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中的悲哀
——從敘事學角度論夏瑜悲劇意義的生成

毛衛衛

一、民間與統治者的“分而釋之”與聯袂曲解

第一類闡釋者是夏瑜故事的直接相關者——以華家、夏四奶奶為代表的下層善良而愚昧的大眾，他們借助的是民間話語系統。而其中，夏瑜悲劇的貌似得益者者華家對于夏瑜故事的闡釋是最特殊最具代表性的。

整篇小說，華家人并沒直接說起夏瑜，他們的行動僅僅是圍繞“藥”展開，這不是因為吸人家血忌諱不提，而是根本不關心，他們關心的僅僅是“藥”。但事實上，夏瑜對華家而言卻絕對不是一個不相干者，他是他們曾經的“試圖”拯救者，更是他們“藥”的來源。對于夏瑜來說，沒有什么比來自于這些人的冷漠和嫉妒更讓人心痛的了。作為一個革命者，如果他的人民需要，他是可以獻出自己的鮮血哪怕是生命的——可是他們吸了血之后卻木然地走掉了。夏瑜的故事到這里，其中的悲涼是不言而喻的！

社會上比懦弱麻木的大眾更不堪的是那些政府走狗和流氓混混。他們自以為是的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上，用所謂的規則秩序對他人行為作出自以為合理的評價。這類代表的是劊子手康大叔。康大叔是夏瑜故事的參與者，從他的敘述里，我們看到了一個堅持真理、大義凜然、勇敢無畏的革命者形象。但這個形象在他看來卻全不是這樣的。在他的闡釋中，一場不義的殘害被說成了快意的屠殺，親人之間最殘酷的出賣被曲解成了金錢交易……而這樣一種殘暴的、黑白顛倒的解釋，卻憑借其貌似的權利者的身份，在當時愚昧的大眾中卻變成了人人信仰的真理。

二、總敘述者的知識分子立場“揭秘”與暴露

小說的總敘述者即是一個以知識者身份出現的闡釋者形象，我把他定義為一個“上帝式假裝不知內情的總敘述者”。總觀小說，這一闡釋者形象在第一部分最為鮮明。這是一個冷峻而敏銳的知識者形象。因為假裝不知內情，在他看來這個陰謀的實質是不明了的，他只能根據自己的目光所及，告訴讀者他所看到的情形和感覺的氣氛：時間是秋天的后半夜，“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這“夜游的東西”是什么？靈魂抑或鬼魅？一開始敘述者的敘述就讓人感到了一絲詭異。接下來那個“夜游的東西”出現了，竟然是一個“人”！這個人的行為異常鬼祟，在詭秘、恐怖包圍中，這個人卻看起來反覺得“爽快”，他到底是誰？干什么去？一個懸念，把敘述者跟讀者一起推到了陰謀現場。

事實上這個“夜游的東西”并沒有真正參與到事情中去，而是走到一個地方忽然停下來遠遠看著。這時，敘述者也調整了觀察角度，目光同“夜游的東西”融為一體：他看到幾個人走過去，眼中露出了攫取的光；看到許多古怪的人，鬼似的在那里徘徊；最后，“陰謀”終于在人群轟然后退后結束了。在這一敘述過程中，敘述者與“夜游的東西”的眼光唯一區別在于：同樣是緊張，前者是出于不知內情的迷惑，后者則是深知內情的恐懼。因此，陰謀過程一結束，二者的目光也便立刻產生了一種分離，“夜游的東西”開始參與到陰謀之中，敘述者又退回成觀察者，并由此看到了這個夜游者出來的目的：換回一個淌著紅色液體的饅頭！在這里安排一個上帝式卻又假裝不知內情的的客觀敘述者，一方面輕而易舉的拉近了敘述者同讀者的距離，另一方面又把故事的真相適當遮蔽造成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這個敘述者在他的這段敘述中只字未提“夏瑜”，卻把讀者帶入了一種壓抑悲涼不義的氣氛中去。而當后來故事進一步發展，延宕的信息被揭示，革命者夏瑜的悲劇被告知之后，這種感于氣氛的詭秘、肅殺、不義的心理感受也變找到了寄托的載體而得到了強化。悲劇實體與悲劇感受融為一體，也便造就了一種更具震撼力的、更深刻的悲劇意義。

對于來自民間話語的闡釋，他既溫情又憤怒。華大媽“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的接過“藥”，小栓“心里說不出的奇怪”的服下藥……這些描述里都暗含了敘述者深知希望必然落空的緊張和憐憫。但這些憐憫隨著華老栓“恭恭敬敬”的提著茶壺走到康大叔面前消失殆盡了。對于這些，敘述者的言語中開始充滿哀其不爭的憤怒。小說最后，講到華大媽看到花環而“不足和空虛”，看到夏四奶奶禱告未成功而又“似乎卸下一挑重擔”，敘述者的憤怒也便堆積到了極點。

對于來自政治權利的解釋，這一總敘述者抱著一種犀利的批判態度的：他講到了黑衣人的蠻橫無禮、康大叔的占利邀功和狠毒殘忍，又講到政權追隨者的丑態、夏三爺明哲保身的出賣……在這些話語不多的描述中，敘述者極盡了這群走狗和流氓的丑態，寫盡了他們的不堪。由此，這些貌似的權利者們對于夏瑜故事的帶有強制性、壓倒一切的闡釋也最終現出了原型，成為了貨真價實的誣蔑！《藥》中夏瑜的悲劇意義正是在民間話語、知識分子話語和政治權利話語三者相互獨立而又縱橫交錯的闡釋中生成的，它指向的不再是啟蒙與拒絕啟蒙的尷尬，而是知識分子在民間與政治權利既相對立又勾結的環境中所處的夾縫處境的悲哀：知識分子用自己的話語系統再現了民間的愚昧和政治權利的殘暴和不堪，用自己的生命試圖改變民間愚昧、并代民間、政治權利挑戰——可是他們仍然無法逃出被漠視、被殘害、被誤會、被誣蔑、被遺忘的宿命——這或許才是魯迅先生賦予《藥》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