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 頂
滿 頂:中間劇場總監
隨著以“林兆華戲劇邀請展”為首的各種展演計劃的興起,國外的優秀作品近年來不斷地被介紹到中國的演出市場。英國國家劇院也將那些不可能進行國際巡演的現場項目以影像的方式進行了介紹與傳播。這兩個方向的項目相互補充,使得北京的觀眾在近兩年來幾乎可以在第一時間看到國外的優秀新作。這不僅僅對于從業人員有很多創作的啟發,對于觀眾的戲劇審美以及視野的開拓亦有極大的幫助。
但是視野的拓展是有悖論效應的,觀眾的視野不斷地開拓,審美不斷地提高,潛移默化地也對從業人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如何填補是中間劇場在進行節目制作時的一個出發點。我們在引進國外作品的基礎上,開展了下一階段的嘗試——中外聯合創作。
戲劇是一個綜合的藝術門類,是一群人一起工作的結果,戲劇創作水平的提高不是一個一蹴而就的過程。作為一個沒有表演團體的劇場,我們認為自身需要努力提高的是劇場的制作水平。所謂的制作水平是制作團隊的平衡藝術,不是簡單地計劃預算和控制開支,而是通過合理地平衡預算來對創作進行幫助。
邀請國外的創作者來華進行駐地創作并不是所謂的崇洋媚外,他們帶來的不僅僅是作為西方文化背景的創作視角,也有西方語境下不同的制作需求。這種制作標準的差異對于提高我們的制作水平具有極大的幫助,而高水平的制作團隊是催生好的本土創作的基礎。
我們時常能在國內的舞臺上看到一些文化隔閡、語境差異比較大的外國作品。這些作品為藝術節呈現新的方向是有必要的,而作為本地化創作的選擇卻并不是必要的。當中間劇場進行節目制作選擇的時候,首先考慮的是作品的本地語境連接。作為一個需要用中文進行表演的作品,與中國觀眾以及中國當下的社會是否有連接是我們進行選擇的一個重要原則。
2011年“林兆華戲劇邀請展”邀約慕尼黑室內劇院的《毒》由荷蘭作者所寫、德文演繹,這部作品展現出的失去孩子的傷痛讓北京觀眾深受觸動。這種人性的共通性是我們進行中文版創作的判斷前提。英國作家鄧肯·麥克米倫的《呼吸》通過一場在宜家開啟的關于“孩子”的談話展現了這對年輕情侶潛藏的焦慮。雖然作品中人物所討論的話題是比較典型的歐洲中產階級價值觀的體現,但是也同樣存在于中國當下社會,這種內在焦慮的共通性是進行中文版創作的判斷前提。澳洲作家杰姬·史密斯的《洪水》雖是一部澳大利亞哥特式作品,但作品中家庭暴力對于人性的影響,家人之間如何相互救贖的詮釋卻是共通的。
這些共通點不僅僅是我們制作時選擇的標準,也是在創作過程中來自兩種不同文化的創作者能夠進行討論和理解的源泉。
雖然在話題共通點上有了很好的基礎,但是在中外合作過程中跨文化的差異是不可避免的。而這種差異對于制作團隊提出的挑戰呈幾何級數的增長。
這種差異首先催生了制作團隊中兩個重要新角色的誕生:劇本翻譯和排練翻譯。劇本翻譯這一角色并不陌生,但是這其中有一個微妙的界定,我們將劇本翻譯定義為制作團隊的一部分。
我們并不使用現成的譯本,而是根據這一個制作版本的導演視角選擇合適的譯者進行重新翻譯。譯本作為文學作品可以獨立存在,而作為創作工具是無法脫離創作語境獨立存在的。例如在中文版《洪水》的創作中,原文中使用的宗教詞匯的日常語氣詞是否進行保留還是本土化替換,需要由導演進行抉擇,因為這個涉及到導演對于作品語境基礎的建立。又例如《呼吸》的翻譯中,導演需要弱化歐洲語境而去掉文中提到的外國人名,那么在翻譯過程中還需要對于部分臺詞進行改寫。又例如西班牙兒童作品《我要飛,去月球》中,為了彰顯小女孩“小大人”的人物性格,作者經常使用拼寫錯誤或復雜的西班牙詞匯。這種拼寫錯誤是無法用相同的拼寫邏輯進行翻譯的,這時提供的刪除選項或者是替換選項是需要導演確認的。
一個外國導演參與的中文版制作中,劇本翻譯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通常是由一個翻譯小組共同進行。不僅僅是因為需要不同的視角進行朗讀型翻譯,使得譯本更利于中國演員進行表達,還需要盡可能消除南北方表達的差異。例如在這個過程中,翻譯小組還就“我們”和“咱們”在南北方語境中親疏關系的表達進行了長時間討論,從而選擇“we”和“us”的最終版本。
除此之外,一個很重要的工作是用導演的母語翻譯后確認中文表達中細微的差別。例如在中文版《毒》中,翻譯小組對照德文和英文譯本進行翻譯,同時將中文版本譯回德文,由比利時導演依據荷蘭語原文及德文譯本進行確認。如果是一個中文導演,那么就沒有這個反復交流的過程,這也是上文提到的幾何級數增長的挑戰的一部分。
同樣冠以翻譯的稱號,劇本翻譯和排練翻譯的工作卻是截然不同的。排練翻譯并不是簡單的口譯工作,還需要其懂得戲劇創作的規律。在這幾個項目創作過程中,我們越來越發現排練翻譯在制作環節中的重要性,目前這種人才比較稀缺。除了基礎的翻譯工作之外,排練翻譯到底還需要做什么?
首先,排練翻譯需要建立與導演之間的相互信任。如何讓導演相信排練翻譯提供的是排練場所有的信息是一個重要的前提工作,同時翻譯還要注意中文與外文之間有語言節奏和語句長短的差異,刪減日常交流中的重復語句與無意義的句子。
其次,排練翻譯不僅僅是交流和溝通的工具,同時也是導演的另外一雙耳朵。無論經驗多么豐富的導演,能夠掌握到多少表演的情緒,也還是無法聽懂演員在說臺詞之間細微的差異。而這個差異需要由排練翻譯進行觀察、了解導演需要什么,判斷現場聽到的是不是導演需要的,考慮在什么樣的場合向導演反饋這些意見等。
最后,排練翻譯還是協調排練場創作環境的緩沖劑。排練創作是一個時間段強度高的工作,排練場的矛盾和沖突是非常常見的。當發生沖突時,排練翻譯如何在第一時間反饋給導演是一個重要的工作。這不僅僅需要反饋當下發生了什么,還需要反饋當下發生的沖突背后一個外國人可能無法理解的原因。此外,如何與導演配合進行排練場氣氛的調節等也需要豐富的戲劇創作經驗。
費用上的考量以及制作團隊重視程度的問題是優秀的排練翻譯缺失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領域的人才培養上需要的是分享更多的實踐以及經驗。
中外合作項目中,我們不僅僅得到來自于國外創作者的經驗,本土創作者在這樣的語境中所產生的思考也是更有意義的成果。國外劇本的譯制工作中一個不可避免的話題就是所謂的“譯制腔”,這個所衍生的深層次話題其實是本土化的問題。是否可以本土化?如何本土化?如何避免過度本土化?這些都是非常值得深入討論的話題,亦不是我們通過幾個項目可以回答的。
但是在制作項目的過程中,對于這個話題有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思考是如何規避一種偏見。中文版的翻譯過程中,我們嘗試了很多的方法進行本土化的創作,例如調整語言結構和表達方式以使演員能夠在臺上說“人話”。在排練過程中,隨著更多本土創作者的加入,我們得到了更多的反饋。他們來自不同的工作背景和時代背景,年齡上也不盡相同,這些反饋對于制作團隊都十分重要。這讓我們也產生了一種反思,是否在創作的初期對所謂的“譯制腔”抱有過于強烈的偏見而導致在創作過程中出現“過度本土化”的傾向。
包容的心態是中外聯合創作最大的收獲,這種包容不僅僅針對制作團隊而言,對創作團隊也同樣適用。我們需要包容的不僅僅是中外文化差異、本土創作者之間不同背景的差異,還有對于自己所堅持的藝術方向的客觀審視。使用國外劇本、邀請國外導演終究是一個階段性的產物,這個階段應培育出一個具有包容和開放水準的制作團隊。這樣的制作團隊是進行本土原創作品的一個重要保障和基礎,因為對于中間劇場,或者說對于一個本土劇場而言,本土創作力才是根本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