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縣六記

馮玉雷

2017年5月6日上午，甘肅慶陽環縣宣傳部副部長張勇、文廣局副局長楊志川、文聯主席周愛軍、博物館館長楊鮮明、外宣辦主任文璟、博物館業務人員沈浩注等陪同考察團在博物館參觀，接著在環縣縣城附近文化古跡考察，內容充實，分六章速記。

富平石“石磬”的余音

博物館展出的披毛犀、原始牛角、食草納馬象等大型動物化石昭示環縣幾百萬年前炎熱潮濕的生態環境，與現在年降雨量300多毫米的干旱莽原形成鮮明對比。仰韶時期的豐富石器表明這一文化曾在環縣輝煌過多年。有幾個標記為石鏟、石斧、石錛的石器，很可能是蛇紋石玉鏟、玉鉞或玉斧。常山下層文化陶器器形巨大，藍紋標識符號格外醒目，似乎透射出當年糧食獲得巨大豐富的情景。齊家文化玉禮器數量較多，陶器與常山下文化陶器之間多有相似。后來在庫房中看到了一件比隆德頁河子遺址出土石磬更大、更完美的富平石“石磬”，用手指彈一彈，聲音清越卻又深邃，韻味十足。盡管兩件常山下層文化或齊家文化時期的古老禮器彼此被巍巍六盤山無情阻隔，但肅穆清麗的古音卻遙相呼應，似乎津津有味地回味那個崇尚心靈與儀式的莊嚴時代。

值得一提的是，這件“石磬”原料是久負盛名的富平石！4000多年前，富平的石頭（或成品石磬）通過交換，被轉運到環縣，定期發出裊裊古音，號召人們進行禮盛樂美的慶典。作為一種傳統，富平石外運持續至今。甘肅多以富平石刻碑。民間老人以能背一塊富平石墓碑而感到自豪。

張天恩先生推斷，仰韶文化自關中地區北上，到達隴東最北地區的環縣，在環江兩岸與沿毛烏素沙漠南緣而來的靖邊五莊果梁仰韶晚期文化相融合，吸收發展成常山下層文化，接著又衍生出齊家文化，然后孕育出華夏首個統一國家——夏朝。當然，從推斷到結論，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皮影中的“山海經”

早知環縣是中國皮影之鄉，童年也曾看過皮影戲，但第一次看到皮影精品、深入了解是在“環縣道情皮影藝術展”上。震撼，陶醉！各類頭像、動物形象……內涵豐富，美妙精巧。表出現宏大場面的《康熙出行圖》，堪與敦煌壁畫《張議潮出行圖》媲美，也有綏德漢朝石刻表現載勝歸來情景的神韻。而皮影完全在牛皮平面上鏤刻出立體感極強的運動場面！皮影中還有神怪頭梢，各具形態，生動傳神，尤其是兩幅風格不同的《刑天》和《降魔天神》，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山海經》里記載的奇人怪獸。不知何人首創？因何創造？細究下去，可能會發掘出深厚的人類學價值。

新石器樂器比較普遍，全國大多不同時期的文化遺址都出土了石磬、陶鈴、陶鼓等，它們的功能不可能僅僅在祭祀或慶典中發揮。史前人類生活節奏緩慢，尤其在暖煦煦的漫長冬季，怎么可能隔三岔五地敬天祭神？豈能沒有消遣寂寞時光的娛樂？在輕松愉快的游樂活動中，會不會有皮影的萌芽？青海柳灣出土的一件樂舞陶器可資證明。還有很多仰韶、廟底溝、齊家時期的陶塑人像，表情專注，似乎陶醉于歌唱。有些蒙古學者理念先行，認為它們是古老的薩滿“呼麥”藝術。不敢茍同?！昂酐湣彪y度較大，不是每個人都能掌握復雜的表演技巧。作為史前民間娛樂，“呼麥”也不可能像流行歌曲一樣普及。更何況，“呼麥”與原始的、嚴肅的薩滿教密切相關，不可能用于娛樂。甘肅禮泉出土的一件仰韶時期陶塑人像，正在激情歌唱，她胸部袒露，兩手輕松放在前腹處，頭上是自然盤起的發辮。很顯然，這是娛樂活動中的模樣，就像現代社會中的皮影戲傳人表演，只是為了娛樂，是一種生活方式，是“非藝術”，不一定要附加太多的想象和功能。那樣就沒趣了。

關于皮影戲起源，民間傳說與秦二世胡亥有關；另說漢武帝思念王妃，方士剪紙演戲慰藉，遂流傳，宋朝時，與宮廷音樂演變而成的地方音樂“道情”交融，珠聯璧合，誕生了集雕刻、美術、表演、音樂、講唱文學等多種藝術形式于一體的皮影戲。根據道情音樂編排的隴劇《楓洛池》曾進京演出，受到周恩來總理接見。現在，環縣仍存活著50多家戲班，演出皮影戲劇本118種。有些大劇通常要唱七八個小時。但現在生活節奏快了，與時俱進，多唱折子戲。為讓大家感受這古老藝術的魅力，縣上特意邀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曾上過央視“東方之子”欄目的史呈林先生（74歲），率領戲班表演文戲《白玉樓掛畫》選段《苦節圖》、武戲《青石嶺》及詼諧劇《王岐怕老婆》。都是折子戲，每場20分鐘。音樂響起，念唱開始，群聲應和，禁不住熱淚盈眶。大家都感受到了“一口唱盡千古事，雙手舞動百萬兵”的強烈藝術感染力。易華兄將《王岐怕老婆》誤聽為《王岐盼老婆》，一字之差，意義迥然有別，演出結束，他兩眼通紅，哽咽不能語，真性情中人也！

戰國秦長城

環縣是戰國秦長城經過的地區，從鎮遠縣周莊進入演武鄉，經合道、虎洞、環城、樊家川等鄉鎮進入華池，之后橫穿子午嶺進入陜北。據當地專家說有兩處保存完好，其中一處在合道鄉大路洼村黑風口組，高達3丈，長達20多公里，氣勢頗大；另一處在樊家川長城塬，都保護得比較完好。兩處長城距離縣城較遠，這次沒有時間前往考察?？h上領導安排就近考察位于環城鎮紅星村河隊坡組及玉皇山的兩段長城。汽車很快到達，我們登上河隊坡組所在的臺地。這塊三角形臺地在西川河與環江川道邊匯合夾角處，田地里冬麥青青，臺地上綠草與枯草同在。大家順著田埂走到一級臺地上，隨處可見仰韶時期陶片。其中有較為珍貴的帶彩陶片。臺地有一段殘存秦長城，斷斷續續，飽經滄桑，欲說還休。秦長城修筑至此，充分利用川道地形和水勢，然后在對岸接上，繼續沿山脊向東延伸。當年，估計這里曾經修筑關堡，遺址現在已經漫漶在歲月里，成為永遠的謎團。佇立長城之側，憑臺西望，黃土夯筑的秦長城像巨龍爬上玉皇山陡峭山脊，威武雄壯。山下，有高速公路通過的新開隧道及跨越西川河的橋梁。古代這里是軍事重地，如今仍是交通要道；向東望，遙遠高巍的最高山頂上，有座明代烽火臺，忘卻時光流逝，穿越時空，對著秦長城和我們這一行人“笑問客從何處來”；遙望北邊開闊而深邃的環江川道——城墩溝，古遠蒼茫。

那里，曾有多少帶著歷史風塵的身影帶著各類文化符號來了，走了，消失了！念及此，便想起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濃烈悲愴之感奔涌而來。

清風

遇到很多清風

又匆匆離開

來不及辨析來自遠古的遺韻

追尋過很多河流

直到窮極源頭

卻發現它們都坦蕩如天如地

一段又一段的時光

像風也像河

清淡如玉

再說青岡峽

5月7日，自環縣往慶陽市途中，大家交流最多的還是青岡峽。葉舒憲、張天恩、張多勇等教授都寫了相關文章。張多勇兄考證最多，且在一篇文章中解決了回鶻人是否運輸玉石的問題。但細讀其文，覺得證據還是不足。他主要依據《舊五代史·外國列傳·黨項》記載史料。五代時期，經慶州、環州至靈州的道路沿途都是黨項部落居住地，據《舊五代史·外國列傳·黨項》記載，黨項各族“在靈慶之間者，數犯邊為盜，自河西回鶻朝貢中國，道其部落，輙邀劫之，執其使者，賣之佗族，以易牛馬”，嚴重干擾商貿往來，回鶻朝貢中國也每每受阻。《新五代史·馮暉傳》說“青岡、土橋之間，氐羌剽掠道路，商旅行必以兵”。歷任后梁、后唐、后周將軍的馮暉鎮靈武，采取措施，保證道路暢通。后來唐明宗又遣靈武康福、邠州藥彥稠等出兵討伐黨項，“獲其牛羊巨萬計，及其所劫外國寶玉等悉以賜軍士，由是黨項之患稍息”。據此，他認為“黨項劫奪的財物多寶石，同時也反映出回鶻朝貢中國之物多寶石”。黨項人劫掠禍害回鶻人不假，但康福、藥彥稠曾奪回的物品并非全部貨主都是回鶻，而且根據《舊五代史·康福傳》記載，“外國寶玉”的貨主極有可能是吐蕃人或于闐人?；佞X人似無販運玉石傳統，而《馮暉傳》所載史料恰恰解釋了康福赴任途經青岡峽所獲“玉璞”的去向——“悉以賜軍士”。

2012年以前，我創作小說《野馬，塵?！窌r大量涉及回紇（后更名回鶻）與唐朝之間的往來及糾葛。回鶻所需者唯糧種、鐵器、香料、布匹等，為唐朝提供的主要是戰馬。截至目前，我還沒看到回鶻人朝貢玉或販運玉石的史料。因此存疑，待進一步考證。

但青岡峽在中華文明發展及對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走出尖封，將會凸現出來。正如葉舒憲、張天恩等先生感嘆，國內很少有地方像青岡峽這樣集中了從仰韶時期開始，經歷常山下層文化、齊家文化及商周以后歷朝歷代文化，文化類型極為豐富。直到當代，仍是國道211線、高速公路和高鐵經過的通道。4月26日，我們自涇渭交匯處逆流而上考察涇河道；5月5日，從“瀚?！弊员毕蚰洗┰角鄬鶏{進入環城鎮；5月7日上午，繼續沿環江河川道南下，在慶城鎮看其與柔遠河匯成馬蓮河。馬蓮河在寧縣政平鄉匯入涇河。有學者認為馬蓮河才是涇河的主流。環江河、馬蓮河、涇河流經地多天然川道，又像特意在黃土高原沖開一條南北商貿文化交流及民族融合的大通道，把關中、中原與漠北聯系起來。青岡峽處于這條大動脈的咽喉，也是其地理、文化重要性的生動縮影。

涇河主源在六盤山，但實際長度不及支流馬蓮河。由于人們認同“主流”的文化心理作祟，提到絲綢之路北道時，毫不猶豫指向經過六盤山的蕭關道。但有學者認為環縣也曾建蕭關。青岡峽中至今仍有以“肖（蕭）關”命名的鄉，難道是空穴來風？歷史上的蕭關道可曾指向過青岡峽？據張多勇考證，目前，關于蕭關位置的觀點約11種，但大概范圍不外乎六盤山與隴東之間，具體說，在涇河源與馬蓮河、環江河之間的羊角形地域。

有了這兩支從黃土高原伸向瀚海、草原乃至貝加爾湖、陰山等廣袤空間的觸角，華夏文化才扶搖直上九萬里，勇躍搏擊8000年。

淳樸的風，拂過環河

在環靈大道中行走

令我瞬間感動的

除了豐厚文層

還有宋朝磚塔下的糜草人

以及脫離使用功能

符號化的農具

如今，博物館的主人

給這些符號注入新的內涵

朋友說環縣人耿直

對勁了啥都好說

不對勁，就直接罵人哩

我只看到他們的熱情與厚道

在老虎山俯瞰夾雜在鬧市中的完好古城

感慨萬千，這是環縣人的精神象征

誰要敢踐踏文化

除了懲罰，還請環縣人往死里罵

又想起守望北石窟寺的環縣朋友吳正科

他在那里開了一孔窯洞

只為朝夕幸福地陪伴親娘

是怎樣強大的底蘊

讓微薄生長的雜糧曾經支撐了

漫長苦難時期的希望

是怎樣果敢的勇氣

讓皮影戲在環江兩岸升華為隴劇

甚至唱進了人民大會堂

周總理也熱烈鼓掌

為這古老文脈孕育出的藝術食糧

在環靈大道匆匆行走

兩天過去

樸實真誠的環縣朋友

還有那些沐著風雪的古陶片、秦長城

都洋溢著深厚文化大地的韻味

可敬的大地

可敬的人們

當外界不認識時

你們安靜平和

當外界貿然闖入時

你們古道熱腸

努力把一切都變成訴說，禮儀

往事如風，來去無蹤

卻在環江河兩岸注入淳樸

綿延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