,它能夠通過細胞對DNA的掌控而影響到生理和心理的機能,使得生命體處于一種情緒持續化降落和不斷出現缺口的狀態。這種缺口讓細胞打開了很多通道,通道暴露在真空之中,極其細膩的細胞,如新生的皮膚,沒有任何保護的措施,它們被暴露在整個空間之下而被負面能量不斷侵襲。這種能量基因被改造之后,抑郁癥患者的情緒和心念將會起伏不定,并且無法接受正向的轉化,而處于一種極度被壓制的狀態,生命體的細胞開始進入到一種半休眠半凋零的狀態。

對于一個生命體而言,這意味著他的細胞失去了一條主干道和一個主要的架構支撐。細胞層面上有一個鮮明的指令,這個指令來源于人類的心識系統,心識系統負責發散出生命體正向的生存意念,但是這種正向的意念作為生命指令被這種滯后的細胞所拒絕接收之后,那么它只會單向地去運轉負面化的意識指令,也就是被環繞困縛在一個永遠繞不出來的怪圈之中,不斷抑郁,不斷低落,不斷地喪失對這個空間的熱情、對生命存在的意義的探尋,而不斷墮落進入到一種對自身價值產生質疑的可悲狀態。

其次,患者能量層面和細胞是相互交織的,使得生命體的細胞對生理機能產生極大干擾的同時,對生命體的靈魂能量產生了負面化的拖拽,這就表現在抑郁癥患者,當他對這個世界失去基本的熱情的時候,他的能量處于一種極度干癟的狀態,也就是不斷地回縮。

我們知道心臟的血棒它有回流的趨勢,才能夠保證良性的循環,支撐起一個生命體正常的生理機能和發展運作。但是當這種運作模式被壓縮成為一種單向的負面循環,也就是惡性循環之中,那么能量將會被不斷地灌注以負面能量的意識,而使得患者無法再去對其進行消解和去除。負面能量在細胞當中進行不斷地提純與煉化之后,將會將這些負面能量強大的篡改機能移植到能量的主源系統之中,使得能量無法再對這些細胞形成有效的正面轉化,而失去對他的掌控權。

細胞對應的是生理和心理,所以能量基因在被抑郁癥患者進行自主化的剝離和裁剪之后,它變成了一些破碎的殘余的能量碎片,這些破碎的殘余能量碎片在這個生命體之中不產生任何作用,這就是為什么其認為生命體沒有存在意義的一個核心意念的來源,而生命體的機體狀態只會處于一種循環式的對能量層面上的供給失衡,而無法汲取到正向的能量。當這個管道被負面能量所截斷,并且經過改造之后,成為單一性的負面能量意識運轉的模式,而使得他在這個牛角尖之中不斷消耗自主的能量,而無法找到破題的關鍵,這種機制會影響該生命體的思維模式,影響他的行動實踐技能,影響他的神經中樞,使得生命體正常的運作機制被植入到生命體的意念之中,對其進行欺騙式的掌控,使得生命體整體的能量在這個空間之中不斷地流失,在后續的提升之中無法產生正向的能量基礎,而使得生命體開始進入凋零封閉,并且是持續化能量層面上的流失和墜落。

海澳華人格修正組的所有成員,在地球成為“人”以后,無一幸免的在人格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所出現的“人格”短板成為鉗制他們自身手腳的枷鎖和銬鏈,于有形無形之中困縛住他們的心識和能量主體,可以說那是因為他們的能量受污染了,細胞變異了。出現問題并不可怕,因為在來地球之前管理機制已經做過這樣的評估,心識愿者被污染是一定的,關鍵在于,被污染之后,能夠用自己不同于地球人的心識構造突破出來,并且找到解決問題最好的角度。

我和所有人格修正組成員一樣,并未對這個問題有一個明確的解決方案,雖然我已然了解這種病毒的運行機制。可以說人格修正組之成員是在用靈命做實驗,突破可能就在一瞬間,也可能遙遙無期,而這皆是無法預料和把控的事實。

源思祈,我的孩子拉薩卡,我現在就在你的身邊,看著你赤足在欄桿上來回地走,我不知道,下一刻你是不是會往下跳,此時,我也只能閉上了雙眼……

源思祈抬頭仰望無垠的天空,心想,人如果可以飛,自由自在,海闊天空,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領地,可以慢慢去領略,可以細細地俯瞰,可以永不停歇地一直向上尋找那宇宙的邊際。

源思祈想到了淼潤,淼潤或許真的曾經在星際間穿越,飛速地穿越,最后墜落地球,它擁有飛翔的記憶,星空的記憶。源思祈跳下欄桿,從茶幾上的小白碟子里將淼潤拿起來,她像往常一樣把淼潤握在掌中,可今天她聽不到淼潤說話了。怎么聽不到了呢?淼潤你怎么不和我說話了呢?連你也嫌棄我?

源思祈把淼潤貼到心口,一剎那間,心口發燙,她下意識地觀向心識,不過片刻,在那里像打開了一個熔鍋的門戶,透明的臟腑緊靠著骨骼血管疾呼閃耀,數萬千熱灼的量線傾射而出,沖破擊碎膽敢阻擋它們前進的一切壁障掩墻,淼潤也就成了 “眾矢之的”,頃刻之間便在微弱的脆響中析解崩裂,等源思祈回過神的時候,眼前盡是一塊塊細碎的礫闕,再無一塊超過指甲大,它變成了晶體狀的原生結構。源思祈驚惶地在地上撿拾淼潤的碎片,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她本就臨界崩潰的身心持耗終竭,她哭喊著,淼潤,你怎么了,一定是因為我——

源思祈聽到了深深的嘆息,姑娘,不要哭泣,從星際一直穿越,我來這里的過程就一直在燃燒破碎,無論我多么破碎,我的每一個碎片上都留存有我整體的記憶,我是我主人的飛行器,我主人執行任務的時候直接帶我闖入天格網,我破成了碎片,但我的主人安全到達地球了。我知道他一定在地球上的某個地方開展工作,如同來時的計劃一樣。我剛才的再一次破碎,是用我存留不多的能量為你這樣的工作體開啟心識系統,扭轉你心識運行的齒輪。我很開心我還能做這樣的工作,雖然我做得不多,但能為你這位工作體再奉獻一回,我很開心,在我的記憶中又增添了光彩的一筆。我也只能為你做這么多了,剩下的還是靠你自己,好吧,我不能說太多了,我的能量已經不夠了。

源思祈捧著那些碎片,淚如泉涌,我會幫你找到你的主人,他也一定想你。

淼潤說,謝謝。

源思祈再也沒能聽到淼潤的聲音了。一切靜寂。已經進入夜晚,抬天看天,目光穿透夜空,很多星星近了,星星越來越近……她看到了,宇宙中的自己,是一顆小小的星球,在宇宙中慢慢地轉動,周圍是堆積的太空垃圾,在自己運行的軌道中,四處都是垃圾。深入一看,她方才驚覺,這就是她已經破敗不堪的心啊,這么多年來,她生活在幻相中,又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幻相,這些個永無出期的幻相讓她脫離純粹,和曾經那個固守初真的自己漸行漸遠,以致逐步迷失,立足虛妄……

在源思祈的心識當中,當下釋放出的是極為強大的心念,帶動她的心識在快速地正向運行,在獲得有關于抑郁癥所有細胞數據和能量層面的分析對比后,她的核心本源噴灑出溶解與穿透的離析能量,這一經啟動激發便迅猛源源不斷生產的能量,在她的心識中已發出明確的指令,她將要完成下面的歷程:接納謊言,擁抱真相。

對于求之不得的此空間當中的物質幻想,能夠去接納,而對其背后的真相進行全面的融通,去除掉幻象之外的負面意識所構筑的滯濁能量的包裹層,從此突圍出來,繼而成為一個正向能量的轉化皿和培養池,由此幫助自身與其他生命體完成正向進化和升華。

我快速地跟隨跟蹤她不斷在意識空間中構筑的流片。源思祈回到那個圣誕之夜,她被戚玉增帶到公司的圣誕宴會上去了,她穿著漂亮的晚禮服,舉著高腳紅酒杯,說一口炫人的英式英語,風光無限。宴畢,戚玉增親熱地拉著她的手,他們一塊去聽教堂的鐘聲,在那神圣的鐘聲里,他跪下來向她求婚,他們永遠在一起了……

源思祈和高露一塊出差,高露的包里總有各種藥丸,隨時遞給她讓她服用。高露站在源思祈身后,替她按摩,端茶倒水。高露加班寫報告,等她一上班就呈上她的辦公桌。源思祈當然是記得高露好的,她不時買來禮物送給高露,高露拿到禮物歡天喜地感恩戴德,高露永遠像個秘書一樣服務服從于她。

源思祈帶那兩個貧困生去逛大商場,買了許多高檔的商品送他們,她帶他們去吃大餐,從高樓大廈之頂俯瞰都市的繁華,她鼓勵他們想要擁有這一切從現在開始就不能再有一絲懈怠,必須努力才能出人頭地。最后,她開出一張資助的支票,亮出上面的金額和孩子們一塊接受采訪,她把采訪文字和照片放到朋友圈和公司的墻報欄……

此時,拉薩卡已經從源思祈的身體抽離出來了,她看到源思祈在自己構筑的幻相當中,心識的轉動齒輪被越來越粘稠的黑色油質堵塞,當在這種幻相中沉醉之時,心識開始逆向轉動,有黑色的血液流出,后來黑色的血液越流越歡暢,盛開一朵朵艷麗異常的花朵。

拉薩卡清晰看到了,在源思祈所構想擁有的人生狀態當中,她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她的生命萎縮得更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欺騙性的虛假繁榮,再往前,是再也無力自拔的暗夜泥潭。

拉薩卡與源思祈合一了,她領悟,她在人世經歷的一切痛苦,正是心識拼命拒絕抵御,寧可枯萎也不愿意盛開那惡之花;寧可斷流,也不愿流動那黑血液。

天際現出淡淡的明亮,是一個黎明的開始。

源思祈說,來一次飛翔吧。她看到自己從樓上跳下去,一直墜落,她讓自己墜落,讓所有的細胞打開,震動,敞開自己的心,迎接最大的拉升,在快墜地的時候,她快速拉升了,她飛起來了,飛快地插入云霄,身子如流星般輕盈。

我和拉薩卡一起飛翔。

我說,拉薩卡,你終于飛起來了,祝賀你。

拉薩卡驚喜地看著我說,你是卡西帕拉,海澳華的地球考官。

我說,我不是考官,我只是記錄者,記錄學習,謝謝你們,孩子們你們讓我學到了很多。

拉薩卡說,長者,在你面前我只有慚愧,我浪費了這許多的時間和能量。

我說,只要你們勝出了,無論花費多少時間和能量都是值得的,你們會生長出更多的磨礪精華,這是你們在海澳華難以收獲的財富,我們母星太平靜祥和,平靜祥和得讓你們失去了在困境中掙脫出來的動力,我們太需要這種動力了。

拉薩卡說,是的,從這人類的身體里醒來,讓我有比星星更多的話語要表達,我真想馬上回到海澳華,分享給我的伙伴,只可惜奇盧姆不在了。拉薩卡流下了眼淚,我再也無法和她在一起完成我們共同的心識工作了。

我替拉薩卡把眼淚擦去,我從我的護庫中把奇盧姆的殊令花取出,傳給拉薩卡,我說,帶著這朵花,替她完成她的職份。

殊令花緩緩升到拉薩卡的頭頂,美麗神圣的光芒罩著她,她說,長者,我會的。

我說,孩子,去做你想做的吧。

源思祈打電話給魏河流。她說,你的抑郁癥應該到三期了吧?

魏河流那邊靜默了幾秒后說,你怎么知道?

源思祈說,前次見面,我看到你的細胞血液呈現一種奇怪的運行機制,那種狀態讓我揪心,讓我不知所措,當時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現在我知道了,持續的抑郁令我們整個心識系統偏離了正向的運行軌道,帶有強烈的欺騙性,并且,還會成為根深蒂固的意識習慣,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牽扯著,讓我們形骸滯劣,無法抑制。不說太多了,見面再說吧,估計你聽不太明白。

魏河流說,是不太能聽明白,但我愿意相信。

源思祈說,好的,那就過來吧,我們見見面。

源思祈把他們見面的地點安排在星云大廈的頂樓,正午的時間,人不多,人們大多呆在頂樓的圓盤里,而源思祈和魏河流坐在圓盤外邊的小平臺上,在這里感覺離天很近,離地很遠,太陽無遮擋地全部射到他們。

魏河流臉色不好,虛白的,陽光讓這種虛白泛起了油光。他顯然不太適應這樣一種見面,也對下面要展開的話題感到不安。他問了一句,小源,你不怕太陽曬嗎?女生不是都怕曬黑嗎?

源思祈笑了笑,我不怕,我喜歡曬太陽,你知道我為什么找這樣一個地方嗎?

魏河流說,高度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源思祈說,嗯,你很敏銳,高度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就在昨天我還想從我住的高樓上跳下去,我住得不算高,22樓,但足夠把一具身體摔成肉泥。

魏河流說,你,你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

源思祈說,和落陽一樣,和你一樣,其實我早已抑郁多時,只是不明白自身狀況罷了,你也不止一次想過自行了斷吧?

魏河流靜默了一會兒說,是的,我想過用和落陽一樣的方法,我已經攢了一瓶安眠藥,怕不夠,還在攢。

源思祈說,吃藥、睡覺,然后死去,我們以為我們很痛苦,我們的坎過不去,我們的境況只會越來越糟糕,我們被欺騙了,我們放棄了把自己拉回到一條正常路子上的寶貴機會,因為我們不知道怎么去轉向,如何調頭重新面對自己,不知如何面對那些讓我們逃避、膽怯和恐懼的一切,就像我們無法回到過去,無法改變一些事情的結局,只能眼看其消逝無影……但那都沒有關系,只要我們知道癥結在哪里,把那一塊攔截的路障清除掉,我們以后的每一步將不再受那一步的影響,我們就要從那樣一個被控制的領域走出來。

魏河流說,我喜歡聽你說話,你用的是和我一樣的語言,說出來是我能感受卻永遠無法順暢表達的境界,聽你說話,我不會想其他的事情,心很安靜。

源思祈握著他的手說,來,那就跟隨我的引領,我會幫助你到你要去的地方,完成你的心愿。

魏河流的手與源思祈的一接觸,就像連接上了電源,先是他的手臂,然后是與手臂相連的頸肩,胸,腹,腳,他的身體整個輕飄飄的,他恍然發現他回去了,回到他希望回到的任何時空點上。

源思祈看得到,在這逆回的過程中,魏河流回到了許多他在意的滯點之上,滯點就是異化的能量套環,是到了今天仍然深刻影響著他,作用于他,使他整個精神場能的流動性出現滯濁的幕后推手。他在意識上溯源到那個滯點上,將行為按照現在的意愿進行修正,在意識中修正自己的心識行為。這樣的修正在他的心識里是真實的,是在他的意識流中完成的。

魏河流第一次看到揭落陽,他被她的美麗驚呆了,他約她出去,最終,他只是對她說,姑娘,你比我女兒大不了幾歲,看到你,我就想起她。他回到家里,和妻子吃完晚飯,倆人一起出去散步,緩緩地走在庭院中……

他在一張麻將桌上通宵玩耍,替代賭資的撲克牌在他的面前越疊越高,別人看他都是討好的笑容,突然,他把桌面胡亂一和,撲克牌也扔到地上,他匆匆離開了那一間能吞噬人的幽暗房間……

他捏著一只內涵豐富的信封,追得氣喘吁吁,終于追上了那個灰色背影的人,他把信封塞還到那人的手里,像卸下千斤重擔,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源思祈助力于這個溯源的修正工作,魏河流的心識在那些滯點得到修正后,心識的造血功能開始運行順暢,擁堵的雜質正在被沖刷。在此情形之下,源思祈快速地引導魏河流掉頭往另一個方向上去,此時不再是溯源,而是進入他所憂思的未來。

魏河流所擔憂的一切,在意識流中變成了現實——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戴上鐐銬,住進監獄,他一夜白了頭,無數個夜晚流下痛恨的眼淚。源思祈聽到他在獄中的懺悔,聽到他恐懼悲傷的哭聲。她始終握住他的手,她在他的意識里再加入這么一個意識:我們一直在經歷,不要停住腳步,這是一條時間的軌道,我們在實踐、在磨礪,我們需要敬畏、懺悔、贖罪,卻不需要恐懼。

轉瞬之間,一股特殊的能量在做著非常規的牽引,而這股能量同樣來源于心識壓力泵的核心儲存室,“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一奇妙的場景折射出人類二元屬性中善惡、正負、美丑等天性沖突的混沌交織,它像是一股清泉注入被飛沙傾覆的荒漠,魏河流的心識流質變成了一道迸發涌動的活水。

源思祈嘀咕起來,這家伙之前被濁滯能量侵蝕殆盡的“破損配件”被置換的力度還挺大,似乎整個系統都被那股能量重組,實施全新的運轉……

魏河流醒過來的時候,太陽依然照在他的臉上,源思祈的手一直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他認為剛才他是睡著了,他問源思祈,我剛才睡著了?一直在做夢。

源思祈說,現在你覺得怎么樣?

魏河流盯著源思祈,你先告訴我,你是人嗎?

源思祈笑著說,大太陽照著,旁邊還有影子呢,我不是人又是什么?

魏河流說,我是個無神論者,但在此時,我愿意相信你是個天使,謝謝你。魏河流指指自己的心臟說,在這里,過去與將來,再沒有什么值得我去擔心害怕,我都承受,更能接受。

源思祈說,你攢的藥呢?

魏河流笑了笑,攢得好辛苦,扔出去好像有點不舍得,可誰會存沒有用的藥呢?

源思祈說,原來你會笑啊?真是大太陽出來了。到現在我連早飯都沒吃呢,昨天也沒吃,你請我吃碗面吧。

魏河流說,一碗面,簡單。

源思祈把魏河流帶到蒼蠅面館。聞到面的香味,她餓得像一只小狼。她站在收銀臺前說,滿哥,來兩碗三兩牛肉面,一碗要麻辣的。

滿哥看了她一眼,再看了她身后的魏河流一眼說,沒問題,你倆的面我親自去給你們煮。

源思祈說,你親自下廚,怎么突然給我們貴賓的待遇?

滿哥說,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規矩,一天給三個人煮面,給需要的人煮面。

源思祈說,我們是你認為有需要的人嗎?

滿哥說,是的。

源思祈說,我的臉一定很難看吧?兩天沒吃飯了。

滿哥說,感覺是需要一碗好面。

源思祈笑著說,有勞了。

等了十來分鐘,滿哥親自下廚煮的面他還親自端上來了。源思祈一連串地說謝謝,魏河流也說了句謝謝。

源思祈一邊吃一邊問魏河流,沒在這種地方吃過面吧?

魏河流說,是啊,不知道有多少年沒光顧這樣的小館子了,不是架子的問題,更多的是面子的問題,為了一碗面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等上一段時間,又何嘗不是一種心境呢。

有熟人看到魏河流,過來打招呼說,魏局長,你也來吃面呀。

魏河流說,朋友介紹說這里好,來嘗嘗。

那人說,這面是好,店是小了點。

魏河流說,我看還好。

等前來打招呼的人走了,源思祈笑了,人家看您屈尊于這樣一家小店,好不奇怪。

魏河流說,別取笑我了,吃面,這面真的不錯。

店面外傳來一些雜聲,原來有個乞丐也在排隊買票,乞丐非常瘦弱,少了一條腿,頭發臟成坨,身上穿著一件黑光發亮的破棉衣,背了一小床被子。乞丐手里抓著幾張錢幣,看出人家也不是來吃白食的,只不過身上的氣味讓站在周圍的人紛紛彈出幾尺遠,許多人打消了吃面的想法,離開了。還有人提議,老板,趕快把這家伙轟走。

乞丐可能精神還不太正常,滿哥問他想吃什么,他一言不發,只會傻笑。滿哥沒有收乞丐的錢,他把乞丐領到一張椅子上,讓服務員看好。他說,我要親自煮第三碗面。

乞丐實在是太臟太臭了,許多人快速離開面店。這時候真的有好幾只蒼蠅飛進來了,附在乞丐身上和在周圍盤旋。

滿哥把面條送過來的時候,源思祈大聲說,滿哥,你這蒼蠅面館今天是名副其實了。

滿哥說,姑娘,這么多年,我還沒有看到過哪家飯店是沒有蒼蠅的,都有,就看藏在哪了。姑娘,吃了我的面,下次看星星的時候帶上我。

源思祈一下愣怔了,看星星?源思祈定下神試圖讀取滿哥身上的信息,讓她吃驚的是,她飛射出去的量線被另外如墻一般的量線給遮擋住了。此時,滿哥已經走回收銀臺,繼續收銀開票。

源思祈問魏河流,我可以再吃一碗,你呢?

魏河流說,可以,再來一碗吧。

源思祈說,滿哥,再來兩碗。

拉薩卡的工作很努力,魏河流、沈玉、劉艷、吳兵林……好一長串的名單,這些人呈現為抑郁的心識系統被她一一修正。當我贊賞她的時候,她提出讓我幫她一個忙,我被她拉著前往一家她口口聲聲所說的蒼蠅面館,她讓我來看一看一個叫滿哥的人。

是哪個男人嗎?

是的,我為什么沒辦法進入他的心識系統。

因為他的心識系統比你的級別要高,他可以屏蔽你傳導的波段。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是地球人,他是星際旅行者。

你怎么看出來的?

因為他身上的血液是藍色的,和他星球的顏色一樣,我可以從他身上看到他的星球如水一樣流動,美麗非凡。

這番話讓拉薩卡想起了什么,想起誰也曾經這么說過,她突然叫起來,淼潤,難道他是淼潤的主人?

我說,誰是淼潤?

拉薩卡呼地飛遠了,我聽到她說,以后告訴你。

我盯著那個星際旅行者,他也看到了我,他沖我點點頭,我也點點頭。

我說,認識你很高興,我的星際朋友。

他說,感謝你們為地球所做的一切,我的星際朋友。

我說,可否告訴我你母星的名字?

他說,圖尼卡,與地球一樣,是個蔚藍色的星球。

在這個星球之上,我們海澳華的愿者不是孤獨的,許許多多來自不同星球的生命體到這里來了,他們許多生活在普通人中間,默默做著不尋常的事情,正在影響著這顆星球。卡西帕拉祝福所有為愛而來的星際旅行者,是你們讓這個星球的未來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奇盧姆,愿你在此地長眠,用你的愛和慈悲永恒守護這顆美麗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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