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鍵
隋朝滅亡后,出身關隴貴族的李氏唐朝取而代之。在唐朝逐漸統一中原的過程中,西南方向的吐蕃也是逐步統一青藏高原,其在不斷地軍事擴張中開始與中原王朝密切接觸,雙方數百年并存的歷史中,戰爭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話題,而且戰爭對彼此政權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翻閱歷史文獻,我們可以發現,唐朝藩鎮出現與吐蕃連年的軍事擴張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唐王朝初步完成統一后,周邊林立著眾多少數民族政權,突厥、回紇等,而吐蕃后來成為唐王朝的勁敵。經過數百年的兼并發展,吐蕃到了贊普松贊干布時期,青藏高原已經逐漸統一,一個新興軍事政權崛起。實力不斷壯大的高原民族也便開啟了領土擴張的時期。“從唐高祖武德元年至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唐與周邊諸族之間發生的主要戰爭共84次,其中55 次均發生于沿黃河河曲的北方及西北邊境地區,占總數的65%。”河隴和西域皆是唐朝的管轄地或者是重要戰略點。對唐而言,這里是財富收集區和絲綢之路的重要補給點;對吐蕃來講,這里是掠奪物質財富的好去處。史書記載:開元、天寶年間,河隴地區“歲屯田,實邊食,余粟輸靈州,潛人黃河,人太原倉,備關中兇年”。天寶年間,“是時中國強盛……天下富庶者無如隴右”。天寶八載,河西、隴右兩道和朵的糧食達51.9954萬石,占全國朵糧總數111.953萬石的45%。據《大唐六典》載,開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唐朝共屯田1025屯,近1/3乃在隴右地區,而整個河西、隴右、關內道北部三地則占屯田的一半以上。通過以上數據可見,河隴地區是唐王朝重要物質財富地,物質的誘惑加上特殊地理位置價值,促使不斷強大的吐蕃蠢蠢欲動,兩個文明也就在此拉開了持久拉鋸戰。
公元7世紀初期,唐蕃關系總體相處融洽,史書中關于這一階段的唐蕃戰爭記載為數甚少,史書有明確記載的,只有發生在今四川地區的松州之戰。這一時期,唐王朝的邊疆開拓地在西域和朝鮮半島,高宗初年,唐朝先后統一西域諸國,在東方則完成了對百濟、高句麗的征服。唐蕃間此前的友好局面麻痹了中原王朝的神經,而忽略了青海地區的重要性。公元663年,趁吐谷渾內部分化之際,吐蕃出兵滅其國。吐谷渾國土面積雖小,但戰爭價值巨大,這里不僅畜牧業、農業發達,是一個可以提供戰爭后勤保障的良好基地,而且戰略位置極佳,進則威脅唐王朝的關隴核心區,還能切斷唐與西域的聯系,退則“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吐谷渾的消失,直接導致唐蕃間的戰略緩沖地消失,唐朝河隴地區和河西走廊直接暴露在吐蕃的進攻范圍內。李唐王朝實行的“關中本位政策、全國重心在西北地區”的國家安全戰略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為挽回戰略主動權,唐王朝在數十年里相繼發動幾次對吐蕃的戰爭。就在吐谷渾滅國后幾年,唐派大將薛仁貴率大軍進攻吐蕃,大非川一戰,唐軍全軍覆沒;公元678年,唐將李敬玄統兵數十萬與吐蕃交戰于青海湖,大敗而歸;公元696年,王孝杰在素羅漢山一帶再次被吐蕃重創,經此一役,唐朝元氣大傷。盡管雙方間一直邊境的小摩擦不斷,但一系列的大規模戰爭,以吐蕃獲勝而告終。唐王朝在總體戰略上開始了被動防御階段,也正是一系列重大戰役的失利,促使唐朝統治階級開始思索有效御敵之術,過去的軍事防御體制在實戰中已經證明不合時宜,需要一種全新的體制來應對當下的時局。可以說,節度使的出現正是中原王朝抵御吐蕃的智慧產物。
眾所周知,從建國以來,唐朝一直延續推行府兵制,這種制度下,統兵將領只有臨時帶兵權,戰事結束則兵散于府,將歸于朝,大權由皇帝統覽。然而邊境戰事吃緊,戰場戰機稍縱即逝,當時的交通條件和通訊設備不可能做到將領與中央的及時聯系,因此給予邊疆將領軍事大權十分必要,這也正是節度使出現的客觀環境。
唐節度使一詞出現比較早,意為“節制調度”之意,其統領的軍鎮成為“藩鎮”。節度使初設時,其主要掌管軍事、防御外敵,并沒有管理當地民政的職責。唐高宗以后,由中央派出的行軍總管或經略大使,常受敕節度諸軍,因而漸獲諸軍節度大使的名稱,但還不是固定職銜,節度使正式成為職官并制度化始于唐睿宗年間。“唐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為防范吐蕃的入侵,賀拔延嗣被任命為涼州都督,河西藩鎮成為唐朝第一個藩鎮。”“從710年和711年起,任名長期的節度使以指揮各防區的做法逐漸成為定例……這一制度并不是一下子在全邊境實行的,而是在以后10年中逐漸發展而成,但在8世紀20年代初期,北方和西方邊境已被組織成九大藩鎮。”
此時節度使性質出現顯著變化,不再是一個臨時性的差事,而是固定化的職官,各節度使不僅可以長期領兵,而且有自我轄區。邊疆戰事的需要,為更好保證戰事的順利進展,賦予節度使以財政、行政等大權已是趨勢所在,這種制度扭轉了此前對外戰爭的不斷失利局面,有效地穩定了唐朝邊疆安全,但同時這也是日后“藩鎮盛”的雛形。“在數十年間,一些節度使被授予更廣泛的經濟權利和行政權力,到8世紀中葉這些人成為實際的邊疆省份地方長官,執掌地方權力,威脅到帝國中央集權。然而國家對邊疆防御的需要壓倒了對國內叛亂的關注。”
對于節度使的集權,唐蕃邊境地區的節度使是本文要重點關注的焦點,《哈佛中國史》特意提到一點。“及至8世紀40年代,大多數節度使同時是高官階的行政官員……他們通常不與部屬發展強有力的人際紐帶。唯一的例外是在遙遠的西部,中亞和吐蕃邊境地區的情況有所不同。”可以看出,與其他節度使相比,唐蕃邊境的節度使有著很大的特權,這里將兵專權已經形成,這也恰好側面證明了吐蕃對唐的軍事壓力。此外唐朝對于吐蕃威脅的格外重視,用于防御吐蕃兵力也是非常龐大的,這一點從數據上也可以很好地證明。唐玄宗天寶元載(742)共有10個節度使、鎮兵49萬,其中涉及防御吐蕃的就有5個節度使,統兵22萬余人,幾乎占了唐朝當時兵力的一半。10個節度使有馬匹共8萬匹,防御吐蕃的5節度使就占有3.97萬匹。
為形象展示唐朝邊防力量的分布,筆者從《劍橋中國隋唐史》中借用一張唐玄宗初期的軍事編制圖,由此可看出,一,節度使性質已經發生變化,各節度使間不僅有明確的藩鎮界線,還有固定的節度使治所,性質等同于一個小王國。二,相比其它地區,隴右地區的駐軍數量特別繁多、密集,這正面反映了唐蕃間戰爭的頻繁,吐蕃已經是唐朝邊疆的巨大威脅。
這樣分析看來,從第一個節度使產生到節度使大權集于一身、再到唐王朝西部邊疆重兵分布,這些都有吐蕃的功勞。唐王朝節度使的設立,確實有效地抵御了邊疆外族的入侵,但也為地方割據勢力發展壯大種下惡果。安史之亂的爆發,為眾多節度使割據發展提供了窗口,地方離心欲望開始加劇膨脹。
安史之亂的爆發,讓維持在表面上的中央與地方在權力上的平衡徹底打破,此前正常運轉的國家機器陷入癱瘓,平叛成為唐王朝首要的任務。安之之亂平定后,中央難以駕馭參與平叛的節度使,索性將他們與安史降將封為新一批節度使。已經成勢的地方割據勢力又重新進行了政治洗牌。此前由吐蕃給予外力推動而形成的的節度使制度逐漸推廣到內地。國外學者對此一針見血指出:安史之亂是藩鎮節度使和具有壟斷權力的專使控制地方權力的新紀元的開端。
此后百余年,唐中央政府便在諸多節度使勢力夾縫中艱難生存,期間統治者采取了一些削弱藩鎮權力的行動。總體來看,安史之亂后的唐王朝統治者,在抑制藩鎮方面幾乎都以失敗而告終。地方節度使的權利越來越大,儼然成為國中國,地方財政、地方軍權、地方行政大權集于一身的藩鎮在其轄區越養越肥,失去諸多財賦之地的中央日漸衰落,對地方的管理失去了控制,內輕外重的態勢,猶如春秋末年諸侯群起、周天子地位卑劣的情形。權力欲望急劇膨脹的各路藩鎮,也開始覬覦上了名義上的皇帝位置,中央權力旁落已成事實。
唐王朝實力的滑落,給實力不斷壯大的少數民族政權以蠶食領土的空間。帝國的邊疆藩鎮、內部眾多藩鎮間的互相討伐,都極大了摧殘了唐王朝統治的根基。加上中央宦官權位愈發膨脹,也已成為左右王朝走向的重要政治力量。藩鎮割據與宦官專權,兩者是唐朝后期政治生活中的兩大集團,也成為壓倒了帝國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元907年,節度使朱溫領兵入京,誅殺宦官集團,并自我稱帝。自此,藩鎮擺脫了政治寄生蟲地位,完成了權力上的涅槃重生,中國歷史進入了五代十國階段,一個唐中后期藩鎮割據延續發展的時期。
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是內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節度使(藩鎮)制度的產生,主要內在原因在于前期統治者開疆拓土、國家防御的需要,均田制、府兵制的破壞又為節度使產生提供了條件;外在原因就在于唐王朝周邊少數民族政權不斷地軍事入侵,其中吐蕃是唐王朝最大的勁敵。尤其是在公元7世紀中后期的幾次大規模戰役中唐軍慘敗,西部邊防的壓力徒然而增。吐蕃的軍事入侵帶有很大的機動性,其游擊性攻擊讓唐朝邊防將領無法及時請示中央政府,為了及時解除邊防危機,賦予這些將領足夠的大權非常有必要,這也就是節度使制度產生的背景原因所在。安史之亂后,由邊境形成的節度使制度發展到內地,真正拉開了唐王朝覆滅的序幕。綜上所述,從最初的節度使產生、到節度使發展到大權集于一身,以及外重內輕的兵力部署狀況,唐王朝節度使(藩鎮)制度產生與吐蕃有著密不可分、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說,唐王朝“藩鎮割據”形成的最大外來因素正是來自吐蕃軍事進攻壓力所致。
注釋:
①李文才.論唐代河西、隴右、朔方三節度使的軍事地位及其成因[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 ,2012,41(3).
②《太平廣記》卷458《城東父老傳》。
③《資治通鑒》卷216,唐天寶十二載五月條。
④崔永紅:《青海通史》,第205頁。
⑤齊陳駿.唐代西北的屯田[A].河西史研究[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1989:190~191.
⑥[日]山口瑞風.吐蕃王國成立史研究·序言部分[M].東京:巖波書局,1983:6.
⑦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326~327.
⑧這一時期是指唐高宗至安史之亂時期。后期,隨著吐蕃衰弱,唐朝在唐蕃戰爭中開始逐漸收復部分失地。
⑨《新唐書》卷50.《兵志》。
⑩[英]崔瑞德:《劍橋中國隋唐史》,第333頁。
?[美]葛德威:《中世紀中國的戰爭》,第211頁。
?[美]陸威儀:《哈佛中國史——世界性的帝國:唐朝》,第42頁。
?《資治通鑒》卷215,唐天寶元年正月條。
?李自安.唐宋元明清中央與地方關系研究[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6.
?[美]陸威儀:《哈佛中國史——世界性的帝國:唐朝》,第58頁。